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志宏
齊邦媛先是上南開中學,然后考到武漢大學外文系,讀書的地方都在四川樂山。
抗戰(zhàn)烽火連天起,學校南遷,齊邦媛跟隨父親也匯入浩浩蕩蕩的逃難隊伍,道不盡的人間凄苦。以為南下就能安享凈土,誰知日本飛機天天來轟炸。日軍鐵蹄踐踏處,瞬間成為人間地獄,中國人遭受了前所未有的苦痛,逃亡千里,妻離子散,家破人亡。
即便亂世,也有鮮花怒放,教室依然書聲瑯瑯,亙古不變的愛情,鮮亮如初。
去上課的路上,齊邦媛喜歡看路邊的小花,泥土青草氣息,混雜著淡淡的花香,十分好聞。朱光潛老師的課,她最喜歡。他那略帶徽腔的講授,像音樂一樣,引領她進入神奇的藝術世界。印象最深的是朱老師對教學的執(zhí)著,他是教務長,公務再忙也會準時上課,而且對生活的困苦,從不抱怨,內心澄靜,如一面湖水。
有一堂課,是朱光潛講授華茲華斯的詩作《瑪格麗特的悲苦》。詩中,蘇格蘭窮寡老人瑪格麗特每日念兒,泣涕連連。她的獨子外出謀生,七年未歸,杳無音信,一到晚上,喚兒聲聲,使人心碎:“你在哪兒,我親愛的兒啊……”
朱老師念完“天上的鳥兒有翅膀……鏈緊我們的是大地和海洋”,對同學們說,這詩句與魏晉詩人謝脁那“風云有鳥路,江漢限無梁”意境相近。他語帶哽咽,稍微停頓又繼續(xù)朗誦下去,直到最后兩行:“若有人為我嘆息,他是憐憫我,而不是我的悲苦。”朱老師取下了眼鏡,眼淚流下雙頰,突然把書闔上,快步走出教室。
身邊有太多類似的可憐媽媽,可憐的離人,讓朱先生情難自抑。
齊邦媛把這些點滴細節(jié)都寫進《巨流河》一書中。本書最感人之處莫過于飛虎隊成員張大飛寫給她的訣別信。張大飛是她的東北老鄉(xiāng),父親死在日本人手里,家仇國恨,激勵他走上了從軍之路。齊邦媛非常仰慕他,戀愛之花還沒結果,她卻收到一封史上最沉重的情書。
“你收到此信時,我已經死了。八年前和我一起考上航校的七個人都走了。三天前,最后的好友晚上沒有回航,我知道下一個就輪到我了。我禱告,我沉思,內心覺得平靜……原諒我對邦媛的感情,既拿不起,也未早日放下。
我請地勤的周先生在我死后,把邦媛這些年寫的信妥當?shù)丶幕亟o她。請你們原諒我用這種方式使她悲傷。自從我找到你們在湖南的地址,她代媽媽回我的信,這八年來我寫的信是唯一可以寄的家書,她的信是我最大的安慰。我似乎看得見她自瘦小女孩長成少女,那天看到她從南開的操場走來,我竟然在驚訝中脫口而出說出心意,我怎么會終于說我愛她呢?這些年中,我一直告訴自己,只能是兄妹之情,否則,我死了會害了她,我活著也是害了她。這些年來我們走著多么不同的道路,我這些年只會升空作戰(zhàn),全神貫注天上地下的生死存亡;而她每日在詩書之間,正朝向我祝福的光明之路走去。以我這必死之身,怎能對她說‘我愛你呢?請你委婉地勸邦媛忘了我吧,我生前死后只盼望她一生幸福?!?/p>
大飛寫給哥哥的信,齊邦媛看到與自己有關的泣血文字,不禁想起朱先生吟誦“風云有鳥路,江漢限無梁”。風云闊大無邊,卻留有鳥行之路;江漢看似不遠,然而,無橋無渡的一彎淺水,便是咫尺天涯。
親人離散,陰陽兩隔,天人永隔,只因那場滿負罪惡的戰(zhàn)爭。大飛去了,魂留長空,千怨萬恨上心頭,齊邦媛將之匯成一句話——戰(zhàn)爭是世上最壞的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