孫君飛
我出生的時候,肯定許過一個愿:讓我的家鄉(xiāng)流過一條小河。
我睜開眼,跳下地,我呼吸到潮濕、清新、微腥的空氣——那是風捎來的它的訊息,我奔跑起來,撞擊到粼粼一片波光的一刻,我喊出了它的名字。
愿望成真。
于是我歡天喜地地生活在這里,一輩子都想生活在這里。
小河是流動的珍珠,寶貴到誰也買不起的時候,它又變得無比廉價。
我空著雙手伸向它,它一下子握住我,還渴望擁抱我。粼粼波光里到處都是它溫順、害羞的笑:我是你的,我是你的。我剛才還把自己的手心想象成錢幣,但小河什么都不要,它只想親親我的皮膚,仍帶著乳香的薄薄皮膚。我笑,大聲地笑,有時候像女孩子那樣膽怯,有時候又像一匹小馬駒那樣瘋狂——小河用它的牙齒咬我,咬我的腳踝,咬我的腳趾頭,隨后我才明白是小河驅趕水草叢中一群灰黑色魚兒來跟我玩耍,它們性子還很野,咬得你很癢,也咬得你發(fā)疼,但我從這一刻明白:“疼”有時候也是“愛”。我拿出一點點“疼”,得到整整一條小河的“愛”。
我不再將自己的腳趾頭想象成銀子,小河根本什么都不會要。它一路走來,見識太多,知道自己喜歡什么,知道會動的腳趾頭比冰冷的銀子和圓滑的石頭好太多。
我輕輕地踩著河床——這張床可真長,天底下沒有這樣的床:鋪著細軟的沙子,長著搖搖擺擺、沒有骨頭的水草,魚、蝦、蟹在這里捉迷藏,累了就睡一會兒,醒來接著玩。小河看起來很慵懶,每時每刻都躺在河床上,但其實它從來都不睡覺、不做夢,在我們這里稍稍躺那么一會兒,就繼續(xù)朝前走,晝行,夜也行,前進、前進、前進!小河是在床上長跑的流浪人,跑不出床尾,它就一直跑,不過它更喜歡散步,更喜歡在這里停留一陣,陪我們小孩子玩一玩、笑一笑。它的笑里面飽含著熱淚,它朝著遠方告別時,河水肯定漲了很多。
真的要走了,它緊緊地抱住我的腳踝、拉下我的手,我不得不全部跳進去,張開雙臂,快速地蹬著腳,挽留它,追趕它:我舍不得你走,我舍不得你走。它“嘩嘩”地笑著,可是我知道它的笑里面飽含著熱淚,河水清甜也帶著淚水的咸味兒。它也舍不得走,但只有走,馬不停蹄地走,不休不眠地走,走、走、走,它才會有生命,才會留下活著的風景。它留下魚、蝦、蟹,留下青草如茵,留下野花如守望的眼睛,留下兩岸高大的柳楊和金黃的莊稼,留下“疼”和“愛”——它其實并沒有走,我一回頭,它還在身后靜悄悄地趕來,微笑著,目光照亮了世界……一邊遠去,一邊到來,一邊失去,一邊得到,我不知道該歡笑,還是該悲傷,我站立在笑和哭之間,仿佛一瞬間便長大了許多。
站立在岸上,耳朵里不僅僅有河水流淌的聲音,還有許多許多:我聽見小草挺直了腰朝小河喊“媽媽”,鵝卵石鼓著腮幫喊“爸爸”,水稻、麥子和玉米說這不對,應該向小河喊“哥哥”“姐姐”“弟弟”“妹妹”,樹林里傳來的呼喊聲更不容易聽清楚,大概有喊“爺爺”“奶奶”的,也不算稀奇古怪,里面的昆蟲、小鳥和幼獸們就喜歡這樣叫,沒有誰不渴望擁有更多親人——我甚至聽見天上的星星在夜里朝小河喊“星星”,它們以為小河是另一個自己呢。
我告訴大人們這些聲音和叫法,他們都笑我耳朵有問題。
什么問題?
你的耳朵有一點點瘋。
如果小草、石頭和星星真的會叫呢?
那也是瞎叫喚。
我低著頭,心想我曾經(jīng)叫出了小河的名字,而現(xiàn)在又該怎么叫它?它有那么年幼,又有那么年老嗎?它確實像剛剛誕生,當你起早來看它,從河里提水回家洗菜做飯的時候;它又確實很早很早就開始出發(fā)了,也許從大江大河老成了小河蹣跚,來到我們眼前的時候,已有一百歲的年齡?
年輕的媽媽們將竹籃和米筐放到河水里,蕩漾來蕩漾去,里面的東西都變干凈了,誰也沒有想著再將小河帶回各自的家。
在我猶豫不定的時候,小河已經(jīng)走得很遠很遠了,它什么都不會要,包括一個名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