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村上春樹
有時饞牛排饞得不得了。
我本來不太喜歡肉,平素大體只吃魚和蔬菜,但每兩個月總有一次腦海里忽地冒出牛排這個圖像,死活揮之不去,我猜想大概牛排這東西已作為“肉之符號”或某種純粹概念輸入了我的大腦,而當體內(nèi)肉類營養(yǎng)成分不足之時便自動發(fā)出信號:“缺肉咧!咕、咕……”于是那符號或概念就如白鯨一樣浮出了海面。
這么著,身體便時不時發(fā)癢似的想吃牛排。
我喜歡的是極其單純的牛排。把正是時候的上等牛肉三兩下麻利地煎好,調(diào)味稍稍用一點兒鹽末和胡椒——此外別無他求,便是這么單純得不能再單純的牛排。
遺憾的是,能美美地吃上這么單純的牛排的地方整個東京城也找不到。
我生在神戶,眾所周知,神戶這座城市有不少牛排館,因此小時候要在外面吃飯的時候大多是去吃牛排,總有一種類似“就在附近”的隨意感,而且牛排味道同樣有“就在附近”的隨意性,但我至今仍隱約記得那種味道,認為牛排必須是那樣的才對,至于門面堂而皇之、宣傳煞有介事、格調(diào)超凡脫俗的東西,至少用在牛排上面我是不以為然的。
牛排這東西乃不媚不偽的“有男子漢氣”的菜肴。我在希臘住了半年,那期間常吃牛排,因為牛肉便宜得令人難以置信。頭等里脊肉一公斤才一千日元,絕對便宜。在厚平底鍋里放油炒希臘蔥,希臘蔥這東西甚是了得,同牛排十分相配。作為原則,我認為牛排這東西較之自己家里做還是在餐館吃合適,唯獨希臘風味的牛排至今讓人想念得不行。
此外記得的,是在美國佐治亞州亞特蘭大吃的牛排,這個也很便宜。傍晚逛街時忽然想喝啤酒,走進眼前一家不大的酒吧,順便點了飯菜??床俗V,有“surf and turf”,直譯就是“波浪與草坪”。雖然半懂不懂,但心血來潮地點了一份。原來是一只極大的黃油煎海蝦和厚達五厘米的牛排,加足夠量的炒飯,還帶一大盤色拉——難怪叫“波浪與草坪”。不過量也大得實在離譜,遺憾的是不能給你看上一眼,反正正常人無論如何也吃不完。記得大概是一千五百日元,關(guān)鍵是味道也算是我所喜歡的單純的那種,肉也嫩嫩的,恰到好處。這么夠質(zhì)夠量的牛排能在這普普通通的街頭普普通通的酒吧中出現(xiàn),不由令人大為驚喜,應(yīng)該稱為美國的實力才是。人們都說美國牛排光是塊大而味道不好,其實我在南部吃的大多味道鮮美。作為配菜的炸薯片一咬“咔咔”脆響,多汁的牛肉用叉子一扎,肉汁都滲到兩邊的炒飯里面了。
這么寫起來,漸漸想吃牛排了,難辦啊難辦。
美國小說中常有吃牛排的場面出現(xiàn),我讀過的小說里感覺最好吃的是哈德里·切斯《布朗迪希小姐的蘭花》開頭部分。小說本身也很有趣,但從另外的角度讀這開頭部分,每次都讓人條件反射似的想大吃一頓牛排,記憶中小說的開頭是一名男子走進一家位于塵土飛揚的鄉(xiāng)村路邊的不怎么起眼的小餐館。男子餓得發(fā)慌,讓女服務(wù)生拿牛排上來,還細細叮囑了一番煎烤的火候和配什么圓蔥。廚師用鐵板煎烤牛排,炒圓蔥,炒圓蔥的強烈氣味勢不可當?shù)卮碳て鹉凶拥氖秤?,他一邊吞口水一邊靜等牛排端來,外面路上卡車一溜煙駛過,干熱干熱的太陽火辣辣地烤著大地。切斯簡潔而粗獷的語言和男子的食欲以及“吱吱”煎烤牛排的香味巧妙地融合在一起,讓人不知不覺被拖入了小說的世界。若換了炸肉餅,就沒這個效果了。
反正今天得去吃牛排,一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