馮原
一件雕塑,雖然被視為一件完整之作,其實是由兩個部分構成。第一部分可以稱之為敘事域——雕塑言說或表現了某個對象,這就是現實主義美學所指稱的內容或題材部分;第二部分為風格域——雕塑采納了某種特定的視覺樣式,并呈現出材質、性狀和手法的形式特征。
由于敘事域與風格域并不必然相關,一般來說,敘事域由主體的位置所決定(此位置由表現對象的客觀性社會關系所決定,例如,對象若是領袖,則領袖形象的頂層位置就是主體性;若對象是礦工,其底層位置也是主體性);風格域中的形式感本無所謂主體性,但任一風格若是與任一題材相結合,其風格就會再造題材域的主體性。這就意味著,無論從題材——即主體出發(fā)來決定風格;還是從風格出發(fā)來框定題材——即主體(純抽象創(chuàng)作除外),雕塑創(chuàng)作的核心任務,就是必須對兩者進行結合——即為特定的題材選擇適合的風格;或者反過來,為特定的風格匹配適合的題材對象,其結果不僅會創(chuàng)作出“題材—風格”合二為一的作品,更為重要的是,將何種題材域與何種風格域相結合,必然會帶來某種變動——這就是說,一方面是,某類題材被某類風格所表現了;另一方面是,某類題材——即主體,“接受”了某類風格。
現在讓我們來考慮一下全國美展的“選擇機制”。首先,全國美展是一種選拔賽,作品自下而上,從全國每一省份選拔的海量的作品中進行選擇;判決自上而下——即由評委會投票選擇出優(yōu)勝作品;其次,以某種歷史的語境為背景(每一次全國美展的成果都會制造并保存為歷史語境),所有那些入選全國美展被選擇獲獎的優(yōu)勝作品,必定都在題材域和風格域的對位上,與過去相比較而有所變化,或者有所創(chuàng)新。因此,以本次全國美展雕塑展的35件優(yōu)勝作品為對象,來考查前述的兩個領域——即題材域與風格域之間的對位關系,將會為我們去分析和理解本次全國美展背后的“選擇機制”,提供可靠的評價方法。我的假設是:自上而下的評委會機制決定了自下而上的作品,作品之所以被選擇,不僅是因為這些作品本身是優(yōu)秀的,而是因為這些作品的“題材、風格”高度對應一個政治、行政和專業(yè)利益的分配機制——這個機制事先就設定了它的排序結構。因此,只要對被選擇的作品進行歸類分析,就能透析出那些隱藏在作品背后的“選擇機制”的動機與結構。
以下我將分別從35件作品的題材結構和風格類型這兩個領域,來展開分析與考查。
入選雕塑的“題材結構”
即使我們對全國美展的“選擇機制”并不知情,通過對優(yōu)勝作品的分析與歸類,就可以逆向推出那個隱藏在優(yōu)勝作品背后的選擇標準和機制,方法之一就是對優(yōu)勝作品的題材進行歸類,以呈現出所有作品在題材選擇上的結構性特征,這就是“題材結構”的意思。
根據本次全國美展雕塑評選結果(送京的35件作品)來看,35件作品大約可分為5個題材類,它們分別如下:
1.“歷史—政治”(8件):以表現重大歷史為主的上層題材域,通常有領袖人物、重要歷史人物和事件,以及表現政治正確的觀念,如愛國或進步等等,在這批作品中,《延安魯藝的一天》《長征——向北?向北!》《歸》《歌頌我們偉大的祖國》《團結進步》《重慶歲月》《逐夢》《百年身影》,都歸于此類。
2.“民俗—底層”(8件):以表現民間風俗和日常生活為主的下層題材域,通常以普通百姓或底層人物為對象,表現生活百態(tài)或傳達社會關懷,此類作品如下:《座像—坐像系列》《父親的一天》《青春期》《玩偶》《成果》《黑雨》《一路向家》《姐妹倆—吻》。
3.“民族—邊疆”(7件):表現邊疆少數民族生活和風情的題材域,通常有兩個重要特征,一是地理特征,它對應祖國邊疆的省份,如西藏內蒙古等;二是民族身份,它對應該地區(qū)的民族特征。此類作品有《民族系列—芭沙人的蘆笙節(jié)》《春風化雨》《侗家糯香》《興安嶺的歌聲》《意象草原》《高原春天》《馬上愛情》。
4.“現代—傳統”(3件):表現文化觀念的沖突和思考為主的題材域,通常以現代性—工業(yè)化為第一母題;以現代性沖擊下的本土傳統為第二母題,并集中表現為兩者的文化沖突。此類作品有《鐵殼船》《瀛涯》《迷城》。
5.“東方—懷古”(5件):表現傳統思維和審美的題材域,與歷史—政治題材域和現代、傳統題材域所觸及的歷史并不相同,在該題材域中,歷史表現為某種懷古幽情,此類作品有《思愁之路—西行》《罡》《吾山吾水》《溶鑄——竹風》《四君子》《母親——呵護》。
入選雕塑的風格類型學
因為風格是一種形式認知,所以,只有把單一的風格納入到比較的譜系之內,風格才能顯現。這就是說,由于所有的風格不可能是純粹的,每一種風格都有可能混合了其他的風格元素。對風格進行分類,就必須依照某種雙重性原則——即將風格劃為混合二元的組合系列,例如具象—民間風,或抽象—裝飾風,等等。從風格類型學出發(fā),本次全國美展的35件優(yōu)勝雕塑作品也可以被分為5個二元風格的大類別,分別陳述如下:
1.“寫實—意象風”(9件):此類風格意指在古典寫實的原則上,允許個性化的發(fā)揮而形成某種風格意象,通常用于表現正統的、嚴肅性的題材域,在此批雕塑中,《延安魯藝的一天》《長征——向北?向北!》《黑雨》《四君子》《歸》《歌頌我們偉大的祖國》《國學四大導師》《團結進步》《重慶歲月》,都屬此類,其數量最多,堪為主流風格。
2.“寫實—彩繪風”(7件):此類風格屬于寫實主義的“變體”——利用彩繪的效果,可以偏向民間風,影射傳統;也可以偏向現代風,對民俗進行戲仿,通常適合于表現民間生活和底層民眾,《成果》《逐夢》《座像—坐像系列》《父親的一天》《青春期》《百年身影》《姐妹倆之吻》都屬此列。
3.“裝飾—工藝風”(8件):此類風格廣泛借用來自民族工藝的形式,例如陶藝、木雕、石刻或各種地方工藝符號,通常也必須用于表現民族風情。所有民族題材幾乎一網打盡,羅列如下:《民族系列——芭沙人的蘆笙節(jié)》《春風化雨》《一路向家》《侗家糯香》《興安嶺的歌聲》《意象草原》《高原春天》《馬上愛情》。
4.“符號—象征風”(6件):此類風格在形式與材料上最為多樣化,也是5大類風格類型中較偏向于當代藝術的類型,通常使用綜合材料來創(chuàng)造符號隱喻和象征,因此,也最適合于去表達沖突類題材域,例如前述的“現代—傳統”類就基本上全屬此類風格,其作品有《鐵殼船》《思愁之路——西行》《迷城》《瀛涯勝覽》《方舟一號》《飛翔之夢系列》。
5.“意象—裝飾風”(5件):此類風格通常以某種傳統工藝符號為原型,并抽取其意象以形成裝飾感,適合于惟美主義的題材域,如前述的“東方—懷古“類,有《熔鑄——竹風》《母親呵護》《吾山吾水》《玩偶》《罡》。
現在,讓我們把5個題材域和5個風格域進行對位,題材與相互框定造成了如下的結果:
“歷史—政治”+“寫實—意象風”:由于“歷史—政治”題材的嚴肅性,都必然決定了與這一題材域相適應的風格類型應該是古典寫實主義,但是,也因為今天的當代藝術和文化多元化的影響,使得對于歷史題材的表達,更多走向了某種意象性風格。也就是說,今天的雕塑創(chuàng)作者得以用寫意性的手法來軟化題材的嚴肅性,反過來說,寫意性帶來了更為個性化的雕塑風格。在此類題材中,《延安魯藝的一天》與《速軍長征、北進北進》都出現了領袖人物,兩者都不約而同地把偉大領袖的形象進行了“個性化”處理,使之看上去更親民,或更“憂郁”,同樣的,變嚴肅為親民的手法也出現在《團結進步》和《重慶歲月》上面,目標也同上,雕塑創(chuàng)作者希望以意象化的手法軟化政治題材的嚴肅性。而《國學四大師》的造像手法雖然與前述的方法一致,但是,因為原來本該賦予給領袖人物的造像手法,卻給予了舊中國的知識分子,對象與手法的置換,反過來也就增強了這些非政治的歷史人物的紀念性意味。
例外的是,表達底層社會題材的《黑雨》,卻以“寫實—意象風”進入到這個風格域之中,如此一來,原本被賦予給政治人物的嚴肅性,也因為這一題材域的轉換,而被賦予給了社會底層的礦工們。
“民俗—底層”+“寫實—彩繪風”:與“歷史—政治”題材域形成上下對照的是“民俗—底層”題材域,有趣的是,與“民俗—底層”題材域形成對稱的風格類型,也是與“寫實—意象風”形成上下對照的“寫實—彩繪風”,這一題材—風格的上層與下層的明顯區(qū)別是由彩繪雕塑的民間視覺習慣所帶來的,由于彩繪雕塑與傳統泥塑的相似性,創(chuàng)作者和評選機制不約而同地將它賦予給了表現民間生活與底層社會。在此之中,《成果》最為典型,該作品表現了一個菜市場的老大媽,并使用彩繪手法表現出各種仿真的蔬菜,使作品內涵呈現為一種快樂的“俗氣”,王榮的《座像—坐像系列》透過彩繪著裝的女性人物,傳達了一個20世紀風尚變遷史,從民國的旗袍到文革綠軍裝,非彩繪而不能表達。此外,巫瀾的《父親的一天》,使用了連環(huán)畫形式的彩繪浮雕,來塑造一種普通人的常態(tài)性。
與前一風格域中混進去的另類題材《黑雨》相類似,在這個風格域中,也混進來了一個焦興濤的作品《逐夢》,作品以寫實彩繪的手法表現神舟五號的中國宇航員,創(chuàng)作意圖仍舊以民間意味來軟化政治性,強化親民風格。
“民族—邊疆”+“裝飾—工藝風”:“民族—邊疆”的題材域,首先是對祖國邊疆版圖的反映,在地理分類上,其作品包括了東北的《興安嶺的歌聲》、內蒙古的《意象草原》、西藏的《高原春天》、廣西的《侗家糯香》、云南的《芭沙人的蘆笙節(jié)》,內容表現的主要邊疆省份的作品悉數入選。因為裝飾工藝本身就與各民族的傳統文化密切相關,因此,與這一題材域最為契合的當然就是“裝飾—工藝風”。在手法上,雕塑創(chuàng)作者甚至模仿來自陶藝和木雕的風格,以增強“民族—邊疆”題材的符號識別。
“現代—傳統”+“符號—象征風”:“現代—傳統”題材域,特指把對象置入到一個中西對立的二元結構之中,并將之轉換成典型的視覺符號,經強化沖突的形式進行表現的類型。因此,關于這一題材域,對象必須是由兩種對立而沖突的對象符號所構成。在此之中,沈烈毅的作品《鐵殼船》最為典型,該作品選擇了代表傳統中國文化的母題——明式案幾,再經由在案幾中置入現代性符號——遠洋輪船,并把硬質木臺面轉喻為海面,造成了軟硬間表象的矛盾,進而可以引申為現代性與傳統之間的矛盾。無獨有偶,鄭靖、鄭聞卿的作品《瀛涯勝覽》,也使用了類同的隱喻象征手法,將漢字——帆船造成的傳統形象,與機械動力的輪機形成矛盾符號,以隱喻某種文化沖突。王從義的作品《飛翔之夢系列之三》,雖然創(chuàng)造出一種機械動力的飛行裝置,不過從中仍然容易辯認出兩種符號載體的意喻,這部幻想機器的身體是舊中國的木箱,而金屬構件的儀表、管道和輪子等,則是外來工業(yè)化的產物。
王超的作品《思愁之路——西行》,以玄奘赴西天取經為題材,雖然在題材上位于“東方—懷古”的題材域內,但卻使用了“廢材”式的綜合材料的手法,將銹蝕的鋼筋、鐵皮和風化的木材拼裝到一起,造成了某種傳統玉雕工藝中的“巧色”效果,使得這件作品的風格必須被歸入到“符號—象征風”的類型之中。
“東方—懷古”+“抽象—裝飾風”:這是一個安全而相對保守的題材域,在此域中的“東方”與前述的“現代—傳統”題材域中所觸及的“傳統”并不相同,因此也不會出現“現代—傳統”題材域中理應出現的符號沖突,無論是表現東方的哲理,如王志剛的作品《吾山吾水》,借用了展望常用的電鍍效果,來表達中國“禪”的“看山是山,看水是水”的意境,或者如同馬天羽的作品《罡》,實際上就是一個金屬翻鑄的裝飾性的陶瓷像。總的來說,由于抽象雕塑的總體性缺席,使得這一貌似意象、實為裝飾的風格域,仍然表現出了抽象雕塑發(fā)展在中國面臨的困境。
結論:選擇機制的結構
從上述35件作品的“題材—風格”的對位分析中,全國美展在規(guī)則和操作上的“選擇機制”便浮出水面——即這是一個沒有懸念的結局。從題材上來看,其選擇機制的結構表現為5個關鍵詞:政治、社會、民族、中國、傳統;從風格類型來看,選擇機制也表現為5個關鍵詞:親民、彩色、風情、象征、意趣。簡單加以總結,陳述如下:政治仍是主流,風格走向親民;社會必須和諧,民間不乏色彩;民族需要團結,風情自有代表;中國遭遇當代,隱喻可為象征;傳統還是源流,意趣尚可玩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