馮建紅

在梁雅麗眼里，張帆非?！按┰健保冀K活在她自己的世界里，一心覺得，殺死“惡靈”是她義不容辭的責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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梁雅麗，京都律師事務所合伙人，2005年獲得在江蘇省揚州市舉辦的律師辯論大賽個人優(yōu)勝獎及團體冠軍，被《方圓律政》雜志評為2014律政年度刑辯律師。

梁雅麗律師承辦過多起刑事案件，擅長刑、民交叉領域業(yè)務。曾代理過新華社高級記者馮某被控詐騙案（歷經(jīng)一、二審、再審，最終宣判無罪）、北京律師韓某某被控提供虛假證明文件案（無罪釋放）等案件。

2月2日，山東省招遠市“5.28”麥當勞殺人案主犯張帆、張立冬被執(zhí)行死刑，為那場震驚全國的惡性殺人事件畫上了句號。但對于京都律師事務所合伙人、刑辯律師梁雅麗來說，主犯之一的張帆并不僅僅是一個罪犯，也是她執(zhí)業(yè)生涯中最難以忘記的當事人。

梁雅麗評價張帆為“一面殘暴，一面懂事”的人。張帆一方面認為自己肩負一種“神的職責”，如果不殺掉被害人，她作為“惡靈”會威脅到其他人；但另一方面，獄中的張帆和獄友相處得還不錯，并不時時都顯露著殘暴。

被母愛打動決定為張帆辯護

2014年5月28日晚9點，在山東招遠的一家麥當勞快餐店內，河北人張立冬、長女張帆、次女張航、兒子張某、張巧聯(lián)、呂迎春6人就餐時，與鄰桌的一名女子發(fā)生口角，繼而6人對那名女性進行圍毆，經(jīng)過連續(xù)兩分鐘的毆打，最后將其打死。

案發(fā)后，行兇的6人自稱是“全能教”信徒。警方調查后發(fā)現(xiàn)，女子被打的起因竟是拒絕了張帆等人索要電話號碼的要求，而被當成“惡靈”來消滅。

梁雅麗最初是從網(wǎng)絡上看到這起“滅絕人性”、“令人發(fā)指”的惡劣事件的。當時，她像很多人一樣驚愕，難以相信現(xiàn)實生活中竟存在這樣一群人，沒想到之后她會成為張帆的辯護律師。

“梁律師你好，我是張帆的媽媽陳秀娟?！眮碜陨綎|招遠的一通電話，在梁雅麗的意料之外。在那個被稱作“男人的戰(zhàn)場”的刑事辯護庭，梁雅麗已經(jīng)站了近20年了，這些年大案小案她接過很多，但是這次的案子確實讓她犯了難。

招遠殺人案發(fā)生后，對兇手從嚴懲處的呼聲成為主流。包括央視主持人水均益在內的微博大V也在網(wǎng)絡上進行強烈的譴責。6月1日，中國反邪教協(xié)會也發(fā)表聲明，稱張帆一家“情節(jié)極其惡劣、手段令人發(fā)指”。

“從媒體的報道看，招遠殺人案是一個十分殘忍的事件。從道德和情感角度來說，接這個案子的話，被害人以及社會輿論都很難接受，壓力可想而知?！绷貉披惛嬖V《方圓》記者，多年的從業(yè)經(jīng)歷讓她意識到，這件案子的負面影響如此之大，辯護的難度很高。在電話里，梁雅麗勸陳秀娟將請律師的錢省下來對被害人進行賠償。

然而陳秀娟并沒有放棄，反復聯(lián)系梁雅麗。陳秀娟曾給梁雅麗發(fā)過這樣一條短信：“你放心，我不是為張立東請律師，我是為張帆請律師。我希望你能幫她，她大學的時候也是個好學生，是個乖巧懂事的孩子，我希望她能得到最好的專業(yè)的幫助。”

看到一個母親不斷地為女兒奔走請求，同樣身為母親的梁雅麗最終被陳秀娟打動。

媽媽也被認成了“惡靈”

在陳秀娟眼里，小時候的張帆是個值得她驕傲的孩子，很乖巧懂事。她說，張帆以前上學、工作，從來報喜不報憂，不讓家里人操心。她沒有想到張帆會變成后來那個樣子

2002年，張帆考入中國傳媒大學，中間曾休學兩年，2008年才從學校畢業(yè)。她人生的改變，可以從畢業(yè)前撿到的一本介紹“全能神”的書說起。

2007年1月，張帆在家門口撿到一本介紹“全能神”的書。翻看了一會，她覺得里面寫的一些東西很有道理，開始相信“全能神”，并在網(wǎng)上找更多的“教義”來看。2008年的一天，張帆在某個網(wǎng)絡論壇中，看到不少人在攻擊自稱信“全能神”的呂迎春，呂迎春的“精彩辯論”吸引了張帆。隨后，張帆加了呂迎春的QQ，成了好友。

2009年夏，張帆多次參加了呂迎春在招遠“全能神”聚會上的講課，開始在精神上依賴呂迎春。后來，張帆又將“全能神”介紹給了父母，還有她的妹妹、弟弟。陳秀娟以前信“三贖基督”，通過張帆的介紹也信了“全能神”。當年秋天，張帆一家舉家搬到招遠定居。張帆解釋，搬到招遠主要是為了信“全能神”方便，因為“呂迎春也在這里”。

隨著張帆與呂迎春的交流增加，她的精神發(fā)生著更大的變化。慢慢地，陳秀娟成了她眼中的第一個“惡靈”。

張帆曾口述，2014年5月20日左右，她跟呂迎春交流，回憶了一些自己以前的事，越回憶越覺得她母親過去在中間挑撥她跟父親、弟妹之間的關系?！拔覀儼l(fā)現(xiàn)了神的旨意，我媽是‘邪靈’，是‘惡靈之王’。”

在認定了陳秀娟是“邪靈”后，張帆還通過各種方式說服她的家人，希望家人徹底醒悟，認清陳秀娟“邪靈”的本質。在張帆的努力下，張立東等人也開始覺得陳秀娟確實是“邪靈”。為了讓父親遠離母親，她鼓動張立東將其過去的情人張巧聯(lián)找來，讓他們一起生活?！拔矣X得他們倆才是夫妻，呂迎春給他倆起了新靈名，我爸叫亞當，張巧聯(lián)叫夏娃。”

《方圓》記者了解到，在張帆所在的“全能神”組織里，她和呂迎春職務最高，她們都自稱“神自己”，其父親、妹妹、弟弟、張巧聯(lián)都屬于“祭司長”。張帆認為，只有她跟她父親、弟弟、妹妹、呂迎春、張巧聯(lián)，才是真正的“全能神”信徒。

“她很依賴呂迎春，她做的很多事情都跟呂迎春有關。”梁雅麗在與張帆的多次接觸中發(fā)現(xiàn)，張帆認為，她與呂迎春的關系就是兩個身體一個靈魂，呂迎春的意志常常直接影響張帆的行為。

自從張帆認定陳秀娟是“邪靈”后，她不斷尋找著生活中的“惡靈”，要除之而后快。據(jù)了解，在招遠殺人案發(fā)生的頭一天晚上，張帆還殘忍地殺死了自家的一條寵物狗，她的解釋是，當晚呂迎春感覺不舒服，可能是“惡靈”襲擊了她，后來她們一致確定“襲擊者”是所養(yǎng)的寵物狗，所以就把它打死了。

對“惡靈”的感應并未因為寵物狗的死去而消失。第二天，當張帆聽到被害人吳碩艷拒絕提供聯(lián)系方式時，說了“有病”兩字，她覺得自己又遇到了“邪靈”。于是，她舉起身邊的椅子，向吳碩艷砸去，同時召集同伴消滅“惡靈”。

“張帆給了張立冬和張某各一個拖把，讓他們也審判這個‘惡魔’?！眳斡汉髞硐蚓焦┦?。

雖然在一審法庭上，呂迎春作出了對張帆不利的證言。事后張帆對梁雅麗坦露心跡的時候，仍表示不怪呂迎春。

初次會面前被民警提醒“小心”

“跟張帆說話的時候一定要小心，一定不要太違拗她。辦案人員也被確定為‘惡靈’，不見面則已，一見面就聲嘶力竭地喊他出去?！比ス簿诌f交手續(xù)時，工作人員的提醒讓梁雅麗心中產(chǎn)生了顧慮。

“我當了這么多年的律師，死刑犯見過若干，跟他們見面我從來沒有什么顧慮，但是那一次，我確實有點擔心?！绷貉披惛嬖V記者，她擔心的是張帆的精神狀態(tài)，如果見面后她不接納自己，她家人的囑托就不能實現(xiàn)。“如果她不接受，你就沒辦法為其提供相應的專業(yè)的法律幫助?！?/p>

帶著忐忑的心情，梁雅麗與張帆進行了第一次見面。

“謝謝教官。”聽到張帆禮貌地問候教官，看到眼前這個柔弱的女子，梁雅麗很難把她與殘暴的殺人事件聯(lián)系在一起。

“是我小舅讓你來的嗎？”聽完梁雅麗的自我介紹后，張帆這樣問道。與張帆見面前，陳秀娟已經(jīng)囑托梁雅麗，不要說是媽媽委托的律師，一定要說小舅委托的。張帆的小舅比她大10歲，從小就很親。在所有的親戚中，張帆只相信她的小舅，而小舅提起張帆，也覺得自己就像她的父親一般。

“張帆說話時語氣很輕松，她怕家人擔心，會講一些自己在監(jiān)獄里生活的事情來安慰家人，她會把自己在里面的生活說得很好，而不會像一些人哭泣不已。”梁雅麗回憶說。

張帆雖然已經(jīng)30歲了，但在梁雅麗看來，她的心理年齡只有18歲，她關注的東西就是18歲女孩關注的東西，關注吃什么，關注朋友怎么樣。

張帆會跟梁雅麗說起看守所的生活。她說，290多個人全天候被關在狹小的空間里，很多事都會計較，計較吃、計較喝，誰被多拿了一塊餅干都不可以。但對張帆來說這都是些無所謂的事，她甚至會照顧新來的，有人心情不好，她會跟他們聊天，開解他們。

在和梁雅麗會見過程中，張帆有時也會幫獄友咨詢，比如說有獄友販毒，販了十幾克，會如何量刑，“她擔心獄友會被判很重”。

不允許做有罪辯護，不許賠償不許道歉

與張帆來回十幾次會面中，很多時候，梁雅麗會忘記眼前的女孩曾經(jīng)犯下的暴行。特別是當張帆說起她對人生的思考、她的成長經(jīng)歷時，她在沒有多少社會背景的情況下完成學業(yè)，然后在外企打拼，還曾有過半年的國外義工生活。

但當話題轉回案件本身，梁雅麗依然能夠感受到潛藏在張帆身上的殘暴的種子。

梁雅麗告訴記者，張帆非常“穿越”，始終活在她自己的世界里。“她會說你們世俗社會怎樣怎樣，我們靈界怎樣怎樣?！标P于殺人，張帆認為自己肩負著神的職責，如果不殺掉她，她會威脅其他人。她覺得，殺死“惡靈”，是她義不容辭的責任。

梁雅麗認為，張帆誤信的“全能神”是導致張帆性情大變的罪魁禍首。事實上，招遠殺人案遠非“全能神”教徒犯下的第一宗殺人案。2012年3月4日，陜西西安“全能神”信徒王濤相信妻子被“邪靈”附體，需要消滅肉體才能消滅“邪靈”，再由“圣靈”帶來重生。于是毆打妻子，用枕頭捂住妻子面部直至其窒息身亡。2013年1月30日，30多歲的江蘇女子徐某因信奉“全能神”，認為女兒同學被“魔鬼撒旦”附身，將其勒死。

很多時候，梁雅麗只能順著張帆的思路與她對話?！拔医o她講我們‘世俗社會’的法律，告訴她不按規(guī)則做出來的事情是要受懲罰的，她會認可。”梁雅麗告訴記者，張帆曾幾次跟她表示，很后悔用這種方式（殺人）處理這件事情，因為沒有經(jīng)驗，“我完全可以不這么處理。已經(jīng)發(fā)生了，按照世俗的法律，該承擔什么責任就承擔什么責任”。

除難以溝通以外，更出乎梁雅麗意料的是在開庭前，張帆向梁雅麗提出了許多要求，她不允許梁雅麗做有罪辯護、不許賠償、不許道歉、不許強調殺人是別人的責任。

“非常難。你要不迎合她，她就會不要你這個律師，庭審就沒法進行。我既要保證庭審按程序走下去，又要維護她的合法權益，盡到一個律師的職責，真的很難?！睆埛珜α貉披惖霓q護提出的諸多要求，讓梁雅麗覺得這樣的辯護幾乎無法進行?！斑@么大的一個庭，各大媒體都在關注，我作為辯護律師，什么都不講也是不可能的。”

最終，梁雅麗跟張帆協(xié)商，希望允許辯護律師在庭上盡可能還原事實，“只從證據(jù)入手還原客觀事實”。張帆想了想表示同意。

梁雅麗坦言，為張帆辯護，除了來自張帆本人的壓力外，還擔心媒體的干擾。她采取的辦法是“低調做事”。

于是，直到該案庭審當天，媒體才知道張帆的辯護律師是誰。梁雅麗說：“律師的職責就是對案件負責，對當事人負責，對證據(jù)負責，對法律負責。但現(xiàn)在很多人把律師的職責異化，異化成非要制造出多大的聲勢、多大的影響力，覺得這樣才對當事人有利。而這是錯誤的?！?/p>

庭審結束后一段時間里，梁雅麗也拒絕了所有媒體的采訪。招遠殺人案終審判決后，梁雅麗才首次接受媒體采訪，向《方圓》雜志記者回憶了案件代理的始末。

最后一次見面：“我們聊聊天吧”

2014年10月11日，山東省煙臺市中級法院對張帆等5名被告人故意殺人、利用邪教組織破壞法律實施一案作出一審判決，張帆、張立冬被判死刑，呂迎春被判無期徒刑，張航、張巧聯(lián)分別被判有期徒刑10年、7年。該案上訴二審后維持了原判。

面對最終的判決，張帆表現(xiàn)得很平靜。她說神有預言，接受世俗的宣判，愿意做這個“殉道者”，這是一種考驗。

然而張帆所期望的“救贖”只是一個幻影，“全能神”所宣揚的“教義”并不可能發(fā)生。美國著名反邪教網(wǎng)“基督教護教與研究服務”刊登了北卡羅來納大學宗教學碩士瑞安·特納的研究論文，揭開了全能神的邪教真相。在文章中，瑞安·特納用《圣經(jīng)》中的原文批駁了“全能神”捏造“女基督”等荒謬教義。

“梁律師，我們聊聊天吧，你也跟我說說你的一些事情，好引發(fā)我的思考。會面時，張帆曾向梁雅麗提出了聊天要求。第一次見面與最后一次見到她，她的狀態(tài)始終沒變。”最后的一次見面，梁雅麗停止了低著頭記錄，安靜地聽張帆講她的事情。梁雅麗覺得，這里面有著張帆對自己的一份信賴。

作為一名女性刑辯律師，梁雅麗有自己驕傲的優(yōu)勢?！拔矣X得女性更善于傾聽。有些東西你要與當事人溝通，首先要像心理醫(yī)生一樣，要學會傾聽。而且女性心更細膩，尤其是證據(jù)的審查，需要有踏踏實實的工作態(tài)度?！?/p>

“不見得誰都能與張帆順利的溝通。”梁雅麗告訴《方圓》記者，她覺得張帆之所以沒把她當做“惡靈”而愿意去跟她溝通，是很難得的事。對于案件結果，梁雅麗表示：“刑事辯護很艱難，我已經(jīng)盡力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