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彩虹
這遲至的影像不是雙重,而是多重的哀悼。人生的困境,時代的悖論,倫理關系的漫失,“觀看”之道的死亡……在這些充滿隱喻的畫面前,每個人看到自己的心中所想。
2014年3月27日,陳傳興攝影展“未有燭而后至”在中央美術學院美術館大廳開幕。對于大陸觀眾來說,陳傳興這個名字并不陌生。他是熱門紀錄片《他們在島嶼寫作》的總監(jiān)制,也是阮義忠《攝影美學七問》其中“五問”的嘉賓,著有《憂郁文件》、《銀鹽熱》、《木與夜孰長》等多部學術著作。這位多領域耕耘的學者型藝術家,一直刻意隱藏起攝影師這一重身份。本次展出的百余張膠片,拍攝于上世紀70年代的臺灣,被作者貼身珍藏40年之后,終于作為“陳傳興個人精神史第一部”,正式與觀眾見面。
作為個人精神史的回望,40年或許正好。
40年的光陰,足夠?qū)⒁桓鄙倌晷哪c,風雨里蔓生了,地衣蒼苔。這時節(jié),人生一點況味,便盡在眼前。當事人陳傳興說,“時間柵欄裂了,扭曲變形,好多原先藏匿于微小畫幅暗影的秘密,墨點微粒噴霧無疑?!边@一種迫近的清晰感受,促使他將這些舊日影像和盤托出。《蘆洲浮生圖》、《林家花園》、《悼亡》、《艋舺》、《渡輪》、《臺北車站》,這些地點明確的拍攝,并非只有舊日時光寫照的含義,畫面中隱藏著一種被層層包裹的哲思之痛,時隔40年,仍欲破繭而出。在觀者的訝異中,拍攝者陳傳興退到影像之后,不辭,不讓,不歌,言語和詩取消,只有銀鹽的顆粒兀自閃耀,對應著每個觀者心中自有的節(jié)拍。
在文字與電影之先
“你向絕處斟酌自己,斟酌和你一般浩瀚的翠色”(周夢蝶)
若不向絕處斟酌,或恐滿腹才思擲與虛空?
周公這句詩,將“翠色”改為“墨色”,大概可以作為陳傳興的寫照。這位眾人眼中的“哲學藝術家”,在形成自己的美學體系之先,就表現(xiàn)出向絕處用力的傾向——死亡、廢墟、旅人、戲夢、流放,這些終極或邊緣的意象,構成了“未有燭而后至”的黑色內(nèi)核,也讓這組塵封的影像,經(jīng)年后依然對應得上意識的現(xiàn)狀。
陳傳興的攝影,還在他的文字和電影之先,因他的刻意擱置和隱黑,這組作品遲到了40年才與觀眾打上照面。既然如此,何不拂開文字與電影的雙重帷幔,進入這場黑暗中的影像逆旅。
文字原是他的擅場,陳傳興的國文根基夯得扎實,用詞有古樸雅正之美,行文上好長句鋪陳,一看就是受過詩歌熏陶的人。據(jù)說他為影展寫下的陳述文字,原本連句讀都無。昔日張炎評吳夢窗詞,“如七寶樓臺,炫人耳目,碎拆下來,不成片段”,陳傳興的文亦華美螺旋如七寶樓臺,碎拆下來,又如他所拍藝人手中的九連環(huán),想解析得明白,還需智慧深度參與。
陳傳興的電影,是比七寶樓臺結構更加復雜的建筑體。這位深諳電影符號學和精神分析法的導演,哪肯平鋪直敘這么直白,他要的是立體,飽滿,多義。看他的電影你會得到智商與情感的雙重滿足,若不信,可以去找他的文學傳記電影來看,比如《化城再來人》。
對于這樣一個“大腦過動型”藝術家,攝影能否充分滿足他的表達欲?寫文章或拍電影,這兩種表達方式,在橫或縱的坐標上作線性的流淌,呈現(xiàn)延展的結構,給作者留下輾轉騰挪的足夠空間;“咔咔咔”拍照,卻是完全不同的一錘子買賣,攝影師縱有千言萬語,也只能化作剎那間一道靈光。
迸出靈光,這一個理由或許就夠了。靈光浮現(xiàn)的一瞬間,是身心靈全方位、深層次的喚起。所以,70年代的少年陳傳興,在理性未至之先,敢于向著自己也不甚明了的絕處斟酌,一次次按下快門。
彼時,尚未解嚴的寶島上,一邊是現(xiàn)代派文學思潮方興未艾,另一邊,鄉(xiāng)土文學的先行者們已隆重祭出大旗;放下畫筆的阮義忠,剛開始通過鏡頭注目著《人與土地》;揣著相機的謝春德,亦走在了回歸紀實《家園》的路上。大時代的環(huán)境對陳傳興的拍攝不可謂沒有影響,但現(xiàn)代性或鄉(xiāng)土關懷,終不是這組照片的要義所在。陳傳興在開展之日仍追問自己,我到底要表達什么?
他果真沒有確切答案?還是,他不肯用言語來限制影像本身的多義與無限?也許兩者兼而有之,這一點從影展的命名中能夠窺見端倪。“未有燭而后至”,來自《禮記·少儀》:少年執(zhí)燭立于暗夜長路等待未知賓客,為遲到的赴宴者引路,但不能名。夜宴的主人向遲到的賓客介紹已在座者,少年默然傾聽,重復等待和引路。陳傳興無意充當啟蒙者的角色,他只是一個執(zhí)燭等待者,引導黑暗中的后來者,參與一場延遲的倫理見證。
影展是一場盛大的引導儀式,影像本身,構成倫理關系的承載者,而儀式的最終完成,還需要作為后來者的你,參與其中。
凝視著這些影像,我感受到陳傳興對攝影經(jīng)典圖式的不感冒,不妥協(xié),這一點,跟他在行文中對“句讀”的無視如出一轍。他的畫面中彌漫著一種漫不經(jīng)心的粗糲,溫柔地打你心頭碾過。雖然那視角,好似日常生活中的平常一瞥,無需高清,甚至不及找到視覺中心點,但一瞥,瞥到心里去,叫人悵然若失,思量再三。觀者的這種招架不住,蓋因拍攝者本來就是心理暗示及隱喻的好手。蘆洲浮生圖里的三聯(lián)作,人影飄忽在荒山野徑,這樣匆匆趕路,卻不知打何處來,又奔何處去?午后流浪藝人,側臥于壟頭草棚下,蛙聲人聲,殘妝新夢,有甚么歇不得處!臺北車站的旅客群像,茫然無序的表情與動作,顯見他們是遭時光放逐的永恒旅人;蘭嶼的流放囚徒,如新潮青年一般擺著pose,罪與罰,善與惡,原不必截決對立;小鎮(zhèn)照相館的玻璃倒影,指向?qū)轴t(yī)院,疾病和新生,是小鎮(zhèn)的隱喻,亦可以大而化之,對應眼前的時代……
構圖方式傳遞著攝影師觀看世界的態(tài)度,而對黑白影調(diào)的把控,更以音樂的節(jié)奏感,將其進一步鮮明化。陳傳興在拍攝中會有意曝光不足,通過暗房實現(xiàn)類似“增感”的效果,讓銀鹽顆粒呈現(xiàn)粗細不勻的過渡與膠著。陳傳興是陰翳的禮贊者,他說“其實光給我們的不是照亮,反而給我們陰影,給我們黑暗?!彼詰侔堤幹械碾[秘感知,同時也愛逆光的觀看,因為他認可一位西方哲人的看法:死亡不是黑暗,恰似沒有人能夠直視、看清的,正午太陽。
“所有的明與暗,都在不知不覺中以各種方式交匯相融,明與暗的洶涌對流成為了一種特別的影像現(xiàn)實。銀鹽顆粒相互之間的緊密擁抱,形成了一種閃爍不定的表面,但這種表面復雜地交織著絕望與希望,成為一個力場。所有這些照片,擁有在平靜中不斷爆發(fā)的能量。”
在明暗關系的處理上,陳傳興用力最猛的一組作品,當屬《招魂四連作》,重灰,如鉛積云或星辰,散發(fā)著死生交界處的混沌氣息。
薤露與銀鹽之思
我差點錯過了《招魂四連作》的觀看,這一點透著詭異。展廳中央的那塊四方空間,又不是宇宙中的黑洞,為何我走過路過一再錯過。我最終發(fā)現(xiàn)它的時候,諾大的展廳里已經(jīng)只剩下我這一個觀眾,以及,向隅的黑暗中,一個垂首枯坐的保安。
我猶豫著不敢進去,害怕著迫近而來的冥界氣息。幽閉的空間,陰翳的光線,送喪者的面目模糊不可辨,曠野中行進的身影恰如列隊的幽靈。我既怕自身的生氣驚擾了他們,又疑心不遠處的保安,是穿越時空而來的守墓人。
原先沒有注意的樂音也適時飄進來,給我的恐懼以最后一擊,我徹底沉淪在這招魂的儀式中,腦子里不自覺對應出上古的挽歌——薤上露,何易晞。露晞明朝更復落,人死一去何時歸!
布展者在結構編排上的煞費苦心,果然沒有付諸流水。黑壓壓的展廳,此刻方浮現(xiàn)出影像墳墓的真實面目。每一幀銀鹽膠片,記錄下一幅影像的同時,也同時宣告了它們在現(xiàn)實中的死亡。這些早在40年前就已死亡的影像,選擇在今日還魂,是要泄露何種天機?
荒山或已興起為城池,廢墟依舊還是廢墟;過客的倦怠不減;邊緣人的掙扎依舊;通向死亡的道路上,履跡常新。終于,在一個薤露尚未干透的日子,我們看到作為影像母胎的銀鹽,毫無預兆的轟然倒塌,埋葬在鋪天蓋地的大數(shù)據(jù)中。
而與之類似的死亡體驗,我們還將見證更多。人生的無序和迷茫,未有甚于這個時代?,F(xiàn)在的10年,像過去的一個世紀那么漫長。有人大膽地論斷說,舊的文明已走向尾聲,人類正在迎接一個全新的文明時代。果真如此,夾縫中求生的這一代,又當如何自適。
“數(shù)位時代就是我們一個器官,所有人就是一只手的長度,手伸出去就拍了,每個人極度自戀,他要向全世界人宣告,這就是我的存在,我就是這些影像。所以這個時候原本膠卷的那種時間性、那種想要做一種永恒的欲望,突然之間被混碎掉了,所有東西都被很零碎,人其實是飄散在這個很迷離的無根無據(jù)的所謂的大數(shù)據(jù)、大世界里面。”透過銀鹽與數(shù)位的更迭,思考者陳傳興感知到一代人的迷惘。
薤露未晞銀鹽冷——這遲至的影像不是雙重,而是多重的哀悼。人生的困境,時代的悖論,倫理關系的漫失,“觀看”之道的死亡……在這些充滿隱喻的畫面前,每個人看到自己的心中所想。向絕處用力的陳傳興,所有的斟酌與思考,果然并沒有付諸虛空。這組延遲的觀看,在40年后這個恰當?shù)臅r機,有力回應著一代人心中共有的焦慮與哀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