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唐雅冰(四川)
在心底最深處留有一個柔軟的位置,那里,翻飛著漫天飛絮,在時光的另一頭默默地守候一段過往。
我是土生土長的農(nóng)家小孩,家在半山腰,山腳是一條彎彎的小河,家背后是綿延起伏的大山。那些年的我野性、頑劣,骨子里全是叛逆,渾身上下沒有半點女孩子的柔媚。男孩子的游戲,除了比賽誰尿得遠我無法參與,其它的上樹掏鳥窩、捅馬蜂,下河摸魚蝦、捉黃鱔等,每一樣我都不會遜色。小河畔那幾棵柳樹之地,是我的樂園之一。
冬天的柳樹一點兒都不招人待見,樹干沒有酸棗樹的柔滑,硌得人手腳生疼;枝頭枯黃的、稀稀拉拉的不愿意離開的葉片一如癩子頭頂屈指可數(shù)的頭發(fā),倔強著自己的丑陋。
在我淺淺的兒時記憶里,春仿佛就是從柳枝上的第一個芽孢開始。
對春的盼望就是對柳枝新芽的等待。
一場春雨過后,仿佛一夜之間,懸垂了一冬的、光禿禿的柳枝上便綴滿了鵝黃的芽孢。太陽一照,芽孢便爭先恐后地睜開惺忪的睡眼,嫩嫩的、綠綠的掛在枝頭,柳枝也逐漸變得柔軟起來,隨著風兒翩翩起舞,扭動著婀娜的身姿,想要在清幽幽的河水里留個倩影。可還未待成相,便有調(diào)皮的魚兒追著一棵水草游過,于是,滿河都是散開的柳樹的影子在晃動。
樹下的野菜和各種不知名的花也在柳蔭里爭先恐后地按照自己的方式向春天問好,我怎能經(jīng)受住那份嫩綠的誘惑!
提一個竹筐,拿一把小挖鍬,柳蔭下的天地成為我最佳的采擷樂園。看準剛剛冒出兩片赤紅嫩芽的豬鼻孔(又名折耳根),揮動挖鍬下去,刨開上面黑黝黝的土壤,下面便是白白胖胖、縱橫交錯的根,那特有的略帶腥味的別具一格的野菜香味純正、濃郁,沁人心脾。不久,竹筐里便躺滿了戰(zhàn)利品,除了豬鼻孔還有蒲公英、車前草。
當夕陽順著柳樹梢滑下,染紅半邊河水,人家屋頂上便冒出裊裊炊煙,母親悠長的喊聲從炊煙升起的地方傳來:“幺妹崽快回來吃飯了——”我便提著竹筐喜滋滋地朝家跑去。
一回到家里,母親立即打來一大盆井水,一面搓洗泥猴般的我,一面挑揀著我的戰(zhàn)利品。車前草洗凈了晾在屋檐下,留著泡水喝,那可是清火止咳的好草藥,蒲公英拿來煮稀飯,折耳根則是大家的最愛。用清凌凌的井水洗得干干凈凈的,從壇子里舀來一大勺辣醬直接澆上去,再從酸菜壇子里面舀上一勺鹽水倒在上面拌均勻,直接入口,嚼起來脆嘣嘣有聲,那辣辣的、香香的味道滿嘴彌香,直達肺腑。而今捆扎得整整齊齊,擺在菜市場攤子上那大棚育出來的豬鼻孔哪里能找到兒時的味道!
打仗,雖然是男孩子樂此不疲的游戲,我卻是游戲中鐵桿的一兵。
我們仿照電影里的鏡頭,折來柳枝,編成柳帽戴在頭上,那長長的、涼涼的柳葉不時撓著我的脖子,那癢癢的感覺就那樣定格在一段特殊的時間格里。每次分隊都要吵吵嚷嚷好大一陣子,都想當所謂的解放軍而不愿意當敵人,爭吵的結(jié)果最后都以剪子石頭布來決定。戰(zhàn)斗開始,我們借樹干做掩護體,用竹筒做的水槍朝對方掃射,直到雙方都渾身濕透這才罷休。這時候回家肯定免不了一頓“干筍子炒牛肉”,我們便改變戰(zhàn)術(shù),把垂下來的柳枝下面部分纏在一起,簡單的秋千就做成了,又一次剪子包袱錘的比劃,我們轉(zhuǎn)向蕩秋千的比賽,無論勝負,灑落的都是滿樹的笑聲。
玩累了,我們扯著嗓子唱著跑調(diào)的《打靶歸來》雄赳赳氣昂昂地朝家中進發(fā),柳帽被隨手扔在了小河邊,沒想到來年竟然又長出幾棵小柳樹,這倒也印證了“無心插柳柳成蔭”的諺語。
在我和小伙伴頑劣的歡笑中,柳樹以它特有的方式執(zhí)著地展示著它的生命力。清明前后,柳絮飄起來了,一片片如煙如霧,似雪花又像蒲公英的種子,紛紛揚揚、鋪天蓋地地飄散在風中。柳絮兒恣意地飛到人的臉上,輕浮地留下一個吻印就匆匆離去,粘到另一個人的頭發(fā)、眉毛、睫毛上,甚至飛到你的耳朵里、眼睛里、鼻孔里、嘴巴里。就那樣以它的方式霸道地入侵著每個角落。
兒時的我曾經(jīng)傻乎乎地想要收集起飛揚的柳絮,為奶奶縫一床棉被,可柳絮仿佛有腳呀,總是輕盈地從我笨拙的手心逃走,還不忘在我面前挑釁地打個旋這才飄飄悠悠地飛走,連一個挽留的機會都不給我。
在逐漸刺眼的陽光里,柳絮載著種子,率性地隨風把生命傳遞!把生命延續(xù)!沒有人知道它將飄向何方、落腳何處,更不知道它將在哪兒又綿延成一道風景。
一個春日的午后,我如一片柳絮,飄過了大山、飄出了村莊,尋找一片屬于自己的天空。
他鄉(xiāng)變故鄉(xiāng),小城冰涼的水泥地面,有了一個小小的屬于我的棲息地。
一條凱江河繞城而過,河畔是依依垂柳。
而今,又是柳絮翻飛時,柳絮里夾雜著清明的淡淡煙火,就那樣映入眼簾,繚繞心間。
故鄉(xiāng)的小河畔,也應(yīng)該是桃花開,柳如煙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