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曉風(fēng)
1
在鄉(xiāng)間的小路邊等車,車子也不來。
我抱書站在那里,一籌莫展。
可是,等車不來,等到的卻是疏籬上的金黃色的絲瓜花,花香成陣,直向人身上撲來?;ㄅ锿庥兴囊暗纳?,繞山的水,抱住水的岸,以及抱住岸的草,我才忽然發(fā)現(xiàn)自己已經(jīng)陷入美的重圍了。
在這樣的一種驛站上等車,車不來又何妨?事不辦又何妨?
車是什么時候來的,我忘了;事是怎么辦的,我也忘了,長記不忘的是滿籬生機勃勃、照眼生明的黃花。
2
另一次類似的經(jīng)驗是在夜里,站在樹影里等公車。那條路在白天車塵沸揚,可是在夜里靜得出奇。站久了我才猛然發(fā)現(xiàn)頭上是一棵開著香花的樹,那時節(jié)是暮春,那花是乳白色須狀的花,我好像在什么地方聽說過它叫馬纓花。
暗夜里,我因那固執(zhí)安靜的花香感到一種互通聲息的快樂,仿佛一個參禪者,我似乎懂了那花,又似乎不懂。懂它固然快樂——因為懂是一種了解,不懂又自是另一種快樂——唯其不懂,才能挫下自己的銳角,心悅誠服地去致敬。
或以香息,或以色澤,花總是令我驚奇詫異。
3
五月里,我正在研究室里整理舊稿,一只漂亮的藍(lán)蜻蜓忽然穿窗而入。我一下子措手不及,整個亂了手腳,又怕它被玻璃櫥撞昏了,又想多挽留它一下,當(dāng)然,我也想指點它如何逃走。
但整個事情發(fā)生得太快,它一會兒撞到元雜劇上,一會兒又撞到全唐詩上,一會兒又撞到莎劇全集上,我簡直不知怎么辦才好。
然后,不著痕地,僅僅在幾秒之間,它又飛走了,留下我怔怔地站在書與書之間。
是它把書香誤作花香了呢,還是它蓄意要來棒喝我,要我驚悟讀書一世也無非東撞一頭西碰一下?
我探頭窗外,后山的巖石壘著巖石,相思樹疊著相思樹,獨不見那只蜻蜓。
奇怪的是僅僅幾秒的遇合,研究室中似乎從此就完全不一樣了,我一直記得,這是一間藍(lán)蜻蜓造訪過的地方。
4
我在巷子里走,那公寓頂層的軟枝黃蟬亸亸地垂下來。
我抬頭仰望,把自己站得像懸崖絕壁前的面壁修道人。
真不知道那花為什么會有那么長又那么好聽的名字,我仰著脖子,定定地望著一片水泥森林中的那一窩艷黃,覺得有一種窺視不屬于自己的東西的快樂。
我終于下定決心去按那家的門鈴,請那主婦告訴我她的電話號碼,我要向她請教跟花有關(guān)的事,她告訴我她是段太太。
有一個心情很好的黃昏,我跟她通話。
“你府上是安徽?”說了幾句話以后,我肯定地說。
“是啊,是啊?!彼_心地笑了,“你怎么都知道啊?我口音太重了吧?”
問她花怎么種得那么好,她謙虛地說也沒什么秘方,不過有時把洗魚洗肉的水隨便澆澆就是了。她又叫我去看她的花架,不必客氣。
她說得那么輕松,我也不得要領(lǐng)——但是我忽然發(fā)覺,我原來并不想知道什么種花的竅門,我根本不想種花,我在本質(zhì)上一向不過是個賞花人??墒?,我為什么要去問呢?我也不知道,大概只是一時沖動,看了開得太好的花,我想知道它的主人。
以后再經(jīng)過的時候,我的眼睛照例要搜索那架軟枝黃蟬,并且有一種說不出的安心——因為知道它是段太太的花,風(fēng)朝雨夕,總有個段太太會牽心掛意,這個既有軟枝黃蟬,又有段太太的巷子,是多么好啊。
我是一個很容易就不放心的人,卻也往往很容易就又放了心。
一次陌路,一場暗夜,一間沉悶的研究室,一條莫名的巷子,本來都和我們的生命無關(guān),我們也常常于此難以安心。然而,疏籬上的金黃花、行道樹頂?shù)幕ㄏ?、誤闖誤撞的藍(lán)蜻蜓、段太太的軟枝黃蟬,它們卻將各種美麗動人的聲色刻印在我們的腦海里,與我們的生活產(chǎn)生了各種關(guān)聯(lián),這份熟識與親切,令人心安。從此,生命中的各種偶遇都不再荒涼黯淡,都將一一鋪成我們?nèi)松拿利惐尘啊?/p>
【文題延伸】偶遇的風(fēng)景、人生因為 ? ? ? ? ? ? ? 而生動、心安即是歸處……
(小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