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場提前預(yù)知的死亡

■張霞專欄

正月初七，是我母親的生日，也是我由故鄉(xiāng)返城、年假的最后一天。77歲的奶奶來看我。

奶奶的名字大概叫宋淑香，沒有裹過的小腳不足36碼，極其纖細的四肢被我遺傳到一些，有點兒發(fā)胖的腰腹顫抖在身上，就像挎在腕子上的一籃雞蛋。正月初七，我77歲的奶奶用她那不足楊樹苗粗細的胳膊挎著一籃雞蛋，由山上下來，顫顫巍巍過河來看我。

是過路的鄉(xiāng)民攙扶她過河的。河上沒有橋，幾塊石頭壘起來，奶奶用拐杖撐著身體過了河。進門她有些高興的說：“xxx一直心眼好，給我把雞蛋挎了過來。”我的眼淚便洶涌而出了，急忙躲進臥房。

奶奶是一名肺癌晚期患者，一位獨獨只有自己不知的肺癌晚期患者。

從臥房裝飾好笑容出來，撲到她懷里。奶奶的眼淚不停從發(fā)黃的眼眶里往外流。

半年前，奶奶剛做過白內(nèi)障切除手術(shù)，術(shù)后一直流淚。一邊用干枯的手指往眼眶上擦拭，奶奶一邊嘟嘟囔囔：“人家切完就好了，我只明了兩天。”我安慰她是消炎殺菌沒做好，許諾買一大堆的眼藥水寄給她。

除此，奶奶還有些胸悶、咳嗽、頭暈等癥狀。我們和她，都推諉給了她常年便有的一些高血壓和高血糖等病癥。

除夕夜，我去她在山上的房子看她，她忙著剁餡包餃子。我和她的兒孫們送去的糕點、牛奶、肉食擺滿唯一一張八仙桌，她畏懼高血壓，常年不敢動一口，我又哄又騙勸她吃下半片桃酥。

78歲的爺爺和77歲的奶奶住在山腰的三間老房子里，房子建于1985年，我出生前的一年。由大小相似的石頭壘成，用石灰和泥沙漿過，房梁用了幾十根上好松木。石頭、松木和泥沙都是爺爺、父親、叔叔們一塊塊挑好，一根根伐來，建好的時候，曾是這個村莊數(shù)一數(shù)二的氣派。直到我初曉人事，爺爺還得意于他的木材，悄悄告訴他最鐘愛的孫女我：“爺爺留著好幾棵松木，等你結(jié)婚，全給你打了出嫁的圓方（木箱、桌椅等嫁妝）?！?/p>

安家在這里是因為村莊上游有一座水庫，盛夏的暴雨幾度灌滿河流侵略村莊。爺爺將家選在半山腰一棵柿樹之上，極其遠見的防備上游那座他曾參與建筑的水庫錐底上那幾個裂縫，會淹沒附近幾座村莊。

房子建好大概20年后，玉米、小麥等糧食在村莊消失，蘋果、櫻桃、梨子等果樹擠滿良田，農(nóng)藥飄揚在上空，大片大片水草死亡，腐爛的蔬果和塑料套袋躺滿河床，而河水則被日夜轟鳴的灌澆機器抽得稀稀落落，經(jīng)常干涸斷流露出河底。

一代代的村民離開樹林，沿河而居，再也沒有洪水會淹沒村莊，我那極有遠見的爺爺和幾十口同齡老人則被更有遠見的時代洪水，遺棄在半山腰。

這些老人在開始發(fā)黑的屋梁下生存，爺爺?shù)募抑袎Ρ诹芽p，木門沒有玻璃，房梁上綴滿蛛網(wǎng)，墻壁上掛著松鶴延年圖、毛澤東畫像、90年代的日歷，只有春節(jié)才會熱鬧。

熱鬧是因為農(nóng)歷年，這所老房子里會擺上整個家族的圖譜、香爐、酒菜，整個家族的男女老少都要連續(xù)幾天過來叩頭。

爺爺和奶奶，像中國鄉(xiāng)村大多數(shù)老人一樣解決著自己的養(yǎng)老，自力更生面對人類終要面對的死亡。冬天，身患癌癥的奶奶用煤爐燒水煮飯，刷洗碗筷；夏天蜂窩煤爐熄滅，奶奶在屋門口升起柴草，煮一些稀飯、蒸幾鍋饅頭。

大病醫(yī)保能解決中國鄉(xiāng)村部分醫(yī)療開支，曾在某次運動中入獄又得平反的鄉(xiāng)村干部爺爺每年有幾千元雜七雜八補貼，兩兒一女負責(zé)大部分醫(yī)藥費，每年繳納幾千元生活費，孫女三個，孫兒一個，人人買衣買鞋、包紅包、送糕點，奶奶時常覺得很幸福，如果出門便會四處炫耀。

在這座村莊里，到處有老人是不得善終的。奶奶的同齡人，有子女因贍養(yǎng)問題互相齟齬，還需要去山腰上采摘櫻桃的；有子女家貧，身患重病不得醫(yī)治的。2012年，我同族守寡四十多年的大堂奶奶年29夜從土炕上跌落，等到年三十家人前往山腰拜年，已肢體冰冷；2010年，同宗的四姨奶奶因被查出腸癌，于一個夏日午后吊死家中，自殺前的中午，四姨奶奶去鄰居家串門，透露如果醫(yī)治就會花光留給老頭的養(yǎng)老錢，并會拖累大兒，死后在枕頭底下找到一萬多塊現(xiàn)金。

在這座村莊飄滿青苔、農(nóng)業(yè)藥罐、生活垃圾的河流旁，常有婦人清洗衣服，如果奶奶過河到我家，便會對我指指點點：“她得了鼻癌，她有胃癌，她有乳腺癌?！边@些癌癥婦女性格突變，要么和矛盾幾十年的妯娌突然和解，要么生吞壁虎和雞心，大多抱著幾袋藥片回到村莊，繼續(xù)勞動和生活。

奶奶的肺癌在白內(nèi)障切除手術(shù)時被檢查出來。這次初七來送我，是因為家中電話線突然中斷，怕我返城之前不能見上一面，終年不能走動的爺爺催奶奶來送上一送。

進屋之后，母親的生日蛋糕正擺在桌上，我和母親一人切給奶奶一大塊，拿出69元一盒的中華煙，生勸她抽上一根、吃下一塊。奶奶有些心動，伸出枯枝一樣的雙手拿起叉子。

奶奶的名字大概叫宋淑香，一生極愛臉面，除了小時候偶爾問過她一次本名，沒人在意過她的名字。做過附近幾個村子的衛(wèi)生所接生員，從這雙枯樹一樣僵直的手上接生到世上的孩子不下幾百個，愛抽煙、喝茶、喝酒、聽京戲，喜歡吃肉和甜點，性格尖刻潑辣，永遠喜歡做人上人。一生有無數(shù)個身份，一個曾經(jīng)的官太太，一個曾經(jīng)的服刑人員家屬，一個接生婆，神婆，不合格的母親、婆婆、兒媳，很合格的妻子，然后最終是死亡的毫不知情者。

這個春節(jié)的前一天，患癌癥奶奶用自己36碼不到的小腳踩著板凳爬上高腳桌，用掃帚把懸掛祖先畫像的墻壁掃了一遍。年三十的餃子，奶奶剁的是韭菜肉餡，韭菜極少，像綴了幾片蔥花一樣，因為眼花，韭菜葉切的長短不一。肉多好待客是她至今的理念，每年春節(jié)過后她總是要一人生火做飯，招待所有前來拜望的子侄甥婿。

我挑著蛋糕上的奶油往她面前送，燃上香煙給我的肺癌奶奶，理由是，“一年就這么一次，一次總歸沒事兒?！秉c上香煙的奶奶越抽越多，越吃越多，不停的絮叨爺爺?shù)牟∪?、無用，以及自己這有面兒的一生，掏出兩百元紅包，讓我捎給城里妹妹家的孩子，一遍遍告誡我她一生的道理，“做人不能丟面子，要活的比別人闊氣，外出工作要爭氣，不能由人瞧不起。”又自得的說起算命算到能活九十歲，“豈不是成了老不死、老累贅？”

奶奶的癌癥是我這次年假得到的消息，比我提前洞悉內(nèi)情半年的親人，在奶奶癌癥的背影里，依舊持續(xù)他們的生活。隱瞞和不治成為整個家族的共識。

父親和叔叔，正在籌劃他們同樣無靠的老年以及外孫的童年，爺爺身患肺氣腫將近十年，每個冬天和春天的夜晚都是一次劫難，靠著氧氣罐和成堆的中藥、西藥維持生息，總是能跑能跳的奶奶熬中藥、配藥片，她的活著很大使命上捆綁著祖父的活著。

茶喝完兩壺，蛋糕吃了兩三塊，夜色已至，我需要提前趕往縣城妹妹家，好乘坐明天一早趕往濟南上班的早班大巴。奶奶任由夜幕黑下，不肯走，母親看出奶奶的用心，悄悄在我耳邊嘀咕：“你一會兒把雞蛋提到公交車上，放在你妹妹那里。你奶奶怕我扣下不給，你不放上車，她不肯走?！?/p>

雞蛋是爺爺?shù)脑绮?，由奶奶一個個攢下，直至我挨個放進紙箱封好搬上車，奶奶方?jīng)_我揮揮手，拄起拐杖，轉(zhuǎn)身進門。

從故鄉(xiāng)到省城的路上充滿霧霾，這些霧霾由常年的農(nóng)藥、新年一直沒停下過的鞭炮、冬天的煤炭爐構(gòu)成，我奶奶的背影很快淹沒在霧夜里，遠送我走進另一個充滿霧氣的地方。

我和我的奶奶、我的故鄉(xiāng)就這么帶著知而不語的對望告別，不知是否有人送她回家過河。

回到濟南后，一段由柴靜發(fā)起，關(guān)于霧霾的紀錄片《蒼穹之下》，在各種話語通道里沸反盈天。對此，我?guī)缀鯖]有任何反應(yīng)。在我生長的中國鄉(xiāng)村，在我奶奶，我所有的鄉(xiāng)人、親人，包括我自己身上，這場霧霾早就持續(xù)飄揚滿了我將近30年的生命。

而我唯一只能做的也只有坐在文字里，無能為力的干涉她無法被干涉的死亡，強化一遍，她注定和必然的死亡。和所有的生活，所有的命運，所有人一起做一把活著的幫兇。我故鄉(xiāng)的奶奶，除了我用文字記下她，大概以后也沒人會太久的記得她。

（作者為齊魯周刊首席編輯）

跳水（外三首）

□張霞

【跳水】

好幾個夜里

我們走到了一條船上

但是從來沒有成為一條繩上的螞蚱

不要試探你的神

每當(dāng)碰一下方舟的琴弦

你就要跳回到水里

杰克

幸好我還不是顏回

看著你的病三十秒之后

從瓢潑的腦袋上

一行行的冒氣泡

我并不想和流沙河的水

一起煮這鍋餃子

看著你的病

開鍋一樣

沉浮在溺水

三千個想換氣

我翻了個身兒

或許等到驚蟄的時候

你才會記起春天容易打的雷

才會記起

我也想叫你

可是我也在夢里

是誰在看著

所有的看臺

不要試探你的神

在你第一個跳板上

我早就離弦一樣

對著另一尊

泥菩薩

問起

過江的路。

【生日】

你可是沒經(jīng)過我同意

我終于用不著經(jīng)過你同意

明天就給你過生日。

能同意我的只有那么一點點兒

一點錢，一條紅羊絨圍巾，幾盤菜，幾首好話

不經(jīng)過我同意的那么多

你的白發(fā)，你的憂愁，你的皺紋和痛苦

尤其是時光

把年都讀錯成了難

沒完沒了的在你身上發(fā)言

不知道別人是懷著什么樣的心情

把你開在一場花生里

全部都是榨，炸出來的

香氣

不知道你是懷著一個什么樣的夢想

把我生在一場全是夢里

全部都是躺，淌出來的

魂湯

媽媽，明天我一定像夢一樣

早醒

給你過生日

媽媽，我總想我們會過一場

不用那么多不能同意的生日

媽媽，等到什么都由不得

你我，同不同意的時候

我還是和你一起過生日。

【相框】

夢里夢到

你每一張相片上的表情都是在為我憂傷

匆忙睜開眼睛

從玻璃上看到，只有我能看到的

這么大一塊冰

躺在這么多張臉上

窗花一樣

你的自懷心事。

感謝有夢這種東西

讓我眼睛一眨

就把你從三千里之眾

裝進只有我們兩個人的相框。

也發(fā)現(xiàn)了醒著這種東西

這么一場海嘯

竟然還是能背著自己

自動取景。

只是我再也不知道

到底該不該睡覺

到底什么時候

我才真的是一只相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