徐賁
最近讀到一篇著名作家蘇童呼吁年輕人靜心閱讀經典的報道,像這樣的呼吁在報刊上也經??梢钥吹?。但是,為什么要閱讀經典呢?是要增進知識,提升修養(yǎng)呢?還是要鍛煉自由思想和獨立判斷的能力?怎樣的閱讀可以算是有益的、有收獲的閱讀呢?
孤獨的閱讀是閱讀者自己的事,獨自閱讀的人也許不必理會這樣的問題。但是,如果我們是與他人一起閱讀——課堂上的閱讀討論或是在報刊上與他人交流閱讀體會——那就不能不思考這些問題了。
怎么才算是有益的閱讀?怎么才算讀懂了一本書?對此有兩種不同的見解。一種是要忠實于原文的意思,另一種是要聯(lián)想當下的問題。只要求忠實原文會食古不化,只強調當下聯(lián)想則有可能天馬行空,各說各的,墮入徹底的相對主義。
美國文學理論家赫胥(E. D. Hirsch)在《釋義學的三個維度》中提出了一種可以避免以上兩種偏頗閱讀的釋義觀,同時兼顧了學生們的“細讀”和基于他們自己生活體驗和問題意識的“釋義”。細讀文本,努力把握其本身的意義。這是一種閱讀技能訓練,但也體現(xiàn)了一種尊重作者的釋義倫理,因此不能想怎么讀就怎么讀。
然而,細讀不等于說后世的閱讀不應該讀出文本原來沒有的意思。釋義不能脫離文本,但不是不能超越文本。事實上,不同時代的讀者都一直在作某種超越文本原初意義界限的閱讀。例如,中世紀讀者讀荷馬或維吉爾,很清楚這兩位是異教徒,不是基督教徒,不可能與他們的讀者交流與基督教有關的意義。但是,中世紀讀者仍然可以從自己的基督教角度來閱讀荷馬和維吉爾,作出適合于基督教義的釋義。
不同時代的讀者(或者同一時代的不同讀者)對同一文本有不同的釋義,經常不是由于“意義”的分歧,而是對“重要性”有不同的看法。
這學期,在我的“反烏托邦文學”課上有一位學生對英國作家威廉·戈爾丁的《蠅王》作了有趣的閱讀,所側重的便是她在這部小說中看到的“重要的東西”?!断壨酢分泻⒆觽兿仁窍虢⒁粋€有秩序的理想社會,但暴力一直存在于這個群體中,最后不可避免地引向了殘殺和毀滅。這位學生認為,《蠅王》可以讀作一個“失敗的游戲”故事,有好的開始,但卻不能有始有終。在現(xiàn)實世界里,所有那些以崇高的理想開始,而最后走向專制和奴役的政治都可以說是這一類的失敗故事。
她所用的“游戲”概念來自荷蘭文化史學者約翰·惠欽格(Johan Huizinga)的《游戲的人》(Homo Ludens)。惠欽格提出,游戲作為一種文化的功能,不僅出現(xiàn)在動物或兒童的生活中,而且也廣泛地出現(xiàn)在人類文化的各個領域之中。游戲先于文化出現(xiàn),并伴隨著文化的發(fā)展,從人類文明發(fā)展的最早階段就開始滲透在文化之中。
首先,游戲是一種自愿、自主與自由的活動。即便在動物與兒童的游戲中也有其自主性,兒童與動物之所以進行游戲不只是來自于他們的“本能”,更重要的是,他們“享受”游戲(enjoy playing)。而對于成人來說,進行游戲也不是出于身體的必要或道德的義務,游戲從來都不是一項“任務”?!断壨酢分?,孩子們先是自由參加,但后來被“首領”“組織起來”。他們有了首領,于是不得不隨時聽從他的指揮,也就失去了游戲的自由。
其次,游戲都有其絕對與特有的秩序。游戲創(chuàng)造了秩序,到后來它就是秩序。在不完美的世界與溷亂的生活中,游戲帶來了一種暫時的、有限度的“完美”。游戲與秩序間有著極為緊密的關連,只要我們稍稍偏離了“秩序”,都會“搞砸了整個游戲”(spoil the game)。《蠅王》中的孩子們先是定立了個人能發(fā)表意見,集體能共同行動的規(guī)則(類似于“法治”),但是,后來有孩子欺負別的孩子,恃強凌弱,不斷藐視和踐踏規(guī)則,游戲也就名存實亡了。
這位學生閱讀《蠅王》,并不拘泥于作者的原意,而是借助《游戲的人》來提取書中對她“重要的東西”。但是,她只用了惠欽格所列舉的游戲五特征中的兩個,她對惠欽格《游戲的人》的閱讀同樣也不拘泥于作者的原意,而為理解《蠅王》特別提取出了她認為是“重要的東西”——那就是,政治文明不能沒有某種游戲因素,又必須有游戲規(guī)則。文明總是要根據某些規(guī)則來進行游戲,而真正的文明總是公平的、有始有終的游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