調(diào)調(diào)
1.如今的她,胸膛里荊棘叢生
驚蟄日,多云,空氣濕冷,李麥穿著蔚藍(lán)色的校服,站在成人禮方陣的右后方,她身后是一棵斑駁的老梧桐,枯葉在枝頭招搖,新葉尚未萌芽。她在校服里穿了厚毛衣,但因為太瘦,她仍然冷得瑟瑟發(fā)抖。也因為太瘦,校服空蕩蕩地罩在身上,像稻草人披著龐大的面粉口袋,滑稽得很。
她右手握拳舉起,念誓詞,磕磕巴巴,上齒碰著下齒。
宣誓之后,父母們一一上前擁抱孩子,送上祝福的花束。
沒有人擁抱李麥。爸爸在工地上繪圖紙,沒空來;媽媽在千里之外,也來不了;至于容嬤嬤,雖然名為繼母,但李麥成不成人,跟她沒一星半點關(guān)系。事實上,李麥想,就算對爸媽來說,她長到十八歲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
去你們的吧,李麥倔強(qiáng)地?fù)P揚(yáng)下巴,我才不在乎呢!
她轉(zhuǎn)過身,透過樹端望流云。梧桐樹后閃過一道光亮,那是一雙眼睛,漆黑清澈,仿佛晨星。一張小女孩的臉龐半隱半現(xiàn),圓臉,短發(fā),她望著李麥哧哧一笑,似乎在幸災(zāi)樂禍。
“討厭!”李麥氣呼呼地瞪了她一眼,轉(zhuǎn)回身來?,F(xiàn)實依然在,熱鬧的操場,歡笑的人群,主席臺旁的大喇叭嗡嗡響。每個同學(xué)手里都握著花束,唯獨(dú)她沒有。她終于感到了幾分難受,自己好像異類。
白曉天穿過人群朝她走來,蔚藍(lán)色的校服將他修長的身材襯托得恰到好處,英氣少年,眉目疏朗。他微微一笑,將花束放到李麥?zhǔn)稚希骸白YR你,長大了?!?/p>
李麥像被燙了似的縮回手,滿不在乎地?fù)u搖頭。她很好,才不需要他同情呢。家庭變故,繼母折磨,她早就變強(qiáng)了。如今的她,胸膛里荊棘叢生,誰想靠近她,不管愛護(hù)也好,傷害也罷,都會被扎傷刺痛。
白曉天有點尷尬,但他轉(zhuǎn)瞬一笑,揮了揮花束,走回自己的位置。
李麥再次回頭看梧桐樹,一只黑色的大鳥從落葉稀疏的枝丫飛過,小女孩已經(jīng)不見了蹤影。
2.那微笑仿佛是烏云中的一道光芒,將她照亮
春分過去,又是清明,乍暖還寒間,梧桐樹柔嫩的新葉在風(fēng)里招搖。月考一場接一場,高考仿佛是一幕即將開場的生死大戲。
李麥在公告欄里看到一則通知:南方知名高校將在本市高三畢業(yè)生中特招三名藝術(shù)特長生,有意者可報名考試。那是李麥向往的大學(xué),這機(jī)會令她欣喜。她跑去報了名。
考試在市一中進(jìn)行,她穿了一身白裙,背著她的木吉他。她真的太瘦了,白裙盡管合身,但也將她扁平的身材展現(xiàn)無余。其他女生不但身材凹凸有致,臉龐也清澈甜美。而且,她們多才多藝,既能唱英文歌,又會跳拉丁舞。李麥縮了縮,身體仿佛被扎出無數(shù)小洞,勇氣和自信一點點泄漏。
輪到李麥時,她彈著吉他唱了一曲《橄欖樹》,她底氣不足,原本清澈的嗓音也變得澀滯,彈到第二小節(jié)時,吉他斷了一根弦。有人竊笑,有人嘆息。不用現(xiàn)場等結(jié)果,她知道,她沒希望了。
李麥背著斷弦的吉他走出考場,一片寬闊的池塘迎面而來,池中央的小島上有棵石榴樹,開著花。樹下站著一個穿紅色連衣裙的女孩。
李麥認(rèn)出來,是成人禮那天在梧桐樹后哧哧笑她的女孩。她在哪兒干嗎?女孩瞥了李麥一眼,轉(zhuǎn)身一閃不見了。那一瞥,充滿失望、憂傷,似乎還有責(zé)備,像雨天里被打濕的落花。
“喂!”李麥大聲喊,小女孩能去哪里?四面都是浮萍。
“你怎么啦?”一個女生抱著書走過來。
“你看見石榴樹下的小女孩去哪里了嗎?”李麥連忙問。
“那兒怎么會有人?”女生一臉不可思議,說,“池塘很深呢,怎么過得去!”
可她剛才明明看見了??!李麥想,莫非是她看花眼了?考試壓力太大了嗎?
班上很多人都知道她去參加特招考試了,也許早就認(rèn)定她沒戲,當(dāng)她走進(jìn)教室時,他們用古怪又鄙夷的眼神看著她與她的吉他。她揚(yáng)起頭,用帶刺的眼神掃過教室。南邊的窗下,白曉天望著她咧嘴一笑,那微笑仿佛是烏云中的一道光芒,將她照亮??伤桓一貞?yīng),甚至不敢直視。
3.誰會喜歡一個神出鬼沒的陌生人啊
李麥的家與學(xué)校,僅隔著一條幽僻的街道。
晚自習(xí)下課時,白曉天手扶單車,站在街口的路燈下。李麥明知他在等她,可她佯裝沒有看見,沿著街道的另一邊,若無其事地快步向前走。白曉天追上去,調(diào)皮地按了按車鈴,說:“今天的考試不太順利嗎?”
“是?!崩铥溒沉怂谎郏瑳]好氣地說,“所以你是來嘲笑我的嗎?”
“哈?”白曉天十分無辜,“其實沒關(guān)系……”
不等他說完,李麥搶過話,哼了哼:“你當(dāng)然沒關(guān)系!又不是你!”
“我……不是這個意思,”白曉天解釋,“我只是想說,人生還有很多機(jī)會?!?/p>
李麥悶悶地往前疾走,白曉天也不再說什么。到了李麥家小區(qū)門口,白曉天掉轉(zhuǎn)車頭,朝李麥揮手:“李麥,再見,晚安!”看著他的身影消失在黯淡的夜色里,李麥狠狠地?fù)芰藫軘嘞业募?,一聲嗚咽?/p>
小區(qū)進(jìn)門是一段臺階,兩旁薔薇盛開,花瓣飄落在地上,層層疊疊。最后一級臺階上,坐著那個小女孩。李麥嚇了一跳,她怎么在這里?!一定是她看錯了!
她使勁揉揉眼睛,小女孩站了起來。路燈光透過花叢映照著她,這一次,李麥看清了她。她大約十二三歲,紅裙耀眼,黑瞳如星。她的嘴角揚(yáng)起譏諷的笑,望著李麥說:“你真是沒用啊,明明很喜歡他,不是嗎?”
“你是誰?”李麥倒吸一口涼氣,質(zhì)問,“你是不是在跟蹤我?”
“我叫小薔薇?!迸⒖┛┬?,“你怕什么,我又不會吃了你?!?/p>
“那你想干什么?”李麥問。
“和你說說話唄?!彼嶂X袋,眨眨眼,“你似乎不喜歡我?!?/p>
“誰會喜歡一個神出鬼沒的陌生人啊!”李麥毫不客氣地說。
“原來你這么膽小,又懦弱,還喜歡裝腔作勢?!毙∨⒁槐囊惶叵屡_階,跑遠(yuǎn)了。
這一次,李麥確定,她不是看花了眼,這小女孩什么來歷?有點詭異呢。
背書,做題,考試,李麥把自己變成了一架機(jī)器。白曉天被嗆了之后,也不再來自討沒趣,他成績那么好,唯有北方名校能與他相襯,李麥想,反正遲早是路人,不如少一些念想。
李麥不時會碰到小薔薇,午休醒來時,小薔薇從走廊上飛奔而過;深夜她回家時,小薔薇在臺階上蹦蹦跳跳;周末坐公交車?yán)@行時,小薔薇在某個站臺上沖她微笑。漸漸地,李麥竟不再害怕。
五月的周末,李麥想睡到自然醒,容嬤嬤卻一早就開始抱怨:你爸這個月又沒回來,說是加班,鬼曉得他去哪里鬼混了。跟他這幾年,我的委屈說都說不完!你奶奶真偏心,她害病我照顧,存折卻交給你二叔!死老太婆,再害病別找我!
李麥不勝其煩,可她不敢表露出來。她拉過被子蒙住頭,不讓負(fù)能量進(jìn)入耳朵?;秀遍g,被子被人一把拉開,小薔薇站在床邊,一臉憤慨:“在乎你的人,你給他冷眼。不在乎你的人,你卻忍受她朝你身上倒垃圾!你真是自作自受!”
李麥一陣惱怒,她掙扎著坐起來,發(fā)現(xiàn)是夢。容嬤嬤還在喋喋不休。她走過去,看著怨婦容嬤嬤,認(rèn)真地說:“那些都是你們大人的事,請不要再對我說了好嗎?”
“你……”容嬤嬤吃驚地看著她,“你敢這樣對我說話?怪不得別人說后媽再好,養(yǎng)的也是白眼狼!”
4.小薔薇紅色的裙擺在風(fēng)中飛舞,她身后陽光萬丈
容嬤嬤不再對李麥抱怨了,但她也不再搭理李麥。李麥平時三餐都在學(xué)校吃,到了周末,容嬤嬤也不做飯,她出去逛街,吃飽再回來。李麥對付著吃點剩飯,面包,但沒有人朝她倒情感垃圾,世界也清靜了。
爸爸很久回來一次,一回來就和朋友去喝酒,他很少關(guān)心李麥,最多問問月考排名,或者來一句,總之別學(xué)建筑,像我累得要死。
媽媽有時給李麥打打電話,叮囑她吃飽睡好別被男生騙了,要么就說自己一個人過多么不容易,但除了自己又沒人靠得住。
在大人們心里,李麥像荊棘一樣命賤易養(yǎng),不需要什么照料。反倒是他們自己各種艱辛不易,似乎在責(zé)怪李麥生在福中不知福??墒?,李麥記得,自她有記憶后,她就不曾被父母擁抱牽手。
高考這日,南風(fēng)三級,天晴。李麥從家里出來,拎著一個大筆袋。薔薇藤在風(fēng)中翻涌,零星開著幾朵遲遲的花。小薔薇站在臺階上,依然穿著耀目的紅裙。
“李麥?!毙∷N薇喊她。
“你不上學(xué)嗎?”李麥問,繼而又反應(yīng)過來,“哦,今天高考,中小學(xué)都放假?!?/p>
“我來為你加油哦?!毙∷N薇笑,“你看起來太嚴(yán)肅啦,笑一笑會少塊肉嗎?”
李麥翹翹嘴角,彎出弧度。
“這就好看多啦!你一定會考上你向往的學(xué)校,我把我的力量都借給你!”小薔薇蹦到李麥身邊,將一朵緋色的薔薇花放在她手上,說:“這就是我!”
李麥打開筆袋,將薔薇花放進(jìn)去,一邊飛奔下臺階,一邊向小薔薇揮手。小薔薇紅色的裙擺在風(fēng)中飛舞,她身后陽光萬丈,這景象,剎那讓李麥感到無比熟悉親切,仿佛是從記憶中生長出來。
考試順利,筆袋中的薔薇依然生機(jī)盎然,開放如初。李麥覺得,它好像是小薔薇的笑臉。
考完最后一門,天落大雨,李麥沒有帶傘,抱著筆袋走進(jìn)大雨里。忽然,頭頂?shù)奶炜辗徘纾鲱^一看,一把紅藍(lán)色格子傘輕輕晃動,映著白曉天疏朗如畫的眉眼。
“你真以為自己生命力頑強(qiáng)啊,”白曉天眨眼笑,“淋雨也會生病的!”
“我才不怕生??!”李麥還是倔,但隨即抿嘴一笑,“不過,謝謝你?!?/p>
白曉天的眼神一亮,說:“真難得看到你笑?!?/p>
雨從傘角邊沿飛濺而下,他們步調(diào)一致。忽然,白曉天一把將李麥攬入懷里,她的手臂碰上他的手臂,他的臉碰著她的額頭,潮濕冰涼。
“你干什么!”李麥大怒,雙手猛地一推,白曉天向后趔趄,雨傘跌落,沿著路面飛了出去,一輛汽車從李麥身旁疾馳而過。她忽然明白,若不是白曉天攬她過來,這輛汽車會迎面撞上她。可她說不出“對不起”,她長這么大,還從來沒向任何人道過歉。
大雨傾瀉而下,她羞赧無言,他一臉錯愕受傷的神情,但也沒有解釋。
李麥轉(zhuǎn)身跑,前方街角有一抹耀眼的紅色,小薔薇!這么大的雨,她在這兒干嗎?李麥跑近,但紅色一閃不見了。她四下張望,隱約聽到一個聲音:“你為什么不跟他道歉?……”
女孩柔軟清澈的聲音里帶著哭腔,是小薔薇嗎?還是她的幻覺?畢竟臨考的這半年,她疲憊不堪,壓力太大了。
5.她的生命就像一朵燦爛的石榴花,不管不顧地開放
李麥考上了藝術(shù)特招時錯過的南方名校。
學(xué)校里滿是芒果樹,綠色的芒果一個個墜落到地上。李麥常在黃昏跑去撿,那種芒果不能吃,她把它們擺滿書架、陽臺。它們陪伴著她看書,聽音樂,寫歌,遐想。也許是為了彌補(bǔ)點什么,爸爸給她的生活費(fèi)多于日常所需的兩倍。她用來買CD,買吉他,旅行。
整個大一,李麥的生活只有四件事,上課、讀書、旅行、音樂。她被視為低調(diào)神秘的怪女孩。有男生靠近她,不論是出于好感還是好奇,無一例外都被她的荊棘刺退。
她時常想起白曉天。聽說他如愿考取北方名校,在眾人中仍然如明月皎皎,女粉絲很多,但女朋友卻虛席以待。是嗎?李麥噘嘴想,那跟我有什么關(guān)系?她對雨中那幕仍耿耿于懷,她后悔沒向他道歉,可她安慰自己,世人都會犯錯,又不止我一個。
大一結(jié)束的暑假,她沒有回家,對她來說,那扇冰涼防盜門里的世界,早已不是家。她住在空空的宿舍樓里,穿著睡衣,吃著簡單的飯菜,看書,彈琴,唱歌,像一個幽魂。
黃昏時,她披頭散發(fā)坐在陽臺彈琴。一個女孩站在陽臺下聽了許久,然后她抬頭大聲說:“你是叫李麥嗎?我很喜歡你!”
女孩叫尤錦,是藝術(shù)特招生,特長是聲樂,她也彈吉他,是全校皆知的美才女。尤錦說服李麥,和她組建了一個二人唱作樂隊,取名叫“麥子熟了”。尤錦漂亮,活潑,明媚,懂得展示自己,她負(fù)責(zé)主唱,作詞;李麥負(fù)責(zé)作曲,和聲,兩人配合默契,共同成長。
在生活中,兩人也常一起吃飯,旅行,在宿舍樓的天臺上聊天到深夜。
李麥也喜歡尤錦,她的生命就像一朵燦爛的石榴花,不管不顧地開放??伤矔X得,和尤錦走在一起,尤錦的光彩奪目更襯托得她黯然失色,甚至,尤錦會刻意搶風(fēng)頭,將她比下去。
樂隊的第一次公開演出在成立四個月之后,學(xué)校的圣誕晚會。
她們要唱兩首歌,其中一首是李麥獨(dú)作,《荊棘之心》,她想自己唱??捎儒\說:“節(jié)目單上寫的主唱是我,如果換成你,觀眾一定會有意見!親愛的,只要樂隊做出名氣,你想要多少唱歌的機(jī)會都有!”
后臺的化妝室陰暗潮濕,鏡子上沾著口紅印,演員們擠擠嚷嚷。李麥坐在角落,握著眉刀修眉,一片紅色的影子晃了晃,小薔薇坐在化妝臺上!
“你怎么會在這里!”李麥渾身一顫,這么冷的天,她仍然穿著那條紅裙子!
小薔薇望著李麥,憂郁地微笑,也不說話。鏡子里并沒有她的影子,只有李麥目瞪口呆的臉。李麥忽然意識到什么,她試探地伸過手,滑過小薔薇的臉,身體,什么觸覺也沒有,宛如空氣,可小薔薇明明坐在那里,憂郁地微笑著,紅裙如火。
“啊——”李麥驚恐大叫,舉起拳頭砸向小薔薇。
“嘭——”的一聲巨響,鏡子破碎,一陣劇痛傳來,她的手指被割破了。
“李麥!你怎么了?”尤錦跑過來抱著她,其他人也趕忙圍過來。
“你究竟是誰?”李麥哭著尖叫,可化妝臺上只剩碎玻璃和瓶瓶罐罐,根本沒有小薔薇。
6.這些年,她聽到了很多贊美,可獨(dú)獨(dú)白曉天那一句,她記了這么多年
李麥?zhǔn)种甘軅麩o法彈琴。站到晚會舞臺上的,只有尤錦一個。李麥躺在校醫(yī)院里,聽見禮堂里傳來尤錦的歌聲,是她創(chuàng)作的《荊棘之心》:親愛的心,你是荊棘,是我最親密的伙伴,你會為我開出薔薇……
這歌詞是她信手拈來,仿佛是潛藏在內(nèi)心的聲音。
“我比你更難過?!币粋€聲音從窗口傳來,李麥望過去,一抹紅色一閃而逝。
因為沒讓李麥主唱,她才會自殘。尤錦這樣認(rèn)為。二月,尤錦宣布樂隊解散。
李麥也大致推測,自己心理出了問題。可她不敢去看醫(yī)生,因為害怕被認(rèn)為是精神病人,周圍的人會用更加異樣的眼神看她。她偷偷查閱了許多心理學(xué)書籍,對癥自診,分析后認(rèn)為:小薔薇的出現(xiàn)是一種幻覺,代表著一段嚴(yán)重的心靈創(chuàng)傷。
嚴(yán)重的心靈創(chuàng)傷,她想,難道是十二歲暑假發(fā)生的事嗎?可她不是早就承受住了嗎?
那個午后,媽媽上班,她去上舞蹈課,她穿著紅色的裙子,經(jīng)過一條坑坑洼洼的街道,她看到了爸爸。爸爸顯然是剛從外地回來,肩上還背著行李。他摟著一個女人的腰,正走向一棟小樓。她跟蹤他們,走上三樓,當(dāng)黑色的大門在他們身后“嘭——”的一聲關(guān)上時,李麥朝樓下沒命地飛奔起來。
她奔到媽媽的單位,她太憤怒也太害怕了,顧不得媽媽的同事在場,她告訴媽媽:“我看到爸爸去了一個女人家里!”
她天真地以為,只要告訴了媽媽,一切就能解決,女人會害怕,爸爸會認(rèn)錯,她依然還有一個父母恩愛的家??纱笕说姆磻?yīng)超乎她的想象,爸爸理直氣壯,女人上門威逼,而媽媽則決絕地離開,同時從單位辭職,一個人南下打工。
媽媽臨行前,她去哀求,抱著媽媽的手臂求她不要走,可媽媽甩開她的手,恨恨地說:“要不是你多嘴,我現(xiàn)在還好好的!”
她被判歸爸爸撫養(yǎng),爸爸并沒和那個女人結(jié)婚,而是娶了容嬤嬤。他和容嬤嬤經(jīng)常吵架。在一次大吵之后,爸爸恨恨地對李麥說:“要不是你多事,你媽也不會跟我離婚!我也不會娶這個蠻不講理的女人!”
哦,李麥想,原來導(dǎo)致家庭分裂的罪魁,竟然是我。于是,爸爸不關(guān)心也好,媽媽放棄她的撫養(yǎng)權(quán)也好,容嬤嬤折磨她、對她傾倒情緒垃圾也好,她都將其視為應(yīng)有的懲罰。
我承受懲罰,便可贖罪了吧?她這樣想。
她在承受中變得倔強(qiáng)多刺,她以為,這就是強(qiáng)大。
此時,她仍然這樣想。
她還想,小薔薇,你要是再出現(xiàn),我不會害怕你,你只是幻覺!
直到四月,小薔薇也沒出現(xiàn)。李麥?zhǔn)种傅耐鈧狭?,但她不能彈琴,食指傷得最深,不碰沒知覺,一碰劇痛難忍,醫(yī)生說這是傷到了末梢神經(jīng)的緣故。
這種傷害怎么恢復(fù)?醫(yī)生說,除了等待,沒有別的辦法??伤跄懿粡椙??容嬤嬤成了她的繼母之后,晚上常常把她一個人留在家里。她很怕,怕黑,怕停電,怕呼嘯的風(fēng)聲,怕小偷翻墻進(jìn)來,于是,她大聲唱歌為自己壯膽。后來,她找出爸爸的舊吉他,用零花錢去報了吉他班。吉他老師對她說,你知道自己彈琴的理由,所以,你會走得很遠(yuǎn)。
李麥再次抱起吉他,琴弦如刀,來回切割著她的食指,她痛得汗如雨下。她想起,她與白曉天的初次相遇,不是在高一的課堂,而是在吉他班里。那天,老師讓她彈一段練習(xí)曲給新來的同學(xué)聽,那個同學(xué)就是白曉天。他一臉微笑地聽她彈,像欣賞一幅畫。下課后,白曉天追上她,說:“你彈得太好看了!”
這些年,她聽到了很多贊美,可獨(dú)獨(dú)白曉天那一句,她記了這么多年。
7.她睜開眼,發(fā)現(xiàn)她擁抱著的人,其實是自己
初夏的黃昏,李麥在陽臺上彈琴,一抹紅色映過來,她扭頭一看,小薔薇側(cè)身坐在陽臺上,瘦瘦的雙腳在空中晃,紅色裙裾隨風(fēng)輕揚(yáng)。她眼睛閃亮地看著李麥,輕聲說:“對不起,我不是刻意要嚇你?!?/p>
“沒關(guān)系?!崩铥溚O聫椙?,“但是請不要再來打攪我了,好嗎?我很好,很強(qiáng),沒有傷口,沒有陰影,任何人不能將我傷害?!?/p>
“可那不是真的!”小薔薇搖搖頭,縱身從陽臺上滑了下去。
“天!”李麥大叫起來,盡管知道這是幻象,可本能還是驅(qū)使著她,她扔掉吉他,趴在陽臺上探出身體,想抓住下墜的小薔薇。
她太用力了,整個人翻出了陽臺,跌落下去。幸虧是二樓,樓下睡蓮池在雨后漲滿了水,她跌進(jìn)池中并未受傷。路過的同學(xué)將濕淋淋的她撈了起來,可沒人知道她墜落陽臺的真相。
她再一次躺在了校醫(yī)院潔白的病床上?;秀敝校牭叫∷N薇說:“救救我,李麥,我們需要幫助。”
自十二歲暑假之后,李麥不再開口向人求助。遇到任何困苦,她都默默咬牙,用自己的方法獨(dú)自對抗。她也拒絕一切的善意,將它們都視為對弱者的同情,她絕不要什么同情。
隔壁病床住著一個長發(fā)女孩,她一邊打點滴,一邊讀詩,李麥聽她讀:我的心曾悲傷七次,第一次,當(dāng)它本可進(jìn)取時,卻故作謙卑; 第二次,當(dāng)它在空虛時,用愛欲來填充; 第三次,在困難和容易之間,它選擇了容易; 第四次,它犯了錯,卻借由別人也會犯錯來寬慰自己; 第五次,它自由軟弱,卻把它認(rèn)為是生命的堅韌; 第六次,當(dāng)它鄙夷一張丑惡的嘴臉時,卻不知那正是自己面具中的一副; 第七次,它側(cè)身于生活的污泥中,雖不甘心,卻又畏首畏尾。
女孩的聲音輕柔如風(fēng)鈴,字字句句落入李麥的耳朵,她的胸口一陣緊縮,她不禁抽泣起來。
女孩問:“你還好嗎?”
她點點頭:“謝謝你?!?/p>
陽光燦爛,李麥終于去看心理醫(yī)生。在淡藍(lán)色的診療室里,她聞著氤氳的薰衣草氣息,將十二歲時暑假的經(jīng)歷和小薔薇的出現(xiàn),甚至連白曉天都說了出來。
醫(yī)生聽了,微微一笑,問她:“你認(rèn)為自己是什么樣的人?”
“太瘦,沒有魅力,內(nèi)心強(qiáng)大多刺,像荊棘,不容易被傷害。”她說。
“好的?!贬t(yī)生說,“我講一個實驗給你聽??茖W(xué)家選了二十個人,將他們的臉化妝成有傷痕的樣子,并讓他們在鏡子里看了自己的臉。接著,鏡子被收走,科學(xué)家又告訴他們,還要擦定妝粉,以免妝容脫落。但事實上,這是將傷痕妝擦去。然后,科學(xué)家讓他們?nèi)ス矆鏊m然他們臉上并沒有傷痕,但他們都以為,旁人都用異樣而敵意的眼光看自己,都在議論自己臉上的傷痕。”
李麥聽了,內(nèi)心豁然開朗,但說不出話。
“所以,親愛的,”醫(yī)生親切地說,“外面沒有任何人,只有你自己!世界不過是用你看自己的眼光來看待你。還有,你真喜歡你描述的那個自己嗎?”
李麥搖搖頭:“不喜歡?!?/p>
“所以,你也不相信別人會喜歡你?!贬t(yī)生說,“可是,你的心不這樣想,你的心在渴望被喜歡,被贊美,它認(rèn)為自己很美好,也能創(chuàng)造美好?,F(xiàn)在閉上眼,問問自己,是不是?”
李麥閉上眼,她居然看到,小薔薇就站在面前,依然穿著紅裙,眼神清澈閃亮如晨星,一言不發(fā)。
“她是誰?”李麥問醫(yī)生。
“她是你的心。”醫(yī)生回答,“十二歲那個暑假之后,你只顧著懊悔,承受懲罰,抵抗家庭變故,你忽略了她,把她丟在了那條坑坑洼洼的街道上,她找到你,卻不斷被你誤解傷害,其實,她在等待你的愛和擁抱,而不是逃避和驅(qū)趕?!?/p>
李麥流淚滿面。“對不起,親愛的?!彼f著,伸手擁抱小薔薇,她感到了一股溫暖柔軟的力量,從手臂緩緩向胸膛流淌。她睜開眼,發(fā)現(xiàn)她擁抱著的人,其實是自己。
8.漫長的時間,已經(jīng)原諒了他們的錯誤與過失,唯獨(dú)他們自己,不肯原諒自己
“親愛的,外面沒有任何人,只有你自己。”這句話,成了李麥日常的祈禱詞。
她真誠地回應(yīng)小薔薇,她很美好,她也能創(chuàng)造美好。為了那些她不曾企及的美好,她必須付出前所未有的努力,以及改變。
白曉天的電話被她鄭重地抄在一本琴譜上,她找到它,打給他。她說:“謝謝你,高考結(jié)束那天,你為我打傘,還救了我一命,而我卻小心眼地誤會你了,還那么粗暴地對待你,真的,真的對不起。”
“收到。”白曉天笑著說,“那么,你可以把我從黑名單里釋放出來了嗎?”
“你從來就不在我的黑名單里,而在一個特別的名單里。它叫……”李麥有些猶疑,膽怯,但她還是說了出來,“我喜歡的人?!?/p>
白曉天沉默片刻,然后壓抑著聲音里的歡愉,說,“我可以來看你嗎?”
“嗯?!崩铥溦f,“我彈琴給你聽?!?/p>
李麥的食指仍時而麻木時而疼痛,但漸漸地,那種痛融進(jìn)了彈琴的節(jié)奏里,變得自然流暢,仿佛那種痛是她生命的一部分。
媽媽還在南方,她經(jīng)營著一家高檔女裝店,生活其實很充實,打扮,購物,健身,自駕游,她也有男朋友,但沒再婚。她在朋友圈調(diào)侃說,婚姻是女性健康的頭號殺手。她仍然常感嘆人生辛苦,男人靠不住,但比起怨婦容嬤嬤,她的生命精彩自由多了。
李麥坐了長途汽車去看媽媽?!皩Σ黄?,媽媽?!八f,“那時是我錯了,我太幼稚,不該在你的辦公室告訴你,爸爸去了別的女人家,讓你那么難過,又沒尊嚴(yán)?!?/p>
“你跑這么遠(yuǎn)就是為了告訴我這個?”媽媽很是錯愕,然后媽媽走過來,輕輕地抱著她,“我沒想到,你記了這么久!傻孩子,那不是你的錯,你說不說,他都背叛了我,事情遲早會暴露。其實我一直愧疚,當(dāng)初放棄你的撫養(yǎng)權(quán),還把自己婚姻的失敗遷怒于你,我以為,你一直在怪我。”
“都過去了,媽媽?!崩铥溦f。
“嗯,讓它過去吧?!眿寢屨f。
是啊,十二歲的夏天早都過去了,她都快二十歲了啊。漫長的時間,已經(jīng)原諒了他們的錯誤與過失,唯獨(dú)他們自己,不肯原諒自己。
她在郵政亭里看到一張明信片,是建筑年鑒中的一張,那是爸爸參與設(shè)計的一棟大樓,她買了下來給爸爸寄去。她在明信片背后寫著:這棟大樓很帥,設(shè)計師大叔,你辛苦了!
像這樣對爸爸賣萌,她也是第一次,雖然有點小別扭,但是,她覺得很愉快。
9.在她內(nèi)心荊棘叢里,一定會開出璀璨薔薇
李麥還在一張紙上擬出了改變計劃。
每天跑步;按時吃飯;周一感恩;周日吃素;每周讀一本書;每天至少一次,主動和同學(xué)打招呼;認(rèn)真寫歌,彈琴,每天都要聽新的音樂;她不夠漂亮也沒關(guān)系,反正即使她漂亮,她也不打算憑此邀寵,或者取悅誰;還有,隨時提醒自己微笑,微笑又不花錢。
這張計劃表看起來有點程序化,李麥有點擔(dān)心,照這樣生活,會不會太做作了?可是,當(dāng)她從夏天,堅持過了秋天,冬天到來時,她發(fā)現(xiàn),她的身心很喜悅地接納了這程序,并讓它變成了內(nèi)在的節(jié)奏。
她相信,循著這樣的節(jié)奏走下去,在她內(nèi)心的荊棘叢里,一定會開出璀璨薔薇。
圣誕節(jié),學(xué)校又有晚會。李麥和尤錦分別獲得了邀請。
李麥穿著紅裙,站在舞臺上彈唱《荊棘之心》,唱著唱著,她清楚地感覺到,她心里也有個聲音在跟著她唱,然后,那個聲音與她的聲音,完整地融為一體。于是她知道,小薔薇,曾經(jīng)憂傷的小女孩,此刻已安然地回到了她的身體里。
一曲唱完,她鞠躬致謝:“我把這首歌送給尤錦,謝謝她曾陪我一起成長。”
她下場時,尤錦登場,她們同時伸手,擊掌:“加油!”
此時,白曉天正站在禮堂入口處,微笑地看著李麥。他手里捧著的,是一束在冬日盛開的薔薇。
編輯/眸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