宣金學
去年的最后一天,張大諾終于完成了書稿《她們知道我來過》。在這本書里,作者記錄了一些高齡老人的故事:
一個得了老年癡呆癥的奶奶走到醫(yī)院大廳,拿起電話,也不撥號,對電話大聲說起來:“閨女,你什么時候來看我?”護士躲在她身后,應了一句:“好,過幾天我就去看你!”聽到這樣的回答,老人才放心離去。
另一個有些神志不清的奶奶一直以為所在的醫(yī)院是一所學校,自己是英語老師,志愿者每次看她,她都認真地教他們外語,教的內(nèi)容都一樣:英語字母歌。別的,她都不記得了。
有的老人頭腦清醒,但年過九十,視力聽力都不好,但還想和別人交流,于是事先背熟一些話,先和志愿者搶著說,說完就支開志愿者,以免讓對方發(fā)現(xiàn)自己聽力差。
根據(jù)她們的特征,張大諾給書中的每個老人都取了一個代號:“電話奶奶”“佛奶奶”“警惕奶奶”“眼睛奶奶”……每個稱呼背后都有著一段對很多人來講有些陌生的故事。
作為一名臨終關懷志愿者,張大諾陪著、哄著這些高齡老人,讓她們在生命的最后時光盡可能安詳、快樂。而用他自己的話講,臨終關懷也“挽救了自己行將萎頓的人生”。
“這些高齡老人,是世上的寶貝。因為她們就是我們自己,讓我們看到活生生的自己的未來。”張大諾說,“如果能夠找到讓她們幸福的方法,以后就會有人以這些方法讓我們獲得幸福?!?/p>
日歷撕下七頁,女兒就會來了
在北京東五環(huán)外的松堂關懷醫(yī)院,生活著300多位高齡臨終老人。90歲的“警惕奶奶”住在醫(yī)院二樓。
這是一個腦萎縮患者,一直以為自己生活在文革時代。她看人的目光總是充滿警惕,臉緊緊繃著,“好像隨時準備反擊”。
與其他老人聊天時,張大諾會問對方有幾個孩子,以前在哪工作,同樣的問題問到“警惕奶奶”時,她忽然一瞪眼睛:“你問這個干什么?你是干什么的?”
大多數(shù)老人只能靠輪椅代步,醫(yī)院擔心老人在輪椅上滑下去,就用一根布條綁住老人的腹部,固定在輪椅上。其他人對這個布條并沒有異議,只有“警惕奶奶”認為這又是搞運動了,把她給綁起來了。她試圖去對付那個布條,卻夠不著。
“許多腦萎縮老人都會對外界心懷恐懼,”張大諾說,“不過,是恐懼就有原因,只要找到原因,就必定會找到解決的方法。”
張大諾在發(fā)現(xiàn)“警惕奶奶”也盯著別人輪椅上的布條看時,便推著她一次次地摸別人的布條?!澳悴荒苷f大家都是壞人,都被綁起來吧?”他一邊指一邊勸道。
摸多了,她慢慢接受了張大諾的話,一直到去世,再也沒提布條與捆綁的事,也再沒有疑心重重地問張大諾“在搞什么運動”,或者強力辯白“我是清白的”。
“這是我第一次真正解開一個高危老人的心結(jié),最重要的是,它讓我相信,雖然腦萎縮老人的心靈世界并非完全真實,但她們的痛苦,仍然有解。”張大諾在書里寫道。
張大諾能認識“警惕奶奶”并被她逐漸接納,是因為她的一本厚日歷——最古老的那種黃歷,字典大小,很薄的紙張,上面有大紅的日期字樣,也有宜忌提示。
這個日歷是老人的寶貝。一次,“警惕奶奶”艱難地翻著日歷,眼睛幾乎貼在上面,張大諾上前幫忙,老人只是請他幫忙撕掉“昨天”那一頁?!皫兔λ喝諝v”,成了張大諾與“警惕奶奶”交流的一項工作。
一天,警惕奶奶很認真地問張大諾:“今天星期幾?”
“今天星期三。”
“不,今天星期五?!彼舐暭m正?!澳氵@人怎么這樣,告訴你星期五就是星期五!你為什么騙我?你出去!”老人居然生氣了,而且臉上的表情表示她已經(jīng)氣壞了。
一旁的張大諾很奇怪,怎么說著說著就翻臉了,而且還氣成這樣,不就是個日期嘛。終于有一天他才明白,對老人來說,日歷牌并不代表時間,而是代表她的孩子來看她的日子:“翻一頁,我女兒來的時間就近了一天,翻了7頁,我女兒就來了?!?/p>
她的女兒來看她,呆會兒走了,然后,她的希望就寄托在那個日歷牌上,每次撕的時候,她都非常高興,那“刺啦”的聲音是她最愿意聽的。那個日歷牌代表著她對這個世界獨特的時間概念:日期年月都不重要,重要的是,這一天是那“七天循環(huán)”中的一天,“七天親情循環(huán)”中的一天……
而那一天,她記得是周五,也就是說女兒再有兩天就來了,當張大諾糾正說是周三,一下多出兩天的等待,“她當然非常生氣,以至憤怒”。
從那以后,張大諾再去看望“警惕奶奶”,每每看老人抖抖顫顫地摸出日歷牌讓他撕,“我就會對那本小小日歷心生敬重”。每當鄭重地撕下一頁,交給老人,張大諾會特地在她耳邊說上一句:“奶奶,又過了一天!”
我的夢想就是幫助大家尋找
“與高齡老人溝通的方法”
從2002年至今,張大諾深度關懷過的高齡臨終老人已有60多人,“警惕奶奶”只是其中之一。而像“警惕奶奶”這樣有比較強的負面情緒的卻不在少數(shù),張大諾說,“大部分人你會覺得沒法接觸”。
“警惕奶奶”曾和一位以前當過校長、很有威嚴感的“俄語奶奶”鬧過矛盾。僅僅是因為前者伸手摸了摸醫(yī)院小廳中塑料樹上的塑料果子。
“你為什么要偷果子吃,為什么要偷公家的果子吃?”“俄語奶奶”立即搖著輪椅沖上去大聲喊道,頭稍揚起,臉一歪,嘴順勢撇在一邊,口里發(fā)出“嘿”聲,好像最后的裁決。
“警惕奶奶”都快要掉下眼淚了。而在隨后的幾天,她開始了反擊——經(jīng)常和院里的老人說,那個“俄語奶奶”以前是舞女。
張大諾到后來才一點點揣摩出她的內(nèi)心邏輯:“警惕奶奶”聽說“俄語奶奶”唱歌好,便把唱歌與跳舞聯(lián)系在一起,再把跳舞和舞女聯(lián)系在一起,再把舞女和壞女人聯(lián)系在一起,最終,“俄語奶奶”成了舊社會的“壞女人”。
在張大諾看來,高齡腦萎縮的老人們幾乎成了中國嚴峻養(yǎng)老現(xiàn)狀的一個極端縮影。一方面她們經(jīng)常被醫(yī)院拒之門外,另一方面她們的生活也確實不能自理。子女們的照顧常常有心無力,養(yǎng)老院沒有足夠的專業(yè)護工,寥寥無幾的臨終醫(yī)院更是難以覆蓋這一日益擴大的群體。
還有一位高齡老人“眼睛奶奶”,頭腦非常清楚,但一直為視力和聽力的退化而痛苦。和張大諾成為朋友后,她很多次對他說:“誰愿意和我說話啊,我又聾又瞎,誰會搭理咱??!”她甚至因此拒絕曬太陽,“曬太陽對身體有好處,但我不想活那么久”。
這樣的高齡老人每年都在快速地增加。中國民政部副部長竇玉沛在今年年初的一次新聞發(fā)布會上透露,截至去年,中國60歲以上老年人數(shù)量已超過2億,占總?cè)丝诘?4.9%。這一比例明顯高于10%的聯(lián)合國傳統(tǒng)老齡社會標準。去年全國老齡委預計,未來20年中國將進入老齡化高峰。
這意味著中國僅老年人口數(shù),就相當于印尼的總?cè)丝跀?shù),已超過了巴西、俄羅斯、日本。其中,80歲以上高齡老人以每年100萬人的速度遞增,去年已達到2300萬人。而且失去自理能力的老人繼續(xù)增加,從2012年的3600萬人增長到2013年的3750萬人。每一個高齡老人都牽連著一個家庭。
“這些高齡老人,曾經(jīng)是每個家庭的核心?!睆埓笾Z不時地提起,“他們,是這個世界上的寶貝?!?/p>
10年來,張大諾經(jīng)常到這里來看望老人們,同時他也希望有更多人來關心這些高齡老人?!跋M嗟闹驹刚吣軌蛑鲃幼叩剿麄兏叭?,去握他們的手,摸他們的頭發(fā),對他們笑一笑,這對他們很重要?!睆埓笾Z說。
其實,他所做的事情都很簡單,但是卻讓老人們覺得他就像是自己的親人一樣。
在近十年的關懷中,他陪伴高危老人將近3000個小時。
張大諾很驕傲自己能堅持下來,他說把志愿服務變成生活方式是一種幸福?!皬氖轮驹阜招枰獕粝耄睆埓笾Z眼里透出一絲光,“而我的夢想就是幫助大家尋找與高齡老人溝通的方法?!?/p>
他希望,把這些方法總結(jié)出來,讓更多的家庭從痛苦中得到解脫。
對關懷臨終老人這件事,
我內(nèi)心很感激它,需要它
許多日子里,張大諾凌晨5點就要起床,從北京西五環(huán)外的石景山坐上開往城區(qū)的地鐵。上車時,車廂早已人滿為患,而在北京地鐵四惠東站換乘開往東五環(huán)的列車時,地鐵幾乎成了張大諾一人的專列。
這樣高強度的工作,他堅持了6年多。在醫(yī)院里,大多時候是和老人做一些簡單的對話、聊天?!澳愣啻罅??”他問一位90多歲的奶奶。
“我30多了,”老人回答,然后認真地反問,“你多大了?。俊?/p>
“我也30多了,”張大諾同樣認真答道,“你牙齒真白呀!”
“你牙齒也很白?!?/p>
就這樣相互贊美對方牙齒很白的對話,可能都要持續(xù)很多遍。張大諾的妻子跟著他去過一次,“去了一次就崩潰了”。
張大諾卻樂此不疲。“在這方面,他身上有種天分。”妻子笑著投來理解的目光。
在與數(shù)十位高齡老人日復一日的接觸中,張大諾找到了一種強烈的“被需要感”。他發(fā)現(xiàn),她們每個人都有可愛之處,陪伴她們走好最后一步,讓自己十分欣慰。
“在臨終關懷醫(yī)院從事志愿服務,很少有人能堅持下來,只有張大諾如此忘我地堅持?!弊鳛樗商冕t(yī)院的護士長,董偉對張大諾印象非常深刻。
許多人對張大諾的選擇表示費解,認為與思維遲緩的老人交流情感,是一件費時費力而又徒勞無望的事情,不值得放棄自己的工作與生活投身其中。但在張大諾看來,每天想著這么多老人需要自己關懷,“有一種神圣的使命感”。
“她們,是神圣的。她們是世上最無助的一群人,最重要的是,她們沒有未來,她們似乎就是等待死亡的人,但也正因如此,她們又似乎是極其珍貴的?!睆埓笾Z在書中寫道。
在所有環(huán)節(jié)中最困難的,是走進老人的精神世界
張大諾一直記得,第一次照料完老人、走出這家醫(yī)院的感受:“失業(yè)帶給我的壓抑一掃而空。并且,我發(fā)現(xiàn)這個領域遠比做記者更有挑戰(zhàn)性和成就感。”
在這家醫(yī)院里的老人類型多,挑戰(zhàn)也多?!澳憧偟萌ッ鎸π碌膯栴},找到新的方法?!睆埓笾Z說。
高齡老人們有的神志不清,有的語無倫次,但從另一方面看,他們對痛苦對死亡有著更深刻的感受。志愿者不僅要耐心、細心地與他們溝通交流,也需要理解他們說話的體系。
而在所有環(huán)節(jié)中最困難的,是走進老人的精神世界。
那位一直稱贊張大諾牙真白的奶奶,還會說“你頭發(fā)真黑”,加上“你多大了”這句,基本只會說這3句話。張大諾和這位老人像兩臺復讀機一樣對話,花了很長時間才“逗”出老人的第四句話:中午我給你做飯吃。
張大諾逐漸發(fā)現(xiàn),老人的思維像是迷途的羔羊,他要幫助她們打造一個思維的框架:一方面是跟她聊天,一方面是逐漸地讓她能夠在一個完整的框架里。
“實際上她們的記憶力和生命力是成正比的,當高齡老人記憶衰退的時候,她的大腦思維開始減少或者停止活動,她的生命機能會急速下降,而反復思考的老人,生命力很強?!睆埓笾Z解釋說。
地處近郊的松堂醫(yī)院上空經(jīng)常有飛機掠過。一天,一位奶奶仰頭看著天上的飛機哭了:“我爸爸在天上飛呢,我哥哥在后面追,他們?yōu)槭裁床粠е??他們不要我了。?/p>
“您知道他為什么不要你嗎?”張大諾問?!安恢馈!薄澳銜灤瑔??”“暈。”“這就對了,暈船的肯定暈機,你爸爸是怕你暈機才不帶你?!?/p>
“噢,是這么回事。”這之后,這位奶奶便不再因此而傷心了。張大諾幾次觀察,飛機如常掠過,老人視而不見。
“你要進入他的思維方式?!睆埓笾Z一字一頓地說。而在他指著天上勸解老人的時候,有個老人家屬正在后面很認真地看,愣了一下,以一種異樣的眼神看了張大諾一眼:“這都什么亂七八糟的?!”
張大諾卻樂于按照老人們自己的邏輯與之交談,“糾正往往是徒勞的”。在他看來,老人的胡編亂造恰恰說明在動腦,只要他們動腦就好,他覺得。
還有一個奶奶對張大諾嘮叨:“人怎么活這么長呢?”然后自己回答說:“不是生活(水平)的問題,怎么活得這么長呢?我估摸是天短了?!?/p>
張大諾將這些想法看做老人在“腦萎縮”的狀態(tài)下獲得幸福:我們可以不把腦萎縮老人看做老年癡呆,或者說不叫“老年癡呆”,而只叫做“老年幻想癥”,噢,這也不準確,干脆就叫“老年想象癥”。
張大諾認為,她們想的世界真實發(fā)生在她們的記憶中,她們只是分不清現(xiàn)在的具體年代,把記憶中的一切當做真事,念頭雖然不真實,卻以真實的姿態(tài)進入并影響她們的生活,而這種影響有其內(nèi)在的邏輯,都有跡可循,在這樣的邏輯里都“很講道理”。
這就像一個孩子說以后要長翅膀飛上天,人們只會說他想象力豐富,而不說他是“兒童癡呆”;盡管這個孩子真的堅信自己以后能做到這一點。
“當我們說他們老年癡呆時,我們覺得與他們是很難交流的,也就不在意、不重視他們說的話?!睆埓笾Z說,“是的,他們腦中的事情不是真實的,但由此引發(fā)的感覺感受以及情感卻是百分之百真實的!”
而面對“老年想象癥”,人們應該會有足夠的耐心去傾聽。
她們知道我來過
做臨終關懷的這些年里,特別是張大諾的書去年5月出版以后,他經(jīng)常被邀請到不同學校、志愿團體做一些演講和培訓。臺下的年輕人向這位看起來一點也不粗獷的東北男人問得比較多的一個問題是:“老人們很多腦萎縮,也會失憶,他們真的會記得你嗎?”
這時的張大諾會淡淡一笑,和大家分享一個曾讓他覺得尷尬的故事。
一次,他隔了比較久去看望“俄語奶奶”。老人看到張大諾,先是一愣,隨即認出了他,這時她做出一個讓張大諾意外的舉動:她突然伸出手,用力打張大諾的臉,就像打耳光一樣,嘴里說著:“你,你怎么才來?。 闭f著說著,她竟然哭了。
“我想你了,你怎么才來呀!”她哭著從床上坐了起來,然后轉(zhuǎn)身指著窗外能看見的過街天橋,“我就瞅那里,下雨了你不會來,不下雨你就來,一不下雨我就瞅那,但沒有你?!?/p>
說話時,這位90歲的奶奶開始擦試臉上的淚水,張大諾的眼淚也流了出來。
在這本中國首部高危老人深度關懷筆記里,他簡單記述了這個故事,題目叫《重要一刻》:我第一次知道,一個連自己年齡都不知道的老人會有這么強烈的情感表達;第一次知道,她會這樣想著一個常來看她的人;第一次知道,她如此需要我們來看她;第一次知道,被這樣的老人惦念是一種什么滋味。
“這一時刻對我以后的臨終關懷非常重要,”張大諾說,“從那天起,我告訴自己,我會一直關懷這個老人,直到她離開這個世界?!?/p>
寫作的過程中,有一個張大諾熟悉的奶奶去世了。當他再去醫(yī)院的時候,老人50多歲的女兒突然叫住張大諾,想請張大諾答應她一件事。她想將母親一張帶著笑容的遺像塑封起來,掛在家里的墻上。
張大諾看了一眼,輕輕點了點頭。照片里,老人笑得很燦爛,旁邊合影的張大諾同樣燦爛的笑容,也嵌在了老人的相框里。
(注:本文在轉(zhuǎn)載時作了刪減)
翁德林摘自《中國青年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