瀟湘蝴蝶
一
清代文壇上,趙慈是一朵盛開在大明湖畔的蓮花。她自幼生活在文學氣息濃厚的家庭里,故而聰慧穎悟,才華過人。
在趙慈五歲時,父親被削職還鄉(xiāng),趙家逐漸衰落。那年,趙慈跟隨一家老小從繁華的長安遷到淄博,過起了清貧日子。
五歲之前的記憶隨著時光流逝,趙慈已想不起,只記得氣勢雄偉的長安城里曾有過古樸清幽的趙府,還有她兒時的身影越過那朱紅的圍墻。之后的趙慈,不再是長安城內(nèi)人人皆知的小才女,而是小女子趙慈。
光陰似箭,轉(zhuǎn)眼趙慈到了出嫁的年齡,經(jīng)親戚介紹,她和濟南儒生朱崇善訂了親。還沒見到朱崇善之前,趙慈和許多女子一樣,只憑借書中對愛情的描繪,猜測各種可能會出現(xiàn)的邂逅,遙想一個模糊的身影。
趙慈從別人口中得知,朱崇善是個性格沉穩(wěn)、話語不多的才子。朱家在濟南算不上富豪,但和趙家相比,還是富有的。這時的趙家已是破落小戶,給趙慈的嫁妝只有兩個香樟木箱和三匹綢緞。和姐姐們相比,趙慈的嫁妝顯得寒酸很多。
出嫁前夜,姐姐們看著妹妹的嫁妝疼惜不已。父親看著自己最心疼的小女兒就這樣嫁出去了,萬般無奈,只是長嘆一聲。
二
趙慈就這樣帶著家人的疼愛和憐惜,嫁到了朱家。
結(jié)婚后的第五天,正巧朱家院子里的櫻桃熟了,朱崇善特意為趙慈采摘了兩顆鮮艷的櫻桃,卻又故意把櫻桃和山楂擱在一起,問她分得清嗎,趙慈說只有你才分不清。沒想到朱崇善卻說,分不清是因為看她看得迷糊了。趙慈聽了,第一次在他面前笑了??粗w慈燦爛明媚的笑容,朱崇善的心似乎被什么戳了一下,再也沒忘記那一幕。
在朱崇善久久的凝視下,趙慈羞紅了臉,掩袖而去。路過庭院小花池時,她順手摘了一朵月季和一朵玫瑰放在案臺上,故意問朱崇善那是什么。朱崇善說只有她才分不清楚,把月季和玫瑰混淆,說完對著她暖暖地笑了。就這樣,陌生感悄無聲息地消退,淡淡的戀情在緩緩靠近。
此后的日子,趙慈感覺到在這個陌生的大家庭里,身材并不高大的朱崇善十分喜歡她,事事都維護她,讓她感覺到幸福和快樂。
好男兒志在四方,趙慈明白,也不想束縛他的天性,她親自為他整理行囊,將每一分叮囑與牽掛縫進他的長衫,納進他的鞋子。
是怕他遲歸嗎?當然怕,但她更怕自己成為他的負擔。男兒本該行五湖四海,閱山河百川。但趙慈相信,當他看過了世界,家還是他回歸的地點。
朱崇善離開后,趙慈便獨自居住。一對新婚夫妻,因為不能長相廝守而飽受相思之苦。這樣的故事,她在傳奇戲曲里見過,但沒想到她也會親身經(jīng)歷。
對于秋天的記憶,趙慈只停留在和朱崇善一起的時候,而此刻的秋天沒有了他詩句中的唯美和空靈。清冷孤寂的夜晚,在幽深的院落,輕輕的風似乎顯得更加寥落。
三
轉(zhuǎn)眼又是一個清冷秋天,趙慈的生日到了??膳惆樗奈ㄓ虚e愁縈繞,滿腔愁思哀情凝成一首《卜算子》:
玉露侵空階,落葉堆荒徑。風雨連朝不放晴,故把秋光迥。孤雁唳長鳴,素月懸清影。桂謝荷枯次第歸,誰伴黃花冷。
趙慈不知此時的朱崇善對她的思念早已泛濫成災,他正在趕回濟南的路上,一路快馬加急,渴望在她生日前趕回。一路風景,朱崇善已無心游覽。
這是趙慈結(jié)婚后第一次在婆家的生日,朱崇善知道她一定渴望著他的歸來??缮咸焖坪跤幸饪简炈齻儯劭淳鸵郊視r,朱崇善的馬被撞傷了,只能在驛站休息一夜。
那夜,月兒很圓,照著斜倚西窗的趙慈,照亮了她寫滿失落和惆悵的雙眼。那夜,月兒很冷,縷縷銀光撒進朱崇善驛站的窗,他記得去年今日是趙慈嫁過來的日子。那夜很長,長得讓朱崇善刻骨銘心,他暗下決心此后一定會陪她度過每一個生日,走過一生一世。
次日,朱崇善趕回家中,看到趙慈昨日作的那首詞,滿心愧疚的他一直留著,每看一次,他的心都會隱隱地疼。
他愿意為趙慈慢慢融化世間云霧,散落成裝飾她心窗的煙花,哪怕只是一秒便濺落成泥。而趙慈也愿意為朱崇善化成一縷清香,愿意為愛而放棄世俗里所謂的靈秀,成為一個整天圍著灶臺轉(zhuǎn)的小女人。
或許,對于兩個深愛的人而言,最好的方式不是書寫多少華美的文字,而是和愛人心心相印,永不分離。
后來的日子,朱崇善一直守護著趙慈。
慢慢地,趙慈發(fā)現(xiàn)朱崇善有個嗜好—愛喝茶,他特別喜歡在朱家庭院后的竹林下靜靜品茶。
所以只要他回來,趙慈都會親自沏一壺熱茶,在月夜陪著朱崇善一起靜看月華籠罩,默默品茶,聆聽窗外風聲。
朱崇善說,靜能生智;趙慈說,夜能生情。
再寂寞的夜,也會因一輪明月而雅致有趣,月也會因他們的守望而富有詩意。
趙慈開始眷戀那竹林,每次和朱崇善一起坐在竹林時,她總是喃喃地說,如果能永遠這樣彼此偎依,該多好。而朱崇善也總是握著她的手,挨著她的臉頰許久,輕輕地說:沒有俗世,只有我們。
趙慈不喝酒,也不知道喝醉是什么滋味,但她卻常被朱家庭院里的一壺月光灌醉,不愿清醒;被朱崇善溫柔的眼神灌醉了,不知傷痛。婚姻對于趙慈而言,是全新的生活,也是她另一種美好的體驗。
當然,相處久了,朱崇善也知道趙慈喜歡寫詩。朱崇善說,不愿看到她素荷雙影吟斷腸。所以有一天,朱崇善在外面看見一個山清水秀的好地方,回家后就對趙慈說希望能為她建一個隔離紅塵的樓閣,讓她在那里把細水長流的日子都寫進詩里。
在他們第一個孩子三歲時,朱崇善真的在竹林深處建了一個小樓閣,起名為“林墨居”,意為建在竹林深處點染筆墨的久居之地,也是趙慈和朱崇善最喜歡的地方,他們相愛的點滴都在這里收藏。
趙慈百般感動,搬進“林墨居”的第一晚,夜色如水清冷,她提筆寫了一首詩:“夜深庭院寂無聲,花底微風蟋蟀鳴。側(cè)臥玉床清夢覺,風吹修竹上簾旌?!?/p>
都說相識容易相愛難,相愛之后的百般滋味更是有苦也有甜。此時此刻的趙慈,覺得自己已經(jīng)找到了想要的幸福。朱崇善給予的家,雖不算富裕,但有滋有味,讓人覺得安穩(wěn)舒坦。
四
在趙慈懷第二個孩子時,朱崇善常因公外出,但不會長過一個月??粗麃砣バ羷?,日夜奔波,人日漸消瘦,趙慈心疼地說他忙完再回也不遲。但是朱崇善卻說:沒有你的地方,無心多留。
那年六月,朱崇善受浙江友人邀請,參加五年才有一次的詩社聚會。浙江詩社是群龍聚首之地,對于這樣盛大的宴會,朱崇善不想錯過,就帶著趙慈一起前往。
然而誰也沒想到,杭州濕氣很重,使得原本就身嬌體弱的趙慈水土不服,導致懷胎六月的孩子沒了。這讓趙慈倍受打擊,一蹶不振??粗諠u憔悴的妻子,朱崇善滿是自責。
難道這就是他給予她的幸福?他說要照顧她一輩子,可如今眼前面黃枯瘦的趙慈還是當初不施粉黛卻顏色如霞的女子嗎?
從浙江回來的趙慈,不復當初的細潤如脂。她弱不禁風的身子,每日需要藥物護理,才能維持正常生活。趙慈從不說,朱崇善卻更加內(nèi)疚。
從那時起,朱崇善就守著趙慈,照顧她的生活起居。趙慈每日的飲食,也成了朱崇善最關注和忙碌的事情,直到趙慈病逝。
三月,趙慈在桃紅紛飛里帶著不舍走了。八月,朱崇善在金桂飄香里隨趙慈去了。相隔五個月,他們在奈何橋上相約,繼續(xù)前緣。
25年的光陰,25年的陪伴,半世風流半世愛戀,注定了彼此要濃縮成一闋闋清詞,相約百年。
或許,愛情最美的是遇見,然后就是平淡之筆,和婉之音。如果重新再來,趙慈依舊會在大明湖畔,在如水深遠的夜,想想這些不起眼的細水長流,她嘴角會有一絲淺淺的笑溢出眼角,等著朱崇善的出現(xiàn)。任憑大明湖畔水碧似染,舟船如梭,夕陽如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