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一個人走在山路上。兩旁的木麻黃長得很高很高,風吹過來,會發(fā)出一種使人聽了覺得很恍惚的聲音,一陣強一陣弱的,有點像海潮。海就在山下,走過這段山路,我就可以走到臺灣最南端的海灘上。月亮很亮,把所有的事物都照得清清朗朗的,山路就像一條回旋的緞帶,在林子里穿來穿去,我真想就這樣一直走下去。白晝的回憶常會被我忘記,而月亮下的事情卻總深深地刻在我心里,甚至連一些不相干的人和事也不會忘。
就好像有一年在瑞士,參加了一個夏令營,在山里一幢古老的修道院里住了十天,學生幾天下來就混熟了。有個晚上,十幾個人一起到教堂后面的樹林里去散步。那天晚上月亮就很亮,可是在林子里的我們起先并不太覺得,等從林子里走出來面對著一大片空闊的草原時,才發(fā)現(xiàn)月亮已經(jīng)將整座山、整片草原照耀得如同白晝。比白晝更亮的是一種透明的水綠色的光暈,在山間在草叢里到處流動著,很亮可是又很柔,像水又有點像酒。
一個從愛爾蘭來的男孩子忽然興奮地叫起來:“跑?。】凑l先跑到那邊的林子里去!”大家都尖叫著往前沖出去了,我動作比較慢,落在他們后面,可是仍然嘻嘻哈哈地跟著跑。這時候,前面人群里的一個男孩子回頭對我笑著喊了一句:“席慕蓉,我們等你!”我怔了一下,不知道他怎么會曉得我的名字的。他從來沒和我說過一句話。
那時候,我連他姓什么也不清楚,而在他回過頭來叫我的一剎那,我卻忽然覺得有一種似曾相識的感覺。月光下他微笑的面容非常清晰,那樣俊秀的眉目是在白晝里看不到的。
回國以后,有一次,在歷史博物館開畫展,一對中年夫婦從人群中走過來向我道賀,交談之下,忽然間想起來他就是那天晚上那個月光下回頭向我呼喚的少年,眉目之間,依稀仍留有當年的模樣。我一下子興奮起來,大聲地問他:“你記不記得,有一天晚上,我們在月亮底下賽跑的事?”
他思索了一下,說:“對不起,我完全想不起來了。我倒記得在結業(yè)典禮上我們中國同學唱《茉莉花》唱走了音,你又氣又笑的樣子。”
我記得的事情他不記得,他記得的事情我卻早都忘了。
月亮升得很高,我快走到海邊了,木麻黃沒有了。海風好大,把衣服吹得緊緊地貼在身上,我恐怕是該往回走了。
心里覺得有點好笑,不管怎么堅持,美麗的夜晚仍然要就此結束。這么多年來,遇到過多少次清朗如今夜的月色,有過多少次想一直走下去的念頭?總是盼望著能有人和我有相同的感覺,在如水又如酒的月色里,在長滿了萋萋芳草的山路上,陪著我不停地走下去,讓所有的事物永遠不變,永遠沒有結束的一刻。
我只能微笑地停了下來,在海水之前停了下來。浪潮輕輕地打到沙岸上,發(fā)出嘆息一樣的嘶聲,我唯一能做的,仍然只有轉過身來,往來路走回去。
世事應該就是這樣了吧。
月亮在靜靜地端詳著我,看我微笑地一個人往來路走回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