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仲華
偶讀《米芾行書選》,發(fā)現了一件趣事。我看的是《紫金硯帖》,米芾寫道:
蘇子瞻攜吾紫金硯去,囑其子入棺。吾今得之,不以斂,傳世之物,豈可與清凈圓明本來妙覺真常之性同去住哉!
此帖信手寫來,韻致天然。蘇、米都是宋代書法的頂尖人物,也是知音。蘇軾從瓊州回江南,順路拜訪米芾。久別重逢,交流書藝。不料,發(fā)生了一件意外的小事:蘇軾“攜”走了米芾的紫金硯。
“攜”字,意思極妙。攜,不是借,當然也不是偷,更不是搶,也不是奪……那么,“攜”是什么呢?
是不打招呼,拿走了。蘇軾和米芾經常開玩笑。蘇軾一見紫金硯,喜愛不已。蘇軾心里有數,借,白搭,米芾對此愛逾性命,借不來。米芾癡迷于硯臺,敢和皇帝玩賴。一次,宋徽宗讓米芾進宮寫字,米芾瞅上了他的硯臺。寫完字,米芾一把抱住硯臺:“報告皇上!這硯已被臣下用臟,皇上不能再用啦!”宋徽宗無奈,只得送給他了。
蘇軾深知借不來,但是硯臺太可愛了,最后“攜”走。估計蘇軾趁米芾不注意,拿走硯臺,又讓人捎信回來:拿去玩玩啦!
米芾是煩惱加郁悶,說:“吾今得之,不以斂”,意思是,我得了這個寶貝,也不會把它完全據為己有的(哪像你這么玩賴?。?/p>
米芾正在為硯臺牽腸掛肚,又傳來一個消息,東坡囑咐兒子:我死后,把這硯臺和我一起入館!
米芾的腦袋頓時大了,于是寫下這則日記,發(fā)牢騷:“傳世之物,豈可與清凈圓明本來妙覺真常之性同去住哉!”意思大致是,蘇兄啊,你善于談禪論道,說人的“清凈圓明本來妙覺真常之性”是“無相”的,比一切事物都寶貴,這硯臺再好,也不過是個“物”,怎么趕得上“清凈圓明本來妙覺真常之性”更好?往日的談禪論道,原來是紙上談兵啊!
米芾發(fā)的牢騷,一語中的。其實,他更做不到!對自己喜歡的書畫之物,比蘇軾更“無賴”,可謂“膽大心細臉皮厚”。他連皇上的硯臺都敢“巧取”,這是“膽大”,“臉皮厚”呢?蔡京的兒子蔡攸有一幅東晉王衍的字,有一次在船上,拿出來跟米芾一起賞玩。米芾看完,把字往懷里一揣,拉開架勢要跳河。蔡攸急忙啦住他:你干嘛?米芾大哭:我收藏了那么多書畫,就是沒有這么好的,唉,我活著還有什么意思??!一看這“無賴相”,蔡攸只得把字送給他。說到“心細”,米芾卻遇到了真高手。一位朋友有幅唐朝戴嵩的牛圖,米芾借來觀賞,難割難舍,又玩了“無賴”——偷偷臨摹了一張假的奉還。不久,人家拿著假畫找回來了:這畫倒是挺像的,只是原畫里的牛,眼睛里有牧童的影子,這幅沒有!米芾傻了,只得把真畫奉還,不知當時有多尷尬?
看來,米芾和蘇軾會面時,沒少談“清凈圓明本來妙覺真常之性”。當蘇東坡遇到可愛的硯臺時,忘了所談的,耍了“無賴”,“攜”硯而去。米芾不滿,但他遇到喜愛的書畫之物時,自己也忘了“清凈圓明本來妙覺真常之性”了,玩起了“無賴”。
兩位書法大家,為了所愛的書畫之物耍賴,非常有趣,其實透露出是,也是人性的一種軟弱啊。
不過,米芾的晚年學禪有得,忽然大悟,超越了這種癡迷。他去世前的一個月,處理好家中事,給親友寫信作別,然后“盡焚其所好書畫奇物”,置棺材一口,坐臥飲食其間。前七日,不吃葷,更衣沐浴,焚香清坐。這天,在棺材中,舉起拂塵,對大家說:“眾香國中來,眾香國中去?!睌S拂合掌而逝。米芾臨死前,能把最愛的書畫燒掉,玩得瘋瘋癲癲,卻又扔得干干凈凈,像魯智深“赤條條來去無牽掛”,這種境界,著實令人向往。
(摘自揚子文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