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賁
美國加州圣瑪利學(xué)院教授
人民日報微博倡議說,微博是大家的平臺。在這里有話好好說:一、可以不同意,但不要謾罵攻擊;二、就事論事,不扣帽子;三、不搞威脅恐嚇,以法律為底線;四、無論大V或草根,都不是真理終結(jié)者;五、不搞道德審判。今天你是冷漠的圍觀者,或許明天就是受害者。同意的請轉(zhuǎn)發(fā)!
“有話好好說”可以視為對人際交往“禮儀”的一種通俗說法。什么是“有話好好說”呢?美國著名演員理查德·德雷福斯的幾句話似乎能回答這個問題,他說,“禮儀不是不說負面的或不好聽的話,不是不作批評分析。禮儀是我們分享政治討論這一自由領(lǐng)地的方式。如果我們說話叫喊、吼叫,或被打斷、被教訓(xùn),那就是非禮儀?!?/p>
換句話說,禮儀不在于“不說什么”,而在于“怎么說”,或者更確切地說,在于“不怎么說”。
禮儀經(jīng)常是從它的反面,也就是“非禮儀”來認識和要求的,《人民日報》微博所說的禮儀便是用多個“不”的要求來表述的。維基百科對編輯們的“禮儀”要求也是用“避免非禮儀”來說的,其中包括不要居高臨下、不要自以為是、不要使用輕蔑的語言、不要表現(xiàn)太強烈的情緒等等。
在西方,禮儀的言行也被視為紳士風度。梁啟超1914年在清華大學(xué)的演講《君子》中贊賞“紳士”(他稱“勁德爾門”),認為符合中國傳承的“君子”人格,“君子二字其意甚廣,欲為之詮注,頗難得其確解。為英人所稱勁德爾門包羅眾義與我國君子之意差相吻合”。他說,“英美教育精神,以養(yǎng)成國民之人格為宗旨。國家猶機器也,國民猶輪軸也。轉(zhuǎn)移盤旋,端在國民,必使人人得發(fā)展其本能,人人得勉為勁德爾門,即我國所謂君子者。”
禮儀不僅是個人的良好言行舉止,而且也是整體國民文明素質(zhì)的一個標志。有話好好說不僅關(guān)乎日常人際交流, 更關(guān)乎整體國民人格。
在文明的社會里,紳士因其自身的教養(yǎng),而非某種顯赫的門庭家世或背景而受到尊重,紳士的文明教養(yǎng)與人格讓他們成為社會的表率和引領(lǐng)。法里德·扎卡里亞在《自由的未來》一書里談到18、19世紀英國的紳士時認為,“紳士們受到廣泛尊敬,比貴族而言更是領(lǐng)導(dǎo)社會時尚潮流的精英。
事實上,在18世紀,英國紳士變成社會向往的高貴象征,帶有神奇色彩。據(jù)說,一位女傭曾請求詹姆斯一世國王把她的兒子變成一位紳士。國王回答:我無法把他變成紳士,但我可以任命他為貴族?!?/p>
貴族是一種身份,而紳士則是一種自我成就的優(yōu)秀人格。同樣,今天在中國,一個人可以掌握權(quán)力或財富,擁有顯赫的家世背景或傲人的高等學(xué)歷,但因為不會好好說話,而只能是一個沒有教養(yǎng)、不懂禮儀的粗鄙之人。
在中國,許多人,包括知識分子,都未能像梁啟超那樣欣賞和提倡紳士或君子人格,相反,他們提倡的是“戰(zhàn)士人格”和“戰(zhàn)斗精神”。因此,在不同意見的論辯中,他們總是把旁人視為“敵人”而不是“對方”,而在言語上也順理成章地運用對付敵人的方式或手段——謾罵攻擊、威脅恐嚇、污蔑丑化、道德審判?!傲R”成為他們的言語特征,他們不僅罵人,而且堅持罵人有理。這種作風在五四運動前后就已經(jīng)形成,延綿至今,難以消除。
早在1918年6月,4卷6號《新青年》刊出的署名“崇拜王敬軒者”的讀者來信:“《新青年》是提倡新道德——倫理改革,新文學(xué)——文學(xué)革命,新思想——改良國民思想。難道‘罵人是新道德、新文學(xué)和新思想中所應(yīng)有的么?”
面對讀者的質(zhì)疑,陳獨秀對“罵”做過不同的辯護:“‘罵人本是惡俗,本志同人自當有則改之,無則加勉,以答足下的盛意。但是到了辯論真理的時候,本志同人大半氣量狹小,性情直率,就不免聲色俱厲,寧肯旁人罵我們是暴徒是流氓,卻不愿意裝出那紳士的腔調(diào),出言吞吐,至使是非不明于天下。”
也就是說,假紳士比真流氓更壞,所以挨罵是活該。從梁啟超贊賞紳士到陳獨秀痛罵假紳士,禮儀的標準在中國發(fā)生了逆轉(zhuǎn),是革命精神的勝利還是君子精神的失敗,今天更需要我們?nèi)ド钏肌?/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