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節(jié)購物成了一年中最為艱辛的工作。在大年夜前夕,人們必須長時間排隊才能買到一點可憐的食物。毛主席去世后的第一個春節(jié),廠里的同事特地放棄了自家的需要,陪我一起在嘉善路菜場通宵排隊。由于肉攤和魚攤過于混亂擁擠,我們只能指望從限量供應的“盆菜”攤那里獲取資源。
在童年時代,這個問題曾經(jīng)如此深切地困擾著我(朱大可)發(fā)育不全的心智。在迎接大躍進的時代里,我不合時宜地降生了。一個1957年冬日的正午,越過凜冽的陽光,我躺在徐家匯附近的一所醫(yī)院里,因饑餓而哇哇大哭。不知所措的母親把乳頭對準了我的小嘴,而我卻吸允不到任何乳汁。在生命的黎明,我面對的第一個困境就是食物的匱缺。這是一個生命的讖言,它宣喻著童年的饑餓主題。
饑荒年代的生命禮贊
但我7歲前的食譜是被大饑荒年代所限定的。我們全家骨瘦如柴,狀如幽靈,靠面疙瘩湯度日。那種食物是令人作嘔的,散發(fā)著菜葉被過度烹煮后的惡心氣味,盡管加入大量味精可以增加食欲,卻引發(fā)了味精中毒。每天吃完面疙瘩后,我都要大口喝水,像一頭在旱地里打滾的小狗。在味蕾迅速萎縮的年代,味精是維系我們與食物之間的危險紐帶。
在炎熱的夏天,我和隔壁鄰居的小孩——一對姐弟在家門口共進午餐。我坐在小板凳上,從小碗里扒著難咽的面團和菜葉,眼里噙著失望的眼淚。唯一支撐我進食的信念是坐在對面的女孩F,她的秀麗容顏就是佐餐的美味佳肴,也是我熬過大饑荒年代的最高慰藉。我們蘆柴棒似的小手,緊密地纏在了一起。
盛夏季節(jié)里的最高食禮遇,是4分錢一根的赤豆棒冰或者八分錢一根的奶油雪糕。中午時分,尖銳刺眼的陽光直射在弄堂里,租界時代遺留下來的水泥地,被烤得無比灼熱,反射著刺目的亮光。沒有人在那里走動。而我的手心里則攥著從母親那里討來的四分錢,坐在大門口的小板凳上,期待著賣棒冰老太的出現(xiàn)。那一聲“光明牌棒冰”的吆喝,猶如偉大的信號,全弄堂的小孩都歡騰起來。而在正午的短暫狂歡之后,大地重新沉陷于冗長的令人窒息的緘默之中。所有的人都在渴望著黃昏時刻的到來。只有蟬在稀疏的梧桐樹枝上大聲叫著。它們嘶啞而嘹亮的聲音,是關于酷暑的唯一的生命禮贊。
F的外婆是一個面色陰沉的老人,骨瘦如柴,卻貪吃成性,我偷偷送了她一個“臭蟲”的綽號。她的兒子媳婦是有點級別的干部,受用著百姓所沒有的特供品,但那些珍稀食品最終都化成了“臭蟲”的排泄物。她每天要吃八個雞蛋,大便臭氣熏天,彌漫著整幢樓房。她的快感就是鄰人們的災難。她走進公共衛(wèi)生間時,我們只好放棄玩耍,趕緊逃回家去,把門緊緊關上,企圖把臭氣攔截在門外,但它還是不可阻擋地溜進了每家每戶。后來“臭蟲”因吃得太多,居然在醫(yī)院里活活撐死了。我媽那時居然很嚴肅地教育我說,那是“雞蛋中毒”,小孩子要是吃多了,也會死掉的。但我至今都沒能從醫(yī)書上找到這種古怪的疾病。
盡管雞蛋的“毒性”給我留下了深刻的印象,但對食物的憧憬還是橫貫整個童年,并對我的靈魂產(chǎn)生了不可思議的影響。上小學以后,大饑荒年代緩慢地拉上了帷幕,商店的貨架上開始出現(xiàn)那些曾經(jīng)稀缺的食品。糕餅漸次復活了,薩其瑪、杏仁酥、油棗,糖糕,這些粗鄙而美妙的食品,像稻菽一樣從店鋪里生長出來,稀稀拉拉地分布在高不可攀的貨架上,向嘴饞的孩子們炫示著一種難以企及的存在。
食物匱乏的年代
幾年后,食物匱乏的年代重新返回了大地,變得更加悲苦起來。全國進入軍事化管理,所有一切都需要限制性配給。古怪的票證出現(xiàn)了,從糖、豬肉、食用油、豆制品到肥皂和草紙,所有日常食物和用品都被打上定量供應的標簽。雖然糧食并不缺乏,但卻都是發(fā)霉變質的陳米,淘洗時,水會因米里的大量霉菌而被染成綠色。每戶一個月只有一斤豬肉和半斤豆油,必須極其儉省地加以規(guī)劃。家庭主婦的智慧被緊急動員起來。她們要從極其有限的資源中,盡其可能地榨取生活的樂趣。
1971年,中蘇邊境發(fā)生大規(guī)模沖突,戰(zhàn)爭似乎已經(jīng)迫在眉睫。父母開始緊急戰(zhàn)備囤積,用積攢的票證采購了許多砂糖、鹽、肥皂、草紙和火柴。這些東西后來卻成了巨大的累贅。我們費了好長時間才把它們用完。那些白糖(俗稱“綿白糖”)被分別盛放在幾個大砂鍋里,最后都長出了黑色細長的蟲子,噩夢般爬行在黑暗的壁櫥里,仿佛是來自地獄的使者。
由于政府禁止農(nóng)民私自養(yǎng)雞和販賣,吃雞成了一種罕見的奢侈。有一次,父親的農(nóng)學院朋友,從單位里搞來一只巴基斯坦種的公雞。我們全家沉浸于節(jié)日式的歡愉之中。父親親自動手殺雞和烹飪“客家蔥油雞”。他把雞切成小塊,燒熟后再改為慢火燉煮,用蔥油不斷澆淋,讓蔥香透入雞肉的深處。我從未品嘗過如此鮮美的菜肴,連續(xù)好多天都在回味它的奇妙滋味。從此我堅持認為雞是世界上最高貴的食物。在整個“文革”期間,這是我家唯一的盛宴,它怒放在清教主義革命的現(xiàn)場,猶如來自天堂的賞賜。
春節(jié)購物成了一年中最為艱辛的工作。在大年夜的前夕,人們必須長時間排隊才能買到一點可憐的食物。1977年,毛去世后的第一個春節(jié),廠里的同事Y特地放棄了自家的需要,陪我一起在嘉善路菜場通宵排隊。由于肉攤和魚攤過于混亂擁擠,我們只能指望從限量供應的“盆菜”攤那里獲取資源。盆菜的供應方法是每個排隊者一份,多一個人,就意味著你能多得一份希缺的食物。
在陰冷的第二天早晨,我們買了一大堆所謂“魚丸”和“肉丸”勝利而歸。但這些丸子的主要成份,不過是些劣質的淀粉組合物而已。這年春節(jié),我們全家一直都在吃這種可笑的面團,以致許多年后我看見魚丸和肉丸,都會產(chǎn)生嘔吐的感覺。
最奢侈的夜宵
在食物匱乏的冬天,為食物翻臉和打架是家常便飯。女孩子為了多吃少占,彼此結下深仇大恨,甚至終生不再說話;而男孩則為了香煙和吃零食的女人發(fā)生分裂,打得頭破血流。
食物政治學就這樣支配了人們的仇恨和友情。那時的女生拉幫結派,主要的拉攏手段就是食物。一枚話梅就能換來一個全新的盟友,她們勾肩搭背,如膠似漆,互相好得能穿一條褲衩,但轉眼間就會為了另外一粒話梅糖而背叛先前的伙伴。這種零食至上主義的生活立場,構成了女生社會的古怪秩序。男生之間從不那樣。他們鄙視這種小娘兒們的行徑,但男生討好女生的方式,卻并未躍出食物政治學的范圍。
食物是偷情者彼此點燃對方的火柴。我曾經(jīng)從家里偷了半斤大白兔奶糖給一個心愛的女孩,并且騙我媽說是老鼠吃的。這個拙劣的謊言被母親當場識破。我為此還挨了一頓打。
但我還是感到了生命中最脆弱的甜蜜。女孩回贈給我的,是一副用舊毛線編織的無指手套,上面有一些深藍和杏黃色相間的波紋,散發(fā)出若有若無的香氣。我戴著它度過了那些寒冷的冬天。幾年后,我把其中的一只丟在了公共汽車上,而另一只則被我收藏起來,像藏起一個愛的秘密標記。但后來,在一個突如其來的深秋,它從我的抽屜里神秘消失了,仿佛被風吹走了似的。
父親去世后,母親與我相依為命起來。我們形影相吊地行走在“文革”晚期的黑夜里。她提前退休,而我則在一家照相機廠里當了鉗工。我們生活小康,無所欲求。母親有時會帶我去附近的喬家柵點心店,吃兩毛五分錢一碗的鮮肉餛飩,半透明的面皮下面,暗褐色的豬肉餡隱約可見,面湯里漂浮著蔥粒、紫菜和蛋皮。店堂里空空如也,沒有什么顧客在這種高檔食店里留連。而我們卻在那里悠閑地小坐,望著大玻璃窗外的襄陽路風景,心情莊嚴得像個貴族。
“文革”結束后,國家食譜開始發(fā)生微妙的變化。我和密友“大頭”經(jīng)常出沒于上海音樂廳,聆聽交響樂團的演出,然后在再步行到淮海路上的一家飯店,叫上一客“兩面黃”(一種在油里煎過的面條,上面澆淋著被切碎的肉丁、青豆、胡蘿卜和黃瓜粒)和一份糖醋黃魚,幸福地大啖起來。這是我在七十年代所能吃到的最奢侈的夜宵。
(《花城》2006年第1期 朱大可/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