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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隱俠·生死

      2015-05-30 10:51:30趙晨光
      今古傳奇·武俠版 2015年5期
      關(guān)鍵詞:四喜副官老師

      趙晨光

      章一

      北京城的夏天里,消暑的最妙辦法,莫過于在傍晚時來到什剎海荷花市場,吹一吹清涼的晚風(fēng),看那一灣子水舒緩一下頭腦,再要一個冰碗兒,定會暑氣全消,口角沁香。

      有兩個人,想是也信奉這種消暑哲學(xué),此刻正坐在茶棚里吃冰碗。只見那白瓷碗里裝了滿滿的新鮮藕片、剛剝出的蓮子,又有菱角肉、雞頭米、核桃肉、杏仁,拌了蜂蜜糖水在里面,上面又堆了冰塊。真是不必吃,單單看上一眼,也覺得心頭清涼。

      坐在下首的一個少年顯是很愛這點心,三下五除二便吃掉了一碗,招呼伙計還想再要,卻被坐在他上首一個書生模樣的青年攔?。骸安豢桑涫吵远嗔藗??!?/p>

      那少年有些不樂意,但最終還是聽了那青年的言語。

      這兩個人,正是韓鳳亭韓少督和他的老師一現(xiàn)任新聞記者的盧秋心。經(jīng)過了之前《平復(fù)帖》那一樁事,謝蘭圃自盡,岳劍塵重傷,然而也正因結(jié)識了這二人,盧秋心方下定決心,要對韓鳳亭真正盡到一個師長的職責(zé)。

      這一段時間,韓鳳亭只覺盧秋心對他嚴(yán)厲了許多,他紈绔出身,哪里耐得,雖礙著對盧秋心的尊重,不曾直接出語反對,卻也找了許多借口逃脫,這來什剎海吃冰碗就是其中之一。盧秋心雖然曉得他的心思,因想著一松一馳才是正道,也便答應(yīng)下來。

      吃完了冰碗,韓鳳亭想著還要找些什么消遣,磨磨蹭蹭地不愿走。盧秋心看在眼里,心中好笑,道:“你今日還有五張大字沒有寫,便是晚些回去,功課也是一樣要做的。”

      韓鳳亭叫起來:“老師你對我要求這許多是做什么!就算我有天樣高的學(xué)問,以我的出身,難道還用去考什么學(xué)校不成?”

      盧秋心道:“憑你,現(xiàn)在還考不上?!?/p>

      韓鳳亭被噎了一下,正想著找一句什么話反駁,忽見前面一片喧鬧,韓少督是最喜歡熱鬧的一個人,忙道:“這是什么事?我去看看?!币膊坏缺R秋心答話,便跑了過去。

      盧秋心搖了搖頭,也便跟了上去。誰想這前方還真有一件稀罕事,一個二十歲左右,穿了一件舊藍竹布長衫,鬢發(fā)蓬亂的女郎正在大街上跑得飛快。在她身后有兩個大兵緊緊地追趕。那女郎卻也聰明,專往人多的地方去。一路跑,還一路喊著:“光天化日,哪有搶大姑娘去當(dāng)小老婆的!”

      其實這時正是傍晚,似乎并不能稱之為“光天化日”。但她這樣一喊,自然就匯集了許多人的目光,雖也有人想要干涉,然而看到那兩個大兵兇神惡煞一樣,不免又退縮回去。韓鳳亭卻是不在乎這個的,他一個箭步?jīng)_了上去,把那女郎往身后一扯,叫道:“怎么回事?”

      他是個年少富麗的人物,那女郎雖然穿著樸素,但在蓬亂鬢發(fā)之下,卻可見她一雙眼睛黑白分明,生得十分秀媚。這么一來,倒仿佛英雄救美一般,這圍觀的人都對他二人寄予同情。

      那女郎萬沒想到挺身而出的是這樣一個美少年,一顆芳心也不免為之跳動。那兩個大兵上前喝道:“這是我們田團長的姨太太!”

      韓鳳亭自家便是少督軍,哪會在乎這樣兩個大兵。他一撩衣襟,拿出他哥哥捎來的一把最新款的左輪手槍,道:“我管你什么甜團長咸團長!你們知道我是什么人?再上來一步,我的槍可不是長眼睛的!”

      這兩個大兵對視一眼,倒還真不敢上前。何故?原來他們是最近才進得京城,也曾聽說這京里大人物最多,亦是擔(dān)心沖撞了哪一個。這韓鳳亭穿著富貴,手里的手槍更是十分精致,只怕是個惹不得的;何況看這韓鳳亭的架勢,是真敢開槍的,他二人雖然帶了槍,多少總有些顧忌,正思忖著,卻見韓鳳亭身后又擁上四五個護兵來,這一來二人更不能如何,只恫嚇了幾句,便離開了。

      那女郎一雙眼緊緊盯著韓鳳亭,里面都要射出光來。韓鳳亭回頭看了她一眼,道:“你跟我們走吧?!蹦桥砂筒坏眠@一句,便隨著韓鳳亭等人一路回去了。

      進門后,李副官前來迎接,見到那女郎倒怔了一下:“這不是四喜嗎?”那女郎臉一紅,輕輕點了下頭。

      韓鳳亭便先讓她下去,自己一面換衣服一面洗臉,又問李副官:“怎么,你認(rèn)識她?”

      李副官笑道:“可不?少督您知道我和老黃交好,他那個人最喜歡聽大鼓書,我跟他也混過幾場,因此便識得這姑娘。她姓齊,名字叫做齊四喜,算是這行當(dāng)里的一個紅人?!?/p>

      原來是個大鼓娘,韓鳳亭并不在意,把手巾往水盆里一摔,道:“我看她臉子生得還漂亮,這名字可不漂亮?!?/p>

      李副官笑道:“少督真是跟著盧先生時間久了,學(xué)問也長了,都會賞鑒人的名字。我若說了這姑娘名字的來歷,少督更要好笑?!?/p>

      韓鳳亭果然好奇,問道:“是怎么個來歷?”

      李副官笑道:“聽說,是她媽懷她的時候想吃四喜丸子,因此取了這樣一個名字?!?/p>

      韓鳳亭不由哈哈笑起來,道:“四喜丸子又是什么好東西了!”

      李副官道:“少督不知道,這在他們貧苦人家,這也就是一等一的吃食了。我聽說這齊四喜父母都沒了,依著一個舅舅過活。怎么今天倒和少督碰上了?”這才是他想問的一句話。

      韓鳳亭便把今晚的事情說了一遍,李副官思忖了一會兒道:“我聽說這齊四喜雖然是個大鼓娘,心氣卻高得很,怕是不甘心給人做姨太太的。但她那舅舅卻很不是個東西,難不成竟被她舅舅賣了?那田團長也不知是誰的手下?!?/p>

      韓鳳亭冷笑道:“管他是誰,還敢在小爺面前要強不成?”

      李副官笑道:“那是自然?!毙睦飬s下定主意要查查這田團長的身份,又把齊四喜叫來,問她緣由。齊四喜先前唱大鼓的時候是見過李副官的,也應(yīng)酬過一兩句,因此在他面前,齊四喜便又恢復(fù)了潑辣的樣子,道:“我舅舅不是個人,貪圖了田團長的好處,要把我賣給他當(dāng)小老婆,我不肯,尋了個機會便跑了出來?!?/p>

      這恰和李副官先前所想相符,他道:“你一個大姑娘,倒有本事從一個團長家里跑出來,真有你的。”又笑問道,“我雖不識得那田團長,但我想他既然做到這個職位,想必也是有錢有勢的,你怎的不愿跟他?”

      齊四喜撇嘴道:“那田團長四十多歲,生得黑粗,又一臉麻子,就算我不在乎這個,誰不圖個一夫一妻啊——對了,李大爺,先前救我那位年輕的小爺,是個什么身份?”

      李副官笑道:“那位小爺你都不識?那是韓少督啊。”

      齊四喜“啊”的一聲,這北京城里的三教九流,自然都聽說過韓少督的名聲,忙道:“那韓少督打算怎樣安置我?我娘老子都死了,若送我回去,我那舅舅非再賣我一次不可?!?/p>

      李副官道:“怎樣安置我可不知,待我去問問少督的意思?!彼闳ろn鳳亭,把齊四喜的事情說了一遍,韓鳳亭道:“那就留下她,什么大不了的事情。沒事聽聽大鼓書,也是個樂子。”

      李副官應(yīng)了一聲,心道自家這位少督真正想一出是一出,先前買了個蝶影回來,如今又是齊四喜——也罷,正好讓蝶影去照顧她。

      齊四喜在屋里惴惴不安地等著,過了好一會兒,才有個十六七歲的少女走出來,笑盈盈道:“齊家姐姐跟我來。”

      她引著齊四喜到了旁邊的一間屋子,道:“少督說,姐姐以后就住在這里?!?/p>

      齊四喜這才放下心來,也有心思細(xì)細(xì)打量,先前在那田團長家,她已覺得很是富貴,沒想到了這里,竟有一多半東西是自己不認(rèn)識的。但她卻也知道腳下軟綿綿的是地毯,頭頂亮閃閃的是電燈,再往里面一看,不由心里哎呀一聲:萬不想我齊四喜也有睡銅床的一天!

      然而她心思又是深的,想到這韓少督雖留下我,卻又打算給我怎樣一個身份呢?面前這女孩子比自己還小兩歲,生得這般秀美,看她耳朵上還戴了珍珠墜子,想必也不是一個下人,不知又是那韓少督的什么人?想到這里,她便拉住這女孩子的手,笑道:“多謝你了,不知該怎樣稱呼?想必你也是這里的主人吧?”

      那少女笑道:“我怎敢當(dāng)呢,我叫蝶影,是……服侍這里盧先生的。”其實韓少督將她贖出來后,盧秋心原是將她當(dāng)個女弟子看待,但蝶影總覺自己不配,因此才這般說。

      齊四喜奇道:“盧先生又是什么人?”

      蝶影道:“盧先生名諱叫做秋心,是韓少督的老師,少督對他很敬重。我聽說今晚他也和少督一路去了,姐姐沒有看到他么?”

      齊四喜搖了搖頭,蝶影奇怪:“盧先生既也在那里,姐姐怎能沒看到他呢?”在她想來,如盧秋心這般的人物,自然當(dāng)是第一個引人注意的。

      然而齊四喜心中卻想:有韓少督在那里,誰還看得到旁的什么人?

      另一邊,韓鳳亭得意洋洋找到了盧秋心,道:“老師,我今天的作為不錯吧?”

      盧秋心知他是說齊四喜之事,道:“見義勇為,自然很好?!?/p>

      韓鳳亭更加得意:“我今天救下那個齊四喜,就想到老師一定會贊揚?!?/p>

      盧秋心不免失笑:“你救人難道是為我救的?去補上你的大字吧。”

      韓鳳亭原當(dāng)自己做了這么一樁事,這寫字也就免了,不由惱怒:“我天天寫這些字,有什么用!”又想到盧秋心對練武一事也要求許多,卻又不像從前一樣教他擒拿手一類厲害的本事,而是要他扎馬步,打根基,無趣之外,更是十分的辛苦,便道,“還有那扎馬步,我再也不想練了!”

      盧秋心耐著性子道:“你根基平常,就算是學(xué)了什么高深的功夫,遇到真正的高手,又有何用?”

      韓鳳亭很不服氣,可上一次自己去找岳劍塵較量,反被人打了個落花流水,最后還是盧秋心為他解了圍,自己就是想說什么硬氣話也無從說起。想了想又道:“老師,我便是不懂,從前你對我都是很好,現(xiàn)在怎么就狠起來了?”

      原來自己起先的敷衍,在韓鳳亭看來居然是很好……盧秋心暗自苦笑,卻終是正了臉色道:“我只希望你讀書自強,雖不必定要成就什么事業(yè),至少也要做個自食其力的人?!?/p>

      韓鳳亭卻哈哈地笑起來:“老師,你這話好笑,就我家現(xiàn)在這片基業(yè),我再花個兩三輩子都夠了。”

      盧秋心看著他的眼睛,那雙黑白分明的,狂妄的少年的眼睛:“是,以現(xiàn)在的情形,這話自然不假??扇粲幸惶?,韓鳳亭不再是韓少督,又當(dāng)如何?”

      韓鳳亭一怔,笑聲慢慢停歇。他本是個聰明少年,盧秋心這句話里面的意思,他并不是聽不出來。忽然之間,一股他自己說不清道不明,甚至也不敢深想的怒火從心里慢慢升騰出來,他想說些什么,卻不知從何說起;想對盧秋心發(fā)火,可那人卻是他一向尊敬的老師。到了最后,他竟不知該如何做,可那股怒火卻難以熄滅。最終他把門一摔,大踏步走了。

      在他身后,盧秋心長長嘆了口氣。

      就在這時,李副官卻悄悄走了進來:“盧先生?!?/p>

      這書房的門緊閉,李副官并沒有聽到里面說的話,然而看韓鳳亭的模樣,卻知二人定是起了沖突。他道:“當(dāng)初——原是我提議少督請盧先生來的,可我那時的意思,也不過是想請盧先生教少督識幾個字,少督如今這樣,已是大大超乎我的預(yù)料了?!?/p>

      盧秋心整理著書桌上的幾本書,并沒有回答。李副官嘆了口氣:“其實我心里明白,盧先生起初那等教法,是不在意的;現(xiàn)在對少督這樣要求,才是真正把他放在心上的。只是以少督的身份,這也大可不必。”

      盧秋心繼續(xù)整理著桌上的書本,一句話也沒有說。

      李副官還想再說些什么,忽聽到外面一陣喧鬧,忙出去查看,卻見一個滿臉麻子的黑胖子領(lǐng)著七八個大兵,在外面大呼小叫:“是誰把齊四喜帶走了?”

      李副官一聽這話,心中有數(shù),便走了出來,問一句:“這是田團長吧?”

      這人果然便是那田團長,先前齊四喜被帶走,那兩個大兵雖不敢攔,卻暗自跟著,記下了韓鳳亭的大概住處,回去一說,田團長暴跳如雷,帶了手下便殺了過來。

      李副官見他點了頭,又問:“不知老兄是哪一位的手下?”

      田團長看面前這人,似乎也不是個尋常之輩,略一猶豫便說了出來。李副官哈哈大笑:“這真是大水沖了龍王廟,這里面住的,可是韓少督啊?!?/p>

      田團長也不由一驚,原來他的上司雖不是韓督軍的直屬手下,此刻卻正受著韓督軍的轄制。韓督軍的公子,自己自然不能得罪,然而想到齊四喜那雪白的臉子、窈窕的身段,他卻又狠不下心放下,便道:“原來是韓少督——可也沒有個硬把我女人帶走的道理!”

      李副官笑道:“這話怎么講?”

      田團長道:“她舅舅已經(jīng)把她許給了我,還怎么講?”

      李副官道:“這話不能這么說,現(xiàn)在是文明的年頭兒啦,大姑娘自己不樂意,就算娘老子說話也不算數(shù)。您說是不是這個理兒?要是田團長心里真的不服,咱們不妨到軍事法庭說道說道。”

      這番話似軟實硬,田團長不免躊躇起來,但說要就這么走了,當(dāng)著自己一眾手下,卻又很失面子。他正想著說幾句漂亮話應(yīng)對,就聽一個年輕的聲音道:“跟他廢什么話,給我打!”

      章二

      韓鳳亭很不高興。

      這其中,固然有著田團長膽大包天,居然敢到他門前要人的原因;但更多卻是因他在盧秋心那里窩了火,又不曾發(fā)泄出來。他是個炮仗脾氣,點了就要著,如今田團長撞上門來,正是絕好的一個沙袋。

      他身后還跟了十幾個如狼似虎的大兵,聽得少督吩咐,自然一擁而上。田團長看得一愣一愣,心道剛才還說得好好的,現(xiàn)在怎么說動手就動手?但他畢竟也是軍人出身,總不能站著挨打,便也帶著手下反擊??梢粊砑悍饺耸志蜕?,二來他顧忌了韓鳳亭的身份,很快便落了下風(fēng)。

      就在這時,田團長忽又覺一只手扣到了自己手腕上,一抬頭,卻見韓少督挽了袖子,氣勢洶洶正站在他面前。原來韓鳳亭嫌干看著不過癮,索性自己也下了場。此刻他所用的,正是盧秋心教他的小擒拿手。

      田團長掙了一掙,竟然沒有掙出來,他萬沒想到這小少督居然還有這個本事,隨即便覺腳下被什么一絆,撲通一聲便摔到了地上。

      韓鳳亭哈哈大笑,心想老師還說我沒用,就這田團長也輕而易舉被我打翻在地,何況別人?一時間只覺志得意滿。

      門口這一番喧鬧,齊四喜并不知情,此刻她剛換上蝶影借她的衣服,那料子又軟又滑,自己并看不出是什么名頭,上面又用絲線繡了蝴蝶花草,十分嬌艷又不顯俗氣。她一遍遍摸著那料子,心想住在這樣的屋子里,穿這樣的衣服,才不枉了一生??梢呛吞飯F長那樣的人住在這里,那這房子、這衣服才叫白可惜了……

      她對著玻璃鏡子左顧右盼,正想著這些事,忽然聽到門外有兩個聽差閑話,一個說:“怎么著,真找上門來了?”

      另一個道:“找上門又怎樣?憑咱們少督,還怕了誰不成?”

      齊四喜本來心里有事,一聽,忙開門笑問道:“兩位大哥,外面出什么事了?”

      她生得美,那兩個聽差也樂意和她說話,其中一個道:“聽說有個田團長來要人了?!饼R四喜聽了,心里就是一跳。另一個便笑道:“你怕什么,有咱們少督在呢。大姑娘,咱們少督對你,可是很夠意思啊。聽說大姑娘是唱大鼓書的,這可不就像是鼓詞上的故事么?你想怎么報答呢?”

      這話說得可就很露骨了,齊四喜也不應(yīng)答,只笑道:“少督現(xiàn)下人也在外面嗎?我也想去看看,總沒個少督為我出頭,我卻躲在后面的道理。”

      這兩個聽差對視一眼,心道少督救這個女子回來,想必是對她看重的,自己倒不好違逆她的意思。一個就道:“帶你出去也成,你就悄悄地看?!?/p>

      齊四喜連忙答應(yīng),就跟著兩個聽差出來,誰想將至門口時,又一個聽差正走回來,看到幾人忙道:“你們是要出去?別去了,盧先生出去了!”

      那兩個聽差一聽便道:“既是盧先生出去了,咱們就先回去?!睅еR四喜就往回走,齊四喜心里納悶:這個盧先生,難不成就是蝶影說的少督的老師?真沒想這位少督,倒是一個尊師重道的人。

      盧秋心出來的時候,田團長的手下已被打得七零八散,田團長也被打翻在地,韓鳳亭一只腳踏著他的頭,意態(tài)很是張狂,盧秋心看了,眉頭忍不住就皺了起來。

      韓鳳亭一抬眼,看到盧秋心過來,很得意地道:“老師,你看怎么樣?這個人可是我用小擒拿手打趴下的,并沒有別人幫忙!”

      盧秋心眉頭皺得緊緊的:“你先把人放開?!?/p>

      韓鳳亭一聽盧秋心對他功夫的事不但沒夸,甚至沒理睬,心中先不樂意,哼了一聲道:“放開,你知道這人是誰?”

      盧秋心道:“是田團長。”原來李副官一見韓鳳亭出來,知道這事要鬧大,這田團長畢竟和韓督軍有些瓜葛,真弄僵了,韓鳳亭雖然不怕,畢竟有些不好。但他卻也知道這位小爺性子上來,天王老子能不能勸得雖不可知,自己是絕對勸不動的,因此才悄悄叫人請了盧秋心出來。

      韓鳳亭一聽盧秋心知道這人是誰,臉色更不好看:“他當(dāng)街搶人,也不算老師你當(dāng)初說過的無辜之人,我怎么就打不得了?”

      盧秋心看了那田團長一眼,此刻他仍然被韓鳳亭踩在腳下,臉色慘白,汗水、血痕合著塵土從額頭上直流下來。盧秋心不由嘆了口氣:“殺人不過頭點地,你何必這樣羞辱他?”

      韓鳳亭大聲道:“我羞辱他?這老小子直打到我門前來,那是把我的臉放在地上踩!”

      盧秋心道:“所以你對他動手?你是為了公義還是為了泄憤?”

      這一句說中韓鳳亭心事,他氣急敗壞,把腳一抬,田團長還沒松上一口氣,便覺那只腳夾帶了風(fēng)聲,朝著自己便踢了過來!

      韓鳳亭穿的是一雙馬靴,這一腳又是氣急之下踢出,全沒有輕重緩急,要是被他踢到頭上,可不是鬧著玩的。盧秋心在一旁看得清楚,急忙一格一擋,下面一腳輕輕踢出,擋住韓鳳亭那一腳,上面手上用力,阻住了韓鳳亭后手。

      韓鳳亭一看盧秋心擋他,心中更怒,暗想你還為了這混賬對我出手?上去就是一招小擒拿手。其實盧秋心這一招只是阻擋,他不出手還好些,這一出手,腳下原本被盧秋心擋住,上面亦是重心不穩(wěn),只聽砰的一聲,堂堂一位少督,就這般摔到了地上。再抬起頭時,兩道鼻血都流了出來。

      韓鳳亭這輩子都沒吃過這么大虧,心中的羞憤一時難以言喻,只覺得在場的每一個人都在嘲笑他。他怒氣沖沖地站起來,用袖子一抹臉,轉(zhuǎn)身就往回走。一路上看到幾個聽差,都被他這樣子嚇得遠(yuǎn)遠(yuǎn)避開。

      他就這么帶著一腔怒火來到了空無一人的書房,把門一摔,還沒想好找個什么法子發(fā)泄,就聽有人敲門。他“噌”地站起身,吼道:“滾!給老子滾得越遠(yuǎn)越好!”說著還不解氣,順手抄起書桌上一個東西,朝著門就大力丟了過去。

      一道墨痕隨著他的動作逶迤在地上,那原來是個硯臺,掉到地上后又骨碌碌滾了兩下,最后停在門口那人的腳下。

      站在門外的卻是盧秋心,他自然也看到了地上的硯臺,嘆了口氣,什么也沒說,輕輕關(guān)上門又出去了。

      韓鳳亭站在當(dāng)?shù)?,呆若木雞。

      也不知過了多久,又有細(xì)微的腳步聲傳來,韓鳳亭如夢初醒,揚聲道:“老師……”

      進來的卻是蝶影,她并不知先前發(fā)生的這些糾葛,不過是來整理一下書房,一進門卻見盧秋心慣用的硯臺落在地上,忙拾起來,道:“哎呀,上面怎么摔了這樣長的裂紋,盧先生可要難過了?!?/p>

      韓鳳亭呆呆地問:“什么?”

      蝶影這才注意到韓鳳亭也在里面,忙笑道:“少督,這是盧先生家傳的一方硯臺,盧先生常說,這硯臺雖不值什么錢,卻是傳了好幾代的,因此他十分珍惜?!?/p>

      韓鳳亭一句話也說不出來了。

      田團長的事兒,韓鳳亭既走了,自然有個萬能的李副官在前面處理得當(dāng),可盧秋心這一走,卻一夜都沒回來。

      他一夜沒回來,還可說是出外散心。可到了第二天,依舊不見他人影,又到了第三天、第四天,還是沒見人回來。韓鳳亭急了,找人去盧秋心供職的報館詢問,卻聽說盧秋心這幾天并沒有來報館,去了哪里,卻不得而知。

      韓鳳亭嘴上都起了燎泡,李副官看著韓鳳亭這樣子,心里也急。他猜測盧秋心失蹤的原因,大抵與田團長的事情有關(guān),可回想那天,自己也好,旁人也好,并沒有什么得罪盧秋心的地方。何況盧秋心的脾氣溫和,也不是會輕易的怪罪人,怎能悄無聲息地就走了?

      他試探地問韓鳳亭:“少督,盧先生怎么就忽然走了?”

      韓鳳亭怒道:“閉嘴!”李副官是韓督軍的同鄉(xiāng),又是看著韓鳳亭長大的,因此韓鳳亭對他也少有這般態(tài)度。他吃了一驚,心道果然是出了大事,但少督既不肯說,自己也不敢再問,只道:“少督,咱們還繼續(xù)找人嗎?”

      韓鳳亭道:“當(dāng)然找!再找不到人,去報館登啟事!問他的朋友、同鄉(xiāng)……”說到這里,他忽然一頓,自己與盧秋心相識了這么久,雖然自詡對這位老師也算尊重,可對其身世卻一無所知,別說盧秋心的年紀(jì)籍貫,就連盧秋心三字到底是不是這位老師的真名,自己都不能確定。想到這里,他忽然一陣陣的心灰意冷起來。

      而盧秋心這一走,對其他人的影響亦是很深。齊四喜知道這幾天韓少督脾氣壞得很,也知道這事是從自己身上引出來的,便躲在屋里不出來,以免被韓鳳亭遷怒,又暗自擔(dān)心:萬一韓少督因這事覺得我晦氣,要把我趕出去可如何是好?就算他不趕我,日后見到我只怕也沒個好臉,原本很好的一件事,現(xiàn)在可全砸鍋了,我又該怎么辦呢……

      她不敢出門,無聊得很了,便尋蝶影來說話。兩個女子在這幾天里,倒是結(jié)下了一種臨時的友誼。蝶影在盧秋心離開這幾天里很是消極,盡管有齊四喜和她談?wù)務(wù)f說,也并不能扭轉(zhuǎn)她的情緒。齊四喜笑道:“妹子,那姓盧的一走,你省了伺候人的差事,怎么比少督還要不歡喜?”

      蝶影擰著手里的白綢手絹,也不說話。齊四喜又笑道:“不知道的,還以為是你的相好走了呢?!彼錾硎芯?,說這些話原沒有什么顧忌。蝶影的臉卻漲得通紅:“我怎么配!”

      齊四喜原本是開個玩笑,看到蝶影這樣子心里倒是一動:“怎么,你真是對那個姓盧的動了心思?我聽這里的聽差說,他可沒什么錢啊。照我看,是他配不上你才是。”

      蝶影臉更紅了,擰著手里的白綢手絹,輕卻堅定地說了一個字:“不?!?/p>

      李副官奉了韓鳳亭的差遣,打算去報館登一則尋人啟事。韓鳳亭在家里轉(zhuǎn)著圈兒,真恨不得李副官前腳登了啟事,后腳就有人上門告知盧秋心的蹤跡。結(jié)果不到兩刻鐘的時間,李副官就回來了,按這時間算,只怕還不及到報館,韓鳳亭忙站起來問:“怎么,是碰到老師了?”

      “沒有。”李副官的額角都是冷汗,“少督,剛才我出門,聽到一個消息……”他停頓一下,但到底還是說出了口,“聽說咱們家督軍,大敗了?!?/p>

      章三

      韓鳳亭的父親是一個有名的大軍閥,韓鳳亭的哥哥一直跟著他征戰(zhàn),那也是名聲在外的。在韓鳳亭的心里,總以為父親、兄長都是不可戰(zhàn)勝的。而自家這片基業(yè),自然也會長長久久地繼續(xù)下去。聽李副官這般說,不由怒道:“胡說八道!”

      李副官抹著額角上的汗:“少督,這不是玩笑的事情。我剛才見到兩個人,都這般說。待我再出去打聽打聽。”

      韓鳳亭猶自不信:“那你便去,啟事也別忘登了?!崩罡惫俅饝?yīng)著離開,后半旬則只作不聞。

      李副官這一去,直到晚上方才回來——可也不用他再打聽什么消息,晚報上已經(jīng)登載了這條新聞,道是韓督軍大敗,手下的力量都被打散,韓督軍本人重傷,長子則失蹤在戰(zhàn)場上。

      這之于韓鳳亭,便好似一個晴天霹靂。他雖然被稱作少督,其實全不懂軍事,便是打算營救父親兄長,也不知從何做起。然而父子天性,萬般無奈之下,他只得前去一一拜會那些與父親有舊,又或與自己有交情的人物,請求他們的支援。然而這般奔走了一日一夜,所收獲的,竟只是一張張的冷臉。

      韓鳳亭從不知“碰壁”、“冷遇”為何物,這一次,卻是將前二十年的份兒,在這一日一夜里,盡數(shù)補足了。

      他回到家中,又是傷心,又是憤怒,這其中卻又夾雜著一種重重的無力感。家里的聽差私下里也是交頭接耳,主人家的事情他們早已聽聞,那這份差事還有沒有前途?

      這些議論連韓鳳亭耳朵里都掃到了一兩句,換成平時,他一早就發(fā)作起來,可如今他無論身心都已十分疲憊,一頭栽倒在書房里的一張小型軍床上。

      淅淅瀝瀝的雨聲不知何時于窗外響起,為這悶熱的夜晚平增了幾分清涼。韓鳳亭在蒙嚨中想到,也只數(shù)日前,自己還與盧秋心一路去什剎海吃冰碗,那時自己還以為天下事沒有什么做不到的,可是到今天,卻成了這般模樣……

      他胡亂地想著,想抹一把臉,卻累得抬不起手來,終究還是沉沉地睡著了。

      而這屋子里的人各懷心事,逐漸地,也都墜入了夢鄉(xiāng)。

      有一道人影借著這淋漓雨聲的隱蔽,悄悄進入了這座府邸。他對這里面的地形竟似很熟悉,不多一會兒就繞到了書房的門前。這門原是虛掩的,他用手輕輕推開走了進去,一眼便看到了行軍床上的人影,嘴角不由得就帶出個笑來,隨即,便從懷中掏出了一把手槍。

      然而就在他掏槍的時候,床上的韓鳳亭卻忽然睜開了雙眼,原來他到底睡得不實,早在那人推門進來的時候就已發(fā)覺。此刻他把身子一挺,可是還沒等他動作,那人已經(jīng)扣動了扳機。

      眼看著韓鳳亭就要中彈,在這千鈞一發(fā)的當(dāng)口兒,忽然有一枚石頭子從窗外飛了進來,正打在拿槍那人的手腕上,那人“哎喲”一聲,子彈便射偏了。又一個人從窗口跳進來,照著拿槍那人只一掌,那人又是“啊”的一聲,手槍直掉到地上。

      那人的手槍雖是有著消音的裝置,但后來的動靜不小,李副官因擔(dān)心韓鳳亭就住在隔壁,這時也被驚動,大聲喊道:“少督,出什么事了?”那人一看不好,拾起地上的槍,匆匆便跑了出去。從窗口跳進的那人微微冷笑,并沒有阻攔。

      過不多久,李副官披著衣服就走了進來,一開電燈,卻見韓鳳亭面色蒼白地坐在床上,窗口附近卻站了一個不到三十歲的女子,面帶風(fēng)霜,不掩娟秀。

      李副官吃了一驚,這女子是怎樣進來的,難不成是要對少督不利?還沒等他說話,韓鳳亭已道:“她……剛才有個人要向我開槍,她救了我?!?/p>

      李副官又是一驚,繼而后怕起來,這宅子里這么多人,怎么刺客進來了,就沒一個人發(fā)現(xiàn)?這時他看那女子的目光就和先前不同,心道:難道她和盧先生一樣,也是有功夫的?只是她為何又要來救少督呢?想到這里,他連忙朝那女子行禮,道:“多謝您救了我家少督的性命,不知道您怎么稱呼?”

      那女子平靜道:“我叫龐冬秀。”

      韓鳳亭覺這名字有些熟悉,隨后便記起在之前《平復(fù)帖》一事中,這女子曾與盧秋心聯(lián)手拿回了那名家法帖,聽盧秋心道,龐冬秀的本領(lǐng)更在自己之上,在江湖中頗有地位。韓鳳亭原就崇拜那些有功夫的人,龐冬秀又救了他性命,不免對她更高看一眼,道:“我知道你,你是龐二當(dāng)家!”

      龐冬秀的神情很是淡定,道:“那都是舊日稱呼,且不提他。先前因《平復(fù)帖》的事情,韓少督曾幫過忙,我今日便算報答過了?!闭f著轉(zhuǎn)身欲走,李副官忙道:“龐姑娘留步!先前來那刺客是什么人,龐姑娘又怎么知道今晚有人來刺殺少督?”

      龐冬秀轉(zhuǎn)過臉,神色很詫異:“你們竟不知道。韓督軍兵敗重傷的消息一來,就有人出高價買韓少督的人頭,道上愿接這筆買賣的人不少。今晚來那個人,拳腳功夫雖然平平,卻有一手好槍法,旁人都叫他做神槍手白橫宇,是其中的翹楚。”

      李副官只聽得冷汗淋淋:“那……還有什么人?”

      龐冬秀道:“小魚小蝦我不清楚,厲害的人物,除去這白橫宇外,還有一個鐵軍,練的是鐵砂掌的功夫,手底下很是了得;又一個叫做萬人敵,手下徒子徒孫最多;再有,聞?wù)f有個西洋高手也接了這買賣,這人來路,我便不大清楚。”她嘴角帶了絲若有似無的譏笑,“你們父子得罪的人,還真是不少?!?/p>

      李副官不由便嘆了一口氣,且不說韓督軍在軍事上的敵人,就韓鳳亭在京城里這幾年,驕奢肆意,那對頭也就不在少數(shù)。就前些時日,韓鳳亭還和閆大帥的弟弟險些鬧得不死不休。韓督軍有權(quán)勢時,旁人都懼怕他家,自然全不打緊;韓督軍這一失了勢,韓鳳亭可不成了砧板上的魚肉?

      想到這里,他又長嘆了一口氣,尋思著應(yīng)對之策,暗想:若盧先生還在這里該有多好。但這時想這個也沒用,看龐冬秀的功夫也很高明,要是能把她留下做個幫手也好。想到這里,他向韓鳳亭看去,誰想韓鳳亭面上怔怔的,也不知在想著什么,只得開口道:“龐姑娘,多謝你告訴我們這些事情。你看,眼看著少督眼下有難,不知道龐姑娘愿不愿意留下來幫忙?金錢的方面好說……”誰想龐冬秀聽了他最后這句話,眉頭卻是一皺,一展身,便掠出了窗外。

      李副官忙叫道:“龐姑娘,龐姑娘!”可龐冬秀去得很快,哪里還叫得住她?他唉聲嘆氣,抓著自己的頭發(fā),心道這件事該怎樣辦才好?

      這時,卻聽韓鳳亭在他身邊嘆了一口氣:“唉,老師!”

      這一晚發(fā)生了這樣大一件事情,李副官幾是一夜沒睡,到天明時,終被他想出一個主意。

      他找到韓鳳亭,道:“少督,眼下事態(tài)緊急。我看,少督不能再在這里住下去了?!?/p>

      韓鳳亭這一晚睡得自然也不好,他抬起頭,兩個眼睛下面都是青黑一片:“怎么?”

      李副官從來視韓鳳亭為半個子侄,看他不復(fù)往日的張揚風(fēng)采,實在很是心痛。但這時卻也顧不得這些,道:“少督,我有一個主意,我在鄉(xiāng)下原有一個遠(yuǎn)親,少督你今天便動身,到那里住上幾天,待北京城里的風(fēng)聲平靜了再回來?!?/p>

      韓鳳亭茫然道:“去鄉(xiāng)下?”

      李副官道:“是。”韓鳳亭手下原有不少護兵,然而此時不同,一來與他為敵的人太多;二來韓督軍失勢,只怕有人已經(jīng)起了異心,不然昨晚那白橫宇怎么進了書房?李副官仔細(xì)想過,此刻只有遠(yuǎn)遠(yuǎn)避開,方為上策。

      韓鳳亭這時也反應(yīng)過來,怒道:“你是讓我像縮頭烏龜一樣躲起來?”

      李副官道:“不是這樣說!少督,你仔細(xì)想想,督軍現(xiàn)在是受了重傷,大爺人又失蹤了,那樣大一個戰(zhàn)場,未來如何誰能曉得?你若在這里白白送了命,韓家以后怎么辦?少督!眼下不是鬧意氣的時候!”他少有這般激動,說到最后,眼淚幾乎都滴落下來,又道,“就是盧先生在這里,我想他也一定同意這樣辦?!?/p>

      在李副官說話的時候,韓鳳亭咬著牙,神情幾次改變,終于聽到李副官說最后一句時,道:“好,我便去鄉(xiāng)下?!庇謫?,“你和我一路去?”

      “不?!崩罡惫贀u了搖頭,“我打算去山東,去探督軍和大爺?shù)南ⅲ瑧{外面怎么說,總是我自己看到了,才肯甘心?!?/p>

      這件事就這樣定下,李副官那遠(yuǎn)親住在京城郊外的大王莊,因這事要避著人,李副官只找了一個叫馬成鞍的陪著。這人當(dāng)年是和李副官一路隨著韓督軍從家鄉(xiāng)出來的,雖然沒上過戰(zhàn)場,可跟著韓鳳亭的年頭兒僅次于李副官,除了李副官自己,沒有比他更值得信任的了。

      確定了陪同的人選,李副官又為韓鳳亭打點行李,這次下鄉(xiāng)避難,倒不必帶許多現(xiàn)金在身上,那些華衣美服也不必帶,李副官從聽差那里要了幾件舊衣交給韓鳳亭。而韓鳳亭自己則把那支左輪手槍悄悄別在了腰里。

      宅子里的其他人都不知道韓鳳亭準(zhǔn)備離開的事兒。李副官倒是給每人都發(fā)了一小筆款子,想著若是有個什么萬一,這筆錢也就當(dāng)遣散費了。到蝶影這里,他憐惜這小姑娘,便說她若想離開,自己可以多給她一些錢。

      蝶影卻只是搖頭:“我在這里,等著盧先生回來?!彼穆曇艉茌p,意態(tài)卻很是堅決。李副官嘆了口氣,不再勸她。

      這一切都料理妥當(dāng),李副官帶著韓鳳亭和馬成鞍打算從后門悄悄地離開,誰曾想剛到那里,卻看見有個大姑娘站在當(dāng)?shù)兀驱R四喜。

      李副官不由緊張起來:“你……”

      齊四喜的神態(tài)落落大方:“李副官,我也知道韓家出事了。少督對我有大恩,我打算陪著他一路出去。”

      李副官面露狐疑之色,這姑娘能探出韓少督的去向,也是個聰明的,但不知她是真心這樣做,還是另有什么企圖?

      齊四喜卻似看出他心中所想,笑道:“李副官就當(dāng)我是那忘恩負(fù)義的不成?再說,我是鄉(xiāng)下長大的,到了那里,我也幫得上忙?!?/p>

      這句話對李副官倒有些觸動,馬成鞍已過慣了城里的生活,要他照顧少督只怕是不成的。而女子畢竟細(xì)心,有個知冷知熱的在少督身邊也好些。但他還是擔(dān)心齊四喜是否可靠,正想著,韓鳳亭已不耐煩地一揮手:“要走就快走!”

      韓鳳亭既開了口,李副官也不再多說,齊四喜原已經(jīng)收拾好了一個小包,便隨著韓、馬二人一路從后門離開。為了隱蔽起見,他們并沒有坐汽車,這樣自然就慢了許多,在接近天晚的時候,才到了大王莊。

      此時暮色降臨,遠(yuǎn)處的村莊被涂抹上了一層幽微的顏色,一縷縷炊煙從村莊中升騰而出,此情此景,倒很符合舊式審美的概念。可韓鳳亭卻無心欣賞,他換了一身短衣,深一腳淺一腳地走在鄉(xiāng)間的草叢里。

      從前他自然也來過京郊,但那時出行有汽車代步,所去的地方也無非是飯店別墅,和現(xiàn)在的情景可大不相同。別說是他,就連同行的馬成鞍都大不習(xí)慣,這時又有一群烏鴉從他們頭頂飛過,馬成鞍往地上吐了口唾沫:“呸,真他娘的不吉利?!?/p>

      齊四喜掩著嘴笑起來:“馬大爺,烏鴉這個時候都是要回巢的,您今兒來今兒有,明兒來明兒也有,哪有什么不吉利的。”

      這兩人說話,韓鳳亭卻悶著頭一直沒有開口,過了好一會兒才向馬成鞍道:“到了李副官那親戚家,拿兩百塊錢給他們?!?/p>

      馬成鞍心想真是不易,經(jīng)過這一樁事,少督竟也曉得打點人了,笑道:“少督不知道,這鄉(xiāng)下人,給他們太多錢反而是招禍,拿十塊錢給他們也就夠了,我已準(zhǔn)備好了?!闭f著從口袋中掏出嶄新的十元鈔票來。齊四喜在一邊看了,卻笑道:“馬大爺,照我說你還是拿大洋錢,他們更中意那個呢?!碑?dāng)時鄉(xiāng)人都以為洋錢才是真銀子,因此一有大洋錢,比什么看得都重。

      馬成鞍一想確實如此,可又覺得自己在韓鳳亭面前失了面子,很不樂意地把錢收了回去。

      他們很順利地找到了李副官所說的那個遠(yuǎn)親,那一家收到李副官的信又拿了那十塊錢,十分歡喜地留了他們住下,又竭盡所能地招待,但這樣鄉(xiāng)下地方,無論如何也不能與城里相比。韓鳳亭他們住的是土炕,主人家趕著把炕上的箱籠搬了下來,可是并沒有因此而顯得寬敞,反倒透出一股窮困和寒酸勁兒來。再看屋里雖也有幾樣家具,可上面的漆都成了魚鱗斑。而這樣的家庭,因著李副官有過照應(yīng),在鄉(xiāng)里居然還算是富裕的。

      馬成鞍真是一萬個住不慣,礙著李副官的面子,況且這家人也已盡心,總不成和他們吵架,但仍是忍不住,找碴子和隔壁的一家對罵了幾句,也算解一解心里的怨氣。齊四喜倒很自在,還幫著這家人一起整治了晚飯。

      而韓鳳亭,卻一直沉默。

      晚飯他吃得不多,吃過飯也就早早上炕睡覺,換成從前在城里,這時候正有許多樂子可以找,哪里會休息。他蜷縮在土炕的一角,睜著眼睛,想著這幾天發(fā)生的事情。

      簡直像做夢一樣……

      一開始聽到父兄落難消息的時候,他確實真當(dāng)自己是在做夢,甚至在沒人的地方用力掐了自己一把,那疼痛感可是真真切切的。后來他為父兄奔波,夜半遇刺,這些事情也令他沒有時間去想東想西。直到現(xiàn)在,他躺在這鄉(xiāng)下人的土炕上,蓋著辨不出顏色的被單子,他才有心思想,想自己從小到大這二十年都干了什么,想自己這些天到底遇到了什么,自己都做了些什么,還有最重要的是,將來,自己到底還能干些什么?

      然后他赫然發(fā)現(xiàn),自己真的是什么都做不了,他想了那么久,依然想不出自己能做些什么。

      一片黑暗之中,前幾天盧秋心和他說的那句話又清清楚楚地出現(xiàn)在他的腦子里,就好像盧秋心正在他耳邊,又把這句話一字字地重復(fù)了一遍:“若有一天,韓鳳亭不再是韓少督,又當(dāng)如何?”

      章四

      也不知過了多少時候,韓鳳亭終于睡著了,他醒來的時候以為自己睡了很久,可是沒有,外面的天不過是蒙蒙亮,屋里的人也都沒醒。他昨晚是和衣睡的,這時就悄悄地起身,來到了外面。

      這鄉(xiāng)下的天氣,似乎也要比城里涼爽一些。韓鳳亭焦躁的心情也因此有了一些緩解。他在院子里走了幾步,但這院子里養(yǎng)了雞鴨,氣味并不好聞,可若讓他回到那狹小的屋舍里,他也不愿。正躊躇的時候,忽然有一個冰涼的不知什么東西貼到他后頸上,他一抖,手立刻伸到腰間去找那把手槍。

      然而還沒碰到槍柄的時候,就有一個活潑的女聲傳來:“是我?!表n鳳亭忙忙轉(zhuǎn)身,原來是齊四喜,手里拿著兩個紫黑的李子,又聽她笑道,“我想著摘兩個新鮮的果子給您清清口,因此一大早就出去了。”

      韓鳳亭長吁了一口氣,轉(zhuǎn)身想往屋里走,齊四喜笑道:“您也是想出來散散心吧,前面有個樹林子,您要不要去轉(zhuǎn)轉(zhuǎn)?”

      韓鳳亭心里其實不想進屋,齊四喜既這樣說,也便跟著她一路去了。

      這樹林子可也不小,地上的草滿是露水,齊四喜出神地盯著自己浸濕的腳尖,笑著道:“真沒想到,我一個唱大鼓的,還有這樣和少督單獨在一塊的時候呢!”

      韓鳳亭心不在焉地“哦”了一聲。

      齊四喜又說:“少督知道為什么我和你們一起到鄉(xiāng)下來嗎?”

      韓鳳亭還想著那一天盧秋心最后那一句話,隨口問了句“什么”,齊四喜就笑道:“鼓兒詞上常說那樣的話,小姐相救后花園,落難公子中狀元……唁,我可也不是什么小姐,要按平時說,我一萬個也配不上和少督在一塊的??缮俣铰淞穗y,我也樂意一直陪著少督。再說,就算老爺子遭了難,少督手里不是還有錢嗎,這輩子總還是不愁吃穿的,將來過起日子,也不用犯愁……”

      她說到這兒,韓鳳亭忽然抬起頭,沒頭沒腦地問了句:“你到鄉(xiāng)下來是避禍?”

      齊四喜都呆了,心說我剛才好容易把心里的話都說出來,你還說我來鄉(xiāng)下是避禍?這什么意思?她哪里知道韓鳳亭心思并不在她的身上,并沒有聽清她說了什么,接著又聽韓鳳亭道:“我想你也是怕你舅舅和田團長搗亂,所以才帶你到鄉(xiāng)下來,你樂意自己走也成?!?/p>

      齊四喜這才反應(yīng)過來,合著自己剛才說了這些,這位小爺一個字都沒聽進去!不由又是好氣又是好笑,但這時她心里已把韓鳳亭看成了一個寄予終身的人,那是說什么也不能和他翻臉的,便笑著說:“我怎么能一個人走呢,那不成了忘恩負(fù)義了?”

      韓鳳亭“唔”了一聲,繼續(xù)想著自己的心事。

      兩人這么走了一段,天也就亮了,齊四喜笑道:“咱們也回去吃飯吧。”這“咱們”的說法,可就很顯親昵了,韓鳳亭也沒留意,跟著她往回走。

      天真的亮了,露水慢慢干了,地上的草葉都透出一種清氣來,有那起早的小蝴蝶、小蜜蜂兒圍著地上的花草亂打轉(zhuǎn)。不遠(yuǎn)處的村莊里雞鳴狗吠,也顯示出一種生氣來。

      兩人還沒到村口,卻先看到了馬成鞍,他一頭的汗,看到韓鳳亭才松了一口氣:“我的小爺,大清晨起來就不見你,可嚇?biāo)牢伊?!”他看到韓鳳亭身后的齊四喜,不免瞥了她一眼,心說難怪少督不見,原來是和這丫頭吊膀子去了。

      齊四喜拿著手絹掩著嘴笑,倒和韓鳳亭并肩走了。馬成鞍呆了一呆,嘴里嘀咕了兩句,也只得跟在后面。

      等到了村口,齊四喜卻忽然停下了腳步,疑惑道:“不對啊……”

      馬成鞍找了韓鳳亭半晌,飯也沒吃,這時早就腹如雷鳴,不耐煩道:“怎么不走?”

      齊四喜指著村里:“馬大爺,這不對啊,怎么我們住的那家沒有炊煙呢?”

      馬成鞍道:“什么炊煙?他們家還沒生火做飯?”心里很是惱火,心說老子餓得半死,你們倒還沒做飯?

      齊四喜正了臉色道:“馬大爺,這鄉(xiāng)下人最是勤力,這個時候兒,他們早該起來了。再說他們礙著李副官的面子,怎么著也得早早起來給咱們準(zhǔn)備吃的啊。”

      馬成鞍聽她話里不對,猶豫道:“你是說……他們不打算讓咱們住了?”

      齊四喜道:“那還是小事,要是他們告訴旁的什么人呢?”

      馬成鞍便是一驚,齊四喜忽然把他一拉,三人齊退到村邊一棵大柳樹后面,只見兩個年輕力壯的漢子腳步匆匆,都往他們住的那戶人家方向走去。其中一個腰間還別了把短刀,道:“人就在徐家?”另一個道:“沒錯,快點兒趕過去!”

      李副官那家遠(yuǎn)親正是姓徐,馬成鞍激靈靈打了個冷戰(zhàn),直等到那兩個漢子走遠(yuǎn)了,才道:“快跑!”

      該往哪里跑?大王莊三人都不熟,齊四喜想到剛才那個樹林子,急急忙忙地領(lǐng)著兩人跑了過去。

      村莊里一陣嘈雜,三人躲在樹林里倒還平靜,馬成鞍罵道:“這怎么躲到鄉(xiāng)下也有人找麻煩!”又擔(dān)心道,“這會不會就是什么鐵軍白橫宇牽的頭?”想著自己倒害怕起來,反倒是韓鳳亭卻還鎮(zhèn)定,但要是仔細(xì)看他,便看出與其說他鎮(zhèn)定,倒不如說他神游天外,心思竟不在這上。

      又過一會兒,樹林子外面也鬧了起來,有人叫道:“村子里沒人,怕不是躲在這林子里來了?”另一個人道:“說不準(zhǔn),咱們好好搜搜。”

      有腳步聲從三人的身邊經(jīng)過,只差幾步便可碰到他們,先前那人一路走一路說:“這也真是巧,誰想這韓鳳亭住哪兒不好,偏住在陳師弟老丈人鄰居的家里呢,要不是那姓馬的昨晚和陳師弟吵了一架,陳師弟也留意不到他,這個就叫做自作孽?!?/p>

      馬成鞍想到自己昨晚找碴罵了鄰居,難道竟是這惹的禍?他頭上不禁有冷汗冒下來,偷偷瞄了韓鳳亭一眼,韓鳳亭緊緊抿著嘴,一句話也不說。

      那搜尋的兩人又走了兩步,眼看就要鄰近三人身邊了,其中一人又道:“這回要是抓住那姓韓的小子,陳師弟在師父面前可露了大臉了。我聽說除了咱師父,還有好些個扎手的都想抓這小子呢。”

      另一個人就笑道:“誰能比得上咱師父,他老人家是萬人敵啊。”

      萬人敵!龐冬秀所說那幾個高手中,徒子徒孫最多的萬人敵!他們怎么就落到了這人的手里!馬成鞍緊張萬分,好在這兩個人竟沒有向前再走,轉(zhuǎn)個身,又向另一個方向去了。

      等到這兩個人身影消失,馬成鞍忙向韓鳳亭道:“少督,咱們快走!”這時就算是回城里,也比杲在這個地方安全。

      他們?nèi)舜颐γΤ隽藰淞肿?,誰想往外一看,那回城的道上竟也守了好幾個人,韓鳳亭把那把左輪手槍掏出來,就想沖過去。卻被馬成鞍攔住,他道:“少督,他們?nèi)硕?,你手里只有這一把槍!”又道,“就算我想保少督,我老馬可也沒開過槍啊!”

      其實就是韓鳳亭自己,也從來沒學(xué)過打槍,這時的手槍看著雖然威風(fēng)神氣,其實真想瞄準(zhǔn)傷人,那難度卻是很大的。齊四喜也道:“這里離大王莊太近,這頭開了槍,那頭人立刻就冒出來,咱們還是出不去?!?/p>

      韓鳳亭焦躁起來,馬成鞍搓著手,可也想不出辦法,齊四喜看看這個,又看看那個,忽然笑道:“我現(xiàn)在倒有一個主意。”馬成鞍瞪她一眼:“有主意就快說!”

      齊四喜笑道:“早晨起來,他們已經(jīng)把村子里面搜過一次了,現(xiàn)下都在村子外面搜,不如咱們就躲回村里去。等到晚上天黑了,找個空隙再出去?!?/p>

      馬成鞍還在猶豫,韓鳳亭一想,這個主意倒是應(yīng)了盧秋心從前給他講過的,兵法上什么實什么虛的話,便道:“好!”

      于是三人悄悄又回了大王莊,果然如齊四喜所料,這時村里的戒備就松懈很多了。他們來到昨晚投宿的李副官那遠(yuǎn)親家,這家里只剩下一個老太太,避開她的耳目是十分容易的。齊四喜在昨天晚上就留意到這家有個小庫房,裝些不用的農(nóng)具之類。三人往里一躲,把門一關(guān),任誰也發(fā)現(xiàn)不了。齊四喜偏又鬼道,不知從哪里又順來了兩張大餅,韓、馬二人從早晨起什么都沒吃,這時才一解饑腸。

      就這么著,他們在這小庫房里又躲了大半天,將至傍晚的時候,齊四喜向二人道:“我出去探探?!?/p>

      韓鳳亭想也不想拒絕道:“你就在這里呆著,難不成還讓女人去探路了?”

      這句話聽得齊四喜心里很舒服,卻笑道:“不是我說,您二位哪里來過鄉(xiāng)下,這里的事情我最熟,我去保準(zhǔn)比你們都合適?!瘪R成鞍也道:“少督,我看她說得對,就讓她去?!?/p>

      兩個人都這般說,韓鳳亭終究也就同意了。誰想齊四喜這一出去,過了好久也不曾回來。眼見外頭的天一點點地擦黑了。外面也傳來人聲,顯是各家都回來吃飯了。馬成鞍著急起來,道:“這小妮子是去哪里了?真自己跑了也罷了,總不會把咱們給賣了吧?少督,我也出去看看。”說著,他也就悄悄地溜出去了。

      這么一來,這小庫房里可就剩下了韓鳳亭一個人,天漸漸黑透了,他百無聊賴地坐在地上,有幾只螞蟻爬到他的身上,取食那掉下來的餅屑,他也不理。

      又一只青蛙,不知怎么從外面跳了進來,正落在韓鳳亭的膝上,瞪著一雙大眼睛,忽然間就“呱”了一聲。

      借著外面那點微薄的光線,韓鳳亭也看到了它,一人一蛙兩相對視,他也“呱”了一聲。呱完了,他又想,我在干嗎呢?

      外面的光線亮了起來,那一份平靜中忽然添加了許多聲音,青蛙呱呱叫了兩聲,就從他身上跳走了,韓鳳亭怔了一下,抬起頭。

      那些聲音愈發(fā)的明顯了,有腳步聲、喧鬧聲,甚至可以聽清有人在喊:“姓韓的小子就在這里!”韓鳳亭晃了一下頭,才反應(yīng)過來,那些聲音,那些火光,全部是沖著他來的。

      他已經(jīng)在這里躲了大半天,也沒人發(fā)現(xiàn)。何況就算是他被這些人找到,也沒有一搜就直接搜到這庫房的道理。韓鳳亭……這是被人給賣了??!

      可是到了這個時候,韓鳳亭已經(jīng)不想思考究竟是誰賣了他,這幾天里,他一直渾渾噩噩的,情緒也十分消極,看著外面圍上來那越來越多的人,他索性把門一推,大踏步就走了出來。

      “我在這里,你們誰先過來?”他拍著自己的胸脯,大聲地說。

      門外的人被他的這個舉動弄得一驚,一時間反而沒有人行動,可是這也不過是暫時的情況,很快這些人都反應(yīng)過來,舉著手里的家伙,紛紛沖了過來。

      韓鳳亭的身價,已經(jīng)抬到五萬大洋了。

      韓鳳亭身上還有一把左輪手槍,可是這個時候他也不想拿槍,擺了一個架勢,正是盧秋心教過他的小擒拿手,第一個人沖上來的時候,被他扭住手臂,向后一扳,那人并沒有想到他還有這樣的本事,因此便著了道,捂著胳膊大叫著后退了兩步??傻诙€人就已經(jīng)有了防備,伸腿向下一掃,韓鳳亭往后一跳,卻不曾留神第三個人的一腳,被踹得跌到了地上,隨即,雨點般的拳頭腳尖便一并落了下來。

      這時韓鳳亭已經(jīng)沒有辦法躲避,他把牙一咬,閉著眼睛胡亂地向外打出一拳??墒沁@一拳并沒有打到什么人的身上,一只修長有力的手抓住了他的拳頭,而預(yù)料中的拳腳,竟也沒有一下子落到他的身上。

      韓鳳亭詫異地睜開眼,卻見在一眾火把的掩映下,有一個人穿著白秋羅的長衫站在自己面前,那人一只手包住了他的拳頭,左腿飛速一掃,力道強勁,周遭的人都被他逼得后退了幾步。韓鳳亭只覺一顆心怦怦亂跳,直想再掐自己一把看看自己是不是在做夢。

      他叫起來:“老師!”

      那人看著他,安撫地笑了一下:“鳳亭,不要怕?!?/p>

      在韓鳳亭的記憶中,這是盧秋心第一次叫他的名字。

      他只覺得眼前一片模糊,可一直混沌的頭腦卻前所未有地清明起來,但自己并不知是為了什么。他用另一只手抹一把眼睛,重新叫了一聲:“老師。”他想問盧秋心怎么忽然出現(xiàn)在這里,可說出來的卻是,“你回來了?”

      盧秋心詫異地看了他一眼,放開手,道:“跟在我身后?!?/p>

      韓鳳亭連忙點頭,盧秋心忽然一展手,向離他最近的一個人一掌打過去,那人急忙向后躲避,誰想盧秋心這一招卻是虛招,他右手一伸,搶過了那人手中的火把。這火把是用毛竹扎成,又粗又長,盧秋心雙手握住火把末端,一伸一縮,那火把在他手中靈活有若活物。他吁一口氣,向前一探,竟是以火把為長槍,向前方猛地扎了過去。

      就算他手中是一根普通的長毛竹,這一扎也是力沉勢猛,何況那毛竹前端還是烈火熊熊!圍攻的這些人雖然想著韓鳳亭的身價,可命總是要的,這一火把刺來,包圍圈中霎時出現(xiàn)了一個缺口。盧秋心領(lǐng)著韓鳳亭向缺口便走,圍攻之人一看不好,正要再度圍上,盧秋心把火把一展,團團一掃,火勢夾著風(fēng)聲成一個圓圈,向眾人腳下攻去,這些人紛紛亂跳,包圍圈再度散了。

      盧秋心不由分說,前后左右接連又是四槍,這四槍速度奇快,已被打散的包圍圈再度紛亂,他將火把交至左手,右手一拉韓鳳亭:“快走!”

      他腳程本快,雖然帶了一個人,也不曾因此而減慢,一出包圍,韓鳳亭只覺腳底生風(fēng),沒多久就望見了村口,盧秋心松了一口氣,道:“出了村,咱們……”話音未落,臉色忽然一沉。韓鳳亭不解其意,順著他的目光向前望去,卻見村口處站了黑黝黝好一條鐵塔似的大漢,雖然赤手空拳,望之卻令人生畏。

      韓鳳亭不知道,這人正是龐冬秀所說,追殺他的一眾高手之一,以鐵砂掌聞名的鐵英。

      章五

      韓鳳亭雖然不知道鐵英的身份地位,可是看到盧秋心神情凝重,也曉得這是一個不好對付的人。卻見盧秋心把火把插到地上,隨即整一整衣衫,大踏步走了上去,自己也連忙跟上。

      盧秋心走到那人近前,抱拳行了一個舊式的禮節(jié),隨后問道:“這位可是鐵英鐵老師?”

      那人很是倨傲地點了點頭,昂著頭道:“你是韓鳳亭的保鏢?身手倒還過得去。”

      盧秋心搖了搖頭:“不,我是他的老師?!?/p>

      韓鳳亭原在他身后,聽得一清二楚,盡管此刻他的處境可說是大大的不妙,可是聽到盧秋心這句話,心里卻一下子敞亮起來。

      鐵英冷笑了一聲,對盧秋心這句話很是不以為然,然而這也不是打嘴仗的時候,他上前一步,雙掌擊出,火光映襯之下,可以看到他一雙手十分厚大,上面遍布老繭,這雙掌打出,真有開山裂石一般的氣魄。盧秋心也上前一步,同樣以雙掌相對,四只手一碰,兩人的身體都搖晃了一下。

      韓鳳亭在一邊詫異,他看過多次盧秋心出手,不管是小擒拿手也好,腿法也好,兵刃也好,無不是動作利落,招式漂亮。可這次倒奇怪,兩人都是這么笨笨地兩掌打過去,他心想:老師怎么不像平時那般出手?這里面還有什么門道不成?

      再說這第一掌打過,鐵英打量了盧秋心一眼,看他的眼神就和之前不同,點點頭道:“現(xiàn)下的年輕人,倒也有肯這般下苦功的!”說罷,又是一掌擊出。

      這次雖是單掌擊出,可是力道卻似乎較上次的雙掌力道更強,真?zhèn)€是氣貫掌心,勁達四梢。盧秋心微微擰了眉,腳步一沉,也是一掌還了回去。

      這第二次雙掌相碰,鐵英身體仍是略微一晃,立于原地;盧秋心也站在原地不曾動彈,可是他的身體搖晃了幾下,忽然便從口中涌出血來。鐵英道:“年輕人,你的內(nèi)力也算不錯,可你才練了幾年?看在你能和我對兩掌的份上,我任你離開就是!”

      盧秋心卻在他說這話時站直了身體,平淡道:“也不盡然?!闭f罷,右腿微曲,左腿向前,口中緩緩地吐出一口氣來,竟是率先出手,一掌向鐵英的前胸?fù)羧ァ?/p>

      他這次出手,就和鐵英那力大勢沉的掌法不同,非但外表一無風(fēng)聲,就連速度也十分緩慢,看著并不似有什么威力的樣子。鐵英見他前番吐了血,也就不曾在意,同樣以一掌還擊。誰想這次雙掌相碰,鐵英只覺一股排山倒海般的勁力從那書生模樣的青年的掌心傳來,他因不曾留意,竟吃了個暗虧,接連退了幾步,仍是沒有控制住那股勁道,“哎”了一聲,一屁股坐到了地上。

      韓鳳亭在一旁看到呆住,心想這是怎樣一回事?盧秋心卻在這時用力一拉他:“快走!”他這才反應(yīng)過來,忙跟著盧秋心向前跑。誰想剛邁了一步,盧秋心忽然“啊”的一聲,一手捂住了左肩。

      韓鳳亭吃了一驚,忙問:“老師,你怎么了?”卻見盧秋心手指縫里都流出黑血來,他嚇了一跳,“老師,老師!”盧秋心緩緩移開手,在他的左肩上,赫然插了一支飛鏢。

      在盧、韓二人的身后,不知何時竟多了三個人,打頭的一個身高體闊,一張紅臉,身上挎著一個鏢囊,方才的那只毒鏢想必正是他打出來的。在這人身后的兩個人,也都是滿臉橫肉的彪形大漢。

      鐵英雖在方才吃了盧秋心一個暗虧,但他的內(nèi)力很是強盛,這時已經(jīng)站了起來,看到那紅臉漢子,不由冷哼了一聲:“萬人敵,你忒不長進,我在這里和人動手,你倒拿飛鏢偷襲,占的好便宜!”

      萬人敵也哼了一聲:“鐵老英!大王莊明明是我的地盤,你聽到風(fēng)聲來這里橫插一杠子,又是怎么回事?”

      鐵英不擅長口舌之爭,被萬人敵這么一頂,一時也想不到什么話回答,心里卻琢磨,這萬人敵手下人最多,先前自己逮了個空子來村口處抓人,可是現(xiàn)下卻被萬人敵發(fā)現(xiàn)了,自己可要怎么在他眼皮底下把人帶走?

      他這邊思量,萬人敵卻也在尋思:韓鳳亭身邊那個保鏢看樣子是沒什么反擊的力量了,可是這鐵英卻是很扎手的一個人,雖然自己這面人多,可是他若要硬拼,卻也難辦,怎么想個主意,令他知難而退呢?

      這兩方都在思量怎么讓對方退卻,沒想就在這個時候,盧秋心卻忽然動了。

      他先前和鐵英動手的時候吐了血,后來又中了萬人敵的毒鏢,任誰都以為他這時沒了還擊的能力。誰想他竟能在這時出手!他雖只有一只手能動,但動作奇快,變招奇詭,所使的招式正是他教過韓鳳亭的小擒拿手,明晃晃地指向萬人敵身后那兩個弟子。韓鳳亭在他身后只看得目瞪口呆,盧秋心的這一招,自己也學(xué)過,也會使,可真沒想到由盧秋心使出,竟有這樣的威力!

      那兩個弟子的本事,原就遜于萬人敵與鐵英,況且又沒有絲毫的防備,竟先后被盧秋心抓住手臂,盧秋心手腕一伸一縮,那兩人便捂著胳膊雙雙慘叫起來,原來是被盧秋心一招卸脫了關(guān)節(jié)。

      盧秋心一招得手,向后便撤,萬人敵雖就在他弟子身邊,但因為盧秋心的動作太快,竟不及救助。他不由大怒,向前兩步,雙拳帶風(fēng),一個雙風(fēng)貫耳朝著盧秋心就打了過去,盧秋心身子向下一滑,躲過這兩拳。萬人敵更加惱怒,飛腳又踢,卻覺身后一陣熾熱,原來盧秋心借著下滑之機,單手拔起了方才被他插在地上的火把,朝著萬人敵就刺了過來。萬人敵不敢輕忽,只得向一旁躲避。

      月色之下,盧秋心手持火把,與萬人敵戰(zhàn)成一團。

      韓鳳亭在一旁看得十分緊張,但二人打得激烈,并沒有他插手的余地;鐵英樂見二人兩敗俱傷,因此并不曾出手;而萬人敵的兩個弟子關(guān)節(jié)雙雙被卸,想要安上卻也不是件易事。然則這些人雖都沒有出手,一雙雙眼睛卻都緊緊盯著打斗中的兩人。不多一會兒,韓鳳亭忽覺面上冰涼,心道難不成是下雨了?用手一抹,卻是圈中有鮮血濺到了他的臉上。

      “老師!”他驚呼出口,但只在下一刻,打斗中的二人便各自后躍,盧秋心的身上多了兩三道傷口,鮮血滲透了衣衫,原來那萬人敵的手上帶了鋼指套。韓鳳亭大是憤怒,一時也忘了自己與萬人敵的功夫相差甚遠(yuǎn),奔著他就要沖過去,誰想萬人敵龐大的身體搖晃一下,竟然栽倒在地。

      方才打斗之中,他被盧秋心手中的火把戳中胸口,閉過氣去。

      鐵英萬沒想到被打敗的人竟是萬人敵,暗自懊悔為何不在方才和萬人敵同時出手,便連忙搶步上前,來到盧秋心身后,誰想還沒出手,盧秋心便似背后長了眼睛,一指向后戳去,鐵英只覺胸口一麻,當(dāng)即動彈不得。

      點穴法!這文質(zhì)彬彬的青年竟會那失傳多年的點穴法!鐵英在心頭大叫,這青年到底是什么來頭?據(jù)說那唯一曉得點穴之法的聶神通早先便去了南洋,他是從哪里學(xué)來的這門功夫?

      盧秋心與羅覺蟾、聶雋然那一番淵源少有人得知,這鐵英自然也全不知曉。

      韓鳳亭見得老師如此了得,連敗四人,只覺目眩神移,一時都忘了要走??裳巯碌那樾尾⒉话踩f人敵不過是一時閉氣,很快便可緩解;他的兩個弟子關(guān)節(jié)安上后便能恢復(fù)戰(zhàn)力;就連鐵英雖然被點了穴,可過一段時間,那穴道也是可以自行解開的。更重要的是,就算不考慮眼前的這四個人,萬人敵的那一群弟子可還在后面隨時可能追來!

      韓鳳亭想不到這些,盧秋心心中卻是有數(shù)的,他明白眼下是難得的時機,帶著韓鳳亭剛走了幾步,忽然有一條人影斜刺里出現(xiàn),喝道:“都別動!”

      單說這一句話或許不會有人聽從,可是那人說完這一句話后,就從身上掏出了一把手槍。萬人敵恰在這時醒來,不由叫道:“是你!”

      與此同時,韓鳳亭竟也叫出聲音:“是你!”

      這個人,赫然便是那一夜前來行刺,后來又被龐冬秀逐走的神槍手白橫宇。萬人敵曉得此人槍法如神,而且有槍在手,己方人又少,還當(dāng)真不敢動彈。韓鳳亭卻不然,他雖見過白橫宇,可沒有聽過他的名聲,又兼知他輕易被龐冬秀逐走,因此對此人并沒有多少懼怕之感。一怒之下,也抽出了手槍,喝道:“你給我讓開!”

      白橫宇見他掏出了槍,哈哈大笑:“韓少督,你想和我比槍法?”言語里全是嘲弄。話剛說到這兒,他也不回頭,忽然抖手就是一槍,眾人只見火星子亂蹦,“當(dāng)啷啷”一聲響之后,一枚飛鏢直落到了地上。

      原來萬人敵趁白橫宇說話的時候想要偷襲,但白橫宇也是道上行走的人物,先前雖曾被龐冬秀打落過手槍,那是因為龐冬秀人在暗處,他不知情。如今與萬人敵正面相對,他自然有了防備,一槍便打落了對方偷襲的飛鏢。

      這手槍法實在是驚世駭俗,在場之人無不震驚。白橫宇更是得意,他看著韓鳳亭哈哈一笑:“那天晚上我沒機會開槍,不然你還能好好站在這里?”他今日趕到大王莊,固然是為了那份花紅,可也有很重要的一個原因,乃是上次他在韓家一槍未發(fā)就被趕了出去,竟沒有施展本領(lǐng)的機會。這在白橫宇,實在是丟臉至極的一件事情。就為了這份面子,他也要四處打聽韓鳳亭的消息,一聽說韓鳳亭在大王莊,便匆匆趕了過來。

      萬人敵后退一步,不敢再出手,心里卻抱怨自己那些弟子怎的還不過來。白橫宇槍法再厲害又如何,他槍里能有幾顆子彈?自己這些人一同擁上,耗也耗死了他!

      他正想著用什么辦法拖住白橫宇,可白橫宇也想到了這一點,一轉(zhuǎn)槍口就對準(zhǔn)了韓鳳亭??墒窃谶@時,盧秋心忽然一把搶過了韓鳳亭手里的左輪手槍,眾人只聽槍聲一響,白橫宇頭上一涼,帽子竟已被打飛出去。

      “你敢不敢和我比槍法?”盧秋心沉著臉道。

      白橫宇一呆,他出道這些時候,還真沒人敢和他說這么句話。但方才盧秋心這一槍,已展示出這也是個槍法出眾的人。他心里暗想:若在這里與這人對射,倒是讓萬人敵他們漁翁得利。何況他在槍法上沒有遇到過對手,內(nèi)心深處,實在也很想要一個相當(dāng)?shù)娜溯^量一番。想到這里,他就道:“有什么不敢,跟我過來!”

      他對這附近的地形十分熟悉,左繞右繞,專挑那隱蔽的地方前進,漸漸地竟來到了山里。一開始的時候,盧秋心還能帶著韓鳳亭前行,可是越到后來,韓鳳亭覺得盧秋心加諸在他身上的力道越沉重,掌心也是又濕又涼。他心里詫異,抬頭一看,卻見盧秋心一張臉白得和紙一樣,冷汗滴滴答答從他頭上直落下來。

      “老師!”

      盧秋心溫和地笑了一下:“我沒事?!?/p>

      終于,在山里的一塊空地上,三人停了下來。白橫宇掂著手里的槍,看著盧秋心笑道:“怎么個比法,你畫下道來吧?!彼匾宰约簶尫榘?,心道無論對方出什么主意,自己都有必勝的把握。

      盧秋心卻道:“比試不難,可有什么彩頭?”

      白橫宇哎喲一聲:“看你像個教書匠,倒還懂得彩頭,你倒說說,賭什么彩頭?”口氣中十分不屑。

      盧秋心看著他,平淡道:“賭命?!?/p>

      這兩個字聲音也不算很大,可是其中自有一股斬釘截鐵的意思,恰在這時一陣夜風(fēng)吹過,頭頂一只貓頭鷹嘎嘎叫著飛了過去,叫人心頭一凜。白橫宇也被他的語氣震懾,心道這個書生竟有這般膽氣!但自己是無論如何不能在他面前丟份兒的,便道:“賭就賭!你倒說,比什么?”

      盧秋心并不回答,只道:“若干年前,有位名諱叫做羅覺蟾的前輩,曾在北京城與人比過槍法?!?/p>

      白橫宇哈了一聲:“道上用槍的人,誰沒聽說過這件事?和他比槍的是曾九,據(jù)說他們兩個是同門師兄弟,都是一等一的用槍高手?!?/p>

      盧秋心道:“正是。他二人第一場比試,打的是靜夜里的香火;第二場比試,打的是天上的飛鳥。一靜一動,二人平分秋色。而我,”他平靜道,“就是羅前輩的弟子?!?/p>

      白橫宇一聽大喜:“怎么,你是羅覺蟾的徒弟?”原來他對這一次比試中兩個人的槍法向往已久,一直想著和他們分個高下??稍旁缢懒?,羅覺蟾也多年沒有音信,這設(shè)想自然也成虛妄。如今卻見到了羅覺蟾的徒弟,可不是大好的一個機會!卻聽盧秋心又道:“……可是恩師的槍法,我是萬萬不及的?!?/p>

      白橫宇一怔,還沒等說話,就聽盧秋心續(xù)道:“所以比槍的辦法,就與老師當(dāng)年和曾九的第三場比試一樣?!彼麊问殖謽專齼上滦兜衾锩嫠凶訌?,指頭一推,卻又把其中一枚子彈安了回去,隨后拇指啪地一轉(zhuǎn)轉(zhuǎn)輪,緩緩將槍對準(zhǔn)了自己的太陽穴,“每人對著自己開一槍,一直到那枚子彈打出來為止?!?/p>

      章六

      若干年前在香港,金針神醫(yī)聶神通與羅覺蟾曾有過一段對話。

      那時聶神通來香港為羅覺蟾治病,見到了盧秋心,對他印象很好,便傳授了他一些功夫。后來又私下與羅覺蟾說:“小盧溫厚,倒不像你。”

      羅覺蟾靠在躺椅上,拈著顆桂圓正往嘴里放,聽聶神通這么說,把桂圓嚼了嚼咽下笑道:“這可不對,我收他當(dāng)?shù)茏樱鸵蛩钕裎?。?/p>

      聶雋然冷笑一聲,打量了羅覺蟾兩眼,道:“從里到外,從上到下,從脾氣秉性到學(xué)問根底,我就沒看出一樣像你的地方?!?/p>

      羅覺蟾搖一搖手指:“非也非也,小盧有一樣地方特別像我,就是沖著這個,我才收他做了弟子?!彼朴朴帜轭w桂圓丟到嘴里,“這小子骨子里有種和我一般無二的狠勁兒,你別看平時看不出來,事到臨頭,他比誰都下得了手?!?/p>

      韓鳳亭自然不知道羅覺蟾曾經(jīng)說過這樣一番話,然而此刻他的心思卻與羅覺蟾一般無二,老師他怎么可以這么狠!

      他瞪著盧秋心,這一晚的月亮很亮,他可以清楚地看到盧秋心慘白的臉色,嘴角未干的血痕,還有身上一道道的傷口。他忽然醒悟到,過去在他心里一直堪比武俠小說中那些大英雄的老師,其實也只是一個普通人,比他大了不到十歲的普通人,也會受傷,會流血,甚至……有可能會死。

      他的心里就涌起一股沖動,沖上前去搶盧秋心手中的槍,口中囔道:“賭什么,老子陪你姓白的賭!”可他喊得雖兇,那槍搶了兩下卻并沒能搶到手里。盧秋心雖然受傷,手卻依然堅定,身子依然站得穩(wěn),把他向后一推:“到后邊去?!?/p>

      兩人在這邊說話不提,另一邊的白橫宇,一張臉卻變得比盧秋心還白。

      白橫宇與當(dāng)年的曾九又不同,曾九在道上混,心狠手黑最要面子;白橫宇說到底是個拿錢開槍的殺手,雖然對那些槍法高的也有個一較高下的念頭,可從根本來說,這是個惜命的主兒。眼看著盧秋心拿槍對著自己的太陽穴,他真就說不出你開一槍我再開一槍這樣的話來!

      他說不出是他說不出,可另一邊盧秋心推開韓鳳亭,一扣扳機,對著自己竟已經(jīng)開了一槍!韓鳳亭只覺自己呼吸也跟著一滯,差一點就喘不過氣來。幸而那一槍之后,盧秋心安然無恙。他把槍向白橫宇一遞:“該你了?!?/p>

      白橫宇一張白透了的臉又紅了起來,他瞪著那支槍,就仿佛那不是槍而是一塊火炭,那一瞬間他腦子里轉(zhuǎn)過了許多念頭,他想到了自己在北京城里新買的宅子、銀行里的存款、胡同里相好的姑娘,這些東西都是自己好不容易才弄到手的,要是自己不明不白地死在這里,那可什么都白費了。

      可是盧秋心已經(jīng)開了一槍!自己要是不接,那可就是認(rèn)輸了!但是,難不成真把這條命給他?不成,說什么也不成!白橫宇的臉白了又紅,紅了又白,忽然間把手一縮,叫道:“老子不比了。”說完轉(zhuǎn)身就跑,那身影活像一只被驚嚇到的兔子,不一會兒便消失在月色之下。

      盧秋心松了一口氣,把槍還給韓鳳亭,交代道:“我槍法確不如他,走了也好。你把槍收好……”剛說到這里,盧秋心身子忽然搖晃兩下,眼見著就要摔倒。韓鳳亭大驚失色,他立即想到了萬人敵偷襲盧秋心的那個毒鏢,心說莫不是上面的毒藥發(fā)作了?這可如何是好?

      倘若這事真發(fā)生在韓少督平日所看的那些武俠小說里,此刻要么有神醫(yī)前來搭救,要么有紅顏知己送藥上門??上≌f與實際并不相干,眼下盧秋心身邊只有一個韓鳳亭,一不會裹傷,二不曾帶藥,他扶著盧秋心坐到地上之后,扎煞了兩只手,全不知自己能做些什么。

      可是盧秋心的情形眼看著危急,韓鳳亭靈機一動,想到了武俠小說中那些人中毒之后,都有吸毒的說法,便趕快依法炮制,連吸了七八口,覺得自己口中發(fā)麻,腦子發(fā)暈,心說按小說里的寫法,那些吸毒的人也都會中毒,自己多半已經(jīng)沒救了,就道:“老師,等我死了,你去問李副官找到我爹和大哥沒有,在我墳前告訴我一聲……”

      “你墳前?”盧秋心的聲音詫異中帶著好笑,“怎么就說到你墳前了?”

      韓鳳亭一看盧秋心已經(jīng)醒了,愈發(fā)相信這吸毒的法子果然有效:“我剛才吸了毒,老師你醒了好極了,我知道我要死了……”

      盧秋心沉默了一會兒,最終他開口道:“那支鏢雖然有毒,但并不劇烈,初時那些毒血已經(jīng)流盡了?!?/p>

      “啊?”韓鳳亭呆掉,“那我嘴里發(fā)麻……”

      “大抵是你方才用力太大?!?/p>

      “我腦子發(fā)暈……”

      “剛才跑了那么久,現(xiàn)下停下來,有些暈也是正常?!?/p>

      “可老師你醒了……”

      這次盧秋心沒說話,被韓鳳亭剛才那么一折騰,不醒才怪。他坐直身體,先問韓鳳亭有無受傷,隨后才一一檢查自己身上的傷口。

      其實,盧秋心身上最重的傷是最初與鐵英對掌時受的內(nèi)傷,他的內(nèi)力原本不及鐵英,吐血之后又強行匯集全力出手,經(jīng)脈傷損十分嚴(yán)重;而左肩中了萬人敵一鏢后又打斗半晌,損傷也是不輕;比較之下,后來那幾處傷口雖然看著猙獰,其實倒要輕微多了。

      他盤膝調(diào)息了一會兒,又撕下衣襟自行包扎。韓鳳亭就在一邊看著他,直等盧秋心一切完畢,才小心翼翼地問道:“老師,我有一句話想問你。”

      “說吧?!?/p>

      “你……為什么救我?”

      “你叫我什么?”盧秋心反問道。

      韓鳳亭心說老師這句話問得真是奇哉怪也,便道:“我叫你老師啊?!?/p>

      “對了?!北R秋心道,“你叫我一聲老師,我便不能看著我的學(xué)生死在我面前?!?/p>

      韓鳳亭跌坐在地,心頭劇震。

      在一片紛繁復(fù)雜的情緒之后,閃過他腦子的,卻是數(shù)月前閑聊時盧秋心給他講過的一個故事。一個有名的什么什么人(他忘了),肚子很大,這人就問別人,我這肚子里是什么啊。有人說是一肚子文章,也有人說是一肚子本事,可他最寵愛的一個女人卻說,您哪,這肚子里是一肚子的不合時宜。

      不合時宜,對了,就是這個詞。

      韓鳳亭一直佩服自己這個老師,這不光是因為盧秋心有本事,有學(xué)問,他總覺得自己這位老師身上有點不同尋常的東西,是他老師和別人不一樣,但他卻說不出來是什么的。

      可是現(xiàn)在他想出來了,就是這個,不合時宜。

      要不是盧秋心身上這一點不合時宜,他韓鳳亭現(xiàn)下根本不能好端端坐在這里。

      有師如此,然而反觀自己呢?白橫宇來行刺時是龐冬秀救了他;來大王莊避難是李副官出的主意;到這里之后是齊四喜一個女子四下里張羅;而在遇到敵人的時候,他全然束手無策,要是沒有盧秋心,他怕不已經(jīng)死了一百回!當(dāng)日里盧秋心與他爭執(zhí),曾問他一句:“若有一天,韓鳳亭不再是韓少督,又當(dāng)如何?”在他初次被行刺那晚,腦子里也轉(zhuǎn)過這句話??芍钡酱藭r,此地,他方才清楚明了地曉得了這問題的答案。

      韓鳳亭若不是韓少督,那他便什么都不是。

      ——什么都不是!

      他的胸口劇烈起伏著,呼吸也急促起來,在這后有追兵,前方亦不知生路在何處的生死關(guān)頭,他終于看明白了自己。

      就在他思緒起伏的時候,盧秋心忽然一拉他:“過來?!?/p>

      “什么?”韓鳳亭還沒有反應(yīng)過來,盧秋心道:“有人來了。”他雖受了傷,動作卻比韓鳳亭要迅速得多,兩人向前走了一段,可巧前方有個小小的山洞,雖然不大,可洞口恰有樹枝掩映,從外面便不易看出來。

      兩人在這山洞里未過多久,就聽到外面有輕巧的腳步聲音走近。韓鳳亭想著:老師還真是厲害,這般輕的腳步也能聽到。又覺那腳步聲在附近繞了一圈,似乎并未發(fā)現(xiàn)這里的山洞,又遠(yuǎn)去了。

      聽那聲音不見了,韓鳳亭便問道:“這又是誰?”

      盧秋心面色一變:“別開口!”

      韓鳳亭還不明所以,一個聲音就在山洞外響起,距離之近仿佛就在頭頂一樣,那聲音里似乎還帶了點笑意。原來那人只是佯裝離開,韓鳳亭一出聲,自然就被他判斷出了方位。

      “韓少督,盧先生?”說著,那人輕輕跺了下腳,聽那聲音他穿的似乎還是雙皮鞋,韓鳳亭正想著這聲音有點耳熟,盧秋心卻嘆了口氣:“周幻?!?/p>

      那人便笑了:“我和盧先生之間,還真有緣分?!?/p>

      這時韓鳳亭也想起來了,這是之前他曾見過的那個會使西洋催眠術(shù)的高手,他心說那時龐冬秀提過找自己麻煩的人里面還有個什么西洋高手,該不會就是這家伙吧。

      韓鳳亭雖識得周幻,盧秋心卻與他淵源更深。梨園雙生一事中,此人當(dāng)著盧秋心的面殺了宋翼;之后《平復(fù)帖》一案,周幻更是間接造成了謝蘭圃之死與岳劍塵的重傷。此人極重金錢,心黑,手狠,又饒富心計。盧秋心實在不想在眼下這個狀況下與他對上。

      然而不想歸不想,周幻此時也已經(jīng)追來了。盧秋心凝神想著對策,忽然聞到一陣煙草的香氣,他抬頭一看,山洞的縫隙里飄進一縷細(xì)細(xì)的煙霧,原來周幻竟然在外面抽起了香煙。

      盧秋心心念一動,他慢慢開口:“周幻,你的出身,應(yīng)該不錯吧。”

      周幻此番來到這里,自然也是為了韓鳳亭那賞格來的。盧秋心若說些什么與韓鳳亭相關(guān)的話,他都不意外,可萬沒想到盧秋心竟然問了這么一句。他手一抖,一截?zé)熁揖偷袅讼聛恚溃骸盀楹芜@般說?”

      盧秋心平靜道:“我看你的舉止言談,是受過相當(dāng)教育的人。甚至,你有可能留過學(xué)。這在一般的家庭,是絕對做不到的。”

      周幻忽然就沉默了下來,他外表玩世不恭,又素來不動聲色,可是這一刻他眼中的神色變幻,半晌才回答了盧秋心的問題:“是啊,你倒沒說錯,過去在法蘭西住過一年多的時間,現(xiàn)在——”他狠狠抽了一口煙,“我都記不得法蘭西是什么樣子了?!?/p>

      盧秋心嘆了一口氣,周幻的手指上有薄繭,要不是從小握筆,留不下這樣的印記。他的武功靈活多變,可是內(nèi)力并不扎實,較之盧秋心也略遜一籌,這說明他多半是成年之后才學(xué)的功夫。而那催眠術(shù)的本領(lǐng)若非在國外,只怕也難學(xué)得。因此盧秋心這樣一說,竟然樣樣猜中。

      盧秋心道:“你既有這樣的出身,又何必這般在乎錢財?”

      周幻“呵呵”地笑了起來,他手指著山洞里面:“這樣的出身?出身又能如何?韓少督可不就是個最好的例子。往昔威風(fēng),如今卻比喪家犬還要不如!”

      要是平日里的韓鳳亭聽到這話,必然要大大地批駁一番,可是現(xiàn)在他竟覺周幻說得很對,只默默咬緊了牙關(guān)。周幻把手中的煙蒂一甩,道:“一遭落拓,便是萬劫不復(fù)?!彼α艘恍?,“盧先生,這種滋味,只怕你是不懂的?!?/p>

      盧秋心平靜道:“也不見得。”

      這句話聽得韓鳳亭也是一怔,他對盧秋心的家世并不了解,如今聽了這一句話,倒似乎盧秋心少時也曾有過什么經(jīng)歷。欲待細(xì)問,又不是時機。周幻忽然哈哈笑起來:“盧先生,險些被你騙了!你不是這種喜歡閑談的人,如今和我說這說那,難道是為了拖延時間?”

      韓鳳亭心里咯噔一下,盧秋心不是喜歡這種詐術(shù)的人,如今連他都要拖延時間,可見他的狀況實在是很不好了。剛想到這里,忽然盧秋心身子一沉,整個人都倒在了他身上,他大驚,這山洞里黑漆漆的,也看不清個究竟,只得叫道:“老師,老師!”連叫了兩聲都沒有反應(yīng),他想到之前盧秋心慘白的臉色,心里害怕起來,“老師,你可別死!”聲音里都帶了哭音。

      周幻在外面聽得真切,韓鳳亭聲音里的驚惶恐懼作不了假,而盧秋心一倒,剩下一個韓鳳亭可說是不足為患。他伸手撥開洞口處的樹枝,大踏步走了進來。

      然而就在他走進山洞的一剎那,一只冰冷的手忽然閃電一樣探出來,一把擒住了他的咽喉。他全無防備,直到要害被制,才反應(yīng)過來:“上當(dāng)了!”

      他前番在山洞前踟躕不進,就是因為盧秋心的功夫原在他之上,手中又有槍,雖說受了傷也不能小覷。沒想到,到底還是讓人擺了一道。

      咽喉上的力道越來越重,周幻只覺眼前金星亂冒,胸口仿佛有一塊大石壓了上去,他覺得自己已經(jīng)無法呼吸,昏沉沉的腦子里閃現(xiàn)出一個念頭,莫非今天我竟要死在這里?

      就在這時,咽喉上的重壓在一瞬間忽然消失,盧秋心的聲音在一片黑暗中傳來:“周幻,我不想殺人,你走吧?!?/p>

      周幻跌跌撞撞地從地上爬起來就往外跑,咽喉上指痕宛然,看來自己剛才真是逃了一條命出來。

      然而周幻并不知道,就在他的身影消失在黑暗中后,盧秋心幾乎在同時也倒在了山洞中,這次不是像之前一樣詐人進來,而是不折不扣的暈倒。

      章七

      盧秋心再次醒來的時候,只覺光線刺眼。他撐著地面坐起來,原來天已經(jīng)亮了。韓鳳亭坐在他身邊,看他醒了險些蹦起來:“老師你醒了?”

      盧秋心苦笑著點點頭,半暈半睡了一晚,他的傷勢雖不能因此改善,至少也添了些氣力。而韓鳳亭一雙眼卻熬得通紅,仿佛一夜都沒睡的樣子。盧秋心嘆了口氣:“他們懸賞的是你,你怎么沒走?”

      韓鳳亭怒道:“我要是走了,還是個人嗎?”

      盧秋心笑了笑,扶著洞壁站了起來:“現(xiàn)在可不好走了?!彼麚荛_洞口的樹枝走了出來,韓鳳亭沒明白他的意思,也向外張望。

      他看到外面有很多的人,從遠(yuǎn)方逐漸走近。

      打頭的一個是萬人敵,身后跟著他關(guān)節(jié)已被接上的兩個徒弟,他的那群徒子徒孫緊跟在后面;東邊是鐵英,雖然孤身一個,氣勢卻不在那一群人之下;神槍手白橫宇遠(yuǎn)遠(yuǎn)地從西邊綴了過來,他手里有槍,離得遠(yuǎn)一點倒沒關(guān)系。

      對了,還有一個神出鬼沒的周幻,雖然他昨夜走了,但這個人是不會放著這樣大一塊肉從嘴邊溜走的。

      事到臨頭,韓鳳亭反而冷靜下來,而在他身邊,他的老師也一樣的冷靜。

      盧秋心挺直了身體,長長吸了一口氣。

      “若有機會,你就走吧?!彼f,“這一次,我未必保得住你了。”

      盧秋心上前了一步,也只一步,腦后忽然一陣鈍痛,就這么暈了過去。

      身后,韓鳳亭拿著那柄左輪手槍,方才他就是用這把槍的槍柄對準(zhǔn)盧秋心來了一下子。換在平常,就算十個韓鳳亭也未必能打到他。但眼下盧秋心身負(fù)重傷,對他的弟子也全無提防,竟然當(dāng)真著了道。

      在最前面的萬人敵看到了這一幕,他心里納悶這是怎么回事兒,內(nèi)訌了?正想著,就看見韓鳳亭調(diào)轉(zhuǎn)槍身,把槍口對準(zhǔn)了自己的腦袋。

      “你們不就是想要這個嗎?”他大聲喊道,“一人做事一人當(dāng),這條命,今天我就撂這兒了!”

      那把左輪手槍里,還有昨晚盧秋心留下的一顆子彈。他是沒有專門練過射擊,可對著自己腦袋開一槍,再怎么樣,也不會脫靶的。

      他的手指碰到了扳機,那一瞬間他想到了很多人,受了傷的父親、沒消息的大哥、去山東找他們的李副官、跟在自己身邊的那些護兵,甚至還有在家里等著盧秋心的蝶影,那天自己一時心血來潮救下的齊四喜……當(dāng)然還有盧秋心。

      憑什么要老師為我拼命?了不起今天我把這條命拼掉!

      然而,若能有一次再來的機會,我不會如今日一樣,除了韓少督之外,什么都不是……

      就在他手指扣動扳機的那一刻,忽然有一塊飛石,正砸中他的手腕。韓鳳亭手一抖,這一槍就不曾射出來,隨即有一個不知什么物事被丟到他與萬人敵等人之間,一陣陣煙霧散發(fā)出來,遮蔽住了眾人的視線。緊接著,有兩道人影一躍而入,趁著眾人慌亂的時候,一個帶著韓鳳亭,一個背起盧秋心,離開了包圍圈。

      盧秋心醒來的時候,發(fā)覺自己躺在鄉(xiāng)間的大炕上,周遭布置卻十分整潔。面前又是一陣刺眼陽光,他也不曉得現(xiàn)在究竟是什么時候,想伸手遮一遮眼睛,沒想到身上全無力氣,手抬到一半又落了下去。但這么一動,倒是驚動了炕邊的另一個人,正是韓鳳亭:“老師,你醒了?”

      這句話也和韓鳳亭先前說的話一般無二,可不同的是,他說完這一句話,忽然就放聲大哭起來。

      盧秋心雖不至有什么潔癖,總還是一個講究衛(wèi)生的人,韓鳳亭這一哭,眼淚鼻涕都擦到他衣袖上,總歸是讓人不舒服的。他皺了皺眉:“發(fā)生了什么事情?”心里忽然想到:難不成是自己這個弟子得到了他父兄的噩耗?

      就在這時,有一個青年走了進來道:“放心,沒什么大事,只是你一天多沒有醒來,韓少督以為他那一槍柄砸死了你,因此擔(dān)心到現(xiàn)在?!闭f著笑了起來,聲音爽朗,卻是在《平復(fù)帖》一事中與盧秋心結(jié)識的岳劍塵。

      盧秋心又驚又喜,原來因著《平復(fù)帖》的案子,岳劍塵受了重傷,后來終有好轉(zhuǎn),盧秋心再去探望時,卻聽說他去了外地養(yǎng)傷,已然良久未見。沒想到今天竟然在此再度相逢。他忙問道:“岳兄,你怎么在這里?”

      岳劍塵笑道:“我前些時不是受了傷,后來秀姐知道,就帶我來鄉(xiāng)下休養(yǎng),一直住到現(xiàn)在。昨天早晨,也是秀姐用家傳的迷煙救了你們,我不過是在一邊協(xié)助。”

      盧秋心道:“是龐姑娘?”他想到那個樸素豐秀,曾于清涼夜色下與己暢談的女子,心頭深深一動,然而在岳劍塵的面前,他很快地收斂了這種情緒,道:“這如何敢當(dāng),也要多謝岳兄?!?/p>

      岳劍塵笑道:“盧兄你就不必和我客氣了,我們是什么交情?秀姐那里,她說是她欠你的人情,要單是那位韓少督一個,她可就不救了?!彼婍n鳳亭的臉色有些尷尬,就笑著拍拍后者的肩,“我原是開玩笑的,你不要介意,韓少督你為了救盧兄寧可自殺,我是很佩服的?!?/p>

      盧秋心并不知道韓鳳亭后來所做之事,聽到這里把臉一板:“自殺?這是怎么回事?”

      韓鳳亭忙溜出去了。

      他們現(xiàn)在所住的地方,是大王莊附近的另外一個村莊。韓鳳亭先前擔(dān)心自己害了盧秋心,一直都守在屋內(nèi),并不曾留意外面的人事,如今出來一看,天高云淡,風(fēng)清日朗,原來這鄉(xiāng)間的景致也自有一番愜意之處。

      他正想得出神,忽然有一個清脆的聲音從他身后傳來:“韓少督!”

      韓鳳亭嚇了一跳,回頭一看,一個秀媚的女郎正站在他身后,手里拿著一個草編的螞蚱,卻是齊四喜。他因后來遇到盧秋心,又遇到許多性命攸關(guān)的事情,幾乎都忘了這女子和馬成鞍,他奇道:“你怎么也在這里?”

      “我怎么也在?”齊四喜很是不滿,把手里的螞蚱一扔,指著自己的鼻尖說,“要不是我啊,你韓少督的命可就沒了!”

      “什么?”

      “是我啊,我那晚跑出來,后來撞上冬秀姐,她才能來救你們的。哦,你還想問那個馬成鞍是不是?”她一撇嘴,“別提了,就是他賣的你。我清清楚楚地看到他剛從庫房里出來,就被萬人敵的手下抓到,人家還沒怎么著他呢,他自己一五一十全招了。我一看不好,只好找個地方先藏起來,第二天逃到鄰莊的時候就遇到了冬秀姐,我雖沒見過她,卻聽李副官說過她很有本事,還救過你,好容易才說動她出手的?!?/p>

      “哦……”雖說并非不吃驚,然而在經(jīng)歷了這些事情之后,馬成鞍的背叛卻已經(jīng)變得沒有那么重要。而齊四喜的話后面有些不盡不實,譬如龐冬秀出手不是被她說動,而是為了救盧秋心,但這話,他也不想辯駁了。

      韓鳳亭沒說什么,齊四喜卻很不滿意:“怎的,我?guī)土四氵@樣大一個忙,連個謝字都沒有?”經(jīng)過了這一件事情,她對韓鳳亭的態(tài)度似乎也隨便了很多。

      韓鳳亭一想:自己確是應(yīng)該道個謝,要是沒她遇到龐冬秀,自己那一槍早就開下去了,便道:“謝謝你了?!?/p>

      韓少督這樣同人道謝大抵也是有生以來頭一遭,齊四喜卻不滿意,她咬了一會兒嘴唇,終于下定決心似的道:“韓少督,我跟你交一句實話,我不在乎你現(xiàn)在被人追殺,咱們兩個,現(xiàn)在也算共患難過了。我愿意把自己托付給你,你怎么看?”

      韓鳳亭驚訝地張大嘴,他先前對齊四喜并沒有什么特別的感觸,但這一路至今,對她自然也是有感激的??墒钦f到更深一層的關(guān)系,他卻并沒有想過。他搖了搖頭,道:“我沒想過這個?!币婟R四喜還要說話,他便道,“我想好了,等老師的傷穩(wěn)定下來,我打算去山東找我爹和大哥?!?/p>

      齊四喜驚叫起來:“山東正打著仗,可亂得很?。 闭嬉チ四沁?,可不見得比留在北京城里被人追殺安全。

      韓鳳亭卻道:“這事不能讓李副官一個人扛著。”他的聲音不大,卻十分堅定,顯然是已經(jīng)下定了決心,又道,“要是我能回來,我就打算去找老師,跟他好好學(xué)一學(xué)做人?!?/p>

      “做人?”齊四喜越聽越是納悶,“做人還用學(xué)?”

      “對?!表n鳳亭點了點頭。

      我得學(xué)學(xué),怎么做韓鳳亭。

      這想法好則好矣,然而韓鳳亭細(xì)一尋思,忽又發(fā)現(xiàn)有不妥的地方。誠然盧秋心這次前來救他,但那畢竟是生死關(guān)頭,與他時不同。之前自己大大惹惱了盧秋心,那盧秋心到底還愿不愿意在日后繼續(xù)教他?

      患得患失之下,他也忘了之前盧秋心在眾人面前說自己是他老師了,過了一晚,等到盧秋心的情形穩(wěn)定下來,便過去問這件事。

      他進屋的時候,龐冬秀恰也在里面,坐在一邊正和盧秋心說著什么,韓鳳亭站在門口看了一會兒,心想照這樣看,倒看不出龐冬秀是有這樣大本事的一個女子,轉(zhuǎn)念又一想,單看表面,也看不出老師是有功夫的,二人倒是很般配。

      正胡思亂想著,龐冬秀已看到了他,起身道:“你們師徒說一會兒話?!北愠鋈チ?。

      韓鳳亭便走進來,琢磨著這話該怎么說,盧秋心卻先開口問他:“你之后打算怎么辦?”

      被盧秋心這樣一問,韓鳳亭索性也就直說:“我想先去山東,回來之后,要是老師你還認(rèn)我這個學(xué)生,我就和你好好學(xué)?!?/p>

      盧秋心點了點頭,道:“那畢竟是你的血緣親人,去也是正理。我怎么會因為這個而不認(rèn)你?”

      韓鳳亭道:“我不是說這個……”他的頭低了下來,“那硯臺我日后賠老師一個……”再一想不對,蝶影曾說那硯臺是盧家家傳的東西,就再買一個一模一樣的,似乎也不能彌補。卻聽盧秋心道:“硯臺不過是死物,你能重頭學(xué)起,我很是欣慰?!?/p>

      韓鳳亭詫異地抬起頭:“你不在乎那個?不在乎你怎么就走了?”

      盧秋心奇道:“我去哪里?”

      韓鳳亭聲音提高:“你不是一氣就走了?連個消息都沒留下,我只當(dāng)你不認(rèn)我這個學(xué)生了!”

      盧秋心更加奇怪:“什么一氣就走了,我有同鄉(xiāng)重病,他在北京城里只有我一個熟識的人,因此我去幫忙,后來他不幸過世,我又幫他料理后事,等等……”他忽然醒悟過來什么,“我有拜托陳燕客打電話給你,他竟沒和你說?”

      “沒人和我說?。 表n鳳亭叫了起來。鬧了半天,這不過是一場誤會,盧秋心不過是有事才離開,那自己自怨自艾了這些天,到底所為何來?心里不免埋怨起那個陳燕客。他卻不知,那幾日陳燕客偏也生了一場病,人不在報館,也忘記了打這個電話,因此才造成這一番誤會。

      然而得知盧秋心并未打算離開,他心頭總是欣慰的,又問:“老師,那晚你怎么趕到的?”

      盧秋心苦笑:“我那位同鄉(xiāng)便葬在京郊,我安置好他的墳地,在鄉(xiāng)間閑走時聽到萬人敵的徒弟提到你的名字,這才知道京中發(fā)生了這樣的大事,一路趕來,幸而未晚?!?/p>

      原來如此,原來如此。

      龐冬秀和岳劍塵也都知道了他準(zhǔn)備去山東的事情,龐冬秀沒說什么,岳劍塵倒笑著說要為他踐行,還在晚上特別買了肉回來。韓鳳亭心中有些感動,這在平時,別說一塊肉,就是滿漢全席擺在他面前吃不吃也得看他心情??涩F(xiàn)在他明白了,什么叫做錦上添花易,雪中送炭難。

      岳劍塵把肉從包著的報紙里拿出來,笑道:“這我可不會料理了,還得去麻煩秀姐?!闭f著拎著肉往外面走,半躺著的盧秋心卻忽然坐起來,叫過一旁的韓鳳亭:“你畢竟也和我學(xué)了一段時間,這一段新聞,你能讀下來么?”

      韓鳳亭便拿著那張滿是油花的報紙,一看日期,是昨天的,大抵是那賣肉的鄉(xiāng)下人不知從哪里得來的,也就隨隨便便拿來包肉,他辨認(rèn)了一下標(biāo)題,忽然怔住了。

      他還不能把每一個字都認(rèn)得一清二楚,可他卻也讀懂了大概的意思。

      “韓督軍先前詐敗……父子合謀……大勝……”

      字他認(rèn)識,可一瞬間他忽然不能理解其中的意思。

      他茫茫然抬起頭,盧秋心半躺半坐看著他,一雙眼睛很是柔和;岳劍塵在廚房里和龐冬秀討論著晚上要做些什么為他送行;齊四喜在院子里,和這家的住戶說著話,一副眉飛色舞的樣子。

      一切似乎很熟悉,一切似乎又很陌生;一切似乎都沒有變,一切似乎都已經(jīng)變換。

      翻云覆雨手,生死一念間。

      (責(zé)任編輯:古小兮 郵箱:1220189519@qq.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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