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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山河·終結篇(卷十四)

      2015-05-30 22:47:58時未寒
      今古傳奇·武俠版 2015年7期
      關鍵詞:華山大師

      時未寒

      第一章 感悟真心

      華山腳下,老君犁溝。據(jù)傳此處原是無路,乃是老子李耳駕青牛用鐵犁開的,形如耕地時留下的犁溝,故得此名,乃是上華山的必經(jīng)險道。

      溝前兩條岔路,一道通往華山最高峰南峰之頂,另一條則是通往西峰的養(yǎng)心觀,那里就是江湖上赫赫有名的華山派之主觀。掌門無語大師,名列白道四大高手之一。

      岔路口旁有一間小屋,占住形勢要沖,來往行人皆由此而過,乃是華山派知事會客之所。

      清晨,大雪紛飛,蒼茫一片。

      小屋前卻有兩道人影在雪中躍動不休,只見劍光閃爍,杖影憧憧,激起漫天雪浪,卻是兩名青衣僧人在比斗,一僧三十余歲,手里握著長劍,另一僧不過二十出頭,手持鐵杖。兩人躥高伏低,劍來杖往,斗得十分激烈。

      忽聽持劍僧人低嘯一聲,縱身高高躍起,雙手握劍,竟是將那長劍當作戰(zhàn)刀一般,直劈下來。使杖僧人見這一招來勢勁疾,欲避無門,只得挺杖硬接。那知劍杖相交一瞬,那長劍忽然一抖,并不與鐵杖力拼,而是微微一側,沿著杖身直滑而下。使杖僧人心知不妙,一聲“哎喲”尚未出口,長劍驟停,鋒銳的劍刃距他手指不過半寸。

      使杖僧人驚魂未定:“海空師兄,你這一招從至剛威猛的‘泰山壓頂化為至柔巧妙的‘順水推舟實在精彩,更難得是最后關頭留有余力不發(fā),若不然,小弟這幾根手指可是保不住了?!?/p>

      那使劍僧人呵呵一笑:“同門過招,自當點到為止,但若是遇見敵人,那就決不容情了。不過海林師弟能接我二十多招,比起從前已是大有進步?!?/p>

      “這都是海空師兄指導有方?!痹瓉磉@兩位僧人乃是華山掌門無語大師的弟子,于此處練功試招。

      那??諑熜致牭搅藥煹艿目洫?,面上卻不見得色,而是悵然一嘆:“你我武功練得再好又有何用,遇上真正的高手依然不堪一擊,別的人先不必說,就說那個喜歡下棋的小子,看似瘦弱,卻有真才實學,只怕我再練三五年也未必趕得上他?!?/p>

      海林道:“他的模樣雖然看著不起眼,但卻是蟲大師的嫡傳弟子,早就名滿天下,我們豈能與之相比?”

      “不然。夏蟲語冰乃是江湖上白道四大高手,師父與蟲大師齊名,何等風光。但偏偏門下弟子不爭氣,難與琴棋書畫一較高下,每每念及此事,心甚慚愧。”

      “??諑熜植槐鼐趩?,依我看你的天分并不亞于他,師門武功亦不見得遜色,何況他整日沉迷于棋道之中,只要你勤學苦練,總有一日超過了他?!?/p>

      ??湛嘈σ宦暎骸霸掚m如此。但我雖自認聰明才智并不亞于他,但卻總是差了那么一口氣……”說到這里,驀生感應,長劍斜指山坳邊的一方大石后,“何人鬼鬼祟祟藏在那里?”

      從大石后轉過一男一女,都不足二十歲的年紀,少男濃眉大眼,英俊瀟灑,眉眼正氣凜然;少女輪廓秀美,清麗出塵,嘴角還含著一絲笑意,令人一見心生親近。

      “你那么兇做什么?嚇我一跳……”少女拍拍胸口,仿佛驚魂未定,卻是口若懸河,絲毫不讓,“這華山又不是你開的,我們只是路過于此,見你們舞刀弄劍的,自然不敢上前,哪有什么鬼鬼祟祟?”

      武林中窺人練功原是大忌,輕則擒下拷問,重則引來殺身之禍,??赵俏⒂袔追峙?,但見兩人形貌俊秀,相攜而來,如同一對璧人,不禁暗喝一聲彩,又聽那少女解釋得俏皮可愛,頓時氣也消了大半。不過看那少女神情中全無懼意,當是身懷武功,西岳華山向以天險稱著于世,冬季風雪封山,道路濕滑,少見游客,卻不知此二人是何來路?當下口宣佛號,沉聲道:“兩位施主好。不知到華山上有何貴干?燒香還愿可走左邊的小道,徑通本門養(yǎng)心觀;若是入山游玩請右行,可達最高的南峰,不過今日風雪太大,山路險峻,尚請多多留意腳下。”

      少年上前半步,拱手為禮:“這位大師請了,兩位可是華山門下,不知法號如何稱呼?”

      ??找娝虮蛴卸Y,舉手投足間隱有大家之風,心生好感,將名號說了。卻聽那少年淡淡道:“在下裂空幫許驚弦,與溫柔鄉(xiāng)弟子水柔清前來拜見無語大師,煩請通報?!?/p>

      二僧同吃了一驚,臉色大變。海林失聲道:“原來你就是許驚弦,名頭不小,想不到竟是這般年輕!”

      近年來在江湖上,許驚弦這個名字可謂無人不知,隨大軍平定南疆、助明將軍逃脫一眾媚云教、擒天堡與烏槎高手的追殺,觀月樓力敵慕松臣救出夏天雷,隨后在梅影峰接任裂空幫主,無一不是震動武林的大事。風頭之勁,一時無兩,自碎空刀葉風與沈羽相繼淡出江湖后,目前唯一可與之抗衡的少年英杰便只有京師中聲名鵲起的平西公子桑瞻宇。雖然除了憑借“天脈血石”退去吐蕃大軍外,桑瞻宇并無其余出色功績,但人在京師,受皇上御封,又有一眾豪門為其營造聲勢,僅以名望而論,與許驚弦可謂一時瑜亮,難分軒致。

      許驚弦微微一笑,謙然道:“小弟后學末進,見聞薄淺,承蒙諸多前輩抬愛,方有小成,不過是徒有虛名而已。”

      華山門下弟子私下議論中,只道這位名滿江湖的許驚弦必是位豐神俊朗、意氣遄飛的豪俠,誰知百聞不如一見,原來卻只是一位稚氣未脫、言語謙遜甚至略帶些羞澀的弱冠少年。

      二僧互視一眼,海空朝許、水二人正色道:“阿彌陀佛,可惜許少俠來得不巧,師父云游在外,不知歸期。這便請下山吧?!毖粤T雙掌合十,隨即一揮,擺出送客之態(tài)。

      水柔清見二僧說話毫不客氣,不但未請人入屋,奉上茶水,對許驚弦亦不尊稱一聲“幫主”,顯是未將他們放在眼里,心頭大是不忿,冷哼一聲:“小時候聽長輩說起無語大師,我就好生奇怪,他又不是天生的啞巴,偏偏去練什么‘閉口禪功,整日不發(fā)一言,豈不是好生無趣?誰知長輩將我呵斥一番,說那無語大師其實佛法精深,深知世人紛爭多由口角而來,唯恐言多必失,生出嫌隙。我這才明白,故而對大師與華山一派好生相敬。哪知他門下弟子卻是這般無禮,明知我等遠道而來,不問清來由便開口逐客。嘿嘿,我看你們不但武功未得大師真?zhèn)?,就連風度亦難望其項背啊……”

      二僧本聽水柔清對無語大師頗多贊譽,面上皆含笑意,誰知她話鋒一轉,不但對二人極盡譏諷嘲笑,更是撿起方才自怨武功不及他人的話頭,海林怒道:“原來你早就在一旁偷聽了?!?/p>

      水柔清笑道:“你們說那么大聲,我又未練閉耳禪功,想不聽亦不行呀?!?/p>

      海林道:“師兄請你們離開,全是出于一片好心,你們怎不識好歹?”

      “是是是,華山上狼蟲虎豹皆會趁著大雪天出來,還要多謝兩位大師救我們一命,勝造七級浮屠?!?/p>

      海林氣得臉色青白,還想再爭,奈何口舌笨拙,一時說不出話來,只是把禪杖重重一頓。

      水柔清冷然道:“看來若是我們不走,你就要動手了。來來來,讓我領教一下華山弟子的高招?!闭f罷就要上前,卻被許驚弦輕拉了一把,不再多言,只是噘著嘴生悶氣。

      海空輕宣佛號:“女施主請息怒,師弟退下。”海林垂首應諾。

      ??掌饺粘札S念佛,修身養(yǎng)性,自不會與水柔清一般見識,又知這個看起來嬌弱的小姑娘伶牙俐齒,若是與她斗起嘴來,只怕難以收場,也不多作解釋,僅是一笑不語,仍是恭身送客。

      許驚弦留意到二僧方才對視之時神情蹊蹺,海林言語中似是另有隱情,暗忖起初未通名姓之時,兩人并無拒客之意,還好心指點路途,一聽到自己名字,卻立刻翻臉不知是何緣故?凝聲問道:“敝幫夏老幫主極為推崇無語大師,裂空幫與華山派亦素無糾葛,莫非其中有什么誤會,還請不吝告知?!?/p>

      ??盏溃骸霸S少俠言重了,此事與裂空幫、溫柔鄉(xiāng)皆無關系?!?/p>

      “既然如此,二位為何一聽到在下的名字就拒之門外,想必是針對在下本人了?”

      ??詹涣显S驚弦反應極快,立刻抓住自己言語中的破綻,心頭暗贊,口中道:“久仰許少俠盛名,只是家?guī)熗獬?,不便接待,得罪之處,尚請海涵?!?/p>

      許驚弦心知有異,但強龍不壓地頭蛇,既然二僧不肯說出實情,總不能將他們擒下拷問。心念電轉,面上卻是不動聲色,拱手道:“既然無緣面見無語大師,在下亦不勉強兩位,這便告辭下山。待無語大師回山之后,還請給裂空幫通知一聲,改日再來請見。”

      水柔清叫道:“無語大師不在,就叫那個喜歡下棋的小子來見我們吧?!彼c許驚弦初至華山,見二僧比武,不便上前,本是偷偷躲在一邊觀看。待聽到他們提及那位“酷愛下棋”的小子,身份又是蟲大師的嫡傳弟子,終于證實了那日由四大家族趕往梅影峰途中,在小廟中遇見的怪客正是琴棋書畫四大弟子中的齊生劫,想起他那一副癡迷棋道的模樣,忍不住輕笑了一聲,這才被二僧發(fā)覺。

      ??彰嫔怀粒骸澳俏皇┲鞑⒎潜鹃T中人,何況此刻亦遠赴他方,并不在華山之上,恕小僧難以從命?!?/p>

      許驚弦哈哈一笑:“這位水姑娘心直口快,大師不必介懷。我們與齊兄有過一面之緣,是友非敵,盡可放心?!毖粤T拉著水柔清去了。

      海林低聲道:“師兄,原來我們剛才的說話都被他二人聽去了,怎么我竟一無所覺,幸好師兄機敏,還好未泄露什么本門機密。嗯,這個許驚弦果然有點道行?!?/p>

      事實上若不是水柔清的那一聲笑,??找嗖恢腥似劢砼希m然言語上并無太多過失,但自己身為習武之人,少了警覺實是萬分不該……

      正自懊惱間,忽聽到一記尖細的聲音由山頂處傳來,那是江湖中用于傳訊的響箭發(fā)出的聲音。

      ??漳樕笞儯C聲道:“還不快去觀里看看,穩(wěn)住二師叔?!焙A謶卸?。

      ??昭塾袘n色,望著許、水二人離去的方向,輕輕一嘆:“阿彌陀佛,希望兩位能躲過這一場無妄的殺孽!”

      到了僻靜處,水柔清忍不住抱怨道:“都怪你不好,非要拉我來華山。如今堂堂裂空幫主被人弄個灰頭土臉的下山,瞧你見了斗伯伯如何交代。”

      “你看你,又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了吧?!痹S驚弦調侃道,“斗師伯江湖經(jīng)驗何等豐富,什么場面沒見過,難道還會嘲笑我們吃個閉門羹不成?”

      “哼,你大人大量,忍得下這口氣,本姑娘可不行。算來到此才不過一炷香時分,你要回潼關就先走一步,我可定要在華山呆足半日才行。若是依我的脾氣,剛才就直接上山,才不信那兩個霸道和尚敢把我怎么樣?!?/p>

      原來他們一行五人,從恒山離開后趕往無雙城,途經(jīng)潼關之時,許驚弦想到與齊生劫訂下的華山之約,便讓斗千金、多吉、阿義三人先在潼關等候,自己則與水柔清來到華山,約好晚間再重回潼關相聚。誰知出師不利,碰個不軟不硬的釘子,水柔清自是不肯就此打道回府。

      許驚弦笑道:“清兒既有此意,小弟豈敢不奉陪?”

      水柔清喜道:“好呀,那就隨我硬闖上山去……且慢,你方才一副唯恐生事的模樣,怎么突然間膽子又大了起來?”

      許驚弦沉吟道:“我瞧那兩位僧人言語中大有不盡不實之處,或許無語大師與齊生劫并未外出,但為何不想讓我們見到,卻是猜想不透了……”

      “你說會不會是兩個假冒的華山弟子合伙來騙我們?”

      “那倒不會。一來華山腳下豈容他人冒充,二來觀那兩名僧人出手,招式法度森嚴,更含一股凜然正氣,當是名門子弟的正宗內(nèi)家玄功。不過正因如此,我才更想一窺究竟?!?/p>

      “這好辦,那就一路沖上去,誰敢阻止就問問我的纏思索……”說到這里,水柔清似乎有些底氣不足,“嘻嘻,若是我敵不過,再輪到幫主上場?!?/p>

      “嘿嘿,裂空幫與華山一脈頗有淵源,明里硬闖不行,只好暗中行事了。我們不妨偷偷上山,看看到底是怎么回事?!?/p>

      “哈哈,你就不怕一旦被人發(fā)現(xiàn),裂空幫主像個小賊般摸入華山的消息不出一日就會傳遍江湖?”

      “現(xiàn)在只有一個陪你胡鬧的黃雀幫主,哪有什么裂空幫主。”

      水柔清一怔,輕聲道:“真是奇怪,雖然得知你掌管白道第一大幫,我亦覺臉上有光,與有榮焉。但有時看到你像個小老頭一樣端著架子板起臉,倒寧可你還是那個黃雀幫主,哪怕手下無兵無將,又沒有什么聲勢,卻是好玩有趣得多?!?/p>

      許驚弦心中亦大生感慨,接管裂空幫以來,不自然地將種種責任放在肩上,處處照應,唯恐有所錯失,不免缺了真性真情。想起以前無門無派,意氣飛揚,只需一劍在手,不瞧任何人臉色,那樣的日子才是自己真心所喜。

      水柔清哪知自己隨口一言惹來他諸多想法,猶在興致勃勃地計劃如何偷偷上山:“唔,既是要避人耳目,那就要化裝易容,嘻嘻,正好我隨身帶著胭脂水粉、貼黃眉筆,幫主快伸過臉來,讓我試演一番。”

      許驚弦啼笑皆非:“你胡鬧的也太過分了。若是那樣被人發(fā)現(xiàn),只怕連裂空幫都要蒙羞了?!痹掚m嚴厲,心頭卻是一陣溫暖。自從在恒山見過般若大士后,水柔清似乎變了一個人,重新恢復到以往那活潑可愛,古靈精怪的模樣,臉上也總是掛著一絲盈盈的笑意。父母之死并未忘卻,仇敵簡歌依然不知所終,但她已可以用一種平和的心態(tài)面對一切,不再當報仇雪恨是人生中唯一的大事,這才是令許驚弦最為欣慰的變化。一路上數(shù)次問她到底在般若大士面前提了什么問題,她卻總是笑而不答。

      水秀與莫斂鋒之死皆與許驚弦不無關系,曾經(jīng)水柔清也視他為仇,雖然稍解心結,但以往他總是有些害怕與她單獨面對,能避則避,不能避則是小心翼翼,唯恐一語失和,引來她的不快。但如今感應到她的不同,終于可以放下心事,從容相處。正因如此,這次華山之行他才寧可留斗千金等三人在潼關,而只帶著水柔清前往。固然由于遇見齊生劫之時斗千金與多吉并不在場,而私心深處,卻是希望能與她相伴而行,化開種種恩怨。

      水柔清笑道:“幫主息怒。假如不允化裝,而那兩位僧人執(zhí)意要阻我們上山,必會在旁監(jiān)視。這華山自古又只有一條上山之路,實難避其眼目,卻不知幫主有何妙策?”

      許驚弦已有定計:“根本不需要什么妙策。他們既然不接待,我們便自己游山玩水一番,順道去養(yǎng)心觀一窺究竟。嘿嘿,無論我是裂空幫還是黃雀幫,好歹是個堂堂幫主,要來便來,要去便去,不與之當面沖突也就罷了,總不至于在華山腳下寸步難行?!?/p>

      水柔清撫掌贊道:“好一個豪氣沖天的幫主,便由我頭前帶路。養(yǎng)心觀是在西峰吧,待我察看一下地形?!?/p>

      “我們可不是去興師問罪,反正還有半日時光,何必如此急迫?風雪尚大,我們不妨先找個地方避避,也好讓那二位華山僧人以為我們已下山回程。然后再隨處走走,既是游玩,興之所至,皆可賞心悅目?!?/p>

      水柔清奇怪地望了他一眼:“瞧你神思不屬的樣子,只怕還是擔心引來華山與裂空幫的不和吧。放心啦,若真闖出什么亂子,你盡可把一切都推到我身上,總不信他們敢把我殺了?!?/p>

      許驚弦苦笑不語。他心中確是另有所想,然而卻非水柔清的猜測。

      當日在那小廟之中,齊生劫不但給了他馮破天臨死前留下的《鑄兵神錄》,還另外留下了一根來自雷鷹扶搖身上的鷹羽,這才是他到華山一行的主要原因。不過飛泉崖一戰(zhàn)中,先是葉鶯掉入索橋下的千丈深淵,隨后才是扶搖舍命救主地飛撲而下,當時只道他們都已殞命,然而先在天齊夫人的九幽府中看到葉鶯的獨門兵器“眉梢月”,再于中毒目盲之際被那位以石擊壁的無言女子領出迷宮,他已漸漸有所懷疑,而此次又意外得到了扶搖的消息,更一步令他堅信葉鶯尚在人世,只是出于某種原因,不愿與自己相見。

      記得龍判官曾說過他接到無語大師的書信,所以對明將軍只有敵意而無殺意,而初遇沈羽之際,由劉書元與那宋鐵頭的爭執(zhí)中,亦提到過一個華山派的和尚,由此可推測無語大師當時就在左近,極有可能是他出手救下了葉鶯與扶搖。

      再回想齊生劫當日所言,口口聲聲說大師兄與他必有一戰(zhàn),對其原因卻三緘其口,似有隱情。事后推想,怕也是與葉鶯有關。

      那么此次華山之行,一旦見到無語大師,得知了扶搖的消息,會不會也同時得知葉鶯的下落?

      這才是許驚弦心中最大的隱憂。有許多次,他都想對水柔清敘說他與葉鶯的故事,但一來未得其便,二來千言萬語亦不知由何說起,只得抱著拖過一天算一天的心情。他畢竟是十余歲情竇初開的少年,實不知如何處理男女之間微妙的感情,又沒有一個善解人意者聽他訴說,唯一知曉內(nèi)情的,還是神志盡失的阿義。種種想法悶在心頭,實是有苦難言。直到此次來華山,才真正下定決心面對一切,所以叫上水柔清同行,欲想瞅個機會將這段日子以來的重重心事全部告訴她。

      然而,看著身邊水柔清蹦蹦跳跳、快樂無憂的身影,他想不出第一句話應該如何開口。

      兩人找到一處干凈的石洞中稍事歇息。

      水柔清見許驚弦神情古怪,一路沉默,倒是有些不安:“你怎么不說話?對了,你可知那兩個僧人比武時,我為何要忽然發(fā)笑么?”

      許驚弦隨口道:“必是你聽到他們提及齊生劫,想起了他當日的種種古怪行徑,所以發(fā)笑?!?/p>

      “這只是一方面啦。記得那僧人說他天資并不亞于那姓齊的小子,偏偏對方癡迷棋道,而自己武功卻又不及,滿臉不服氣。卻根本沒仔細想想其中的道理……”

      許驚弦立知其意,正容道:“正當如此。無論練武也罷、下棋也罷、修道也罷,做任何一件事,只要有那一份癡性在,何愁不成?”

      “你叫這是癡性呀,我卻覺得就是有點呆頭呆腦?!?/p>

      許驚弦失笑:“這叫大智若愚。你當每個聰明人都像花樓主一樣瀟灑俊雅,天文地理無所不知么?”想到那號稱四非公子的花嗅香,臉上不由露出一抹笑意,此人不但見聞博達,睿智通透,更有一雙巧手畫技,聞香天下,紅顏遍世,稱得上是風流倜儻的大才子,實是叫人艷羨不已。若不是還有桑瞻宇這一塊心病,他的一生當是了然無憾。

      “嘻嘻,聰明人也一樣可能是呆頭呆腦,比如我第一次遇到的那個敲人竹杠后請人吃飯的小鬼頭。”

      許驚弦記起三香閣初遇她的往事,似乎又重溫到那一見驚艷、繼而驚情的心態(tài),面上微微有些發(fā)紅。那是他最無心機城府,亦是最樂天開懷的歲月,如今回想,竟恍如前世。水柔清漸漸恢復了那時的她,而他自己卻再也回不去那段時光,猶若夢醒淚盡,萬幻皆空。

      水柔清見許驚弦怔立當場,掩嘴笑道:“許幫主想到兒時的荒唐,可是有些汗顏么?好啦好啦,我們都不提過去的往事,從今以后,只想著怎么過好明天。”

      “你誤會了,其實我倒希望與你過去的那一幕能再次發(fā)生?!?/p>

      水柔清不料他如此說,脫口道:“嗯,其實我也時時想起那些場景,有機會我們再去三香閣,讓你好好請我吃一頓。屆時你可記得依然是小鬼頭,可不許給我擺幫主的架子?!痹捯怀隹诜接X不妥,似是邀他以另一個身份赴約,不由亦是面飛紅霞。

      “好,那我們一言為定,擊掌而誓!”

      水柔清以手招耳,笑著岔開話題:“先不提這些話兒,我還沒說完我的重大發(fā)現(xiàn)呢?!?/p>

      望著此刻開朗大方的水柔清,與那個被仇恨占據(jù)胸懷的委屈女子判若云泥,許驚弦心頭不由蕩起一絲柔情,愣愣地發(fā)問:“你發(fā)現(xiàn)了什么?”

      “嘻嘻,能與你做朋友甚至兄弟的,大多都是這樣呆頭呆腦的人。”

      “??!這是從何說起?”

      水柔清扳著手指細算:“你瞧瞧啊,那個童顏就不必說了,眼里除了劍就幾乎沒其他東西;阿義呢亦是癡癡迷迷,只知抱著弓箭跟著你轉;多吉看似木訥笨拙,其實卻只是直腸直肚,全無心機罷了,斗伯伯私下里還對我夸他記憶力絕好呢;何公子平日倒是機靈,可一旦遇見了宮大哥,登時就成了呆頭鵝,嘻嘻。不過你也說得不錯,他們都是有大智慧的人,還有白瑪姐姐雖然看起來神志迷失,但若無那一雙巧手與心竅,又怎能解得開青霜令,我疊船兒的本事可遠遠不及她……”

      許驚弦道:“你似乎還少說了一個人?!?/p>

      “你是說宮大哥么?嗯,她表面上就是那種萬事決斷于胸,不為諸事困擾的人,同為女子,我最佩服的人就是她了,恨不能以身代之?!?/p>

      “宮大哥可不是你所說的那種呆頭呆腦呀?!?/p>

      “嘻嘻,凡事皆有例外嘛。”水柔清一手叉腰,另一手指向自己,“你認識的本姑娘不也是冰雪聰明,全無呆相么?”

      望著水柔清久違的強詞奪理、氣勢洶洶的模樣,許驚弦心情大好。想不到水柔清如此敏銳細心,竟對幾人的性情了若指掌,算來自己心里真正當作朋友兄弟的,亦這區(qū)區(qū)幾人而已。望著她如花笑顏,聽著她款款低語,霎時間但覺得人生快事,莫過于與自己心愛的女子談及最在乎的兄弟。

      水柔清意猶未盡:“哦對了,還有段成那個壞小子……”

      許驚弦放聲笑道:“哈哈,段成如何壞了,只不過贏了你的幾只鶴罷了?!?/p>

      水柔清板起臉孔,豎起一根手指:“說好不提過去的窘事哦,念你初犯,暫時記下?!闭f到這里,自己也忍俊不禁,臉上重綻出笑容。

      “對了,你是否有意讓斗伯伯收多吉為兵甲派的傳人?

      “咦,這你也看出來了呀?!?/p>

      水柔清撫掌而笑:“我果然一猜就中。那日在恒山,你特意請宮大哥外出說了幾句私話,回來就讓多吉隨我們同去無雙城。當時我就有些犯疑。如今想來,你必是請宮大哥應允多吉離開御泠堂,改投兵甲派吧?!?/p>

      許驚弦嘆道:“御泠堂高手如云,計謀出眾,競爭激烈,原不是一個適合多吉呆的地方,何況桑瞻宇率京師弟子投靠簡歌,多吉身為其手下重將,雖然對宮大哥依然忠心耿耿,卻難免被他人懷疑。而我早就應承了斗師伯要替他光大兵甲一派,我見他對多吉直率坦蕩的性情十分欣賞,而他畢竟年事已高,又是諸病纏身,能有多吉這樣一個忠厚老實的弟子在旁邊服侍應是最好不過,何況能趁此機會讓多吉離開御泠堂那是非之地,安心去做兵甲傳人,亦是一舉數(shù)得。難得宮大哥極明事理,而多吉對此事亦正中下懷,亦算了結我的一份心愿。”

      原來多吉一心想助許驚弦,知他正打算去替偷天神弓續(xù)上弓弦,自也滿口應承。斗千金雖欣賞多吉為人,但起初尚怕他資質不足,難以替兵甲一派光大門楣,卻不料多吉僅是外表憨直,頭腦卻不笨拙,更有一份常人難及的堅毅,極為刻苦用功,亦覺老懷大安慰。這一路上將《鑄兵神錄》給多吉細細講解,又將兵甲派打造盔甲兵器的各種竅要無私相授,一老一少相處得十分融洽,反倒將許、水、阿義三人撇在一旁。

      水柔清心思靈敏,早瞧出究竟,心里暗自稱贊許驚弦考慮周詳,臉上卻裝作不屑的神情:“一提起多吉,你登時口若懸河,滔滔不絕,為何對我卻好像無話可說?我知道啦,他們都是你最在乎的兄弟,哪怕呆頭呆腦,也比我這個黃雀幫的跑腿跟班強?!?/p>

      許驚弦正色道:“其實我愿意結交的人,都是那種重情重義,即便見慣了世間的丑惡,也依然尚存本真的人,這才是人性中最大的癡。當然,也包括你!我心中最在乎的朋友里面,第一個認識的就是你?!?/p>

      水柔清第一次聽他直言夸贊自己,不由大覺羞澀,垂下頭來弄著衣角,良久方輕聲道:“我曾經(jīng)那么欺負你,還當你是害我父母的仇人,也算你在意的朋友么?”

      “從第一次遇見你,我就一直當你是最好的朋友,由那時到現(xiàn)在,始終未曾改變過?!边@番話無異于盡吐心聲。

      女兒家心思最為敏銳,水柔清豈會感應不出許驚弦對自己的絲絲情意。但卻總是懷疑那只是因水秀與莫斂鋒之死而在許驚弦心頭產(chǎn)生的同情與內(nèi)疚,偏又無法問個清楚。所以雖然相處多日,彼此盡知對方心意,卻是誰也不敢輕易挑破。此刻乍然聽他如此說,不由芳心鹿跳,滿面紅暈,一句話也說不出來。

      一時兩人俱都靜了下來,只聽得到山洞外呼呼風雪與怦怦的心跳聲。那份微妙的沉默,令他們既覺尷尬,又覺享受。

      兩人初初相識之際,許驚弦年方十二,水柔清也只比他大上兩歲,正是少男少女最易幻想,又最易猜忌的年齡,起初兩不相讓,于拌嘴吵架中視彼此為對頭,困龍山莊一戰(zhàn),共抗寧徊風與鬼失驚等強敵,同仇敵愾之下,不由敵意大減,反倒開始互相欣賞對方的機靈。隨后同往鳴佩峰替許驚弦治傷,互通身世后,一個自幼失去父母,僅隨義父長大,另一個卻是母親遠赴京師多年,漸又有些同病相憐,一路上雖也不免爭爭吵吵,打打鬧鬧,卻亦漸漸懂得克制與體諒,這才有了舟中爭棋的容讓之舉,兩個人都是爭強好勝,恨不得把對方斬盡殺絕,卻都在勝利在望之時給對方留下了余地,那一幕是彼此心中此生也難以磨滅的記憶!

      若是就此下去,由兩小無猜到青梅竹馬,他們或許早就成為了人人羨慕的一對情侶,然而離望崖前一場棋局,全然改變了他們的人生。自那以后,水柔清無法原諒許驚弦親手將父親莫斂鋒送上自盡之絕路,而許驚弦亦心頭愧疚,無顏以對,與暗器王林青入京后,又因水秀的慘死,隔絕了兩人之間的最后一縷溫情。隨后水柔清決意找簡歌復仇,留在京師苦練武功,而許驚弦則跟著蒙泊國師去了吐蕃御泠堂,從此海角天涯,斷了音訊。

      諾城再度重逢,許驚弦武功大成,但又害怕水柔清知其身份,幸好容貌更改,便化身林閑與其相識;而水柔清卻陰差陽錯誤認為他是“大好人”。見他為救夏天雷與強敵周旋,武功高強,智謀出眾,反倒不知不覺地芳心暗動。哪知最后知其竟是許驚弦所扮,驚愕莫名之下,重又將那份綺思壓在心底。

      這些年水柔清漸已成熟懂事,心知父母之死并不能完全責怪許驚弦,對他已無恨意。一個是情竇初開的血氣少年,一個是多愁善感的如花少女,又是兒時舊日伙伴,相處漸久,自是情愫暗生,哪怕強自抑制,卻難以盡消。盡管水柔清百般在心中提醒自己大仇未報,無需考慮兒女情長,但那份感情卻不由自主地慢慢滋長著。然而每次與許驚弦相見,聽他談天說地,重拾昔日時光,既有暌違已久的快樂,亦生出思念父母離世的痛苦,實是矛盾不已。

      直到恒山之行被般若大士點化后,她才真正放開了糾纏多年的心結,不再視復仇是人生的唯一目標,而是用心去感受生命中更多的美好。

      許驚弦正想借機說出葉鶯之事,一抬頭恰好見水柔清盈盈眼波偷偷向他掃來,目光中似藏著千種溫柔、萬般體貼,不由怔住。

      水柔清原是耐不得那沉默,本想偷覷許驚弦一眼,哪知目光與他對個正著,登時慌了神,跳起來掩飾道:“說好我們來游華山,怎么在這個山洞里說了半天的話兒,快陪本姑娘出去走走……”頭也不回地跑了出去。

      許驚弦愣了半晌,這才如夢初醒般追了出去,四處找尋一番,才發(fā)現(xiàn)水柔清坐在一方大石上,以手托腮,偏起頭望向天空,如若雕像。潔白冰冷的雪花拍打在她臉上,又一粒粒彈開,更是襯得肌膚勝雪,吹彈可破。

      狂風撩動她的長發(fā),遮住了她半邊臉孔,只隱隱約約看到她面上有一種難以描述的情態(tài)。同樣是滿懷心事的她,若是以往,他必會覺得她嬌小的身體在蒼茫天地之中顯得那么渺小,令人忍不住心生憐惜;但今日,他卻只發(fā)現(xiàn)她秀美的倩影在漫天風雪之中又是那么的醒目,讓人無法忽視。

      他不想打攪她寧靜的遐思,只是靜靜地站在她身后,仿似守護。

      水柔清忽然手指著崖下道:“這里原來應是叫‘老君離垢,說的是老子李耳于此離開塵垢到達仙境,但后來以訛傳訛,就成了老君犁溝,音雖相同,意思卻差了許多咧??梢娪性S多事道聽途說都是作不得準的,原當是親眼所見,親耳所聞方可相信?!?/p>

      許驚弦知她暗示自己方才大膽所語,心頭一暖,微笑道:“原來你還懂得這許多典故,還有什么,不妨告訴我,讓我也長長見識?!?/p>

      水柔清道:“若說這華山中的典故,最有名的就是劈山救母與棋定華山了。你若想聽,我就給你說說?!碑斚虑蹇纫宦暎告傅纴?。

      許驚弦雖未讀過多少書,但自小就喜歡在茶館中聽說書人講故事,沉香劈山救母與陳摶老祖與趙匡胤下棋贏得華山的典故早都滾瓜爛熟,但再聽水柔清重新說一次,卻是別有一番意味。

      水柔清講完故事,淡淡一笑:“陳摶老祖一局棋贏下了華山,我們那局棋卻是誰也沒有贏?!?/p>

      許驚弦才知她說起這典故的用意,那是彼此都不會忘記的一局棋,亦是彼此間情苗暗長的開始。以往與水柔清相處時,要么拌嘴吵架,要么各自賭氣,從未有過此刻格外動人的一份溫柔。輕聲道:“但至少,我們誰也沒有輸。”

      水柔清低嘆一聲:“說起來我們也是與棋有緣,若不是當年那局棋你故意相讓,我也不會知道,原來那個倔強而從不肯服輸?shù)男」眍^竟也會那么寬容。而若不是離望崖前的那一局棋,我們也不會做幾年的仇人,而今日,又是因為齊生劫的緣故,我們來到了華山,聽到你給我說出心底的話兒……”

      許驚弦心中大震,聽她直言離望崖棋局之事,猝不及防間眼角一燙,險些熱淚盈眶,他知道她已真正放下父親的死因,由此刻開始,他們之間最后的障礙已然消失。他驀然涌起一股沖動,鼓起勇氣道:“清兒,我想告訴你一件事?!?/p>

      “嗯,你說吧?!?/p>

      “這次來華山,一是為了扶搖,二來是還想找無語大師打聽另一個人的下落?!?/p>

      “哈哈,事前你怎么不說清楚?一定是個女孩子吧?!彼崆宀]有許驚弦想象中的大吃一驚,神情平淡,似是早在意料之中。

      當下許驚弦也不隱瞞,先講了最初在峨眉山中偶遇葉鶯,涪陵城從她手中救下憑天行,與她一并執(zhí)行刺明計劃,共赴清水小鎮(zhèn)與焰天涯,暗傳書信密言解開熒惑城的陷阱,最終飛泉崖殺死寧徊風掉落索橋,九幽府疑其現(xiàn)身等等事情,直至連自己曾對葉鶯產(chǎn)生的那一分蒙眬的心動也盡數(shù)告知。

      這個秘密憋在心頭已久,唯恐惹水柔清多心,一直不敢告訴她,但又覺得不應該對她有所隱瞞,此刻能盡情傾訴,總算放下一樁心事,直到說完了,方有一些失悔,不免忐忑不安,不知她聽后會有何感想。

      誰知水柔清聽罷,卻只是點點頭:“既然是生死患難之交,你此刻掛牽她的安危也是應該的?!被厥卓粗S驚弦愕然的樣子,撲哧一笑,“你為何表情如此古怪?”

      “我還以為你會生氣,或是……”許驚弦語至中途,急急收住。從沒有一刻,他覺得自己像一個真正的傻小子。在他過去的想象中,當對水柔清說出葉鶯之事后,她要么勃然大怒,要么冷嘲熱諷,甚至絕裾而去,從此對自己不理不睬……卻根本沒料到她會如此平靜。一時間幾乎懷疑自作多情,她對自己根本沒有任何情意。

      水柔清接口道:“你是不是覺得我應該妒忌她?”許驚弦啞口無言,不知如何應對,此際方知自己對水柔清的內(nèi)心世界僅是一知半解。

      水柔清掩唇而笑,良久方息:“嗯,我再給你說一個故事吧。這個故事是很小的時候花三叔講給我聽的。那時我不明其意,只覺得很好玩,如今長大了,又經(jīng)歷了那么多的事情,才有了內(nèi)心深處的感悟。

      “有一個人一心求道,就去見一位佛家大師,問他:‘大師如何修道?大師答:‘餓了吃飯,困了睡覺。此人大惑不解:‘普通人不都是如此么?為何唯有大師修得正果?大師嘆道:‘世人吃飯睡覺時,千思百慮,無有停時。而我只是專心吃飯睡覺罷了。嗯,故事說完了,幫主可有所感悟?嘻嘻,你可別忘了剛剛承諾過要帶我去三香閣吃飯哦。”

      許驚弦隱隱捕捉到了她的用意,但覺得心臟狂跳,千言萬語皆無從說起,唯有癡癡望著她。

      水柔清甜甜一笑,別開頭去,聲線里有一種不合年齡的超脫與篤定:“現(xiàn)在我重新想到這個故事,才明白自己根本不必在乎那么多,過去的一切都是無法再挽回與改變的,只要做好自己眼前的事就行了。所以無需庸人自擾,就專心等著你請我吃飯吧?!?/p>

      各種復雜紛亂的情緒涌上許驚弦的心間,迷亂若失。盡管水柔清只不過用一種含蓄而矜持的方式表達了她的態(tài)度與她的堅定,卻勝過了一切溫情脈脈的凝視與山盟海誓的告白。

      她已不再是那個說笑吵鬧的小女孩,而是變成了一個有著自己獨立思想的成熟女子。

      陡然間,許驚弦第一次深切地體會到,能夠與她相識,是多么大的幸運!

      又是一陣長久的靜默,時光也似就此停止。

      雖然說的是佛門中事,但兩個人的心都留在紅塵中。

      第二章 腹背受敵

      直到三十余名行動悄然無聲的蒙面黑衣人將兩人遠遠包圍,許驚弦方才從那猶如一場濃得化不開的綺夢中驚醒過來。

      許驚弦一躍而起,穩(wěn)立原地,凝神待戰(zhàn)。令他震驚的不是敵人來去無聲的乍然出現(xiàn),而是對方的行動雖然謹慎,但卻并未刻意遮掩行跡,顯然自恃實力強大,視兩人為囊中之物。他深吸一口氣,默運玄動,將周圍環(huán)境盡收于胸,僅眼中所見的已有二十余名黑衣人之多,耳中又聽到匿于隱蔽處數(shù)人的呼吸聲,敵人的總數(shù)至少在三十人以上。

      他心頭暗驚,朗聲喝道:“到底是什么人裝神弄鬼?還請現(xiàn)身一見!”回答他的,只有衣袂飄飛與兵器揮動劃破寒風的聲響。

      水柔清一怔抬頭,透過重重風雪,模糊中但見數(shù)道人影躥高伏低,行動迅快,猶如山精妖魅。來人個個身著黑衣,面蒙黑布,身攜短刃,或飄忽于空,或藏于山石峭壁與密林之間,恍若鬼影憧憧,殺機隱伏。她不由花容失色,低聲問道:“是華山派的人么?”她的推想不無道理,華山派門人近些年少在江湖上走動,聲勢大不復前,但畢竟是百年正宗玄門,更有無語大師坐鎮(zhèn),外人豈敢在華山腳下擺開如此陣仗?何況方才??张c海林兩位僧人急于催促他們離去,縱然是一番好意,亦必知道些內(nèi)情。

      許驚弦緩緩搖首道:“華山派雖以劍法名聞江湖,但大多是佛門弟子,除了長劍外以禪杖、棍棒、方便鏟等重型兵刃為主。而這些人多是攜帶短刃,身法飄忽,配合無間,當是與華山無關,而是一群精于隱匿伏殺的刺客。不過在華山腳下如此膽大妄為,不避耳目,只怕華山派與之也不無關系……”他有意將這番話大聲說出,借以查看對方的反應。若是華山弟子參與其事,必會忍不住開口爭辯。

      對方全無回應,更是分派有度,配合默契,分頭搶占要點,將包圍圈逐漸合攏。

      許驚弦冷靜下來,手按劍柄,大喝一聲:“在下裂空幫許驚弦,諸位若再不道明來意,只好視之為敵了!”他早非昔日吳下阿蒙,遇襲不亂,先禮后兵,大有宗師氣度。

      眾黑衣人依然置若罔聞,他們雖蒙著黑布,不見面容,但額間卻勾勒出一道慘青色的標記,形如火焰,眼眶周圍更是涂染得血紅,攝人心神。雖是光天化日,乍見之下令人只覺身處黑暗,心生寒涼。

      許驚弦默觀敵態(tài),心知事無善了,至少他可以肯定,這絕非一場誤會,對方乃是有備而來,若再遲疑不決,待敵人合圍后同時出手,只怕難以應對。當即先發(fā)制人,將水柔清拉往身后,驀然踏前兩步,施出一招“繁華落盡”,朝著右首邊一位黑衣人肩頭削去,劍至中途,陡然轉向左側,刺向另一人的胸口。此乃“屈人劍法”中少有的變化繁復的攻招,虛迎右敵,實擊左方,最擅以寡敵眾。斷流劍雖未出鞘,但在他內(nèi)息催動之下,激起凜冽勁風,縱然鈍鋒無刃,一旦刺實亦會造成極大的傷害。

      許驚弦出劍極快,又是聲東擊西,霎時斷流劍已至那名黑衣人胸前。但此人亦非弱手,雖然一時格擋不及,卻是不閃不避,大喝一聲,迎面沖上,同時將手中短刀擲出,直取許驚弦雙目,兇悍至極。但發(fā)力至中途,忽覺胸口一震,斷流劍雖未及身,但那沛然內(nèi)勁已至,手上一軟,擲出的短刀偏了一線,朝著許驚弦的右肩飛去。周圍的五名黑衣人也一并出手,兩人執(zhí)兵器挑向斷流劍以解同伴之危,另三人則呈“品”字型分別攻往許驚弦的右肘與雙膝,看似無甚套路,卻是招招尋隙而進,出手狠辣,直取關節(jié)等要害處,顯是慣于貼身近斗,以命相搏。

      許驚弦雖可趁勢一劍取那黑衣人的性命,但自己亦會受傷,豈肯與之相拼?腳踩忘憂步法,側身一滑,避開飛刃,如一道旋風般反投入敵陣之中。

      只聽先是“鏘啷”一聲,隨即叮叮當當?shù)淖矒糁暡唤^入耳,許驚弦斷流劍出鞘,右手施屈人劍法攻敵,左手則以鞘為刀展開帷幕刀網(wǎng)護住自身,剎那間連續(xù)與十余名敵人交手過招,三名黑衣人踉蹌而退,肘腕處皆被劍鞘點中,掌中短刀被磕飛,許驚弦趁勢旋身急踢數(shù)腳,短刀朝四面射出,敵方登時陣腳大亂。而許驚弦則憑著奇妙的步法,在敵陣中疾行一圈后,安然返回。只是腰間衣衫迸裂,被敵刃劃破,卻未傷及皮肉。

      這一下先聲奪人,大出對方意料。但凡受襲者,或會奪路而逃,或會伺機突圍,哪知許驚弦態(tài)度強橫,突施反擊。敵人原是強行沖擊而至,卻被他只手單劍所阻,不免氣勢受挫,重整陣型,不敢再貿(mào)然前行。

      許驚弦左鞘右劍,威風凜凜。冷然道:“若再不停手,休怪我出手無情?!彼鯐r未明敵情,不虞傷人,出手尚有分寸,但幾招相接,已知敵方個個戰(zhàn)力極強,若再留力,只怕難以脫身。

      對方全不理會,步步為營,緩緩逼近。

      水柔清一聲嬌叱,纏思索出手,她這些年矢志報仇,寒暑勤修,武功大進,索頭在空中一折一彎,猶如靈蛇出洞,一式三變,點向沖在最前面黑衣人的雙眼與喉頭。左右兩名黑衣人提刀相格,纏思索再生變化,將一名敵人的刀柄圈住,一放一提,卷飛短刀,隨即斜掃在另一名黑衣人的肩頭。

      此刻許驚弦已看出端倪,黑衣人雖然人多勢眾,但每一人的武功皆不足慮,只是以六人一組,各成體系,兩人主攻,兩人主防,最后二人則視戰(zhàn)局而動,皆精于聯(lián)戰(zhàn)合擊之術。若是單打獨斗,他自是夷然不懼,但六人合力,如若一體,稍露破綻則被身旁的同伴補去,實難應付。

      兩人雖是以寡敵眾,但纏思索變化多端,靈動機巧,利于遠擊;斷流劍大開大闔,鋒銳剛烈,長于近戰(zhàn)。黑衣人也不敢太過靠近,一時相持不下。

      水柔清低聲道:“敵人人數(shù)眾多,圍住三面,難以硬拼,唯一的退路便只有上山之途?!?/p>

      許驚弦何嘗不知如此?但以奕天訣猜度對方,既然留下如此明顯的破綻,必有最后殺著。如今之計,擒賊擒王當是上策,他游目四顧,卻未找出對方的頭領;若能反其道而行之,直接殺出重圍亦是中策,然而他雖有自信可突圍而去,水柔清卻極有可能落入敵手。而敵人顯然已看出了這個弱點,正面參與進攻的有四組二十四人,山石崖壁間另有數(shù)人埋伏在一旁虎視眈眈,更有人手持弩弓,大多瞄向水柔清。不過假設對方不顧傷亡一擁而上,亂軍之中實難將水柔清照應周全,由此看來,敵人亦不愿拼個魚死網(wǎng)破,應是志在生擒。

      無奈之下,許驚弦亦只得取下策:“往山上走,我來斷后,務必小心?!?/p>

      水柔清答應一聲,揮索擋住兩名黑衣人的攻勢,轉身先往山頭上行去。許驚弦占穩(wěn)一處狹道,橫鞘于胸,揮劍如風,格住幾支射來的弩箭,又連發(fā)強招,刺退幾名攻來的敵人,半步不讓,大有一夫當關之勢。山道狹窄,僅容三人并行,令黑衣人無法發(fā)揮人數(shù)優(yōu)勢。

      兩人且戰(zhàn)且退,過了棧道,將至半山腰,一條長長的索橋攔住去路,對面濃霧彌漫,隱見懸崖峭壁。許驚弦心頭暗驚,這一路被對方以車輪戰(zhàn)法輪番沖擊,將他的內(nèi)力消耗不少,假如敵人是有意將他們迫往此處,這里正是設伏的最佳地點。

      水柔清亦有所警覺,放緩腳步,與許驚弦貼背而行,一面揮索以防敵人偷襲,又從懷中摸出貼身短劍,只等兩人過橋后斷索阻敵。

      忽聽身后傳來一聲長笑:“起初臨險地而不自知,如今本應快速過橋擺脫追兵,但又過于謹慎,耽誤后撤的時機。由此看來,許少俠雖然名震江湖,畢竟年輕識淺,卻也不過如此,實是令我失望啊。”一人從索橋對面緩緩行來,雖然雪霧之中難見其面容,但龍行虎步,氣勢迫人。

      許驚弦暗忖不出所料,果有高手于此處埋伏,若是剛才急于過橋,必會被其所趁,不免腹背受敵,陷于被動。出言譏諷道:“閣下到底是誰?在下的仇人雖多,但卻少有這般鬼鬼祟祟不敢見人之輩。”

      來人口中絲毫不讓:“若是許少俠愿意棄劍投降,我自會告訴你答案,以免許少俠一旦脫困,引來大批裂空幫眾尋仇。”離得近了,只見他身著淡藍色長衫,亦是面蒙黑布,只有雙目灼灼生光。

      許驚弦觀此人行姿似疾似緩,看似飄逸靈動,足下卻是沉穩(wěn)生根,幾無破綻可尋,顯非一眾黑衣人可比,多半就是領頭之人。心知難以探得對方來路,便莫測高深地一笑:“閣下本是埋伏于側,不料被我等識破,只得現(xiàn)身出來。明明是狡計未能得逞,卻說得好似早有預謀,以言語攻心,卻是枉然?!?/p>

      來人行至索橋正中,迫近至許、水兩人十步前方才停下:“兵行詭道,實者虛之,虛者實之。無論許少俠信或不信在下的攻心之言,皆會對你的下一步行動產(chǎn)生影響,落入算計之中。”他兩手各持一面圓盾,山風勁疾,吹得長袍如皺,索橋亦在不?;蝿樱p腳猶如釘子般扎在橋上,身體穩(wěn)若亭淵,全不被周圍環(huán)境所動。他身處的位置十分微妙,與許驚弦相隔十步,劍盾皆難以一攻而至,而若是中途換氣,不免稍失先機,被敵所趁。這是一個難攻易守的距離,但一方孤立無援,另一方卻隨時可調兵遣將,可見此人老謀深算,心計縝密,巧妙營造出這般形勢,令許驚弦心生急躁,難以盡展武功。

      許驚弦見那兩面盾牌皆以精鋼打制,但直徑不過半尺,僅能勉強護住心腹,不似兵器,反倒像孩童的玩物,不過盾牌周圍卻是鋒如利刃,泛起精光。不由心頭微凜,《鑄兵神錄》對天下奇型兵器皆有描述,盾牌利守不利攻,大多依靠堅實而寬闊的盾面防御,盾后往往藏有鉤環(huán),??说秳Γ坏┍黄滏i住,極難脫出。但此人卻是舍長揚短,盾面狹小,盾側鋒利,或借此奇兵掩飾原來的身份,要么就是另有奇招。

      許驚弦淡然道:“兵法亦云:上兵伐謀,其次伐交,再次伐兵。閣下卻是不分青紅皂白徑直設圍伏殺,豈不落了下乘?”他聽出對方有意憋住喉間氣息,改變聲調,猜測莫非是熟識之人。但僅觀其身形,雖似曾相識,卻一時想不起來在何處見過。

      來人哈哈大笑,凌厲的眼神鎖住許驚弦:“許少俠只知其一,不知其二。早在半月之前,我就已算準你的華山之行,故陣兵以待,此為謀;又查知水姑娘與你自幼相識,恩怨糾葛極深,你或有實力突圍,卻決不會棄她而去,此為交;如今我等以逸待勞,又借天時地利之便,將你迫入絕地,方才刀兵相見。嘿嘿,許少俠若不用心應付,只怕明年今日就是你的忌辰?!眱扇霜M路相逢,皆是蓄勢待發(fā),雖尚未交手,但唇槍舌劍,言辭鋒利,各自找尋對方心智上的弱點,只要氣勢稍挫,便會引來驚天一擊。藍衫人口中說話,腳下暗施墜力,索橋緩緩上下晃動,他的身體亦隨之起伏不休,似是暗合某種奇異的節(jié)奏。

      許驚弦握劍之手不由一緊,思及華山派袖手旁觀的態(tài)度,此人所說多半屬實,齊生劫故意留下扶搖鷹羽,乃是誘他之計,好在華山布下天羅地網(wǎng)等他入轂……如此猜疑下去,頓覺戰(zhàn)志漸消,不等對方動手,戰(zhàn)力已損了幾分。

      他驀然警醒過來,放下心中雜念,目光從與藍衫人的對視中移開,望向山谷深處,風雪、陰云、濃霧、峭壁、山石……這一刻,他的心神跳出戰(zhàn)局,仿佛沉浸在那秀美的山水之中,將身邊的危險視若不見。

      藍衫人微吃一驚,他的乍然現(xiàn)身原本令許驚弦措手不及,更以犀利的言語隱隱占得一分先機,但不料對方忽然避開鋒芒,一時竟有發(fā)力在空處的挫敗感。望著許驚弦篤定悠閑的態(tài)度,再也捉摸不透他的心意。

      許驚弦看似沉吟不語,實則口唇微動,已對水柔清暗自傳音。忽然對藍衫人悠然一笑:“如此良辰美景,閣下卻只想著殺伐之事,未免大煞風景了吧?!?/p>

      藍衫人嘆道:“箭在弦上,不得不發(fā)。今日一戰(zhàn),勢在必行,若是許少俠不甘束手就擒,我只好命部下全力進攻了?!?/p>

      許驚弦冷喝道:“你巧舌如簧,無非是想惑我心智,但別忘了要想殺我,你們也勢必會付出慘重代價?!?/p>

      “許少俠身為白道第一大幫之主,要挾你遠比殺了你更為合算。我不會強阻許少俠,但水姑娘卻必須留下?!?/p>

      水柔清面寒如霜:“休得大言不慚,要我留下就拿出你的真本事吧!”一言未畢,陡然沖上,纏思索已然出手,朝著對方頭頂圈去。

      劍、盾不便攻遠,但纏思索長達三丈,無此顧忌,無論藍衫人格擋或閃避,許驚弦皆可乘虛而入。畢竟前有阻截,后有追兵,若就此對峙下去,實是有弊無利,所以許驚弦暗中授意水柔清強行出手,正是打破當前平衡的絕妙一招。

      藍衫人眼中精光迸現(xiàn),大喝一聲,掌中雙盾驟然高速旋轉,宛如兩面飛鈸,騰身而起,纏思索由他腳下掠過。隨即棄水柔清不顧,飛身撲下,目標直指許驚弦。與此同時,身后的黑衣人齊發(fā)一聲喊,全力攻來。

      實者虛之,虛者實之,起初藍衫人的一番話果然都是惑敵之計,水柔清雖然武功稍弱,但身為溫柔鄉(xiāng)嫡系傳人,奇功秘技層出不窮,要想生擒談何容易?唯有以此縛住許驚弦的手腳,令他生出與敵死戰(zhàn)之心,不思逃脫。

      許驚弦腹背受敵,只得劍鞘齊施,分擋藍衫人的雙盾。這是雙方功力硬拼,容不得絲毫取巧。藍衫人這一擊乃是平生功力所聚,不求一擊斃敵,只要能將許驚弦纏住片刻,待眾黑衣人合圍之后,就是插翅難逃之局。

      “當”的一聲大響,斷流劍鞘先觸到藍衫人的左盾,兩人身體齊是一震,藍衫人但覺內(nèi)息一滯,竟已受了不輕的內(nèi)傷,大感訝異,他蓄勢已久,又是由空中撲擊,本以為至少可斗個旗鼓相當,哪知卻依然稍遜一籌。想不到許驚弦年紀雖輕,但內(nèi)力修為竟如此精深,縱然事前有所預料,仍是對他的戰(zhàn)力估計不足,與之硬拼實屬不智,不由稍有悔意。

      但此刻箭在弦上,不得不發(fā),任何一方稍有退縮,就必是敗亡之局。藍衫人右盾已迅捷而至,眼看將與斷流劍相接,卻見許驚弦微微一笑:“閣下文武雙全,小弟自知難敵,恕不奉陪……”斷流劍忽還鞘中,身體驀然絕無可能地平平移開數(shù)尺,間不容發(fā)地從藍衫人的盾下飛過,直往索橋對面投去。

      藍衫人全力施為的右盾砸在空處,力道用左,幾乎噴出一口鮮血,跌跌撞撞的身體反將幾名趕來的黑衣人擋住。

      藍衫人回頭望去,這才知水柔清纏思索出招相襲竟是虛招,一擊不中后立即倒圈回來。許驚弦收劍入鞘,隨即一把抓住纏思索,更是借了鞘盾相擊的力量,去勢疾如奔豹。

      原來許驚弦早已看穿藍衫人的用心,算準他意在阻擊自己,不會留難水柔清,將計就計,反借此擺脫糾纏,突出重圍。

      兩人這一次交手,武功皆在其次,更重要的是心智上的斗爭。

      藍衫人低嘆一聲,許驚弦比他想象中更為高明。然而事已至此,騎虎難下,恐怕誰也救不了他,心頭不由浮上一絲惋惜。

      水柔清已奔到索橋另一端,左手利刃高舉,右手強扯纏思索,許驚弦疾飛如箭,只待他趕到,水柔清即可一刀斬下斷去索橋。

      奇變忽生,“咄”的一聲暴喝傳入兩人耳中,霎時猶如平地驚雷,腦中一眩,動作亦慢了幾分。

      人隨聲至,一個白影陡然從水柔清的側后方躍出,手持一柄粗大的禪杖,無聲無息襲向半空中許驚弦的腰間。

      這一擊猶如天馬行空、羚羊掛角,事先全無半分征兆,水柔清固是措手不及,許驚弦亦是人在空中,難以應變,更是在兩人以為已擺脫追兵、心神略分之際,時機把握得絕好。杖法大拙勝巧,沒有任何精妙惑敵的花招,唯有把狠、準、剛、勁四字訣發(fā)揮到極致,迅若閃電,勢如奔雷,連破空的風聲都被狂猛的杖勢所掩蓋。施杖之人一直隱伏于橋側,默斂心意,直等到這稍縱即逝的一刻,方才將全部精、氣、神貫注于一招之中,施出必殺之一擊!

      水柔清一聲驚呼,不假思索,奮不顧身地撲向禪杖,欲以血肉之軀替許驚弦擋過殺劫。奈何對方出手太快,已然晚了一步。

      面臨這驚天一擊,許驚弦電光石火間已做出判斷,這一杖威猛無鑄,若是以掌中斷流劍強擋硬格,只怕自己連人帶劍都會被劈成兩半,唯有避開正面鋒芒,方有可能逃過一劫。

      說時遲那時快,許驚弦腰腹用力,頭下腳上一個翻身,疾出左掌,禪杖險險攻至他胸前半寸處時,已被他左掌按個正著。

      “噗”的一聲,如中敗革,許驚弦斜斜彈起,卻又朝著索橋另一端的藍衫人反撲而去。原來看似全力相格,實則他用的卻是粘、纏、拂、撥、按的輕巧手法,遁敵勁而導勢。不過這一擊著實太過霸道,縱然被震起丈余高,仍難完全化去對方的勁力,但覺五臟六腑中翻江倒海。

      許驚弦強忍痛楚,人在空中,長劍再度出鞘,正落在藍衫人身前半步,劍光迅快一閃,藍衫人手中雙盾才提至胸前,劍尖已抵在他的喉間,凝立當場。

      禪杖經(jīng)許驚弦一撥,方向略偏,卻是朝著撲來的水柔清當頭罩去……

      施杖之人猛一橫身,禪杖由水柔清額邊擦過,轉而擊在道邊一塊大石之上,砰然一聲巨響,大石粉碎成塵,險至毫厘就是腦碎顱破之禍。

      但水柔清受杖風一激,亦是頭暈目眩,軟身摔倒,被施杖之人攔腰抱住。

      施杖之人乃是一位四十余歲的和尚,身著白色僧袍,并未蒙面,一手扶著水柔清,一手合十于胸前:“阿彌陀佛,罪過罪過。”只見他身形高大魁梧,目光湛然,眉含正氣,寶相端嚴,儼然一副得道高僧的模樣,若非親眼所見,實難相信剛才的偷襲是出于他手。他的嘴角邊隱有一絲血跡,那是方才唯恐誤傷水柔清,急急逆力收杖導致了內(nèi)傷。

      不過幾個呼吸間,藍衫人與水柔清同時受制,而許驚弦與那和尚亦各自受傷不輕,實令在場之人始料不及。

      許驚弦對那和尚朗聲道:“佛門神功,果然非同小可。多謝大師手下容情,請問可是華山門下?”此僧功力深厚,杖法超卓,若非年齡有所偏差,他必會猜其是無語大師。

      和尚合掌垂首:“貧僧妄語,險些誤傷水姑娘,實在抱歉?!彼热灰嗍恰罢Z”字輩,當是無語大師的同門師弟。

      許驚弦聽聞華山派除了無語大師外,另有三僧江湖聲譽最響,其中六語大師數(shù)年前被鬼失驚所殺,另還有精于劍術的隱語大師與拳法通神的空語大師,卻是從未聽說過妄語大師之名,不過僅憑他方才出手那一杖,其武功決不亞于任何一位江湖成名多年的英雄人物。

      藍衫人眼中驚疑不定,喃喃道:“你如何知道橋邊另有伏兵?”這本是一個精巧的殺局,最妙之處就在于藍衫人先行現(xiàn)身全力阻截,令許驚弦錯以為只要過得了他這一關便可擺脫追殺,才被妄語大師乘虛而入。哪知許驚弦卻如未卜先知般,借機反撲,若非極度震驚之下,藍衫人亦不會輕易失手被制。

      許驚弦輕聲一嘆:“我只是一直很奇怪,閣下本就是一記隱藏的伏兵,本不必現(xiàn)身而出,而華山派對此不聞不問,亦令人心中生疑,只好賭上一把?!辈贿^他雖是早有防范,卻還是未料到出手的竟會是華山派頂尖高手,更是被妄語大師一聲佛門獅子吼震得頓失方寸,險些命喪杖下,水柔清亦落入敵手,若非提前定下借機反擒藍衫人為質的計劃,再無半分勝機。

      雙方斗智斗勇,卻又各有誤算。許驚弦應變奇速固然令藍衫人始料不及,許驚弦亦不曾想與之合謀的竟會是華山派數(shù)一數(shù)二的絕頂高手。

      藍衫人不怒反笑:“不錯,這一場與你斗的不僅是武功,更是兵法。許少俠的表現(xiàn)令我既驚且佩,矛盾交加?!?/p>

      “有何矛盾?”

      “許少俠武功謀略皆屬上上之選,日后必是勁敵。我本只想生擒你,如今卻改變了主意,務要趕盡殺絕,不留后患?!?/p>

      “閣下好像忘了自己命懸一線。”

      “嘿嘿,以我對許少俠的了解,水姑娘的重要性遠在我之上。她若遇害,許少俠勢必以死相報,以我一命換你二人,倒也合算……”藍衫人雖被長劍指住要害,卻是全無懼意,反倒出語相脅,連說話語調都一如平常,若非久經(jīng)生死戰(zhàn)陣,就是自信拿捏住許驚弦的弱點,所以有恃無恐。

      許驚弦反駁道:“妄語大師有道高僧,豈會枉害無辜?”

      藍衫人冷冷一笑:“許少俠畢竟涉世未深,妄語大師既能不顧身份偷襲于你,還會顧忌多殺一個水姑娘么?”

      許驚弦知此人口才極好,若與之辯論下去,徒亂心志,遙望妄語:“大師怎么說?”

      妄語不與他目光相對,右手禪杖一揚,左掌按在水柔清的背心,低聲道:“除魔衛(wèi)道,拯救蒼生,吾輩義不容辭?!?/p>

      許驚弦大訝:“晚輩自問平生未做有虧德行之事,大師是否聽信小人奸言,有所誤會?”

      妄語沉吟良久,方才開口道:“就由貧僧與許少俠一訣生死吧,只要你勝得了一招半式,決不留難?!?/p>

      藍衫人道:“此子武功已臻大成之境,大師切莫輕敵?!?/p>

      妄語嘆道:“貧僧決不敢小覷許少俠,但至少有把握與他同歸于盡。正所謂我不入地獄,誰入地獄!”

      許驚弦一震,自己并非什么大奸大惡之徒,妄語大師又何須如此?其中必有蹊蹺??坏溃骸拔遗c大師無冤無仇,豈肯性命相搏?你們既是沖我而來,此事與水姑娘全然無關,但請放她離去,我留下與諸位一戰(zhàn),是生是死,全憑武功而定?!?/p>

      藍衫人大笑:“聽此一言,即知許少俠是重情重義之人,斷不肯舍下水姑娘,既然奇貨可居,自當漫天要價。假設要求你立刻舉劍斷去一臂,卻不知許少俠會否聽命?”

      “觀閣下言行,并非窮兇極惡之徒,實想不到竟會行此小人行徑。”

      “這正表明了我對許少俠的敬重。因為舍此良機,再難令你就范?!?/p>

      許驚弦劍尖微揚,欲要挑開他的蒙面,卻聽藍衫人沉聲道:“許少俠且三思而行,若現(xiàn)了形跡,怕是不好收場?!?/p>

      許驚弦冷然道:“事到如今,還由得了你么?”揮劍挑去面巾,卻是一怔,眼前是一張極為普通的面容,全然陌生。

      藍衫人輕輕一嘆:“看來你我之間只有一人能活著下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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