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捷克]彼特·沙巴赫+譯/余澤民

有一天，我到小酒館去喝一扎啤酒，坐在一個角落里聽酒館里的喧囂。女跑堂大概有六十多歲。她的體內(nèi)積聚了那么多的能量，似乎她若不浪費掉一些，整個身體就會被脹滿，爆裂。婦人身材矮小，淺棕色頭發(fā)，給人感覺像一只老鼠。盡管她臉上做出一副嚴肅的表情，但是并不能達到預(yù)期的效果，眼鏡片后的目光熠熠閃爍。這時，她正將牛百葉湯和羊角小面包端給坐在角落里的兩位老人。在他們面前的桌上擺著兩扎啤酒。

女跑堂動作機械地扭動著身子，用目光掃了一圈空蕩蕩的大堂。

面對大堂而坐的那位老人，估計年輕時是一位名副其實的肌肉型壯男，他一邊說話一邊用手摸著自己油光锃亮的禿腦袋。坐在他旁邊的那位老人形象恰好與禿頭相反，他個子矮小，坐在椅子上，他的腳尖剛好能觸到地板。小老頭穿一件臟灰色的外套，他的手總是不停地在自己身上摸這兒摸那兒或撓癢癢，鬼知道他的手在做些什么。

“告訴你吧，電視里都播了?！毙±项^用十分沙啞的嗓音大聲說。

“別胡扯了，”另一個男人嘴里塞滿了東西口齒不清地說，“我這輩子都沒聽說過這樣的蠢話。你在說什么？算了吧！水泥輪船？別胡扯了。你這簡直是在胡說八道！”

“電視里面都播了！”身材瘦小的老人嚷了起來，他環(huán)視了一圈，用懇求的眼神希望對方相信自己所說的話。

有那么一瞬，我們倆的目光碰到了一起。對我來說，那一個瞬間顯得很長很長。

“水泥是不可能漂在水里的，” 禿頭老人一臉不屑地反駁說，“你往你的湯里扔一小塊水泥試試，我敢保證，肯定會下沉！不信你就試試，我說的沒錯，老伙計！”

“跟你說什么你都不信，”小個子的老人想了想說，“靠空氣來漂??！你好好想想，別的船是怎么漂浮起來的？你往你的湯里扔一小塊鐵片，同樣也會沉下去的。你再把勺子平放在湯里看一看，就明白這是怎么回事了！”

“可是，勺子是鋁制的！”禿頭老人頗為得意地反唇相譏，“呵呵，你還有什么話好說？”

女跑堂從吧臺后走出來。兩手叉腰地站到兩個老客人跟前，用一副警告的口吻提醒他們，“昨天你們還沒有折騰夠嗎？”兩位老人互相瞅了一眼，都不再言語，低頭默默地舀盤子里的熱湯。

這時候，酒館老板嘟嘟囔囔地又往老虎機里的投幣孔投了一枚游戲幣，然后機械性地按動按鈕。輪盤開始飛快地轉(zhuǎn)動，游戲機發(fā)出瘋狂的閃光，閃得讓人頭暈?zāi)垦！?/p>

兩位老人又要了兩扎啤酒。慢慢地喝干，心滿意足地打著飽嗝，其中一個高聲說：“我最喜歡看電視節(jié)目里播放的大自然影片。我們可以看到一個千奇百怪的神秘世界?！?/p>

禿頭老人的眼神稍稍變暗，他已經(jīng)感覺到不祥的預(yù)兆，但他沒有立即反駁。

小老頭稍稍遲疑了片刻，然后壓低嗓音告訴對方：“電視里說，黑熊能長到三米五。”

“大象都長不到三米五。你這個白癡！”禿頭的語調(diào)里帶著煩躁不安。

“如果黑熊的兩條后腿直立地站起，再將兩條前腿舉過頭頂，它就能達到三米五?！?/p>

“好了，別再煩我了！”禿頭老人煩躁地打斷他，突然站了起來。他確實高大魁梧得像一位巨人，“你看，我身高兩米，你一米六。你爬到我的肩膀上去，然后站直了伏在墻上。然后咱們再討論你的黑熊有多高?！闭f完之后，禿頭老人又坐了回去，并且補充道，“三米五，你知不知道那有多高？你這個白癡！”

“那好，我爬?！毙±项^突然站了起來，果真往禿頭老人的肩膀上爬。

禿頭老人一動不動地坐在那兒，當他感覺到站在自己肩膀上的兩只鞋后，從從容容地站了起來，“你扶住了，老伙計！”禿頭慢慢伸直了腰板。小老頭站在他的肩膀上，驚恐不安地手扶墻壁，膝蓋顯然在瑟瑟發(fā)抖。

“你在墻上畫一道記號！”禿頭發(fā)出下一道指令。

“好了，你們別再瞎鬧了！”這時候，女跑堂正好給他們端來啤酒。

站在下面的禿頭嚇了一跳，扭頭往后看，臉上堆著歉意的微笑。站在上面的小老頭正在用指甲在石灰墻上刻畫，聽到喝喊，他立即蹲下身從禿頭的肩膀上滑下來，身子蹭到酒桌，桌子上沒吃完的羊角面包飛落在地。

“你們再在這里胡鬧，”女跑堂一字一板地厲聲說，感覺就像在案板上剁肉，“就不要再跨進這里的門檻！”說完她轉(zhuǎn)身回到吧臺后，努力讓自己平靜下來。

小老頭感到十分恐慌，一聲不響地坐在椅子上，不知所措地在自己身上抓撓。禿頭老人悶聲悶氣地嘟囔說：“黑熊？算了吧！”隨后咕咚喝了一大口啤酒。

吧臺后突然安靜下來，老虎機刺耳的噪音戛然中止，酒館老板面無表情地又從收款機里抓起一把硬幣。那是一臺很高級的收款機，“俄亥俄牌，美國制造”。精致得像一件工藝品。兩位老人一聲不響地坐在那兒，面面相覷。小個子老人出于驚嚇開始打嗝。他不住地打嗝，目光無法從禿頭臉上移開。

“你要憋一口氣，知不知道？！”巨人給酒友出主意說。小老頭憋了一口氣，但還是目不轉(zhuǎn)睛地盯著他的朋友。眼神里面充滿了情誼。

“呃！”他又輕輕打了一個嗝。

“你這個笨蛋！”巨人惱火地抱怨，“難道你一分鐘不喘氣就活不了啦？我年輕的時候，在水下可以憋兩分鐘！要知道，在水里憋氣要困難得多，因為不能用鼻孔喘氣。你知不知道？”

“我打嗝只是逗著你玩！”小個子老人大聲地辯解，說來也怪，他奇跡般地突然停止了打嗝，“我在電視里也看到過，采珍珠的人能在海底憋氣十五分鐘?！?/p>

吧臺后傳來叮叮咚咚贏錢的音樂。女跑堂像小姑娘一樣高興地在原地打轉(zhuǎn)，使勁地鼓掌。酒館老板的嘴角上露出一絲微笑。但他的微笑并不好看。

“你看你，連兩分鐘都憋不住，更別說在水里了，你在空氣里都憋不??！呵呵?！?/p>

小老頭感覺受到了侮辱，悶悶不樂地低頭不語，想了一下。

之后，他突然作出一副挑戰(zhàn)的姿態(tài)問：“咱們打什么賭？”

“一秒鐘一克朗！”禿頭老人立即回應(yīng)，他心里早做好了應(yīng)答的準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