果子船
我從小到大都在鎮(zhèn)里念書,家住在鎮(zhèn)外的一個小山村,村莊不大,也比不上大城市的繁華。但就我而言,土生土長的樂園比什么高樓大廈、影院歌廳的強上一百倍。不是我在這里夸夸其談,真的在這里你會找到內(nèi)心的平靜。溪水潺潺,落日余暉,村頭牛群哞哞,莊內(nèi)炊煙裊裊。這里五月的空氣總是裹挾著淡淡溫潤,再加上微風(fēng)習(xí)習(xí),無不令人沉醉。這個季節(jié),田埂邊稀稀落落的盛開著粉紅的野薔薇,一簇一簇的,淡雅清香,我認(rèn)為它們是這村里最珍貴的裝扮。
對于來年就升高三的我來說,早上十點多還不起床的周末已經(jīng)所剩無幾了,可那天我并沒有。
我被母親從這安靜的清晨中叫醒,說是給客人搬家具什么的。她不提我都忘了那事了,好幾個月前,母親說家南面的那幾間房屋空著也是空著,干脆打掃出來租出去還能貼補家用,還讓我印了好幾十份出租廣告貼在鎮(zhèn)上,沒想到還真有人來租我家的房。正好,多一戶鄰居多一份熱鬧,我家又不富裕,多一處經(jīng)濟來源也沒什么不好的。我迅速地穿好衣服,都懶得洗漱,直接和母親跑到不遠(yuǎn)處的村口幫忙去了。
一輛中型的藍(lán)色廂式貨車,看樣子?xùn)|西應(yīng)該沒有多少。早晨的太陽真是好看,滾圓而不刺眼,夾雜著淡淡的紅暈,柔柔的鋪在地面上。村里的人們都開始忙碌了,下地的下地,洗衣的洗衣,一切似乎都那么的井井有條。這時,從車?yán)镒呦聛硪晃恢心陭D女,肩上斜挎著一個淡黃色的女士包。后來我才看到那包好幾處都磨掉了小塊小塊的皮質(zhì)。隨后,又下來一位年紀(jì)和我差不多的女孩,水靈的大眼睛,充滿著活力。烏黑油亮的散發(fā),披在肩上,宛如仙女一般。白皙的臉蛋,光澤細(xì)膩,像極了集市上那水潤的蜜桃。我想,我就在那時開始在心里埋下了種子。
后來,搬家具的過程中,如家常般的和她們母女倆聊了聊,才發(fā)現(xiàn)女孩的話并不多,但不是那種令人討厭的孤傲,應(yīng)該是那種來自內(nèi)心深處的平靜、沉穩(wěn)。除了從她口中得知她叫劉溪默,已經(jīng)輟學(xué)外,其他的她什么也沒告訴我,一路上都是我與母親和那位婦女在閑聊。在往返忙活了一陣后,總算是搬完了。母親從屋里拿了幾個小木凳放在了屋外的庭院上,招呼客人坐下休息,還叫我進屋給客人盛水。我當(dāng)然十分熱情地端茶遞水,要是再叫我跑到村里小賣部去買些瓜子花生啥的我也不會叫苦。“來,溪默姑娘,小小一杯溫水,不成敬意,我趙怡航以后有什么做得不周之處,還請溪默姑娘海涵!”我遞給她,嘴角都快彎到眉毛處了,溪默只是莞爾一笑,可那兩母親哈哈大笑起來?!熬湍阕熵殻 蹦赣H笑著對我說道?!斑@兒,阿姨,喝了我這一杯水就是一家人的,以后別見外!”我又從手中的盤里取了一杯熱水遞給溪默的母親?!班培牛?dāng)然,當(dāng)然,以后我和溪默就麻煩你們了?!本瓦@樣有一句沒一句地聊了一會,她們也忙著回到南面的房屋收拾整理行李了。
我想,我好久都沒像那天那樣愉快了。她的笑,真的讓我知道傾城之美原來真的可以存在于這個世界,仿佛清晨含羞草葉尖那剔透的露珠,純潔而無瑕,晶瑩而溫馨,又如湖面微微清波上的薄霧,干凈而柔媚、清秀而婉美。
從那以后,我在學(xué)校最期望的就是周末,那樣我就能回家見這世界上最美的圖畫。同時我又在幻想如果她是我的同學(xué)就好了,這樣我就不需要等到周末了,而且說不定每周還可以一起回家,想想就激動??捎钟泻芏嘁蓡栆恢痹谖夷X中,我又不敢開口問她。那就是她為什么不上學(xué),又是為了什么而輟學(xué),像她那么文靜的女孩應(yīng)該不會是讓學(xué)校給開除的啊,還有為什么她會搬家到我們這兒來呢?這一系列的問題都讓我想不明白,所以我下定決心下個周末一定得問清楚。
在等待中的日子總是那么難熬,終于等到了周五放學(xué)的鈴聲,咳,下課鈴聲是這個世界上最好聽的音樂這句話一點也不假。整個回家的路上心情倍好,看著公交車外的樹木和電桿有節(jié)奏地往后倒退,耳機里播放著抒情的歌曲,好像好久沒這么愜意了。
剛走到村口,向我家的方向望去,就看到一個熟悉的身影,彎著腰,不知在干嘛。我高聲地喊道:“溪默!我回來了!”只見她回過頭,看了看我,嘴角微微一翹,又轉(zhuǎn)過頭去。我走到她身邊,看到她正撫摸著墻角處盛開的野薔薇。“你在干嘛呢,溪默姑娘?”我充滿疑問,不明白她在干什么。
“你看它們漂亮嗎,雖然這里只開了幾朵,沒有山野里開得那么繁茂,但我喜歡它們。”
她終于開口說話了,還一口氣說了這么多,我都有點不知道說啥了。“嗯……我,我也挺喜歡的……不過,白色的薔薇,嗯……我更喜歡?!边@時我是真的不知道怎么接她那句話,心里怦怦直跳。她又說了,“我喜歡你們這兒,這里有美麗的小溪、山坡、還有這些漂亮的花?!睆乃樕系谋砬槲铱梢耘卸ㄋ裉煨那椴诲e,于是我也打算解開我心中的疑惑?!跋?,我能問你一些問題嗎?”我右手抬到肩膀捋了捋書包的背帶?!笆裁磫栴}?”她水靈的大眼睛看著我。我深吸了一口氣,問道,“我想知道你和阿姨為什么會搬到我們這來,你為什么不去念書,還有你爸為什……”我還沒說完就注意到溪默陷入了低沉,我似乎也意識到什么。
“呃,我爸爸在幾年前的礦難中失蹤,不過我知道他會回來找我們母女的,我媽媽也知道的?!薄皩Σ黄鸢。??!蔽衣犃诵睦锊惶檬埽稚畋砬敢?,“真的對不起,我……”“沒事的,我和我媽來你們這兒是因為早就聽說你們這里漂亮,山清水秀。嗯,要問我為什么不念書,我從小到大就不愛念書,看到那些字頭疼?!彼堑珱]有責(zé)怪我,反而十分認(rèn)真地回答我的問題,我著實很高興。“原來是這樣啊,我也不愛念書,嘿嘿,哎,要不是我媽非逼著我去學(xué)習(xí),我才不去,我也想一直呆在家里看鳥兒在樹梢上叫嚷,老牛在水田里轉(zhuǎn)圈,多美好的日子啊,偏偏讓念書給毀了?!彼晃叶簶妨?,笑了起來,跟我剛才回來時一樣,依舊那么漂亮。
真的特別喜歡和她在一塊的感覺,仿佛所有在學(xué)校不開心的事全忘了。再看看那幾朵粉紅色的野薔薇,靜靜地盛開在墻角,我之前一直沒太注意到它們,仔細(xì)一看,一朵朵猶如下凡的仙女,靈動雅致,輕風(fēng)拂過,枝干微晃,仿佛在曼舞翩翩,格外誘人。
“趙怡航,趕快,攔住,別讓它們給跑了……”突然聽到母親大聲地喊道,還沒弄明白發(fā)生了什么,只見家里那一群大大小小的雞跟吃了興奮劑似的,撲騰著四處亂飛?!斑€跑這來偷我的雞?!蹦赣H斥罵道。我趕緊去攔雞,天啊,八九只雞朝各個方向跑怎么攔得住,“溪默,快來幫我,別讓它們跑了?!痹捯魟偮?,她就沖了出來,手里拽著一把掃帚,感覺與之前我所見過的劉溪默完全不是同一個人,可是還沒等她跑出二十米,就倒地趴下,一動不動了。
我慌忙地跑過去,顧不上躥飛的雞了,“溪默,你怎么了?!碑?dāng)我走到她身邊時,腿立馬就軟了,看著她臉色蒼白,呼吸急促,不停地冒著汗。我嚇得不輕,卻又不知道該怎么辦,“阿姨,你快出來,溪默她怎么了?!币姲⒁膛艿介T口,又返回了屋里,手里拿了一包東西跑了過來。蹲下,取出包里的氧氣袋,迅速連接好管子,“來,默默,放輕松,呼,吸,呼,吸……”
后來,她也沒事了,又變回了那個我熟悉的安靜漂亮的溪默。墻角的那幾朵薔薇依然在微風(fēng)中搖晃,可我那天晚上并沒有睡好,因為阿姨告訴我她是為了溪默的肺病才搬到我們這兒來靜養(yǎng)的,也因為養(yǎng)病不能再繼續(xù)上學(xué)。晚上我反復(fù)地回想傍晚發(fā)生的事情,不停地自責(zé)。如果那條大花蛇不來偷吃我家的雞,雞也不會嚇跑,溪默也不會那樣??善譃榱藥臀覕r雞而忘了自己帶病在身,我又有一些感動和興奮??傊?,那晚我翻來覆去想了好多好多。
漫長的黑夜總會過去,我還得朝著新生的朝陽不斷前行,這應(yīng)該就叫人生吧。
第二天一早,就看到溪默端著小盆在給那幾株薔薇花澆水,原來那幾朵花都在由她在照顧。我走過去和她談了一會,說昨天被嚇著了,說她為什么從來沒有告訴過我,說她為什么要那么著急地想要幫我追雞??珊髞硭f的話我永遠(yuǎn)都沒有辦法忘記。
“我?guī)湍闶且驗槲抑滥阈枰規(guī)湍?,其實那天你遞水給我的那一刻我就知道你趙怡航是一個很好的人,又開朗又大方,當(dāng)時我就想這次來到這個地兒值了。我一向不愛說話,總是沉默不語,或許這和我的名字有關(guān)系吧,但是我卻十分想和你說話,不知道為什么,反正和你說話的時候總會讓我感到十分快樂。其實你不知道我有多想和你一塊上學(xué)放學(xué),一起去村頭的田里抓泥鰍,一起去小溪邊洗腳,一起去后山的小山坡看蜜蜂采花蜜……”
我記得那時我一句話都沒有說,只是特別地感動和驚喜。朝陽軟軟地映在她的臉頰,清晰干凈,依舊美麗。
在接下來的一個星期里,我在學(xué)校依舊期待著周五的下課鈴聲,仿佛那變成了一種習(xí)慣??删驮谀莻€周末,當(dāng)我再次回到家時,一切都太過突然。
劉溪默并沒有在那個熟悉的墻角,南面的那幾間房如同一個月前,空空如也,在黃昏落日余暉的映襯下,倍顯凄涼。我曾懷疑那是我做的一個虛幻卻又真實的夢,來得那么快走得也那么急,以至于我還來不及反應(yīng)。
從此那個叫溪默的女孩就那樣匆忙地從我的生命里消失,我多希望能再次閱讀她那無瑕的笑容。
當(dāng)我每次看到南面房屋門前的那把掃帚,那個母親描述的畫面總是在我的腦海浮現(xiàn):通紅的殘陽,鄰村山坡上的溪默,狂追不舍的野狗,嗆血倒地的女孩,手里緊握的白色薔薇花,涕泗橫流的阿姨……
這么多年已經(jīng)過去,可我依然清晰地記得那個美麗的女孩,那個面對趙怡航不再沉默不語的劉溪默。
村口斜陽,微風(fēng)依舊,只是南面墻角的地方從此再也沒有野薔薇綻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