藍與冰

1.我想我喜歡上了那個女孩。

她總是會在七點五十走上這趟公交車，每次都習慣性地朦朧睡眼，像是睡不醒的樣子，舉手投足就能看出她自生的優(yōu)雅嫻靜的氣質(zhì)。不知不覺，每天早上能見到她，竟成了我最期待的事。

韓池睜開了眼睛。

坐在司機身后第一排的好處，就是可以以最佳的視角觀察每一位上車的乘客。他等這一站已經(jīng)等了半小時，當廣播響起“下一站，十院”時，他就不由得興奮起來。他挺直了身板，目光如炬，圍繞著車門口射著期盼的光。

終于在七個人之后，他看見了自己的目標對象。長發(fā)女孩挎著鋼琴鍵圖案的帆布包，穿著一襲雪白的紗紡裙，微瞇著眼，表情慵懶地舉起了公交卡。

——滴。

韓池坐不住了，他的心像一瓶搖晃了許久猛然打開的香檳酒，驚喜的泡沫霎時洋溢四起。他的目光隨著女孩的身影后移，后來索性站起來順著人流走到了她身邊。女孩仿佛有所察覺，目光往上一挑，正好與韓池對視，驚得他的心跳驟然一頓。他佯裝無意地咳嗽兩聲，忽然覺得自己好尷尬，簡直像個跟蹤狂一樣嘛。

公交車走走停停地過了幾站，女孩也打了個哈欠準備下車，韓池在那一瞬間變得有點慌張。他往前幾步，右手就自作主張地伸了過去拉住了女孩的手臂。

拉住她時，兩個人都愣了。在女孩回頭詫異的目光里，在司機催促的喇叭聲里，他們匆匆地逃下了車。韓池覺得下車的幾秒鐘忽然被定格住了，像穿越了一段漫長的時光一樣。

2.她喜歡穿淺色的長裙，長長的黑色直發(fā)披在肩上，總是拎著鋼琴鍵圖案的帆布挎包，每次眨眼，目光就好似黎明劃破黑暗的微光一樣，讓所有人都自動淪為了她的背景。

“你好，我想跟你認識一下?！表n池低著頭搔著后腦勺，用這句很老套的話開了腔。可是還能說什么呢？“我注意你很久了……”之類的，聽起來就像是恐嚇啊。

他怕自己嚇到女孩，可實際上，卻是女孩嚇到他了。

女孩的胳膊甩開他，眼睛像夜里的貓科動物一樣瞪得大大，充滿了好奇，聲音是清脆而富有活力的：“你是……高中生？”

韓池一怔：“我大一。”

“哈哈，比我小??！那你還學別人搭訕！”女孩從手腕上摘下頭繩，叼著頭繩利落地將長發(fā)束成了一股，調(diào)皮地眨眨眼睛，“我已經(jīng)大二了，快叫姐姐！”

她一笑起來露出了兩顆尖尖的虎牙，之前的文靜氣質(zhì)一掃而空，像是一尾安靜的金魚忽然化成靈巧生動的鳥兒，振翅幾下就打開了一片藍天，舞成了活潑而自由的風。

那種違和感啊，還真是奇妙。

女孩叫戚悅，趁著寒假在大學城附近的茶餐廳打工，所以一大早就得趕公交。和印象里的完全不同，戚悅的話很多，聲線里寫著從容和自信。自來熟的她抓著韓池說個沒完，從星座到血型最后聊到最近流行的電視節(jié)目，有著十足的陽光氣場。韓池一直想問之前有注意到有一個目光一直在看著她嗎，可是卻一直沒問出口，因為戚悅根本不肯把話語權(quán)交給自己。

“正好放假的時候我還覺得無聊呢！本來以為好不容易的假期可以休息一下了，結(jié)果打工店的阿姨還不放過我，我可是夜貓子型的人啊，早起對我來說有多痛苦啊……有次迷糊地坐過了站！”戚悅滔滔不絕地說著，一旁的韓池有點尷尬：“呃，你還真是……跟我想的有點不一樣啊?！?/p>

“是嗎？”戚悅沖他眨眨眼，“不瞞你說，我爸媽都是老師，從小對我的管教就特別嚴格，吃飯時不能說話，不能甩胳膊走路，晚上不能熬夜……現(xiàn)在的我終于長大了不用再受他們的管制了，我就把那些規(guī)矩都打破了，經(jīng)常抓到一個人就吐槽抱怨，活活變成了一個小話癆?！逼輴偵熘绷烁觳才e到頭頂嘟著嘴巴?？戳怂缟蠒r的安穩(wěn)迷糊樣似乎真是沒睡醒，精神起來的戚悅的表情變化就從來沒停過，一會撅著嘴，一會瞪著眼睛，腿抬得高高的，每一步都邁得很大。

韓池想到日記里之前寫的那些話，忽然就笑了。

3.每次見到她，整顆心都被那只能夠見面真好的心情占據(jù)了，像初春的池水一樣溫暖而明凈。我想，也許這就是喜歡吧。

雖然韓池是一個并不善言辭的男生，可是有著活潑的戚悅在，他只作為一個安靜的聽眾竟也一點都不顯得尷尬。

兩個人就這樣熟絡(luò)起來了，假期里很清閑，韓池會坐到圖書館看書，早上的公交還是能和戚悅共行一路。韓池還是會很仔細地觀察她上車的樣子，有些低血壓的戚悅每次上車時都纖弱成了安靜的紙片人，可是在看到韓池之后，那雙睜不開的眼睛猛地一眨，眼睫一掃，太陽就升起來了。

韓池也不知道之前的自己從哪里來的勇氣，將戚悅從幻想世界中一把拽了出來，讓自己看到了不一樣的驚喜。在認識她之后，再也沒辦法叫她文靜的少女了。

他們相識的第七天，戚悅提出來一起去游樂園玩。韓池剛準時到達，戚悅就從旁邊蹦跳著跑了過來，興奮地拽住了他的胳膊：“哈哈，我之前就一直想來玩，還覺得一個人來游樂園實在是太可憐了，還好有你來陪我！”

他們坐過山車，比起過山車的沖擊還是身邊戚悅尖叫聲的刺激更大一點;他們坐茶杯轉(zhuǎn)盤，明明自己已經(jīng)頭暈到想吐了，戚悅卻還是精神滿滿地轉(zhuǎn)著茶杯形狀的轉(zhuǎn)車;他們做旋轉(zhuǎn)木馬，哈哈笑著的戚悅竟然從木馬上跌了下來……雖然還是冬天，韓池卻被戚悅的樂天勁兒照得暖洋洋的。兩個人玩累了，才在飲料攤買了兩杯奶茶。

兩個人叼著吸管往旁邊走，卻正好看見兩個青年湊在一起竊竊私語著，交談著遠處一個穿短裙的女孩子：“你看，她長得挺漂亮吧？”

“嗯，一看就是熱情開朗型的啊，咱們?nèi)ゴ顐€訕吧？”

兩個人回過頭瞥見戚悅他們正盯著自己這邊，忙扭頭走開了。戚悅盯著他們的背影耷拉下了眼皮。

“惡心。”

誒？韓池有些愕然，他看見身邊的戚悅眼角上挑，鼻子微哼，那種帶著驕傲和鄙夷的眼神，讓韓池覺得好陌生。

戚悅放下奶茶，盤著雙手豎起眉說：“不覺得這種人很惡心嗎？憑自己喜好在腦袋里瞎想，完全不管別人的感受！還不知道會在腦袋里妄想著多么齷齪的事呢！私下里偷偷地觀察著別人，卻只沉浸在自己的妄想世界里，這種人……”

“啪。”

兩個人再一次的同時愣住，因為韓池無意識的舉動，戚悅捂著自己的左臉頰，表情像是被冰水淋過一樣地僵。韓池愣愣地看著自己的右手，又一次地不受控制了，只是剛才聽到那些刺耳的話時，他就感覺腦袋像是沒有信號的雪花電視一樣嗡嗡地顫抖上了，像是一只無形的手在狠狠攢著自己的心臟，難受到快要失控了。

所以這個下意識的舉動也只是一個信號而已吧，讓她趕快停下來，不要再刺激自己的耳膜了。

4.她總會讓我想到另一個人，讓我想到一段最幸福的時光?？墒俏也幌肷锨叭ゴ蛘泻?，只是這樣遠遠地看著就好，就能洗凈我一天的疲憊感?？蓯鄣呐?，我不想驚擾她的美。

戚悅怔怔地捂著自己的臉，猛地轉(zhuǎn)過來沖向韓池，瞪大的眼睛里能看到微微的血絲：

“為什么？！你覺得我說錯了嗎？你們所有的人都以外表判定一個人，然后活在自己的妄想里，我說我討厭這樣有錯嗎？我受夠了，為什么就不能讓我從你們的目光、你們的腦海里解放出來呢？”

“小時候就是這樣，爸爸媽媽帶我走到哪都夸是個文靜的好孩子，我就得活成他們想象的樣子，可是我好累啊，我感覺自己的心里有一個大冰洞，里面住著一只嘶吼的北極熊，所以我每天都叛逆地活著，想活出自己來，可果然，根本沒人關(guān)心我的內(nèi)心?！逼輴偟碾p眼狠狠地瞪著韓池，眼眶像是努力地抵擋著洪水來襲的堤壩，委屈得通紅。在低頭的一瞬間，最后堅強的防壘就崩潰了，她的眼淚落到地上的紅色磚塊上，淚跡落下去的一點點變成了深紅色?？伤€是緊緊地咬著下嘴唇，仿佛一哭出聲就真的輸?shù)袅艘粯印?/p>

“我還以為你能聽得下去我說話，會是一個很好的朋友呢?？烧f到底，你一開始也只是被我外表顯出的氣質(zhì)吸引了罷了，根本沒有人愿意走近我了解我真正的內(nèi)心，你們這些人，最差勁了?！?/p>

韓池張張嘴，卻沒說話。他安靜了一會兒才說：“喂，你看看這個吧?！?/p>

韓池手上，是一本古銅色封皮的日記，像是一段封印著的靜好時光，年代感撲面而來。

戚悅抽抽鼻子，愣愣地接過來：“……這是？”

“我爸爸的日記?！?/p>

戚悅輕輕打開日記本，里面溫柔暖意的語句瞬時如風襲來，讓她的眼窩忽然有點癢。

“你，和我媽媽長得很像呢?！表n池把臉低到圍巾里，耷著眼皮，“雖然我對她已經(jīng)沒什么印象了，可是你的側(cè)臉，真的和她的那張照片很像，尤其是眉眼那部分?！?/p>

“聽我老爸說，他年輕時候不懂事，媽媽和他結(jié)婚不久就決定離婚了，可當媽媽走了之后他才開始后悔起來，卻再找不回聯(lián)系方式了。老爸很犯愁啊，開始吸好多的煙，還一直留著媽媽的相片希望有一天能重新遇到，但是那一直只是個希望。然后后來，他看到了你。”

“精神萎靡著的他就像是重新精神煥發(fā)起來的年輕人一樣，每天早上只是看著你的背影就像是回到了年輕時的日子一樣，很滿足很幸福了。我不知道他這樣看著你有多久了，我只是能從這日記的字里行間看出來，你的出現(xiàn)對于他來說是多么大的慰藉。不幸的消息是，上個月，老爸因為肺癌去世了。我在整理他的遺物時，發(fā)現(xiàn)了這本日記本，才知道原來他還有這樣一段隱澀的暗戀啊。我想看看是哪個女孩，才搭上了這趟車?！?/p>

韓池的聲音透徹清晰，像是在講述著一個娓娓的童話故事：“所以我聽你說那段話時才會生氣到失控了，我覺得那與其說是妄想，還是幻想更好聽些吧。人們肯定都想把你塑造成自己最喜歡的樣子，不是沒人真心喜歡你，而是喜歡到，不想破壞那份美好的憧憬和幻想，更不想打擾你的生活。”

“至少，認識你，讓我很開心?！表n池聳聳肩膀，哈出了白色的哈氣，“當然，我和老爸的看法不一樣，還是覺得這樣鮮活樂觀的你比較可愛，也很喜歡跟你一起出去玩。所以你看，世界上喜好不同的人有這么多，也不能希望每個人都喜歡上你的本性吧。正因為有了矛盾，才顯得有趣不是嗎?！?/p>

印象里一直木訥臉的韓池第一次彎著眼睛沖戚悅笑起來，所有的情緒都融化成了笑顏。戚悅愣愣地看著他，“哈”地輕笑了一聲，歪著腦袋說：“也是哈?！?/p>

“還有……你喜歡鋼琴嗎？還背著這樣的包？”韓池指了指戚悅挎著的帆布包，戚悅舉著包吐吐舌頭：“不是啦，這是之前濺上了斑點，洗不掉了，我就把他涂鴉成了現(xiàn)在的樣子。嘿嘿看樣子我畫得還不錯啊，你們都以為是真的。”

原來如此，那只是她隨手的黑白涂鴉啊，可是這在別人眼中能變成優(yōu)雅的鋼琴鍵圖案，不也是一件很美好的事嗎。韓池瞇著眼抬起頭笑得很清淺，陽光正好，不知道現(xiàn)在的自己在別人的眼里，又會是什么樣子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