龔龍飛
1950年,日本政府對東北的未歸還者統(tǒng)計是26492人。其中,像小林領第這樣被親生父母遺棄在東北的日本孩子有近3000名。戰(zhàn)后70年來,有許多日本遺孤因日本針對性的歸國政策得以回國,而小林領第卻被親生母親拒在國門之外,40年求歸而不得
她起身前總要習慣性摸一下腕表,這只表和她很般配,小巧,古舊。日本精工牌的,價格不便宜,她格外珍惜,只要一會兒摸不著,她就到處找。
她獨居5年了,很少出門,從前幾乎每天都出去跳舞,現(xiàn)在她經(jīng)常做的事,就是給來訪者翻看老照片,一遍一遍地回憶。1982年秋天拍的那張近照,她始終放在相冊最上面。
那一年,郜鳳琴39歲,蓬松的發(fā)型是80年代特別流行的樣子,她向右微側著臉,臉龐紅潤,眼睛清澈,笑容里滿是希望。
照片上,丈夫剛為她買的精工手表格外顯眼。丈夫邱發(fā)城是木器廠廠長,禁不住她央求,花了半年工資,托人在哈爾濱中央大街才買到這只手表。那年她還參加了日語培訓班,學交際舞,聽歐陽菲菲的日語歌曲。周圍人都知道,她在準備著,回到大海的另一邊去。
她是郜鳳琴,小名蓮喜,從小就知道自己是日本人,還另有個日本名叫小林領第。
1936年5月,《滿洲農(nóng)業(yè)移民百萬戶移住計劃案》成為日本國策,大批日本農(nóng)民被政府組織到中國東北,名為“日本開拓團”,他們攜槍帶彈,搶占房屋和土地,槍殺反抗者,參與日軍軍事行動。至日本戰(zhàn)敗為止,在東北的日本開拓團超過860多個,累計人數(shù)超過30萬。
1945年8月初,日軍敗局已定,日本政府無力保護僑民,開拓團解散,難民自行逃亡,集體自殺、病死、餓死、失蹤者難以計數(shù)。也有大量日本婦女和兒童留在了東北或者內(nèi)蒙古,他們或以妻子或以子女的身份融入當?shù)丶彝ァ?950年日本政府對東北的未歸還者統(tǒng)計是26492人。黑龍江社科院東北亞研究所所長、日本問題專家笪志剛告訴《中國新聞周刊》,像小林領第這樣被親生父母遺棄在東北的日本孩子有近3000名。而這之后有許多成年人選擇了中國國籍,其他人則以外僑身份在中國定居。
1972年中日邦交正?;院?,日本遺孤歸國被提上議程。以1945年9月2日為界,此前的“日本籍殘留日本人”和此后的“中國籍殘留日本人”都滿足歸國條件,但是日本厚生勞動省將其中未滿13歲的日本人定義為遺孤,而將那些13歲以上的為了生存自愿進入東北家庭的日本女性,視為是根據(jù)自己的意愿而留在東北的,從而剝奪了他們的日本國籍,并且不列入援助回國的對象。直到1993年,才將遺孤和遺留婦女統(tǒng)稱為“殘留日本人”,一同視做歸國的援助對象。
自1972年至今,日本遺孤證明身份、申請歸國從未間斷過。2015年7月,日本遺孤養(yǎng)父母聯(lián)誼會還收到了6份新的申請材料。
郜鳳琴就是一個日本遺孤,她從1975年開始申請回國,至今整整40年,仍未能如愿。
1949年,哈爾濱剛解放。逃難到此的小林昭子走投無路,把5歲的私生女兒小林領第賣給了當?shù)厥忻褊瑥V忠。這是她第二次賣女兒了。之前的養(yǎng)父母無力養(yǎng)活這個小女孩,便作為中間人,把小林領第轉手到了郜家。在立完字據(jù)拿到錢之后,小林昭子轉身離開了女兒。
5歲的孩子已經(jīng)開始記事,“沒到郜家之前,母親把我藏在偏僻的一處煤棚里,害怕被別人發(fā)現(xiàn),我頭上長滿虱子,撓出的血在指甲蓋里結塊。我記得每天她就從門板外伸手送幾個飯團給我,是甜的?!?/p>
是郜家給了她彩色記憶的童年。郜廣忠和妻子王玉華本是河北吳橋人,因華北淪陷,逃難到相對平靜的哈爾濱,后來在市區(qū)開了一個自行車車行,家境還算優(yōu)裕。他們給養(yǎng)女取了一個中文名字郜鳳琴,小名蓮喜。
戰(zhàn)爭結束,日本遺孤能活下來,已是天大的幸運。
郜廣忠要求全家保守小蓮喜身世的秘密。她是全家唯一的女兒,養(yǎng)母王玉華每天都給她梳妝,買甜食,她很快就胖起來了。
1955年,郜鳳琴已經(jīng)11歲了,得讀書識字,而那年郜家成了“三大改造”的重點對象,王玉華還是咬咬牙,讓她上學去了。
果然,她是日本人的消息不脛而走,幾個孩子放學后跟在她后面起哄,“八嘎牙路小日本,滾回老家去!”
身材高大的王玉華摟著她就直奔那幾個小孩家,“1945年光復的時候,她才1歲,沒殺人,沒放火,沒干壞事,她就是個孩子,不許欺負她!”有一戶家長也忍不住回罵“漢奸,走狗”,雙方差點動手,被街坊鄰居拉開,日本人涂炭東北十余年,仇恨太深,王玉華詞窮了。
非議接二連三,兩年后,郜鳳琴不得不輟學回家。養(yǎng)父母一家極力地保護她,但日子困難起來,她主動要參加工作,分解壓力。
1960年,她隱藏身世,到量具廠上班。那個時候,大饑荒正在肆虐全國。一天,17歲的郜鳳琴下班回家,飯桌上擺著一點雜糧,大家都餓著,她突然說了一句“我想要一件布拉吉(連衣裙的俄語發(fā)音)”,王玉華別過頭看著她,沒人敢出聲,她紅著臉改了口,“其實我有裙子,剛才是瞎說的。”
夜里熄燈以后,有人輕輕地敲她的門,是二哥郜鳳志。他從門縫里塞進來一包東西,“蓮喜,你看喜歡不?不行,哥明天再去換?!?/p>
郜鳳琴沒敢開燈,也沒說話,她猜到這是布拉吉,“二哥最仗義了?!痹诤诎抵兴髁艘魂嚕臐M意足地準備放進衣柜里,一摸,發(fā)現(xiàn)衣柜里已經(jīng)有個紙盒,打開也是件新的布拉吉。兩件裙子都是最新的花色。
她哭了。
在廠里過組織生活的時候,郜鳳琴不得不跟著批判那些黑白電影里的日本鬼子,跟著喊那些“打倒”的口號,可不久后,她的身世又暴露了。周圍有人說她虛偽,有人說她是間諜,還有人說她叛國。
同事很快開始孤立她,這讓她坐臥不安。她想到遠嫁,嫁到農(nóng)村,那里人際關系簡單,有糧吃,還可以給郜家報恩。
36歲的商忠義在解放戰(zhàn)爭中面部被刺刀割爛,疤痕明顯,身有殘疾,離過一次婚。作為結婚對象,他的條件并不好,但他是貧下中農(nóng)出身,父親在四平攻堅戰(zhàn)中犧牲了,革命家庭,又紅又專,他繼承了軍職,轉業(yè)到農(nóng)場,嫁給他有著落餓不著。
王玉華并不同意這樁雙方年齡相差18歲的婚姻,但郜鳳琴想離開人多的地方。幾個月后,她和商忠義結婚了。
郜鳳琴與商家約定,每個月都按時令往郜家寄糧食,苞米和黃豆,讓郜家度過難關。
在生下大兒子商偉以后,文革來了。
郜鳳琴“日本鬼子”的成分,已經(jīng)遠超“黑五類”的范疇。風聲鶴唳中,養(yǎng)母王玉華又一次為她說話,“光復的時候,蓮喜才1歲,沒殺人,沒放火,沒干什么傷天害理的壞事?!?王玉華因此挨了批斗。
那時郜鳳琴懷著女兒商敏,仍時常被批斗。而作為一家之主,年近50的商忠義,三天兩頭被抓去批斗,經(jīng)常渾身是血地回來。他將怨氣撒在郜鳳琴身上,暴打她,罵她是“日本鬼子的野種”。
直到1972年,中日邦交正?;P琴成了“國際友人”,終于不用再受批斗之苦。這一年,日本遺孤回國開始提上議程,而東北農(nóng)村日漸凋敝,糧食青黃不接。
1975年,養(yǎng)父郜廣忠離世,臨終前他將那份過繼字據(jù)交給郜鳳琴,“死腸子好舍,活腸子難離,日本比這好過,我不在了,也沒人照顧你,你的活腸子還在日本呢,回去找你親媽,玉華有兒子照顧?!?/p>
郜鳳琴開始了回日本的嘗試。
一方面,她和其他日本遺孤一樣,帶著字據(jù)和知道自己身世的親友、街坊、社區(qū)領導的20多份證明材料去了哈爾濱市公安局登記報備,之后由日本厚生省社會援護局向全國發(fā)布遺孤訊息;同時,她開始在東北尋找小林昭子。一開始她還有些余錢,能買火車票,去佳木斯、滿洲里,后來因為花銷太大,她開始逃票繼續(xù)前往牡丹江、沈陽等遺孤比較集中的區(qū)域尋找母親,卻毫無音訊。丈夫商忠義一再阻止她尋找生母,她和商忠義的矛盾也進一步升級。
1977年初,日本厚生勞動省社會援護局給哈爾濱市公安局寄來幾份報紙,上面刊登著許多日本找尋遺孤的照片,其中有郜鳳琴,那是日本親人在向她召喚。歸國有望的感覺十分真實。她選擇了離婚,帶著兩個孩子回到郜家,同時繼續(xù)尋找生母。
可兩年過后,還是無聲無息。郜鳳琴不知道日本是誰在尋找她,又為什么登報尋親后卻沒了下文。
1979年,哈爾濱市公安局的工作人員告訴郜鳳琴,她的一位繼父王福至在山東萊州,他知道小林昭子的去向。當年,剛把女兒賣給靳之田后,小林昭子病倒在街道上,被王福至撿回家一塊生活,后來兩人生下了女兒王紅梅。
此時,靳之田因無力撫養(yǎng),把郜鳳琴還給小林昭子,但王福至不愿接受郜鳳琴,這才又被賣到郜家。1952年3月,中日兩國政府都號召遺孤回國,小林昭子身體已經(jīng)很差了,經(jīng)??妊?,而王福至在老家萊州早有家室,因此小林昭子決定回國。她獨自一人從葫蘆島登船回國,后杳無音訊。
郜鳳琴沒有從王福至那里找到任何線索,她一度認為小林昭子已經(jīng)不在人世。
這時郜家生活已十分困難,郜鳳琴很快改嫁給了第二任丈夫邱發(fā)城。他比她大9歲,為人忠厚。第一任妻子病逝給他留下5個孩子,每天有10口人吃飯,家里熱鬧得像個食堂,郜鳳琴不再提回國的事了。
直到1982年,正是中日建交10周年,兩國高層頻繁往來。郜鳳琴的心愿再次被母親的突然到訪而點燃。
6月6日,郜鳳琴正在木器廠車間里上班,突然接到公安局電話,“小林昭子在哈爾濱國際飯店,讓你速來?!彼行╇y以置信,還穿著工作服,就和邱發(fā)城一塊趕往國際飯店。
郜鳳琴剛進大堂,看到一個氣質(zhì)端莊的女人正從樓梯下來,郜鳳琴不能確認她是不是母親,因為對方看上去很年輕。這位女士問的第一句話是“你是否認識王福至?”通過翻譯聽明白以后,郜鳳琴猛點頭。小林昭子仔細端詳她,兩人抱頭痛哭。在淚光中母女倆分享了許多回憶,那只從煤棚外伸進來的手,那顆甜味的飯團,母親離開的背影,交織在一起,百感交集。
郜鳳琴現(xiàn)在經(jīng)?;貞洠敃r自己在哭什么,那并非是久別重逢的眼淚,更多是數(shù)十年自己的小心翼翼,孤獨,還有掙扎。
小林昭子到郜鳳琴家包了頓餃子,她告訴郜鳳琴他們家族在日本長野縣,回國時自己差點病死,改名叫田邊照代,嫁給了一個比較年長的企業(yè)家,丈夫剛去世不久。
郜鳳琴其實想知道生父的情況,但覺得來日方長,當時沒有著急問母親。飯后,在郜鳳琴家簡陋的平房前兩人合了影,郜鳳琴手挽著母親的手,身體向她靠攏,面上滿是笑容;而小林昭子正襟危坐,一臉嚴肅。
相聚兩個小時以后,小林昭子拿出裝著人民幣的紅包,分發(fā)給郜鳳琴的親屬。她還單獨給郜鳳琴一本《日常中國語會話詞典》,里面夾有通信地址。她要求郜鳳琴好好學習日本文化,表示她會在有生之年,讓郜鳳琴回到日本。
郜鳳琴拿出養(yǎng)母遺留下的狐貍皮圍脖和金戒指送給她,這是郜家最體面的禮物了,但被母親婉拒了。
正是在這個月月底,日本文部省因在審定教科書時篡改侵略中國的歷史,引發(fā)第一次教科書事件,兩國關系急轉直下。
但郜鳳琴并不會覺得那會影響到她。她開始去了解日本,渴望自己可以完美地融入日本。她央求丈夫為了買下那只昂貴的精工表。
她沒想到,接下來又是漫長的等待。
郜鳳琴按母親給的地址給她寄過掛歷,寫過信,但從沒得到回復,也沒有退信。她托別人打聽,但收到回復說那是個無效的地址。
母親的現(xiàn)狀包括她回中國的目的,都成了一個謎。
在這些年間,從1972年日本頒布遺孤回國政策開始到1995年,是日本遺孤歸國比較集中的時期,赴日定居的殘留孤兒有2171人,攜帶配偶和子女回國的總人數(shù)達7801人。
而回去的遺孤并沒有想象中的幸福,“每個人都有每個人的十字架。”人到中年,適應和學習能力很差,也很少有高級的生存技能,只能從事簡單的底層工作,日本政府除了若干語言培訓之外,并沒有提供更多幫助。歸國遺孤學習語言文字很慢,又不敢說中國話,怕被歧視;沒有交際圈,冷漠的社會氛圍,和東北的“嘮嗑”文化相去甚遠,被邊緣化成為大多數(shù)人相同的命運。他們認為自己正在被“二次遺棄”,日本遺孤在日本也造成很多極端案例,抑郁、自殺的不在少數(shù)。許多人選擇返回中國。
于德水就是其中之一。1986年他是日孤尋親團團長,雖在戶籍地鹿兒島上未能找到親屬,但日本仍隨時可以回去,87、88年養(yǎng)父母接連去世后,他按照中國傳統(tǒng),守孝3年,在1992年從長春前往日本,當時主要是為了孩子能享受更好的教育。
那時他已經(jīng)48歲,在福岡參加了4個月日語培訓后,被推薦到鹿兒島一家機械廠上班。工作機械枯燥,鹿兒島又閉塞,加上冷漠的社會氛圍,他在壓抑中寫下大量中國古體詩,以慰鄉(xiāng)愁。
一首名為《忘情》的詩這么寫道:
庭院深深五色花,
一時忘卻在天涯。
忽聞耳畔異鄉(xiāng)語,
此地原來不是家。
1995年,于德水選擇回到長春。退休后他開始研究中國古典文化。幾年間,兒女在日本讀完大學后也陸續(xù)回到中國。
在中國飛速發(fā)展、生活巨變的30年間,日本遺孤當初那種回去的熱情也被沖淡了,只是變成了鄉(xiāng)愁。
如今,在中日兩國生活的日本遺孤和遺留的日本女子的總人數(shù)約在4000人左右。
從90年代開始,每隔幾年的秋天,郜鳳琴都會穿上和服在哈爾濱太陽島上的日本園拍一張照片。
而每隔幾年,厚生省援護局也會給她回信,要求填寫表格,寄送證明和照片,她也一一填下然后寄回給援護局,之后就沒了下文。
直到2002年12月20日,一條新聞再次引發(fā)兩國遺孤的關注:在東京裁判所,2000多名日本遺孤組成了國賠訴訟原告團,有200多名律師向他們免費提供援助,10萬人署名給予支持。2007年11月28日遺孤勝訴,整個訴訟歷時5年。2007年,日本政府通過《支援中國殘留日本人法律修正案》,提高了日本遺孤的補助金額,且住房和醫(yī)療都免費,同時還取消了之前對他們在出國等方面的諸多限制。新政策現(xiàn)實意義不大,更像是尊嚴的補償,但對于沒能回日本的遺孤而言,又燃起一絲希望。
戰(zhàn)爭時期,因為中日兩國接種牛痘的方式不同,新政中,“牛痘花”也可以起到證明作用。2007年年底,黑龍江省北安市的陳鳳蘭憑借手臂上十字的4個“牛痘花”就印證了她是日本遺孤,并在日本埼玉縣所澤市找到了自己的親族,順利歸國。
而郜鳳琴除了左臂的“牛痘花”,還有畫押的字據(jù),以及1982年那場眾目睽睽下的母女相擁,證據(jù)確鑿。但日本方面就是不認,始終以“1945年9月2日有無日本國籍不明,無法確認”為由,回絕她的申請。
這些年,因為她的奇特遭遇,引發(fā)中日兩國媒體的關注。郜鳳琴曾希望這樣的關注度能幫助自己早日返日,但“回去”之事依舊石沉大海。
1995年,援護局中國孤兒等對策室室長竹之下和雄,帶著9位援護局工作人員來到中國。他們特意到郜鳳琴家調(diào)查看望,表示說雖然沒有在日本相應的縣市找到郜鳳琴的戶籍,但承諾待郜鳳琴年滿60歲以后,即便不能將戶籍身份轉回日本,每年也可以回日本呆一段時間,費用由日本政府承擔。這多少有些安慰,可竹之下和雄回去后再也沒有人和她聯(lián)系。
2005年,郜鳳琴60歲了,援護局的承諾化為泡影,身邊的長輩正在逝去。她開始收集最后的證明材料,從養(yǎng)父母家的親屬,到小時候欺負自己的玩伴,到革委會主任姜貴清,一共31份,并通過哈爾濱市第二公證處公證。她希望自證能起作用。
2007年,她通過中國養(yǎng)父母聯(lián)誼會會長石??业搅诵×终炎拥淖∷?,委婉詢問原因,終于得到了小林昭子的口信:“她是我的女兒,但我不能給她擔保,因為會影響現(xiàn)在的家庭?!痹瓉?,小林昭子回國后再次改嫁,同樣也隱瞞了自己在中國還有兩個女兒的事實,現(xiàn)在她在日本有一對兒女。
早在1985年,日本厚生勞動省已經(jīng)實施了針對日本遺孤的“身份擔保人制度”,規(guī)定即使是符合公費回國條件的日本遺孤,如果找到日本親屬,必須征得其日本親屬的同意才能歸國。這讓郜鳳琴覺得難以置信。但她還是繼續(xù)往援護局寄證明和材料。
2011年6月,郜鳳琴自費參加了日本旅行團,她決定自己到日本討個說法。飛機剛到日本上空,她就已經(jīng)熱淚盈眶。
郜鳳琴放棄了第二天的富士山游覽安排,只身前往日本厚生省,最終打聽到實情。援護局工作人員告訴她同一個答案,“我們曾經(jīng)找過你的生母,問她是否愿意讓你回來,可她并不想讓你回來,不愿意為你擔保?!?/p>
她心意沉沉地隨團前往長野,無心看風景。在長野縣的滿蒙開拓和平紀念館里,她看到了外祖父小林賛吉的資料,和自己的家譜。她找到外祖父的住所,虔誠地向主人表示想進入到家族的墓園里看一看,被拒絕了;她提出在外圍看一眼也行,也被拒絕了;她想去看一眼還在世的小姨小林靜香,還是被拒絕了。盡管卑躬屈膝卻被拒絕,讓她覺得寒心。
母親或許擔心我影響她的家庭?分占她的財產(chǎn)?或許是她的子女不愿意?我的父親是誰?那母親來中國找我的目的是什么?郜鳳琴無數(shù)次地分析母親拒絕她的原因,和那天2個小時相聚中有沒有被自己忽略的暗示,卻始終沒有答案。
“我用40年的時間都在做一件簡單的事,別人輕而易舉做到了,我卻因為親生母親而失敗了?!?/p>
這幾年,她開始信佛。
她每年去一次日本公園穿和服拍照。獨居以后,改為半年去一次。
而落葉歸根的想法也越來越揮之不去,她覺得自己最好死在日本。
滿蒙開拓和平紀念館的理事長寺澤秀文告訴郜鳳琴,“國家政策不能辦的事,私人反而可能有機會?!?013年,郜鳳琴決定最后試一把,她將1.5萬元人民幣交給大阪中日友好促進會的西天德芳,讓他為自己辦理日本戶籍。西天德芳是一個歸國多年的遺孤。但兩年過去了,沒有下文。
現(xiàn)在,養(yǎng)父母死了,大哥、二哥死了,王福至、紅梅死了,小林昭子死了,商忠義、邱發(fā)城也死了,郜鳳琴常說,“我們這個年代就要過去了?!?/p>
在哈爾濱,到處都是中日糾葛的痕跡,日據(jù)時期遺跡和新建日本園林是哈爾濱重要的風景線,那些抗日英雄已成為這座城市的重要符號,靖宇大街、尚志路、兆麟公園、一曼街,而郜鳳琴在這些地方隱藏自己的日本姓名,消磨了一輩子光陰。
她不介意舞伴們稱呼她為“小日本”,以及那句調(diào)侃的“幾十年了,還沒回呢?”不表達心里的不喜歡,也成了一種習慣。
相冊里最后一張照片是一幅純粹的雪景,這是寺澤秀文從她生母的家鄉(xiāng)長野寄來的,另外還有一些關于她外祖父的資料。郜鳳琴愛聽久石讓的音樂,久石讓也是長野人。
2011年,郜鳳琴從日本傷心歸來后,兒子安慰母親說,等他的莊園收拾妥當,冬天就帶她去日本自助游,把長野的雪看個夠。
轉眼又過了4年。每天大兒子商偉都會給她打一通電話,她每次都問兒子的莊園收拾得怎么樣了,兒子總說快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