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國彬
大雙說話時,蘇林一直在哭,眼見著把一雙眼睛哭成了軟面桃子,她才抬起臉責怪說:“你和我爺去找驢,怎不叫我娘去呢?”
大雙咂了咂蒼白的嘴唇,沒有吭聲,只顧在那搓著手上的泥巴。一個勁地搓,那大拇指被他搓得像根紅蘿卜。
大雙知道,姐是心里難受,才說出了這分明不合理的話來。大雙想,那天鬼子上莊時,連維持會長都不知道,村里人哪能有防備。
是中晌,大雙和他爺剛把瓦碴地的麥子伐倒,大雙娘提著一瓦罐水就來了。是當姑娘時纏的小腳,大雙娘走起路來一折一疊的,那細長的腿能讓人想到拌餃餡的兩根秫秸棒子。見到大雙爺,大雙娘說:“他爺,驢跑了……”說著就惴惴不安地看著大雙爺。這大忙季節(jié),正是要苦力的當口,一頭驢當十個男人使,把驢弄丟了還得了。
大雙爺一怔,兩眼尖溜溜的,先是向四周脧了一遍,然后把手里的鐮刀調了個頭,讓刀把子沖前,瞄定大雙娘的腰眼處,“嗵嗵”地擂了兩下。大雙娘單薄,單薄得像根柳樹條,大雙爺打她時,她就向前一彎一彎的;臉憋漲得透紅,沒敢哭,手上的瓦罐也沒敢丟,只是低著眉,斜著眼看著自己的男人。
打人好像是很累的,打完大雙娘,大雙爺就呼呼地直喘氣,然后惡狠狠地看著自己的女人,又猛地奪過女人手中的瓦罐,“咕咚、咕咚”地喝了一陣,喝完,瓜搭著毛茬茬的臉,扯開步子向前走去,嘴里粗聲粗氣地說:“大雙,走?!?/p>
大雙剛要跟上,卻被娘伸手薅住。見娘把瓦罐遞了過來,大雙也像爺一樣,仰起脖子,“咕咚、咕咚”地喝了個飽,然后驢撒歡似的,兩條腿一撂一撂地向爺攆過去。
驢是去年春半天從菜合子村劉禿子手上買下的,從七里營到菜合子有十五里路,大雙和爺找到劉禿子家,太陽都過了頭頂大幾里地了。
等大雙和大雙爺在劉禿子那找到驢,再牽著驢回到七里營時,七里營的人都被鬼子殺光了。蘇林娘死得最慘,上半身和下半身就靠一點筋骨連帶著。大雙爺抱著老伴的半截身子,一口氣沒過來,就隨著走了。
聽弟弟說完,蘇林哭著說:“老兩口子呀,打了一輩子,這下消停了?!?/p>
“人是小王莊子上的人埋的,我爺和我娘埋在菜塘口,老姑和老姑爺來了,說埋得太淺,怕狗扒,叫我來找你回去,想使幾個錢,弄口棺材?!闭f完,大雙看了蘇林一眼。
蘇林把眼淚擦干了,嘆了口氣說:“你先回去吧,到我老姑家過一段時間,你跟我老姑說,我手頭也緊揪,叫她先找人轉轉手……”
大雙看著姐姐,眼力很差的樣子,才十八九歲,胡子就長得很野,臉上的雀斑很難看,嘴角處結了一處黃色的痂,有血絲。
蘇林看懂了弟弟的眼神,她補充說:“我兩天就回去?!?/p>
大雙這才用兩手支著膝蓋,懶洋洋地站起來,輕飄飄地向外走。蘇林靠在門上看著大雙走。大雙很瘦,頭發(fā)也很長,影子被夕陽扯得細窄細窄的,好像要被扯斷了一樣。
眼見著弟弟走出了巷子,蘇林回到屋里。坐在床上,想著親娘熱老子轉眼就沒了,想想自己最后一次離開家時和母親慪氣的情景,蘇林心里一陣的空寂和酸楚,一陣的后悔和自責,一陣的恨,又開始哭起來。正哭得混亂,有人在前院敲門了。敲門的人毫無顧忌,“噼嚓、噼嚓”地敲,聽那聲音,門就要被撕開了。蘇林沖敲門的“嗷”了一聲,忙用袖頭擦干了眼淚,走了出去。
進來的是房東,一個四十多歲的女人,穿著領袖褲腳都鑲有花邊的衣褲;臉盤子不大,被皺紋坑苦了,看上去像是一顆干核桃;進門時勾著頭,先滿臉神秘地看了眼浸在夕陽里的巷子,然后小心謹慎地走進院子;嘴上正在嗑瓜子,一邊嗑一邊說話一邊吐殼,滿院像是飛滿了蒼蠅?!疤K姑娘?!彼f,帶頭走進了屋,“我說句話,你聽了潴心,就當是蚊子打噴嚏。這攬客做門里生意呀,也不能什么菜都往秤盤里扔,你得找那些戴禮帽、拄文明棍的。你說這些泥腿子,腰干倒罷了,爛糟糟的也對不住你這張俊瓜瓜的臉……”
蘇林忙說:“那是我家弟弟。”
“噢——”房東很意外的樣子,嘴張得很大,看上去黑洞洞的?!澳憧次疫@張嘴,吃屎了,不知不為怪呀!”她抱歉說,又向里屋瞄了一眼,她看到門簾是吊在上面的。“你弟弟找你做什么?”房東的眼睛在屋里溜著圈問。
蘇林把頭低下去,眼圈一紅,正要把家里的兇情說給房東聽,卻聽房東在說:“蘇姑娘,這兵荒馬亂、朝不保夕的,家家日子都跟擱在刀尖上一樣,沒有一會是好過的,我這邊也好幾張嘴呢,都張得跟漏斗樣,尖嘴獠牙地等著要吃,你看這兩個月房租就不要再拖我的啦,假若……”
蘇林臉上一紅,頭低著,一時半晌地沒接過話來。
見蘇林尷尬,房東說:“要不我讓金科幫襯幫襯你,他在日本人那做事,眼睛寬敞,給人帶些生意過來。昨天我在西市見著他了,跟他說了?!闭f完,斜著眼看著蘇林。
蘇林抬起臉,看著房東。想著她的話,好像對房東說的金科很陌生。
房東笑著提醒,眼睛照樣是斜睨著:“看你這個記性,上個月不還在你這過夜的嗎?我家門弟弟,跟我官奶奶的。”
蘇林想起來了。那個嘮嘮叨叨、夸夸其談、沒完沒了的矮個子男人,便彎彎曲曲地在她腦海里閃了幾閃。蘇林不知道那個人就是金科。
想過了那個男人,蘇林仿佛有點不好意思,點了點頭。表示自己還能記住那個男人,但是沒看房東。
“你說,他在日本人那做事?”過了一會,蘇林忽然這么問。
房東被瓜子殼梭了舌頭,不停地吸著氣,忙應了一聲。
蘇林令人不解地狠狠地搖了搖頭,臉色很差地愣在那里。
房東吮了一下手指說:“你搖頭什么意思?這年頭,活命是頭等重要的,做這事還不是為了一張嘴。既然做了,就礙不得情面,就不能揀嘴。再說了,這鬼世道,有了今天沒明天,有關門沒有開門的,能抓一把撓一把,趕緊的吧?!?/p>
蘇林又搖了搖頭,還是狠狠的樣子。見蘇林陰沉著臉,房東斜睨著眼睛說:“我來就這針眼大點事,不耽誤你生意了。”說著向外走了,走開時,那兩只眼睛沒忘把蘇林的屋子又搜刮了一遍。
蘇林被強奸是在房東走后不到一小時的事。
滿堂急急地要過那條巷子時,蘇林早早就看見了。她為自己勾了眉,又在臉頰處拍了一層胭脂,然后坐在院子里算腳步聲。聽到腳步聲近了,蘇林忙去開院門,滿以為出了院子正好可以攔在滿堂的前面,正在這當口,腳下卻被什么絆了一下,身子一趔趄的當口,滿堂的人影子就從門前劃了過去。見落下了過門客,蘇林急了,她端起一盆水攆了上去,沖滿堂的背影就是一潑。那是情急之下的力氣,一盆水全澆在了滿堂的后腿上。滿堂一驚,轉過身來,拎著濕漉漉的褲子,驚訝地看著蘇林。
滿堂說:“你……”
蘇林說:“呀!”
滿堂說:“也看著點。”
蘇林說:“我往水溝里倒的……對不起呀。”
滿堂說:“胡扯!我屁股上有水溝嗎?”
蘇林:“該死的風。風大……”
滿堂:“胡扯!我跟風有仇呀,它攆著我刮?”
蘇林說:“那我給你擦擦吧?!?/p>
滿堂沉著臉擺了擺手,自己抖了抖水汲汲的褲管,拉出要走的樣子。蘇林款款地走上去說:“我來給你擦擦?!?/p>
滿堂不理蘇林,拉開了步子。蘇林慌了,擋在滿堂面前說:“不行,我得給你擦擦?!?/p>
滿堂看了一眼蘇林,說:“不用了。”
蘇林堅挺著身子說:“你不能走,我要給你擦擦?!蹦巧袂橛悬c無賴的樣子。
滿堂感覺著對方的異常,琢磨著對面這個妖嬈的女人。
蘇林用指尖捏著滿堂的衣袖,眨了下眼睛說:“到屋里去吧,看你衣服潮的……”在滿堂心里,蘇林眨眼睛時,眼睫毛發(fā)出了“噼啪、噼啪”的火光。于是,滿堂的腦子就有點糯了,他向左右看了看,頭一低進了院子。
到了內屋不久,滿堂就把蘇林的底細看透了,乘蘇林貼著身子給自己擦拭褲子上的水,他一把抱住蘇林。蘇林果然沒拒絕,滿堂激動起來,呼呼地喘著粗氣,貪婪地嗅著蘇林臉蛋上的胭脂味。蘇林鄙視地看著迫不及待的滿堂,嘴上卻嗲笑著,“嗓子眼里伸出手來了吧,嘻嘻……”她說,“先把衣服脫下來吧?!睗M堂把蘇林有急有緩的身段子抱得更緊了,渾身抖個不停。蘇林用手抵著滿堂的鎖骨笑著說:“抖什么呀?”滿堂把蘇林按倒在床上,仍然緊緊抱著蘇林,仍然抖個不停,抖得牙齒“得得”地響;頭一個勁地向蘇林懷里鉆,好像那里有個窩似的。蘇林覺得自己被這個男人弄得亂糟糟的。蘇林怕這男人趁亂得了便宜,就用力抵著滿堂說:“告訴我,你是做什么的?”
滿堂眼閉著,不說話,一副受了驚嚇的樣子。
蘇林堅持說:“我要看一件東西。你知道。給我看。”
滿堂不看蘇林,把一個布袋搦在手里。蘇林摸了一把,感到軟的硬的都有,挺實在的,身子馬上像綢緞一樣柔軟酥滑起來,然后又蛇一般地纏住滿堂。突然,蘇林感到自己手上濕漉漉的,她一驚,正要看個究竟,又感到滿堂的兩個肩頭劇烈地抖動起來。
蘇林三下兩下把滿堂的臉從自己的懷里扒出來,驚慌地問:“怎么啦?哎!你怎么啦?”
蘇林看到,懷里的這個男人正在流淚,臉上都花了,這當口,又把頭深深地植在自己豐裕的乳溝間,身上抖得更加厲害了,哞哞地哭。
蘇林眼圈先是紅了,繼而也跟著流起淚來,她也不知道自己為什么流淚,她只感到懷里的這個男人可憐,覺得懷里的這個男人和自己一樣碰到大災大難了,而且他的苦難可能比自己還要深重。蘇林想著男人的可憐,便情不自禁地像母親一樣用手摩挲著滿堂的頭發(fā)。
蘇林的手好像有魔力似的,經它一撫摸,男人很快就平靜下來了。蘇林擦去眼淚問:“大哥,你到底怎么了?”她問滿堂時,就抓著滿堂的手,她感到滿堂的手滾燙,而且在微微顫抖。
滿堂沒說話,只是惡狠狠地看著屋里的一角。外面的光線暗了下來,蘇林看不到滿堂的眼睛。
“大哥,家里出什么事了?你從哪里來?”蘇林問,撫摸著滿堂的頭發(fā)。
滿堂不停地搖著頭說,“大哥——二哥——”滿堂這么凄切地呼喚著,又哭了起來。蘇林受不了一個大男人這么爛哭,就陪著滿堂落著淚,胡亂地想著這個男人的哥哥,或是被土匪擄了,或是被車子碾了,或是被鬼子殺了。兇的惡的胡想了一會,她關切地問:“你家哥哥怎么了?跟我說說好嗎?”
“都死了!”滿堂不斷地搖著頭,控制不住似的,“死得太慘了!我眼睜睜看著大哥死在我的身邊,我看見他的嘴一張一張的,我一點辦法也沒有,我救不了他,我心里難過呀……”
滿堂向蘇林描述了三天前在江邊的那場戰(zhàn)斗,桂軍走了,把陣地留給了他們連。炮火一停才知道,他們是在用一個連的士兵來抵擋一個聯隊的日軍,那時,滿堂所在的軍犬訓練隊臨時擴編給了四十三連,于是滿堂和自己的大哥、二哥都趕上了這場廝殺。幾分鐘后,戰(zhàn)場上就有了消耗,其中滿堂的大哥死了,二哥也死了,滿堂被連長叫去搬救兵,滿堂想到死去的大哥二哥,想到自己哥仨被抓壯丁后,哭瞎了眼睛的娘,于是,他在瓜田邊,扒下一個被流彈打死的商人的衣服,鉆進了玉米地……
蘇林的眼淚漸漸干了,臉上的神情也凝滯起來,她木然地看著天花板。
滿堂抱緊蘇林說:“抱著你,我才感到我是活的。我活了,我活著呀……”他哭著說,不停地咬自己的手背。
蘇林把身子向上提了提,讓自己靠在床架子上,也使自己的胸脯從滿堂的胳膊里解脫出來:“你看到日本人了嗎?”蘇林問。
滿堂應了一聲,試圖繼續(xù)往蘇林懷里鉆,蘇林則在這個當口又把自己的身子挺了挺,幾乎要完全坐在了床上。
“鬼子上不上?”蘇林仍然在看著天花板,嘴上問,神情是冷漠的。
滿堂顫抖著說:“上!我們怎么能打過人家呢。人家用的是三八式,苗子也長,十幾里地,‘叭公一聲就到了。我們用的是漢陽條子,沒有勁,子彈打出去,跟面條樣。還有,人家那個小鋼炮,活賽雷公,‘咣!地一炸,整個山就像是被人抬起來晃的一樣……人家吃的也好,全是罐頭,衣服都是呢子的,皮靴又厚又亮……”
蘇林冷漠而譏諷地說:“我看過日本人,那東西這城里也有,狗獾子一樣,沒有你高,我看擱在腳盆里,洗屁股水就能把個鬼孫嗆死?!闭f著,蘇林要下床,被滿堂一把拉住胳膊。蘇林沒有掙脫,就坐在床上。滿堂去解蘇林領口上的布疙瘩,被蘇林用手攔住。滿堂手上有勁,把那布疙瘩硬是解開了,蘇林的領口處立刻漏出一片細膩而鮮活的皮膚來。滿堂看見了,整個人像一把傘,砰的一聲就打開了,他挪了一下位置,就要上去摟蘇林,蘇林卻站了起來,她嘆了口氣,“你走吧。”她說,把自己的領口又扣嚴了。滿堂忙下床攔住蘇林,不解地問:“你這唱的是哪出子戲?”
蘇林斜著眼看了一下滿堂?!拔叶?,你們都是這樣?!睗M堂自作聰明地說,把床頭的錢袋炫耀地摜在蘇林的手里。蘇林則把錢袋插秧似的栽在滿堂的懷里。“請你走吧。”蘇林說,撫弄著自己有點凌亂的頭發(fā)。滿堂一把抱住蘇林,嬉笑著說,“褲子都脫到腳脖子了,你給我拿什么勁。你不賣……”
“……我不?!?/p>
“沒看到我的錢袋?”
“金山銀山都不行?!?/p>
蘇林說著一晃肩頭,又擺脫了滿堂。
滿堂說:“不賣,不可能吧,你這么賤能不賣?”
蘇林瞪了一眼滿堂。
滿堂說:“我可是你勾進來的,怎么?耍老子?”
蘇林把臉轉到一邊,這倒鼓勵了滿堂,他一把扯過蘇林,把蘇林像碗一樣扣在自己懷里,“自己脫,還是我扒?”他涎著臉問。
蘇林在滿堂懷里扭動著身子,花蛇一樣地掙扎著。滿堂用力控制著蘇林,“呼哧呼哧”地喘著氣,“跟老子說,為什么不賣給我,你要賣給什么人?”他說,用下巴不停地搓揉著蘇林的臉蛋。蘇林用力推開滿堂,她手指著外屋說:“你走,你馬上走。要不我喊人了?!睗M堂撲過來,一用勁,將蘇林按在身下,“你他媽的敢玩我,今天老子還就拿這根犟筋了,我偏要睡你,我非睡你不可。這火可是你點的,你滅不了啦。”他嘀咕著,去撕蘇林的衣服。蘇林一腳將滿堂蹬開,向外屋就跑。滿堂的膀子長,再和那雙大手關聯在一起,看上去就跟一根鉤竿樣,這“鉤竿”只是伸了一下就把蘇林給鉤住了。滿堂不解地憤憤地看著蘇林,“你他媽神經病呀?”滿堂問,“你不賣你撩什么騷?你不賣,老鬼才信,你別吊我,你開個價,我看你這塊肉值幾個錢?你開價吧?!碧K林看著滿堂,“呼哧呼哧”喘著氣說:“你這人說話也真夠難聽的。就算這樣,就算我賤,我也不賣給你,我不賣給逃兵!”
滿堂一下子呆了,他慢慢松開箍著蘇林身子的手臂,愣愣地看著蘇林,臉上一片一片的紅開了,但很快他就鎮(zhèn)定了,他向地上吐了一口唾沫。
蘇林瞪了他一眼。
滿堂瞇著眼說,“我要買你!”語氣陰森可怕,堅定頑強,毫無商量余地。
蘇林又瞪了滿堂一眼:“你走?!彼裏o比厭惡地說。
滿堂譏諷說:“你在鬼子炮樓底下掛肉架子,生意不錯吧?”
蘇林說:“是的,生意就是好,忙不過來。我高興,我樂意?!?/p>
“日本人沒少來吧,你能賣給日本人,就不能賣給我?”
“賣給你不如賣給日本人!”
“我沒說錯,你就是賤!”
“我再賤也不賣給逃兵。因為他們不是逃兵,你是!”
滿堂腦子一“嗡”,狠狠扇了蘇林一個耳光,“該死的婊子!”他怒吼,身子顫抖著,兩個眼珠子在眼眶里直晃,撞球一般。蘇林也回敬了滿堂一個耳光,“丟人的逃兵。丟人!丟人!孬熊!孬熊!”她怒罵。滿堂怒不可遏,將蘇林按倒在床上。用手指戳著蘇林的腦門說:“說老子是逃兵,說老子是孬種,你有種,你種在哪?你有種你他媽的別只在床上和鬼子干,你有種就拿槍跟鬼子干!”蘇林被滿堂的手指戳疼了,也被滿堂罵痛了,她一把搦住了滿堂的褲襠,大聲喊:“要女人去跟鬼子拼,你長這個東西干什么?!睗M堂被搦疼了,他惡了起來,撞著蘇林的頭,掐著蘇林的脖子。蘇林張著嘴,不停地咳著,窒息之下她不得不松開了手。滿堂趁機把蘇林拖到地上,然后去扯蘇林的衣服。蘇林狠狠地咬住滿堂的大拇指,像護食的狗一樣,一邊瞪著滿堂,一邊可怕地哼著。滿堂聽到女人的牙陷在自己肉里時發(fā)出的“咯吱、咯吱”的聲音,他堅持不下去了,滾到一邊。蘇林爬起來,正要抄起板凳和滿堂拼命,院門口傳來了說話聲。
“蘇姑娘,蘇姑娘。蘇姑娘在嗎?您看我把誰帶來了。蘇姑娘——”金科在外面一陣陣地喊,又和鬼子用日語說著什么。
蘇林和滿堂都傻了,兩人互相看著,足足有好幾秒鐘。蘇林看到滿堂的臉紅了,神情是恐慌的。蘇林輕蔑地向地上啐了一口,然后一邊攏著頭發(fā),一邊向外走。走到廂房門口,她突然遲疑了一下,一揮手,將門簾放了下來,這樣,滿堂就被擋住了。
這時,金科已走進堂屋,他嬉皮笑臉地說,“您好,您看我把誰給帶來了?!闭f著,他向院心晃了晃大拇指。
蘇林看到院心站著一個高個子日本兵,二十多歲的樣子,手插在肥大鼓脹的褲袋里,正在向這邊看。
蘇林向屋里連退了好幾步,她埋怨金科:“你怎么把這種東西帶來了,快讓他走,快!”說著,又向屋里退了兩步。
金科笑著說:“您這都是怎么說話,什么叫把這種東西帶來了,我為您帶來的可是大大的金票。您這叫沒進廟門就碰見了菩薩,懂嗎?”接著,他又在蘇林脖子旁耳語,“人家是大學生,小林隊長的紅人,不是我?guī)湍秩荆思疫€不來呢!您看見了嗎?城西頭,日本人有自己的白相館,根本就不稀罕咱們中國姑娘。今天,他來了,是看得起您,錢您就更不要放在心上了。皇軍滿意了,您就富裕了,錢在抽屜里打架?!?/p>
“不行,不行,快帶走,快!”蘇林怕被人吃了一樣,兩手緊緊抱在胸前,歪著身子,一個勁地說。
金科說:“您這不是白的也說,紅的也講嗎?可是您叫表姐求我給您攬生意的呀!”
蘇林說:“沒有,我沒有,你快讓他走,快!求求你了?!?/p>
金科嘆了口氣,走出屋去。蘇林忙躲到門后。這門縫很大,蘇林看到金科和那年輕的鬼子在說著什么,鬼子好像很生氣,撇下金科,自己向堂屋來了。金科見鬼子生氣了,反而跑到鬼子前面,引著鬼子進了堂屋。
見到蘇林,這鬼子的眼就亮了,顯得很興奮。
金科哈著腰,伸著手,對向柜子后面躲的蘇林說:“您看,皇軍看上您了,我說什么都不行了。您看……”
蘇林連聲說:“不行不行,我不接待日本人。我沒讓你帶他來,你快讓他走!”
鬼子不知蘇林說什么,生氣地看著金科。
金科頭上淌汗了,他去拉蘇林:“您干嗎這么啰嗦,您出來?!?/p>
蘇林猛地推開金科的手,喊著:“你滾,我不接待鬼子?!?/p>
那鬼子沖了上來,一下子就把蘇林的胸口揪住了,然后用力把蘇林從柜子后面向外拖。蘇林反抗著,被鬼子扇了一個耳光。蘇林狠狠地咬著鬼子的手,鬼子掄起另一只手,一聲“八嘎”,一記耳光,幾下子就把蘇林打成了軟柿子,隨即,鬼子一用力,將蘇林按在桌子上。金科見狀,用日語跟鬼子說:“您慢用?!比缓?,向外走去。就在這時,蘇林又一次劇烈地反抗起來,她一邊大罵鬼子,一邊用腳踢鬼子,金科見鬼子無法得手,便轉回頭沖向蘇林。
金科站在蘇林的頭部,從前面按著蘇林的兩個手腕子,那鬼子得以騎在蘇林的兩條腿上,讓蘇林下半身難以動彈,然后揭皮似的“刺啦、刺啦”地扒著蘇林的衣褲。
蘇林扭動著身軀,大聲叫罵著,一口一口地向鬼子的臉上吐唾沫。那鬼子狠狠地打了蘇林一拳。這一拳打在蘇林的左臉上,蘇林沒感到多痛,只覺得發(fā)暈,發(fā)愣,這當口,自己的褲子被鬼子撕開了,蘇林意識里想反抗,卻感到自己在旋轉,身子離自己也越去越遠了……
鬼子撕開了蘇林的褲子,就迫不及待地慌里慌張地去解自己的皮帶。這邊,金科仍然緊緊地按著蘇林的手。他從這個角度可以把蘇林雪白的線條豐滿的身子看得清清楚楚,他很興奮,奇怪地叫著。突然,他的眼睛睜大了,接著他聽到了兩記沉悶的夯擊聲,其中一記是從自己太陽穴里迸發(fā)出來的,隨后,這聲音牽引著自己墜向萬丈深淵。另一記聲響是從鬼子頭頂濺射出來的,繼而伴隨著從鬼子食道里發(fā)出的咕嚕咕嚕的聲音。
鬼子的死相很難看,兩眼恐怖地睜著,身體抽搐著,嘴里不斷地向外吐著血。
蘇林坐了起來,她看到滿堂站在自己面前,手里拎著一條板凳。剛才那兩下,都是奔死里去的,板凳腿全砸飛了。此時,滿堂惡狠狠地瞪著鬼子,見鬼子不再抽搐了,他把板凳一丟,跑進廂房。
蘇林有點清醒了,她看到滿堂拿著他的錢袋從廂房出來,然后經過她的身邊,倉皇地向外逃去。
月亮在天上出得很規(guī)矩:周邊跟被裁剪的一樣,連個毛刺都沒有,滴溜溜的圓。四處的麥地,有的割了,有的還沒割。沒割的麥子和著風聲,在月色里就像是一波一波的浪。
滿堂在麥地里深一腳淺一腳地跑,盡管市聲已經遠去,可他一直沒敢回頭,嘴里一個勁地嘮叨著:“我娘,我娘……”
過了亂墳崗,滿堂忽然聽到身后有腳步聲,他心里一緊,渾身起了一層雞皮疙瘩。他想回頭看,又不敢。他小時候聽娘說,夜里走路,死去的親人會跟著你,為的是怕你被野鬼領回家。這個時候你千萬不能回頭看,因為活人的肩上有兩盞燈,一回頭,那燈便滅了,死去的親人便不再保護你了。
可身后的腳步聲越來越近,越來越清晰,嚇得滿堂脊梁溝出齊了冷汗。過了柳林,滿堂猛跑了一陣,然后躲在了一棵老楝樹后面,并彎腰撿了一塊石頭。
不一會,那腳步聲逼近了,接著一個人影也出現了。等那人影穩(wěn)定了,滿堂看清了,追他的是個女人,正是蘇林。
滿堂從樹后閃了出來。蘇林突然見樹后走出一個人,嚇得失聲叫了起來,兩只手舉在胸前。
“你跟著我干什么?”滿堂問。
蘇林聽懂了滿堂的聲音,她不停地拍著自己的胸口,安慰著自己,嘴里呻吟著:“天哪,天哪!”
滿堂向前一步又問:“你跟著我干什么?”
蘇林驚魂未定地說:“我不跟著你,我等死呀!天哪!”說完,她又不停地拍著自己的胸口,接著整個人癱坐在地上。滿堂也一屁股坐在地上,兩人“呼哧呼哧”地喘著氣。
過了一會,還是滿堂先說了話。他問蘇林的情況,蘇林就說家里的情況,自然要說到七里營的事,講到父母雙亡的事。說著說著,她就哭哭啼啼起來。滿堂見蘇林一個勁地說,一個勁地抹眼淚,自己也插不上話,就忙著咂嘴,最后他趁蘇林擤鼻子之際,說了一句:“日媽的,日本人真萬惡!”
五月的夜,因為有兩個苦命人在,顯得很凄涼、陰冷,等一窩一窩的云頭上來后,那月亮也顯得鬼祟起來。滿堂看著在云里忙前忙后的月亮,就說:“都五月天了,還這么涼。我看你穿得怪單的。”他說這句話,不看蘇林,就看著月亮,仿佛那月亮是他家的一房窮親戚。蘇林當然能聽懂滿堂的話,她擦了擦眼淚,搖了搖頭。滿堂還是把自己的衣服脫了下來,然后撒網似的一撇,披在了蘇林身上。蘇林看了一眼滿堂,也沒拒絕。這期間,滿堂碰到了蘇林的手,他感到蘇林的手冰涼冰涼的,滿堂心里一陣寒噤。
過了一會,滿堂覺得蘇林有些變化,仔細一看才發(fā)現,蘇林的左臉腫了起來。滿堂想關心一下,但又把話咽了回去。又過了一會,滿堂說:“再往前走就是竹嶺,到了竹嶺我們就分手,你回七里營,我回河頭?!碧K林嘆了口氣說:“麻煩你送我到五里墩吧。我老姑家在那里,我弟弟也在那里?!睗M堂有點為難,他急著想回家。他向遠方看著,好像能看到五里墩似的,又好像能看到自己家似的。
天快亮時,滿堂和蘇林趕到了五里墩村口,兩人都傻了。五里墩所有的房子都被燒了,遠遠看上去黢黑黢黑的,有的徹底坍塌了,廢墟里尚有余火,幾屢微弱的青煙在漫漫地向上升騰。過去,一旦有生人上莊,狗們就會此起彼伏地叫起來,今天連一聲狗叫也沒有,村子里死一般的靜。蘇林的心怦怦直跳,她下意識地把手舉到嘴邊,生怕自己會叫起來。
滿堂說:“失火啦?日媽的,鬼子來了,天天失火!”
蘇林預感著災難,眼里淚汪汪的。
滿堂說:“我走了,你找你老姑去吧。”
蘇林一把攥住滿堂的手指頭,“不,我害怕,你跟我一起去吧。”她說,她感到滿堂的手指頭很粗,攥在手里,像是攥了根棍子。
小時候,蘇林和大雙經常被爺攆著到老姑家玩,老姑家的屋后有半畝桃園,每到毛桃跳枝的時候,蘇林、大雙和老姑家的幾個表姐妹就會在桃園里流連、玩耍,不把太陽玩栽頭了不收場子。現在,大火燒掉了所有的房子,村子里的方向也被大火燒模糊了。蘇林就憑著那半畝桃園找到了老姑的家。也是在那片桃園里,蘇林一下子就暈了過去,桃園里有一大片死人,蘇林分明看到了自己的老姑爺、老姑和弟弟大雙。
滿堂見蘇林昏死過去,忙撿起一個破盆,在蘇林旁邊拼命地敲,拼命地喊。蘇林被震醒了,便哭天抹淚地嚎著,一次又一次昏死過去,滿堂就一次又一次敲那只破盆,累得快要死了。
天完全放亮后,蘇林不哭了,泥塑似的坐在那里,遠遠地看著躺在血泊里的弟弟,一副傻透的樣子。而那一堆死人旁,已圍上了一大圈人,看來全是鄰村的,當中有些女人,滿臉驚悸,輕輕地說著昨晚上的事,大意是,山上下來一支隊伍,把倉庫里的幾個鬼子勒了,鬼子攆不到山上下來的人,就把五里墩的人殺光了。女人們說著說著就哭哭啼啼起來,男人們則一聲不吭,陰沉著臉,七手八腳地抬著尸體。滿堂也摻和在一大堆人里面,東一頭西一頭地抬人,一直忙到太陽挑到東半天才歇下來。
不一會,太陽又收起來了,天陰下來,污七八糟的黑,滿堂攙著蘇林離開五里墩,向河頭的自己家走去。好像是完全糊涂了,蘇林竟然一聲沒吭,由著腳步跟著滿堂走。
走到山凹里,蘇林站住了,她先是可怕地看著滿堂,然后突然沖上來,緊緊地揪著滿堂的胸口,歇斯底里地喊:“你為什么當逃兵,你為什么要當逃兵,為什么——”蘇林的叫喊又尖又高,滿山野洼都聽到了,都在回放:
“為什么——”
“為什么——”
“為什么——”
當蘇林的眼淚流出來后,天也下雨了,接著又打雷。
滿堂在山凹里,在大雨中,在雷鳴里,在悲痛欲絕的蘇林面前,顯得很渺小,他不知所措,任狂躁的蘇林撕扯著自己,推搡著自己。最后,蘇林累了,她放開滿堂,站在那哭起來。滿堂見雨越下越大,試圖去拉蘇林,卻被蘇林早早識破,所以,當滿堂的手剛接近她的胳膊,就被她揮手打開了,然后,她轉過身向另一條路上走去。
蘇林這一走,讓滿堂感到透心的羞辱,透心的委屈,透心的惱火,他看著被雨霧漸漸消融的蘇林的背影,不停地揮動著自己的胳膊喊:“你憑什么這樣對我?你家死人又不是我殺的,你家死得再多也不是我殺的,是你命苦,是你家上墳找錯墳頭了。假正經——去你媽的——還沒死全——我看還差一個呢——假正經——”
蘇林在雨里的樣子已經很飄渺了,加上雷霆在天空,在地面滾著響,滿堂的嚎叫聲顯得有點聲嘶力竭,有點虛弱,跟水灑在熱鏊子上一樣。
滿堂見蘇林一點反應都沒有,他蹲在雨地里,抱著頭跟自己訴苦:“你媽你命苦,我命比你還苦呢,我是河里沒淹死又往海里跳,我是生瘡又被黃蜂錐。說我是逃兵,你去訪問訪問,從淞滬到南京,當逃兵是不是就我滿堂一人,那整團整團地投降,整團整團地逃跑,要多好看就有多好看,你他媽看都沒看過,虧著你沒看過,看過了,你還能拿刀砍我呢。我當逃兵怎么啦,我家弟兄三個,都死兩個啦,我能活下來是天意。五湖四海,天崩地裂,就叫我家弟兄三個去頂呀?就叫我一個人去頂呀?你想讓我家絕種呀?你真狠,去你媽的,去你媽的狠心女人,腳抬高點吧你,別絆到雷——”
滿堂埋怨著咒罵著,算是安慰了自己,也算是為自己大泄了一口窩在心里的氣。罵得有點口燥了,他跑到一個破舊的瓜棚下躲起來,準備等雨小了回家。
雨更大了,雷就像吊在頭上一樣,劈頭蓋臉地響,滿堂頭伸著向蘇林那個方向看。雨霧成障,什么也看不見。滿堂蹲下來,兩條胳膊抱在一起,想著什么,最后,他還是向蘇林的那個方向攆上去。
滿堂攆上了蘇林,他看到蘇林站在一棵樹下,搖搖晃晃地去夠一件東西,滿堂把臉上的雨水劃拉到一邊才看清楚,那是一截已打好扣子的繩子。滿堂猛跑幾步,一把扯下那繩子,遠遠地扔了,然后把蘇林推向一邊。
蘇林像紙人一樣,滿堂一推她就倒了,她趴在雨水里悲傷地哭著,滿堂也不勸她,就站在蘇林的旁邊看她哭。見蘇林已哭得疲乏了,滿堂說:“你要死要活的,決心下得可真不小?!?/p>
蘇林還在哭,只是聲音小多了。
滿堂說:“這仗一打,哪家不被禍害,只要不死,日子還得往下過。你死給哪個看的?只有日媽的鬼子才覺得你做得正確,小鬼子是來亡國滅種的,看你多會配合。你快把這糊涂心事吹滅了吧,天難地難,挺過今天就算過去了。”
不知為什么,蘇林突然又哭出聲來了。滿堂有點泄氣,他干脆蹲在她的面前,耐心地等著。又過了一會,滿堂見蘇林收不住了,他掐起蘇林就擱在了自己肩上。蘇林沒反抗。
蘇林在發(fā)高燒,滿堂背著她時,感到是在馱一只燙山芋。滿堂怕蘇林被雨淋壞了,就掐了幾張大麻葉蓋在蘇林頭上。蘇林在滿堂背她的時候就不哭了,她說:“我自己走?!睗M堂沒理她。蘇林問:“你把我?guī)У侥睦锶??”滿堂停下來,四處看著。蘇林說:“我哪里也不去,我要回七里營,你把我放下來,我自己走吧?!睗M堂沒理蘇林,也沒把蘇林放下來,背著蘇林向一條下坡去了。這是去七里營的路,蘇林分辨出來了,便不再鼓噪,她安靜地趴在滿堂肩上,滿堂身上濃厚的有點嗆人的汗味讓她心里踏實,她昏昏沉沉,迷迷糊糊地想睡。
背了兩里多路,雨停了,他們來到一個廢棄的煙坑里。滿堂說:“我實在背不動你了,你就在這躺一會吧?!碧K林說:“你走吧,不要管我了。你走吧,你去家吧?!睗M堂看著蘇林,蘇林的衣服全濕透了,把個人捆粽子似的包裹著,那高聳的胸脯,鮮明地在一起一伏,臉上紅撲撲的。滿堂最后把目光定在蘇林的臉上。
蘇林說:“我一發(fā)燒就是這樣,沒事,你去家吧,我在這歇一會就走,你去家吧?!?/p>
滿堂看著蘇林,眼睛里有話。
蘇林就說:“你去家吧,我不死了,真的。”
滿堂觀察了一番四周環(huán)境,又看了看天,又站著低頭想了想什么,然后把小褂往肩上一搭,默默地走了。
蘇林是看著滿堂走的,當她見滿堂真的走了,她嘆了口氣,心里頓時像掏空了一般。當滿堂兩只腳在稀泥里發(fā)出的“嘰扭嘰扭”的聲音并漸漸遠去時,蘇林頓時感到凄涼起來,一行淚水很快就滑了出來。
到了天快黑時,滿堂回來了,他嘴巴上黑黑的,用手扯著上衣的下擺,做出個鄉(xiāng)下人用的簸箕狀。走近了,蘇林才看見,那“簸箕”里兜著一團剛燎的小麥,聞起來香香的。
滿堂回來,蘇林當然感到很意外,所以打滿堂一進煙坑,她就盯著滿堂看,眼里淚閃閃的,“你不是走了嗎?”她問,“你不走了嗎?”滿堂說:“你吃點吧?!碧K林還問:“你沒有走???”滿堂說:“我去人家要飯的,都沒有,就要來兩塊火鐮。這麥子是背陰地的,熟晚了一步,還掛著漿呢,你嘗嘗。”蘇林看了一眼滿堂,伸手撮了幾粒在手心里。滿堂見蘇林不愿將麥粒往嘴里送,就轉過身去,先把衣服里的麥粒倒在蘇林旁邊的麻葉上,然后脫下衣服,“嘩啦、嘩啦”地抖。蘇林又看了一眼滿堂的背影,便開始吃那香噴噴的麥粒,吃的時候流起了淚。滿堂說:“我去七里營了,一個人影都沒看見?;貋淼臅r候,我差點……”說到這,滿堂不說了。
蘇林張著嘴,擔心地看著滿堂,“你差點怎么啦?”她急切地問。
滿堂說:“我碰到鬼子了。往七里營去的,滿滿一卡車。車頭前綁著一個婦女?!?/p>
“婦女?”
“是的。四十多歲。”
“瘦瘦的?一臉皺紋?”
“是的。好像被打了,整個臉青瓜似的?!?/p>
“穿什么衣服?袖頭上有花邊嗎?”
“有。撕爛了,狗啃的樣。”
蘇林明白了,那婦女定是房東,去七里營的鬼子定是在尋自己。她半天沒說出話來。
“所以我就跑回來了?!睗M堂說,齜牙咧嘴地搓著脖子上的灰,“我怕你正好趕上?!?/p>
蘇林越想越害怕,愣成了木瓜,一陣陣顫抖從指尖一直往心窩里鉆。
滿堂說:“我看這七里營你就別去了,無論什么時候你都別去了?!?/p>
這時,滿堂發(fā)現蘇林死死地看著自己,滿堂覺得是自己搓脖子上的灰吸引了蘇林,忙停了下來。
夜里,蘇林和滿堂就睡在煙坑里,蘇林夢魘了好幾次,每次驚醒都看到滿堂在燒麥秸驅趕蚊子。蘇林睡不著了,就想和滿堂說幾句話,她看著滿堂,希望滿堂能先搭話,可是滿堂只在那管火,一句話也不說。蘇林只好自己先說:“你罵起人來真花哨?!睗M堂很意外地看著蘇林。蘇林嘆了口氣說:“罵人跟刀切的樣。祖?zhèn)鞯陌??”滿堂笑了笑,“你耳頭怪尖!”他說,然后就再也不說話了。又過了一會,蘇林嘆了口氣說:“我以為你不回來了?!睗M堂不說話,歪著頭,輕輕吹著麥秸里的火。蘇林說:“我從來都沒有發(fā)過這么大的燒,快把我燒開了。要不我就去七里營了。我差點去了七里營……”
見滿堂跟一方石料樣,蘇林也不說話了,她看了一眼滿堂,又把身子歪了下去,闔上了眼睛。
第二天,蘇林退燒了,但仍然很虛弱,不能很快地走,她對滿堂說:“連累你了,你走吧?!弊焐鲜沁@么說的,但眸子里的神情卻是迷惘的。滿堂沒吭聲,他默默地坐在蘇林身旁。
經過一段時間的沉默,滿堂說:“你這個身子跟瓜瓤子樣,把你一個人丟在這荒山野洼怎么辦呢……先到我家去吧,等你硬實了,你再去尋親……”滿堂的話沒說完就卡在了嗓眼里,他索性不再說下去,等著蘇林搭腔。
蘇林沒搭腔,蘇林的臉紅了。到了下午,滿堂攙扶著蘇林向前走時,蘇林也沒問去哪里。當上坡時,滿堂提出背她時,她也沒有多大推辭。于是,滿堂的心里就甜了,就油膩起來。他的眼前晃著舊年的情景兒:秋色里,山村干凈而安詳。老家的屋檐下,爺爺撇開腿丫兒,裸蝦一樣地躺在藤椅上,老剃頭匠戴著老花鏡正在為爺爺扒耳頭。爺爺一只眼瞇著,一只眼暴突著,嘴里淌著晶亮的哈喇子,臉上的肌肉不時地跳動著,抽搐著,最后,在長而輕輕的呻吟聲中,原先僵硬的身體慢慢癱軟下來。而另一邊,奶奶正在伙房里煨雞湯,一陣陣帶點辛辣的香味四處飄散,讓人慵懶而犯困。樹上的葉子則像是浸過了雞油,在風中亮閃閃地跳動著……
這時,蘇林忽然問:“你笑什么?”滿堂忙收著自己的笑,說:“我?我沒笑。”蘇林糾著嘴巴說:“還沒笑呢,我看你笑了?!碧K林這么說著,自己也笑了。
他們到了山頂,從南邊突然飛來幾架日本零式戰(zhàn)機。飛機飛得很低,飛機側面的膏藥旗像紅腫的肚臍眼,飛機上面的飛行員有鼻子有眼的,脖子上扎的白手巾白得耀眼。滿堂到底是經過戰(zhàn)場的,他怕飛機突然俯沖掃射或轟炸,忙把蘇林緊緊地闕在自己的身下。但飛機顯然對蘇林和滿堂不感興趣,像一團油扔在熱鍋里一樣,“嗞啦”一聲就飛過去了。盡管如此,滿堂也被嚇得臉色蒼白。當飛機走了,他松開蘇林,坐在地上,心有余悸地看著飛機的尾巴。這時,蘇林卻叫了起來,原來,滿堂在摁倒蘇林時,手搓在了石尖上,此時正汩汩地向外冒著血。蘇林“嚓”的一聲撕下衣服的下擺,抓過滿堂的手,三下五除二地扎上了,滿堂想說,不要緊,這算什么,戰(zhàn)場上成塊成塊地往下掉肉那才叫受傷呢。但是他沒說出口,尤其是那“戰(zhàn)場”二字。蘇林說:“我第一次這樣看飛機,真清楚!”滿堂沒吭氣,他知道,飛機飛這么低可不是件好事,說明這附近有戰(zhàn)事。滿堂立刻想到大哥臨死時,嘴一張一張的樣子。
滿堂受傷了,下山時,無論滿堂怎么堅持,蘇林也不要滿堂背自己了,相反,她卻不時地看滿堂的手,心里生疼生疼的。
他們走進山凹時就上了一條鐵軌。沿著鐵軌再走一會,他們看到一列票車。此時,這列票車靜靜地躺在那里,像一條巨大的青蟲,而車上的旅客正大呼小叫地往車下跳。幾個穿著制服的列車員則高聲喊叫著,指揮著乘客向不遠處的山上跑。
滿堂和蘇林走到司機跟前時,他們聽到司機正用像火車鳴笛一般的大嗓門,在高聲敘述著事情的嚴重性:這輛票車原是向北開的,但現在不可以了,前方已開戰(zhàn)了,而票車剛剛經過的道路又被一支國民黨部隊炸了,以防日軍借此增兵,所以,他們只能把票車丟在這里。
“都發(fā)什么愣,都跑吧,快向山里跑。票車不走了,我說的是真話,快跑呀!”司機不停地揮動著胳膊,顯然是對著那些站在火車旁心存僥幸的旅客說的。
看著紛紛向山上奔逃的人群,蘇林臉上很慌亂,她東張張,西望望,顯得六神無主,只是下意識地跟著滿堂。滿堂過鐵路,她也過鐵路,滿堂繞過一塊大石頭,她也繞過那塊大石頭,亦步亦趨的樣子,活賽一個怕被大人弄丟的孩子。這時,北方突然傳來幾聲劇烈的爆炸聲。好像這爆炸就在附近或腳下,聽到響動,逃難的人都驚得猛然把身子矮了下去,然后貼著地面向前竄動。
到了山上,滿堂他們和一批從北方逃來的人群相遇。滿堂發(fā)現,在這些逃難的人群中,竟然有兩個蓬頭垢面的逃兵。大家都坐在樹下喘氣,一個滿臉是血的老太太就在滿堂面前,她懷里摟著一個小男孩,男孩的一只胳膊已被炸斷,但讓滿堂不解的是,男孩竟然不哭,也許是早就流干了眼淚,也許是個啞巴。男孩盯著滿堂看,滿堂和男孩對峙著,最后,滿堂回避了男孩的目光,把臉轉到一邊。這時,又有幾十個人從北方逃來,他們紛紛談論著北方正在發(fā)生的戰(zhàn)事。滿堂知道,一支桂軍在十五里的河汊和鬼子接上了火,都打了一天一夜了。這時,那個懷里摟著斷胳膊孫子的老太太抹著淚說:“我的孩子呀,我的心也,都十七八歲呀,都打死了。鬼子太多了,怎么有那么多鬼子呀,我們的人手太少了。我的孩呀,殺呀,砍呀,喊得讓人心里直掉淚。鬼子太多了,一窩一窩的,洞里鉆出來一樣,我的孩呀……”
聽老太太這么說,眾人忽然把目光都轉向了那兩個軍人。兩個軍人像是被巨大的光柱照到了,一一低下頭去。此時,沒有人看滿堂,但是,滿堂的臉卻紅了。先是淺紅,漸漸就紅成了一枚醬了很久的棗子。他把臉轉向一邊,他感到蘇林在看他。他感到自己的手被蘇林攥得越來越緊。
“不行了。廣西‘猴子不行了?!边@時,一個逃難的老頭肯定地說,“鬼子都沖破三道戰(zhàn)溝了,廣西‘猴子死得一層又一層的,跟出鍋的麻蝦樣,快守不住了??炫?,不能停,往河頭跑,鬼子說到就到了?!?/p>
聽老頭這么一說,剛想坐下來喘口氣的人們又慌亂起來,忙紛紛站起來,背起鋪蓋、糧食,向樹林的另一頭跑。
聽到“河頭”兩個字,滿堂則想到每天傍晚拎著雞罩站在銀杏樹下“咯咯”喚雞上宿的娘。滿堂心里一驚,拉著蘇林隨著人群跑出樹林。他們剛出林子,又看到幾架鬼子的飛機向北飛去。不久,北方就傳來了一陣陣沉悶的轟炸聲。
我們說過,滿堂畢竟是經過戰(zhàn)場的人,聽到北方傳來轟隆隆的炮聲,滿堂能看到戰(zhàn)壕里血頭血臉的士兵,他們的眼全紅了。他們不停地射擊時,是不用喘氣的,當一顆子彈“噗”的一聲穿過他們的腦袋,他們才會回一口氣……
滿堂的腳步聲漸漸慢了下來,然后站在那不走了。過了一會,他對蘇林說:“我家住在河頭,再過一道嶺就到了。我娘叫高楊氏。河頭村口有一棵一懷抱的銀杏樹,我娘就住在銀杏樹下?!?/p>
蘇林停下腳步,她不解地看著滿堂。滿堂弓著身子,在懷里不停地挖掘著什么,最后,他把那個錢袋掏了出來。他把錢袋放在蘇林手里說:“你交給我娘?!?/p>
蘇林一把抓住滿堂的手,顫抖著問:“你要干什么?你要干什么?”滿堂掙脫了蘇林的手說:“不要告訴我娘。不要跟她說我回來了,還有……我兩個哥哥的事……”
北方的炮聲又響了起來,也不知是什么炮,“喀嚓、喀嚓“地響,脆生生,尖溜溜的,站在這么遠,腳底下都能感到震動。
滿堂向北方看,蘇林不知滿堂在看什么,也向北方看。這當口,滿堂突然轉過身,逆著逃難的人群向北方走去。
蘇林愣愣地看著滿堂走去的身影,她喊:“哎——哎——哎——”
滿堂肯定是聽到了,他越走越快。
這時,北方的槍聲漸漸清晰起來,蘇林完全明白了,她大喊:“你回來——你回來——”
滿堂沒有回來,他像紫貂一樣跑起來,他的身影越來越小了。蘇林哭了,她一邊哭,一邊蹲了下來。
她好像在罵滿堂,不停地罵……
后 ? 記
今年清明節(jié),我和大哥又到河頭給三舅和三舅母掃墓,這是母親生前的要求,也是我們由衷的心愿。
三舅不叫滿堂,他原名叫朱齊家,三舅母也不叫蘇林,她在姑娘時叫小丁,大人小孩都這么喊,到了九十歲了,人們還喊她叫小丁。
三舅在武漢保衛(wèi)戰(zhàn)中當過逃兵,后來因為三舅母又回到了前線。三舅母的確做過妓女。但這都不影響我們弟兄二人對他們的尊重。在國破家亡的時候,三舅和三舅母身份卑微,人格也不健全,這都不在乎,在乎的是,當那場關乎民族危亡的戰(zhàn)爭到來時,他們沒有缺席,他們以樸素的方式表達了自己的立場和血性。
我們給他們燒紙時,大哥會對小輩們說:“別看你三舅爹三舅奶呀,我的天,也是個人物呢!”
責任編輯 ? 張 ? 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