田園鹿
窗外的天連日陰沉,辰光行得越來越慢,從晨間鳥鳴到夜風(fēng)清冷,仿佛一生那么漫長。晏幾道看著簾外景致,那桃花春色于煙雨中竟覺疏淡迷離。飲酒、提筆,筆墨酒香間又醉了一日。一世繁華,落盡荒蕪??偹闵磉呥€有紙筆詩詞相伴,心間也有佳人真情可憶。如此,也不算枉過一生吧。
翻一遍舊日辭章,鋪紙研墨,少年往事如前塵舊夢,一幕幕又在眼前翻卷而出……
他生在汴梁城的相國府,是當(dāng)朝宰相晏殊的小兒子。那時的汴梁城正是宋朝最好的年月,國力昌盛,政治清明,士人大夫上承唐時詩文遺風(fēng),下啟宋代詞間風(fēng)月,日子過得很是風(fēng)雅。
晏殊善詞,文采風(fēng)流為世人稱道。他暮年得子,甚是珍愛。偏這個小兒子也是天資聰慧,幼時便傾心詩詞。汴梁人都知道,相國府的小公子在詩詞文章上天賦異稟。
晏殊聽了也得意,一次家宴上,賓朋滿座,他想讓年僅五歲的小兒子在席間露一手,給賓客們背首詩。哪知小兒一點(diǎn)兒不怯場,張口吟出的便是“酒力漸濃春思蕩,鴛鴦繡被翻紅浪”。柳永的艷詞,凡有井水處便有人歌,可晏殊不想五歲小兒竟也唱得如此純熟歡快,趕緊呵斥住他,嘆一句“孺子不可教!”。
豈是不可教,應(yīng)是才華太盛,晏殊也不知如何來教才是。
才華,于晏幾道而言是與生俱來,可盡情揮灑一世之物。他不以擁有這上天賜予的傾世才情而倨傲于世,也不愿用這灼灼才華求得俗世仕途的平順。他自幼潛心六藝,精研百家,只因這是他心之所向、情之所往。
他愛詩詞文章,只讀自己鐘情的文字。柳永的詞,五歲的他不完全懂,聽人家唱了,便覺情思纏繞其間,想不真切,卻繞在心頭化不開。后來大了,他也只寫自己傾心的文字??婆e的題目,他懶得下筆。以手中筆毫寫官樣文章,想來都是對這平仄文韻的褻瀆。
他所愛的詩詞文字里,有他摯愛的世界,那里繁花灼灼、辰光悠閑。
幸而年少時,仗著相府公子的身份,才華橫溢的少年可以每日肆意跌宕詩詞、縱情詩酒。他恨當(dāng)時樂府詞鄙俗不動人,無一能登大雅之堂,便挑起樂府詞“補(bǔ)亡”之工作,自填長短句,最初也只為供人唱和,聊以陪酒解悶。只是不承想,他當(dāng)年嬉游之詞,卻成就了后人無可比肩的清麗婉約。
他愛文字,愛清水芙蓉般清麗可人的詞,也愛身邊嬌而不媚艷而不俗的女兒們。于他而言,這世間美好的萬物都值得喜歡。
后來有人將晏幾道比作“宋代的賈寶玉”,說他們少年時家世都極盛,身居繁花碧柳處,可與曉鶯唱和,臨畫桃花顏色。寶玉身邊是一群姐姐妹妹圍繞,每日和這些清爽女兒們斗草簪花,吟詩作賦;小山身旁也總有蓮、鴻、蘋、蕓等歌女相伴。彩袖曼舞,水腰恰似楊柳嬌;琵琶弦里,桃花半遮語聲媚。
金鞍美少年,去躍青驄馬。少年才俊的他,不知是多少閨閣女兒的夢中良人。而他卻以相國公子的身份憐愛著身邊的風(fēng)塵女兒們,不因身份而生嫌棄,隨她們賞遍春夢秋花,煙雨流云。
那時他常去好友沈廉叔、陳君龍家唱和詩詞,每有新詞成篇,他便邀身邊的女兒們歌之舞之。
他憐女兒們的品貌、琴聲、清喉、舞姿,遂將她們的名字也嵌入詞中。于他而言,美好的女子如詩歌詞令一樣,是他自小便珍愛在心底的美好。在那個樂伎們命如草芥的年代,他尊重憐愛著她們,如同憐愛這手中的毛筆,心間的辭章。
才華滿溢的相國公子本可這樣風(fēng)流一世,可父親的離世讓這春風(fēng)得意的生活戛然而止。那年,晏幾道26歲。近而立之年的他,眼看著相府衰亡,家族沒落,卻仍不愿隨波逐入仕途。
無奈沒了相國府的依托,世間的風(fēng)霜刀劍都向著這位不諳人情世故的公子迎面襲來。身為曾光耀一時的落魄公子,總有人看其不順,憂其再起,欲對其懲治而除后患。終于,從來不爭仕途名利的晏幾道還是因朋友反對王安石變法受到牽連而下獄,家人傾其所有將他救出,自此,他成了一個真正的落魄貴族。
家門破敗,他卻仍至情至性,只鐘情于這世間美好的事物。高官、金玉總是入不得他的眼,不管是在家世昌隆的曾經(jīng),還是在家道中落的現(xiàn)在。他不是不關(guān)心國家前途、百姓疾苦。少年時,他也曾與友人同榻夜話,縱論時勢,暢談抱負(fù)。他也曾想將這一身才華傾注于大宋江山的萬世昌隆,卻又不愿為了一個官位而奉承朝中的蠅營狗茍。
也罷,不如沉醉于辭章風(fēng)月,于筆墨書香里了卻一生,倒也能博個萬世佳話。
縱是生活逼迫,他也不喜做官,更懶得與俗人官員交往。甚至拒絕過由黃庭堅引薦而來,當(dāng)時已是翰林學(xué)士的蘇軾的來訪。他說,現(xiàn)在朝中大臣多是父親從前的門客,我都不愿去見,你也免了吧……
俗世生活于晏公子而言已是艱辛異常,他也順其自然地只識柴米油鹽地活下去。寧愿在生活的路上踽踽而行,固執(zhí)地回想著曾經(jīng)的美好,也不會放下尊嚴(yán)去求官斂財。人生在世,只顧及在乎之物,溫暖在乎之人,便是不易。身邊人事飄零時,至少還能回憶。憶當(dāng)年的明月詩酒,憶當(dāng)年的佳人愛情。
如今,家道中落的公子,看著繁華俱成往事,生命不斷走向衰亡,心中惦念的不是曾經(jīng)的富貴榮華,午夜夢回時分,天光初亮之際,心里想著的只是那曾把心兒暖了的脈脈情誼。
于是,某個難眠的夜里,他起身鋪紙研墨,提筆寫:“別來長憶西樓事,結(jié)遍蘭襟。遺恨重尋,弦斷相如綠綺琴,何時一枕逍遙夜,細(xì)話初心。若問如今,也似當(dāng)時著意深?!毙睦锵胫?,如今若再相遇,情誼定也如當(dāng)時一般。
后來世事沉浮,幾經(jīng)輾轉(zhuǎn)漂泊,偶然地,他又遇上了曾經(jīng)的小蘋。她已不復(fù)當(dāng)年顏色,可歲月滄桑并未帶走她的溫婉柔媚。望著曾經(jīng)風(fēng)流倜儻的相國公子,如今鬢已微白,她素手依然,巧弄琵琶,將相思入弦。
月下紅顏,宛若一朵清夜里緩緩盛開的蓮,緋色出水,媚而不艷。琴聲悠揚(yáng)而起,弦聲美好得如春日繁花,而后調(diào)子漸緩,終是歸于沉寂。只一曲琴,她像是已陪他過了一生。
他看著她,還記得初見時她的模樣,記得她穿著心字羅衣,淺笑盈盈。那日夜色正好,月色暈開了彩云,落花迷醉了星光。他提筆寫下:“夢后樓臺高鎖,酒醒簾幕低垂。去年春恨卻來時。落花人獨(dú)立,微雨燕雙飛。記得小蘋初見,兩重心字羅衣。琵琶弦上說相思。當(dāng)時明月在,曾照彩云歸?!?/p>
他把身上的最后一點(diǎn)錢都拿出來了,只為見小蘋一面。如今,卻再拿不出一點(diǎn)像樣的東西留給小蘋,只能留下這首詞。小蘋輕輕吟唱著,眼眶越來越濕。窗外,月色依舊,公子已走遠(yuǎn),怕是今生再無相見之日……
他緩步踏出這桃花煙柳地,再也回不到當(dāng)初了,回不到那想舞便舞,欲歌便歌的年月。這一生行走于世,最初以詩詞才華驚艷于世,最終也只有詩文詞句陪伴于身。金玉錢財蕩盡,倒也落得個清靜隨性,隨心而往。
晏幾道一生都是至情至性之人。黃庭堅為他寫詩道:“云間晏公子,風(fēng)月光如何?猶作狂時語,鄰家乞侍兒。”他確是這樣的云間公子,一生光風(fēng)霽月,以本真之心待可親可敬之人,溫暖了人間俗世。
只是也應(yīng)了黃庭堅對他的評價,“癡念絕人”。
癡人啊癡人,云間公子為何生于俗世?或許是世上需要他這般暖意入心的詞文,需要他這般如癡如嗔的人兒。唱著他的詩詞,念著他的心意,如此,那些被他愛過的人才有勇氣行走在這并不溫暖的人世。
而他,只是用盡一生,做著他的癡夢。從別后,憶相逢,幾番魂夢與君同。曾經(jīng)愛過的人,不管歲月如何轉(zhuǎn)換,他總會在夢里將她們惦念。
這一世,他就這樣癡癡地愛著這塵世里曾與他相逢的種種美好。她們總說,是相國公子愛憐了她們。而他知道,其實(shí)是她們溫暖了落入塵世的云間公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