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仁明
西安有份雜志,問了我“拼爹”的問題。
這問題,三言兩語很難說得清。畢竟,好的家世給了后世子孫,究竟是龐大資產(chǎn)呢?抑或是沉重的包袱呢?還真是千差萬別、因人而異。我有一些出身世家的朋友,每回見到他們的學(xué)問深厚、見識廣博,尤其那種自幼在家庭教育中所熏陶出來的進(jìn)退有據(jù)、從容不迫,我都不禁要自嘆弗如、心生羨慕。但話說回來,能有這樣的家學(xué)淵源,當(dāng)然極好;可是,這畢竟不可能是人人能有。倘使無有,其實,也未必打緊。
這讓我想起了在1917年,毛澤東二十四歲,那晌還是湖南第一師范的學(xué)生。那一年的暑日,他同友人蕭子升,分文未帶,以叫化子的裝扮,行旅了湖南數(shù)縣。沿途之中,每回問路,蕭子升因為書香世家的出身,放不下身段,總必定要整整衣服、干咳兩聲,然后才開得了口。而且,問路之時,也只挑大戶人家去問。至于毛澤東,完全不然,他在任何時間、任何地點遇見了任何人,或站、或坐、或蹲,不管啥樣,總可以暢談開懷;即使訪貧問苦,也能口角春風(fēng)、親切如故。
毛澤東出身農(nóng)村,因此,沒蕭子升那樣的包袱。
又說劉邦當(dāng)年,一向就是“自監(jiān)門戍卒,見之如舊”,才瞬間,便可與市井之人稍無隔閡的。這樣的無隔,借用朱天文的說法,是像個“速溶顆粒,當(dāng)場溶于對方,溶于情境”。作為“速溶顆?!保瑒钭铙@人之處,是在于他既能“溶于市井走卒之間,又不可思議能溶入張良者流”。若純純粹粹聊聊天、談?wù)勗?,甚至只是演演戲地搭個腔,這當(dāng)然不難;可真要同時溶于市井走卒與張良者流這迥然有別的二者,老實說,極不容易。正因極不容易,那聰明絕頂?shù)膹埩?,才會嘆息言道,“沛公殆天授!”
劉邦出身民間,又狀似無賴,更偶得天幸,因此,才修得這“速溶顆?!钡哪苣?。其中,民間的出身,是個基礎(chǔ);這樣的基礎(chǔ),使他有如禪僧所說的“體露金風(fēng)”或者莊子所說的“渾沌”般地雨露風(fēng)霜、天生地長,于是,日后逢人遇事,每每充滿了彈性;即使遭困受挫,也總能百折不撓。如此充滿彈性與百折不撓,使劉邦屢敗屢戰(zhàn)、屢仆屢起,心中毫不罣礙,總像個無事之人。這恰恰與他的對手項羽那樣地暴然而興又驟然而亡完完全全地相悖相反。遙想當(dāng)日,項羽敗走,一路疾奔至烏江,那烏江的亭長正檥船(攏船靠岸)以待,只待渡過江水,項羽就可重回江東,徐圖再起。可是,項羽望著那一汪江水,想起那五年的霸業(yè),再想起江東故土,頓覺百轉(zhuǎn)千回,真要往前渡去,竟是舉步維艱、萬萬不能呀!“籍與江東子弟八千人,渡江而西,今無一人還,縱江東父兄憐而王我,我何面目見之?縱彼不言,籍獨不愧于心乎?”
是呀!項羽出身貴族,自有其身段,更有其面子問題。做為將軍世家之后,項羽當(dāng)初才二十出頭,便已光芒萬丈;數(shù)年后,更“分裂天下而封王侯,政由羽出”。這樣地不可一世,轉(zhuǎn)眼間,卻只落得兵敗而逃。此時此刻,真讓他這樣地奔回江東,究竟顏面何在?看到父老,又有“何面目見之”呢?
是的,烏江邊的項羽,前思后想,除了自刎,確實也別無選擇了。換言之,他貴族出身的背景,固然使他有條件在極短時間內(nèi)暴然而起,可到最后,如此出身的種種身段與面子問題,卻也將自己逼到無以轉(zhuǎn)圜。他的出身,造就了他,也毀掉了他。
所謂”拼爹”,不也如此?
(摘自《其人如天:史記中的漢人》
深圳報業(yè)集團(tuán)出版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