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遠瓊
下田歌子推行的賢妻良母主義教育,雖然還是以女性家庭角色的存在為前提,但已將女性角色與國家利益聯系起來。
為緩解統(tǒng)治危機,1901年清政府宣布實行“新政”。1903年,張百熙、榮慶、張之洞上書《奏定學堂章程》,擬興辦新式學堂。在這場史稱“癸卯學制”的革新中,《奏定蒙養(yǎng)院章程及家庭教育法章程》第一章第九節(jié)主張:“選取外國家庭教育之書,擇其平正簡易、與中國婦道婦職不相悖者(若日本下田歌子所著《家政學》之類),廣為譯書刊布。”
下田歌子的《家政學》,在1902年5月就曾由清末外交官錢恂之妻單士厘譯刊。單士厘幼承庭訓,自1899年起隨錢恂駐日期間,曾送長媳在下田歌子創(chuàng)辦的實踐女子學校就讀,她自己也與下田歌子結下了深厚友誼,更將翻譯下田歌子《家政學》作為她宣揚女學、啟蒙婦女事業(yè)之先聲。
下田歌子是誰?
她的著述為何能成為當時中國的官方推薦書目?她的女子教育理念又對近代中國女學產生了什么影響?
皇族公主的老師
下田歌子原名平尾鉐,1854年出生于美濃國惠那郡巖村(日本岐阜縣),是松平藩藩士平尾鏢藏的長女。據說她家學淵遠, 自幼學習四書五經等漢文經典,是個小神童。1871年,18歲的平尾鉐前往東京投奔父親。翌年,皇室后宮改革,士族女性也可像貴族女性入宮充當“女官”,平尾鉐得以入宮做最低等的宮廷女侍。她才貌出眾,能文善歌,很快得到昭憲皇后賞識,并得賜“歌子”之名,在宮內步步高升。8年后,“歌子”辭去宮廷職務,嫁給東京的士族下田猛雄。自此,平尾鉐得名“下田歌子”。
遺憾的是,下田猛雄嗜酒成疾,很快病逝,下田歌子的生活也陷入困頓。1881年,在首相伊藤博文等政府高官的援助下,下田歌子創(chuàng)辦了桃夭女塾,開始從事女子教育活動,并由此逐步成長為被當時日本女性奉為楷模、影響遍及東亞諸國的著名女教育家下田歌子。
下田歌子創(chuàng)辦的桃夭女塾,主要招收士族出身的政要人物的妻女,學習內容以吟詠和歌以及講解《源氏物語》為主,完全側重于培養(yǎng)學生的日本傳統(tǒng)文化修養(yǎng)。
1884年,宮內省開始籌建華族女子學校。下田歌子因曾為女官,又與伊藤博文等政府高官熟識,便受宮內省派遣,參與華族女子學校的建設。
1885年,華族女子學校成立時,下田歌子作為籌建人之一,以“年俸千元”的高薪,被破格聘任為該學校的干事兼教授,桃夭女塾也被并入其中。次年,她又升任學監(jiān),統(tǒng)管學校的教務,同時兼任家政課、修身課的教授,地位僅次于校長。此后20年間,她一直是華族女子學校的主要管理者,她主編的《和文教科書》三卷、《小學讀本》八卷、《家政學》等也一直是華族女子學校的教材。
這期間的下田歌子,“才色兼?zhèn)洹保皇廊朔顬榕钥?。她也因此被選任為兩位皇族公主的老師。1893年至1895年間,為更好地完成皇族公主的教育任務,她獲得海外考察教育的機會。她曾在英國皇室附設學校生活過一段時期,并受到英國維多利亞女王的接見。后來又考察了法、德、意、瑞士、美國等歐美國家上流社會女子的教育情況。
下田歌子回國不久,華族女子學校并入學習院,她也升任了“學習院女學部”部長,繼續(xù)負責日本貴族女子教育。1898年,她牽頭組建“帝國婦女協會”并出任會長。不同于當時通常只面向上流社會的婦人團體,她組建的這個協會面向全國婦人,特別是中層以下的大眾女性。
下田歌子將實踐女子學校教育目標定位為“傳授修身齊家所必需的實學,培養(yǎng)賢妻良母”,在教學內容上開設國文、歷史、家政、技藝等科目,學制五年。而女子工藝學校學習年限則為二至三年,主要以教授裁縫、編織、刺繡、插花、烹調等實用的家政技能,目的是“傳授處世所必需的實學、技藝,兼授(女子)自立之道”。1908年,下田歌子將實踐女子學校與女子工藝學校合二為一,保留實踐女子學校的校名,同時增設附屬幼兒園、高等專科部家政科和技藝科。
明治四十年,即公元1907年,就任“學習院女學部”部長兼教授的下田歌子,是當時日本官階最高的婦女,聲譽正隆。但幸德秋水等社會主義者辦的《平民新聞》突然連續(xù)刊登其丑聞,特別是她和當時日本政要的性丑聞。1908年,下田歌子因此辭去日本內務省“學習院女學部”部長職務,將全部精力轉向由實踐女學校及女子工藝學校合并而成的實踐女子學校管理上來,大力推動日本平民女子教育的發(fā)展。1920年,下田歌子出任日本愛國婦人會會長,并兼任“順心女學?!薄ⅰ懊鞯屡畬W?!毙iL。1936年逝世之前,她一直居于當時日本女子教育界的指導地位,她推崇的“和魂洋才”的賢妻良母主義也一直是當時日本女子教育的主流理念。
來自歷史的回聲
甲午戰(zhàn)爭之后,以康有為、梁啟超等為代表的新興資產階級改良主義者,從一衣帶水的日本的崛起歷史中認識到,國家“積弱之本,則必自婦人之不學始”,“欲強國,必由女學”?!肮锩畬W制”革新后,民間自愿和清政府官派留學東洋的中國女子日益增多。因下田歌子與皇室及政要關系密切,實踐女子學校成立初始便聲名遠播,很多清朝留日女學生都選擇進入這所學校求學。下田歌子便在學校開設清國女生部,專門招收中國女留學生,并在學制建設、課程體系上進行了特別的設計調整,以因時制宜,因材施教。對清政府留日女學生,下田歌子也推行其一貫主張的賢妻良母主義。
下田歌子認為中國女子“性不卑屈,其所長也;行不從順,其所短也。惟矯其不從順之行,而養(yǎng)其不卑屈之性,斯可以為內助矣。故其施教也,于品行陶冶之事,尤注意焉”。她的這種辦學宗旨,與當時大部分的清朝國人對女學的態(tài)度相符合,使得越來越多的中國女學生東渡日本到實踐女子學校就讀,甚至一些赴日考察教育的清廷官員為振興中國的女子教育,建議將下田歌子引薦給慈禧太后。據統(tǒng)計,到1911年,清朝女子在日本留學畢業(yè)生總數為116人,其中實踐女子學校就有94人,占比為80%以上。
這些清朝女子留學歸國后,紛紛效仿下田歌子,翻譯女學書籍、興辦女子學校、創(chuàng)辦女性報刊,掀起中國女學熱潮和婦女解放運動思潮。下田歌子也因此被視為“中國女子改良運動的功臣”。
事實上,不同于清朝盛行的“女子無才便是德” 的觀念和女子“閉籠一室,不知有國”的現狀,下田歌子推行的賢妻良母主義教育,雖然還是以女性家庭角色的存在為前提,但已將女性角色與國家利益聯系起來。她認為女性不僅要做恪守婦德、踐行女教的好妻子、好母親,更要做有知識、有文化、有近代國家國民自覺的賢妻良母。在她的辦學實踐中,下田歌子也一直強調女子教育婦德涵養(yǎng)應與國體觀念并重。因此,在清朝留日學生教育上,她也一直以日本國體利益為重。在日俄戰(zhàn)爭爆發(fā)后,下田歌子反對中國女留學生參與反日政治活動,堅持如果實踐女子學校學生參加罷課便給予退學處分,讓秋瑾等當時在女子實踐學校求學的中國女留學生失望憤慨,毅然退學。
辛亥革命之后,中國正處救亡圖存的關頭,那時的中國女性不可能像日本女性那樣在相對安穩(wěn)的環(huán)境下去接受教育和知識的熏陶去做賢妻良母。所以,中國的女子教育重心很快就轉移到婦女解放運動上來。
然而,當我們穿越重重帷幕,去回望下田歌子的女子教育理念,我們會聽到家庭制度還未完全解體的現代社會以及男女性別差異還不能完全消解的未來時代,對女性角色賢妻良母標準要求的歷史回聲。正如老舍先生在1936年《婆婆話》中談娶妻標準時寫的那樣:要娶,就娶個能做賢妻良母的。盡管大家高喊打倒賢妻良母主義,你的快樂你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