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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罪與罰(短篇小說)

      2015-05-30 05:45:56王保忠
      創(chuàng)作與評論 2015年21期
      關(guān)鍵詞:媳婦工地

      回到工棚,鐘強把自己狠狠褪剝了一回,仍覺著渾身上下臟兮兮的,像是剛剛從陰溝里打撈上來,氣味從毛孔滲入了骨頭縫。老于和三和卻是發(fā)泄后的滿足,兩個人四仰八叉地躺在床上,一搭一句地回味著剛才的事。說到那個女人的叫,對面床上的三和竟騰地彈起來,手臂一張一張地比劃著,將屁股下單薄的床板搖得咯吱響,整個宿舍跟著動蕩起來。經(jīng)了這番折騰,鐘強就覺著腸胃里翻騰起來,想出去吐一回,終于還是忍住了。

      “裝死?”老于的聲音在黑暗里升起來,“一回來就蔫巴了,屁都不放一個?”

      宿舍鴿籠似的,卻塞了兩架上下鋪的床。鐘強跟老于睡一架,他在上,老于在下。另一架歸三和跟一個河南人,前天,那人回老家給兒子辦婚事去了,就剩了他們?nèi)齻€。

      “我惡心!”話沒出口,又被他咽回去了。

      三和嘎嘎一笑?!斑@家伙是被窩里放屁,獨享!”

      鐘強想回罵一句,到底沒吭聲,由著他們說笑。

      晚上喝過酒后,他跟著他們?nèi)チ穗x工棚不遠的一個城中村的院子。本來他不想去,可是老于早把話放在前面了,誰不去誰他媽是孫子!老于是大工,得罪不起,更何況他肚子里的酒花也頂?shù)脜柡?,就跟著出來了。三個人被分頭安排到了不同的房間。里面散發(fā)著一種含混的氣息,除了一張簡單的鐵架床和一個床頭柜,再沒別的擺設(shè)。沒多久,輕手輕腳進來一個女人,好像沖他說了句什么,便坐到床上脫衣服。不知為什么,他竟沒一點反應(yīng),女人幫他,可他還是木木的,無動于衷。他不明白自己這是怎么了,他其實很想,離家都幾個月了,夜里一躺下,腦海里就會跳出個噴香的肉身,像是媳婦四花,又不像,身體的情勢因此會變得緊張起來,一觸即發(fā)。女人催他快一點。他低下頭,顯得很不好意思。隔壁有了動靜,女人指著墻讓他聽,他勉強覺得行了,可上去沒多久便垮塌了下來。女人笑笑,問他要了錢,走了。

      老于和三和終于閉上了嘴巴。

      他想睡卻睡不著,總覺得那種臟膩感更強烈了,像是有蟲子在身上蠕動。他遲疑了一下,還是跳下床,拎起一只水桶朝外面走去。黑暗中,他聽得他們身子動了動,目光棍子似地戳向他的腰背。門口不遠處有口井,一截水管從井口探上來,他擰開閥門,待水桶被注滿,用力一舉,嘩地澆向自己。他身上只有一條短褲,水從頭頂一直漫到下體,給了他一種說不出的快意。但沒一會兒,又被那種臟膩感緊緊地攫住了,他真想從身上撕起一層皮來,或者將它們從毛孔里摳出來。他沒一點辦法,又往身上嘩地澆了桶水,又澆了一桶。這時,從那邊移過來一個人影。

      “大半夜的,你小子不好好睡覺,跑出來干啥?”是看工地的老頭。

      鐘強支吾了一句,掉轉(zhuǎn)身往工棚里走。

      “神經(jīng)病?!彼牭美项^在他背后罵了一句。

      鐘強一進門,燈驀地開了,他感到四道目光刺到了他還在淌水的短褲上?!澳愎返姆干渡窠?jīng)呢,折騰了那么久,火還沒下去?”老于出了聲。

      “管得著嗎?”鐘強嘟噥了一句。

      “你小子造反啦?”老于騰地跳下床,“好心好意領(lǐng)你去舒服一回,你倒好,一回來就哭喪個臉,死了爹還是娘啦?”

      “是,好心當(dāng)了驢肝肺,你到底給誰臉色看?”三和幫腔。

      “給我自個?!辩姀娬f。

      “給你自個?到底啥意思?”

      “沒啥意思。”

      “你狗的癢癢啦,想他媽的挨揍?”老于眼瞪得牛蛋似的。

      “你打!”鐘強抬起頭,盯著老于。

      “當(dāng)爺不敢揍你?”老于真的舉起了拳頭。

      “算啦算啦,”三和也跳下床,將老于推到了一邊,“少跟這死狗扶不上墻的東西一般見識?!?/p>

      “一起出來混,有福同享,這死狗倒好,哭喪個臉給咱看,這不是成心不讓人睡覺嗎?”老于越罵越上火,“四花咋找了你這么條死狗?我要是四花,早一腳蹬了你?!?/p>

      “好,說得好!”鐘強一揚臉,“蹬了好,我他媽的臟。”

      “我算明白了。”老于冷冷一笑,“你狗的跟我尥蹶子,是怕四花不要你了,對吧?你肯定在心里罵我領(lǐng)你出去耍女人了吧?罵我把你帶壞了,對吧?媽的,狗咬呂洞賓不識好人心!遠天遠地的,你家四花能知道嗎?你就是把那個女人搞死,四花也不知道,懂嗎?”

      “沒有不透風(fēng)的墻。”鐘強感到眼里有了淚,慢慢蹲在了地上,“她遲早會知道的?!?/p>

      “瞧這點出息,”老于又一笑,“這么多年我走南闖北,睡過的女人比你見過的都多,可我老婆知道嗎?啥都不知道?!?/p>

      “你能睡女人,我不能!”鐘強說,“我跟你不一樣。”

      “你狗的說啥?你咋跟我不一樣了?”

      這時,不知從哪里冒出來一只蚊子,像電影里的美軍戰(zhàn)斗機,在宿舍的領(lǐng)空上四處沖撞。可能也覺得老于太張揚了,蚊子罵了句“龜孫子”,翅膀一扇,開足馬力,“轟”地朝他那張大板臉撞去。老于本來盯著鐘強,不提防有飛行物撞過來,肯定在心里覺得這廝比面前這個自稱跟他不一樣的家伙還要可恨,視線和兩只手立刻高射炮似地舉起來——美軍戰(zhàn)斗機可能也覺出了危險,照著他那張臉又撞了一下,便沒了蹤影。老于哪里肯放過它,全身每個毛孔都睜大了,驀地,他發(fā)現(xiàn)目標降在了門板上,慢慢移過去,一只手“啪”地扇下去,再張開時,掌心里便是一攤粘稠的暗紅的血。

      鐘強看了一眼,覺得胃又一陣翻騰。

      老于將手掌在床桿上擦拭了一下,又把目光轉(zhuǎn)向他?!罢f,你狗的咋就跟我不一樣了?你是三頭六臂,還是能頭迎下走路?”

      “我就是跟你不一樣!”鐘強霍地彈起來,“我比你懂得啥叫臟!”

      老于兩只眼睜成了電燈泡,唾沫星四濺,“嫌臟你早他媽的干啥去了,沒人綁著你去吧??。俊?/p>

      “不怪你們,是我管不住自個。”鐘強說。

      “裝吧,你狗的就裝逼吧!”老于哼了一聲。

      “想不到這狗的真會裝?!比蛽u著頭對老于說,“我敢跟他打賭,明早一起,這狗的比誰都能吃,比誰都能干活。老于你信不?”

      “那就等著看吧!”鐘強心里對自己說。

      老于和三和相互看了看,忽然大笑起來。

      幾縷陽光從窗口刺進來,就落在鐘強右側(cè)這面墻上。

      一宿沒合眼,他覺得腦袋和身體都生了銹,成了一具僵尸。那兩個人出門時,似乎喊了他一聲,他木然地看著他們走了。整整一夜,他承受著他們的呼嚕聲,老于,聲音像工地上的挖掘機切入了堅硬的地層,一個勁地嘶吼,吼上一陣子忽然會沉下去,似乎是發(fā)動機出了故障,沒多久,又亢奮起來,要將一切碾碎似的。三和,聲音細細弱弱的,像是水管擰細了,有一下沒一下地淌著。他被他們聒噪著,無法入睡,當(dāng)然就是能睡著,他也不會給自己這個機會了。他不能跟頭豬似的,吃過了就睡。他得好好想想,想明白一些什么。

      整個夜晚,他感到有個人一直站在自己面前,那是四花審視的目光,她木樁似地戳在他們的呼嚕聲中,像窗外的月光揮之不去。有一會兒他好像睡著了,覺得四花就躺在身邊,不由把手伸過去,然而,好像剛觸到一點細膩的肌膚,就被轟一下推到一邊去了。醒過來后,他發(fā)現(xiàn)自己真躺在兩架床之間的空地上,那兩個人卻沒一點覺察,依然是呼嚕聲山響。

      這一夜就這么過去了。

      他知道自己不能再這么賴在床上了,要么坐起來,沒事人似地出去吃飯干活,要么就得給自己一個懲罰。但他無法做到什么事也不曾發(fā)生,他沒老于的能耐,既這樣,那就該選擇懲罰??墒撬氩怀鰜?,怎么才能懲罰自己呢。但是,他覺得自己必須起床了,先起來再說吧。他跳下地,也懶得擦把臉,就那么木木地出了門。整個世界一如既往地運轉(zhuǎn)著,不遠處的樓上已經(jīng)有了忙碌的身影,黃色的安全帽反射著陽光。

      ——沒有人關(guān)注他,更沒有人想到他遇上了事。

      他覺得自己不過是一只螞蟻,被這個世界徹底忽略了。

      他在工棚前的空地上走了很久,又返了回來——他實在找不到懲罰自己的辦法。他只能把自己關(guān)起來繼續(xù)想了。他沒上自己的床,怕躺下后會舒服地睡去。河南人走時將鋪蓋卷起來了,大半個床板光禿禿的,他半個屁股坐了上去。他驀地想到了牢房,那里的床可能就這樣,沒有行李,只有硬硬的床板。驀地,他感到衣袋里的手機顫了一顫,摸出來一看,是四花的短信。手機還是來工地時,四花給他買的,國產(chǎn)貨,直板,大屏,花了一千來塊錢。當(dāng)時還不是很落伍,能使用流量上網(wǎng),看八卦,聊天,但他不喜歡玩,也就是隔些天,用它給四花報個平安。三和因此嘲笑他,說他徹頭徹尾一個土鱉,甚球也不懂,白白浪費了每月那點流量。

      “你沒事吧?夜里我的眼皮一直突突跳?!彼幕ㄔ诙绦爬镎f,“真怕你出啥問題,這兩天干活切記小心?!?/p>

      看過后,鐘強一下愣住了。

      沒多久,手機微微一顫,又是一條短信。“你一定要好好的?!?/p>

      鐘強再也控制不住了,淚水嘩地決堤而出。

      他忽然明白了,這就是自己要找的懲罰。他做了對不住四花的事,她卻在關(guān)心他,這不是懲罰又是什么?但是該怎么回復(fù)呢?就說自己好好的,一點事都沒有,讓她放心好了?可這樣的回答未免太簡單,連他自己這一關(guān)都過不了。那怎么辦?他忽然覺得該把事情說出來,否則,就沒法驅(qū)走壓迫在心頭的骯臟感。說出來,可能就會輕松一點。

      “可真要把一切都告訴她嗎?”鐘強心里問自己,“說出后,她會原諒你嗎?會嗎?”

      他感到自己遇上了一個天大的難題。

      真要說出來,她會怎么想他?又怎么看他?他不知道。

      這時候,他忽然明白了一個道理,他其實并不了解自己的女人。把她娶過門后,他就拋下她不管了。他每天要考慮的是,怎么掙錢糊口,怎么養(yǎng)家。這幾年村子里幾乎空人了,地,他不想再種,種了也掙不了幾個錢。他只能出來打工。他在超市當(dāng)過搬運工,當(dāng)過酒店的保安,但沒有一個工作留得住他,最終選擇了去建筑工地當(dāng)小工,這營生苦累一些,賺錢還行。他幾乎很少去陪她,也就她坐月子時守了一個月,以后給她的時間就零敲碎打了。

      然而,四花的短信又來了。

      “看到我給你的話了嗎?”

      那頭的四花肯定挺心焦,要不然,她也不會這么接二連三地給他發(fā)短信。她很少這樣急,大多數(shù)時候就那么沉默著,一年也打不來幾個電話,有時連他也暗暗佩服她那股韌勁。他忽然覺得該說了,豁出去也得說了。不然,他心里就不得安寧,那種臟膩感也不會離開他。他開始給她寫短信,寫了幾個字刪了,又寫了幾個字又刪了——這事他怎么說得出口呢。

      “真他媽的渾啊?!彼谛睦锿倭俗约阂豢凇?/p>

      正煎熬著,三和一推門進來了。

      “你狗的真不去?”三和拿眼瞪他,“老于正日罵你呢?!?/p>

      鐘強看了他一眼,木木地搖了搖頭。

      “到底哪根筋擰住了?還在想昨晚那點事?”

      鐘強沒吭聲。

      “老于不是說了嗎,你不說四花就不知道。走吧,跟我去工地?!?/p>

      “你咋就知道她一定不知道了?”鐘強冷冷地看著他,“這種事有感應(yīng),她肯定會知道的?!?/p>

      三和說:“你不去,老于會給頭兒打電話的,不怕開除?”

      “讓他們看著辦吧?!辩姀婎^也沒抬。

      三和一下給噎住了,看了他一眼,出了門。走時摞下一句話:“真是個一根筋!”

      等三和走了,鐘強想,不能再拖了,就跟四花都說了吧。遲疑著,他撥通了她的手機。

      “你咋回電話呀?”那頭的四花有點吃驚,“回個短信就行了,大老遠的,不覺著打長途費錢?”

      “這,這個?!辩姀娪行┙Y(jié)巴。

      “你不會真遇上啥事了吧?”

      “我,四花?!?/p>

      “有啥你直說,說呀?!?/p>

      鐘強遲疑了一下?!澳俏揖驼f了啊?!?/p>

      “說吧,聽著呢?!?/p>

      “這個,”鐘強還是覺得說不出口,又臨時變了卦,“其實也沒啥?!?/p>

      “你真要急死你媳婦嗎?”電話那頭的四花真急了,“我知道你在那邊也沒個說處,說出來我也幫你想個轍兒。”

      “真的沒啥。”

      “你不說,那我去工地找你啦,反正待在家里心也不安?!?/p>

      “大老遠你跑來干什么?那得多少盤纏路費?!辩姀姄?dān)心她真的跑來。

      “那你就說吧?!?/p>

      鐘強嘆了口氣,硬著頭皮開始講昨晚的事。

      他說得很艱難,磕磕絆絆,丟三落四的,但來龍去脈還是擺到了那頭。他還說了自己的困惑,他被那種骯臟感抓得死死的,一夜未眠,連活兒都不想干了。他沒心思干別的任何事情。他能感覺出那頭的沉默,偶爾“嗯”一聲,意思是她在聽。他害怕她突然掛了電話,或者破口大罵起來,然而她卻什么都沒說,一直在默默默默地聽。這反而讓他心里更忐忑了。

      “我做下了骯臟事,”鐘強嚅嚅地,“你想罵就罵吧,咋罵都行?!?/p>

      那頭沒吭聲。

      “說話呀你。”他急了。

      她還是不吭聲,他有些后悔說出來了。他蠢得不如個驢!

      半天,她終于出了聲。“都做下了,再罵還有用嗎?其實我早該想到會有這事的,出去那么久了,你咋能憋得???”

      “我,我真他媽不是東西!”

      “說這些沒用了。”她重重嘆了口氣,“對了,你沒去工地?”

      “沒?!?/p>

      “去吧,丟了飯碗,你咋養(yǎng)活我和孩子?”

      “你,真沒往心里去?”

      她沒吭聲。

      “我真沒臉皮,這樣的事,換誰不往心里去呢?再好的女人也受不了呀?!彼麊▎碌卣f。

      “好了,別說了,這次不跟你計較了?!?/p>

      “真的?”

      “還有假的嗎?上工去吧?!?/p>

      鐘強還想說什么,那頭卻掛斷了。他愣愣地握著手機,感覺像在夢里一樣,事情這就算完了?會有這么簡單?他真有點不相信??陕犓幕强跉?,好像真的不跟他計較了??赡埽X著他在工地,怕他心里不痛快,又會惹出別的事來?多好的媳婦!他心里越發(fā)內(nèi)疚了。

      鐘強到底還是去了工地。

      這樓有六十層,據(jù)說是這個城市的最高建筑,骨架春天就起來了,眼下留了一部分人做里外的細活兒。這幾天,老于帶著他和三和打外墻水泥面,他的活兒自然是和水泥了,他把水泥和沙子拌好,鏟進料斗,再提到老于和三和身邊。三和現(xiàn)在都成大工了,這家伙會來事,把個老于侍候得舒舒服服的,自然就被另眼相看,跟著打墻面了。

      鐘強到了樓下,他本可以跟老于打個招呼,讓他們把腳手架降下,坐著升到工作面的。但他不好意思麻煩他們,在樓前停了一會兒,他便進去從樓梯上爬,等他呼哧呼哧爬上來后,早滿身臭汗了。他站到工作點的樓層里,聽得外面窗前,三和正跟老于嘮叨他。

      “真沒想到他那么怕老婆,你開導(dǎo)了半天,他還是聽不進去。天下哪有這樣的窩囊廢?”

      “他原本就是個扶不上墻的東西?!?/p>

      鐘強咳了一聲,從窗口騰地跳進了腳手架,把那二位嚇了一跳。

      “不是不想來?”老于半天泛上話來。

      鐘強沒吭聲。

      三和看了他一眼,又把臉轉(zhuǎn)向老于?!澳氵€信他的話?他是那種說了算的人嗎?丟了飯碗,他咋養(yǎng)活四花?一家人喝西北風(fēng)去呀。我早料定他會來的,瞧瞧,我沒說錯吧?他這種人,就他媽的會裝逼!”

      “你說啥?”鐘強把臉轉(zhuǎn)向他。

      “說啥?”三和冷冷一笑,“說你就會裝!”

      “你再說一句,”鐘強心里的火騰地升了起來。

      “說你咋啦?”三和又重復(fù)了一句。

      鐘強攥緊了拳頭,他真想照著三和那張臉砸下去,可最終還是將心頭的怒火壓住了。每次回了家,四花總是說,在外面嘴禿點,少跟人斗氣。他覺得四花說得沒錯,出來是掙錢的,不是跟別人斗氣的,有些事就得忍耐。他看了三和一眼,不再搭理他,低下頭去和水泥。三和見他服了軟,哼了一聲,拿起泥鏟子去當(dāng)大工了。

      “狗眼看人低的東西。”鐘強心里罵了一句。

      一個人要供兩個大工,鐘強不敢歇一下,彎著腰吭哧吭哧地死受。老于有時會停下來靠著腳手架抽根煙,三和也能偷會兒懶,鐘強卻不能停,他一停老于就會斜著眼看他。抹完這一層的外墻面,老于又把腳手架降下了一層。鐘強緊著手做活,不去看別處,更不敢看下面的虛空處了,這是高層作業(yè)的常識,看久了,人就會膽怯,頭暈?zāi)垦?。這還是在樓的半腿處,若是靠近了樓頂,往下看一眼會心跳半天。

      “媽的渴死了?!比捅緛硐牒瓤谒V泉水瓶卻空了,他把它扔到腳下,踩了一腳?!坝衅科【平饨饪示秃昧?。”

      “美得你!”老于哼了一聲。

      “不美還不想呢。”三和說。

      “美事多著呢,你小子還想啥?”老于笑了笑。

      “想得多著呢?!比驼~媚地看著老于,“晚上下了工,咱再好好喝一頓,喝過了再去耍一回。”

      “那你問他去不去?他去,我就去?!?/p>

      鐘強感到老于掃了他一眼。

      “他肯定去?!比驼f。

      “你又不是他,咋知道他肯定去?人家不是說了嗎,他跟我們不一樣?!?/p>

      鐘強感到老于又掃了他一眼。

      “有啥不一樣?他那是裝逼!他就是個徹頭徹尾的裝逼貨!”

      鐘強心里的火又騰地升起來。

      “你咋知道他裝?他不是差點就不來了嘛。瞧瞧他那眼睛,熬得都是血絲,肯定一夜沒睡。不能再拉他了,他比我們干凈。”老于說著,又把臉扭過來。“哎,鐘強,我說得對嗎?”

      鐘強停下手里的活兒,沒出聲。

      “說話呀,啞了?”老于又緊著聲問。

      “老于你少跟他啰嗦?!比脱垡坏梢坏傻卣f,“我算看透他了,就會裝,你好心給他塊肥肉,他吃也吃了,香也香了,完了抹抹嘴對我們說,不好吃,臟,惡心。你說他還有點良心嗎?”

      鐘強再也憋不住了?!拔揖褪怯X得臟,惡心!”

      “裝逼貨!”三和說。

      “罵誰?”

      “當(dāng)然罵你,裝逼貨!”

      鐘強覺得心里起了風(fēng)暴,一把攥住了三和的工服領(lǐng)子。

      “你,你想干啥?”三和臉一下灰了。

      鐘強吼也似地說:“老子想把你扔下去!”

      下面好不虛空!

      二十幾層高,扔下去,鐵打的也會摔個稀巴爛。高空作業(yè),盡管身體外側(cè)有護網(wǎng)兜著,可是以他的力氣,擋得住嗎?人要是決心去做某件事,誰又攔得?。看笄澳?,他們有個兄弟,村里留守的妻子讓人拐跑了,他覺得生活一下黑到底了,從腳手架上跳了下去,摔了個腦瓤四濺。這還不說,又讓樓腳下的鋼管戳破了肚子,腸腸肚肚地流了一地。

      “鐘強你可不敢亂來啊,”老于也慌了,“快松開他!”

      鐘強并不收手,還往護網(wǎng)邊搡了三和一下?!罢f,老子裝了嗎?”

      “我,我沒說!”三和嘴唇一顫,“你是爺,是大英雄!”

      鐘強冷冷一笑,這才松開了他。

      “咋開這樣的玩笑呢,”三和身子仍抖抖索索地,“嚇死我了?!?/p>

      “誰跟你開玩笑了?”鐘強手又動了動。

      三和閉上了嘴巴。

      鐘強不再去理他,低下頭做自己的活兒。

      “鐘強,你,不如下去歇歇吧?!崩嫌诤鋈怀隽寺?。

      “我不累?!辩姀娬f。

      “可是,”老于小心地看著他,“我覺著你有點不正常,還是下去歇歇好?!?/p>

      鐘強停下來,回過臉看向老于?!澳闵兑馑??”

      “也沒啥意思,我想放你幾天假。”老于陪著笑臉說,同時往三和那邊移了移身子。“等你歇好了,再來上工也不遲?!?/p>

      “放我假?”鐘強一下愣住了,“為啥?”

      “這還不明白嗎?”三和幾乎是從老于腋窩里探出頭來,“老于他是為你好,說到底他是你媳婦娘家人,心疼你,是不是?等你歇上幾天,覺著正常了,再上工也不遲?!?/p>

      “我不正常?我咋不正常了?”

      鐘強看看老于,又看看三和,看得他們都快把頭扎進褲襠里去了。

      “明白了,你們是嫌我不順眼,想攆我走,對吧?”鐘強冷冷一笑,“不讓干就不干,老子也不想侍候你們了?!?/p>

      “你?!”老于想說什么,又把話咽回去了。

      鐘強又看了那兩個人一眼,爬上窗戶,往樓里鉆。站到里面后,他發(fā)現(xiàn)那兩個人正大睜著眼看他。

      “看啥看?”鐘強吼也似地說,“你們才不正常呢,整個兩頭豬!”

      說完,他穿過房間,往樓梯那邊走去。

      或許是里面的活兒做完了,鐘強進去時聽不到一點人聲。樓梯的扶手也裝上了,還沒有來得及上油漆,銹跡斑斑的,看著有點臟。下了一層,又下了一層,他忽然停下來,想進去看看。他知道,今天下去了,明天或許他就上不來了。老于的意思很明白,他不想讓自己待在這里了。他認為他不正常??磥恚秒x開工地離開這個城市了。從去年冬天起,這棟樓就開始預(yù)售,據(jù)說每平方米的價錢是一萬五,這對他來說自然是個天價,想都不敢想。這樣的樓房,他就是再活五百歲,怕也買不起一個角。

      鐘強進了右側(cè)的戶室,一進來這個房間顯得很寬大,他想將來這里肯定是做會客廳用的,他在各個房間轉(zhuǎn)了一圈,最后又回了那個大房間,站在了中心位置。他環(huán)視著整個房間,腦子里冒出了一個問題,假如將來他也能有這么一套房子,該怎么裝修呢?他費力想了半天也沒想出來,在這方面他真是可憐得沒一點經(jīng)驗。是的,他在村子里連處新院子都沒有,又怎么想得起樓房的裝修呢??捎幸稽c他知道,得給兒子留一個房間,讓他安安靜靜學(xué)習(xí),然后給他和四花留一個大臥室,客廳呢,當(dāng)然要買一個大沙發(fā),可以讓一家三口都坐得下。別的,他就再什么也想不起來了。

      他忽然覺得自己很可笑,原來他什么都不懂啊。

      透過還沒裝玻璃的窗口,他看到外面的天那么藍,那么潔凈,沒有一絲半點雜質(zhì)。

      他遲疑了一下,忍不住朝陽臺那邊走去。

      房子大,陽臺也就顯得寬大,他停下來,深深吸了口氣,像是要將那一片藍也吸進肺腑里來。

      這時,一只鳥兒忽然從他背后的某個房間飛出來,幾乎是擦著了他的頭頂,他一愣,抬頭看去時,它早撲棱著翅膀飛出了窗口。它剛才藏在哪里,他怎么沒有看見呢?或者,它是剛剛飛進來的?他覺得好像在哪里見過,在哪里見過呢?驀地記起來了,小時候,在村子的河邊,他見到過它的影子,嘴巴粗短,羽毛灰綠,眨眼間就飛到了高處。對,應(yīng)該是這種鳥。他記得,它從某個隱蔽的地方飛起時,喉嚨里會發(fā)出好聽的聲音,脆生生的,像笛子在吹奏。它的嗓子,聲音,純得像藍天。對,是這樣的,那一刻,他為自己腦子里蹦出這個比喻變得興奮起來。他立在窗前回憶著那只鳥。它一邊唱一邊向高空頂去,像箭,箭也似地射到幽深的藍里,一會兒就沒了影兒。然而過不了多久,它又驀地出現(xiàn)了,一個小黑點慢慢放大,它是在俯沖,在直刺下來,帶了一種急迫的心情。刺下時,它依然會發(fā)出好聽的聲音,清脆,婉轉(zhuǎn),潔凈,對,藍天一樣的潔凈。他曾問大人,那只鳥怎么唱得那么好聽呢。人家告訴他,它是在為自個的媳婦唱歌,跳舞,耍雜技,它這么做,就為了讓它媳婦高興啊。他說,那它媳婦又在哪里,看得見嗎?人家指著河邊的灌木叢說,看到了嗎,就在那里,它們在那里有個窩,有個家,它媳婦就在那里看著它,等著它。

      想著那些事,他驀地記起了四花,他的媳婦。她不也在家等著他嗎?他盯著那只鳥飛去的方向,還是想不起它的名字,然而對他來說,不記得起已經(jīng)不重要了?,F(xiàn)在,最要緊的事是飛起來,對,飛起來。四花,他親愛的媳婦,就在這藍色天宇下的某個地方等著他啊。他繼續(xù)朝著那只鳥飛去的方向看去,似乎又看到了它的影子,也聽到了它的聲音。他學(xué)著它的樣子張了張翅膀,不,是抬了抬兩只胳膊。

      飛吧,就這樣飛吧。

      他說了句什么,也許是唱了句什么,然后,他看見自己飛了出去,像那只云雀一樣。

      王保忠,男,1966年生。著有長篇小說《甘家洼風(fēng)景》,中短篇小說集《張樹的最后生活》《塵根》《竊玉》《我們?yōu)槭裁礇]有愛情》,散文隨筆集《家住火下山》《我們的火山》,紀實文學(xué)《直臣李殿林》《當(dāng)農(nóng)民的日子》等。曾獲第三屆趙樹理文學(xué)獎短篇小說獎、第五屆趙樹理文學(xué)獎長篇小說獎、山西省優(yōu)秀文藝作品獎、《小說月報》第十四屆全國短篇小說百花獎、第十四屆北方十五省市優(yōu)秀文藝圖書獎、首屆郭澄清農(nóng)村題材短篇小說獎、劍南文學(xué)獎等。中國作協(xié)會員,魯迅文學(xué)院第十三屆高研班學(xué)員。

      責(zé)任編輯 張韻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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