葉雪松

順著記憶，我找到這里。沒錯，就是這里。

大半個世紀(jì)，我的雙腿曾經(jīng)十幾次邁向這里。現(xiàn)在，我又邁著萎縮的雙腿回來了。我老了，我想在化為塵土融入大地前，再來看一看我的兩個哥哥和我的妹妹青梨。我想他們了。

陶大春

風(fēng)輕，云淡，陽光透過密密麻麻的樹葉，和地面上的霧氣凝聚成一條條七彩的光柱射在地窨子里。

我伸著懶腰從地窨里鉆出來，孫長榮和孟亮財也鉆出來。我說，我做了個好夢。

我們是一塊闖關(guān)東的。當(dāng)年，我餓昏在一個土地廟里，發(fā)高燒，恰遇身后趕來的孫長榮和孟亮財。孫長榮就讓孟亮財護(hù)著我，他在一個十幾里外的一個老爺子那兒討來了一包草藥和一塊狍子肉，把我救了。我們結(jié)了兄弟。孫長榮為長，孟亮財為次，我為末。在那個老爺子的指點(diǎn)下，我們一路向北，終于到了黑龍江邊。

東北有三寶，人參、貂皮、鹿犄角。三寶中，人參的價值要比貂皮和鹿茸高得多。如果挖到了一棵百年棒槌，一輩子就不愁吃喝了。我們當(dāng)過伐木工，進(jìn)過金幫，放過木排，后來當(dāng)起了采參人。

看我滿臉興奮，孫長榮說，大春，是不是夢見大姑娘小媳婦了？趕快做飯，今天準(zhǔn)能挖到棒槌。

大姑娘小媳婦，對于挖參人都是吉兆。

我說，大哥，你猜錯了，既不是大姑娘也不是小媳婦。

我夢見一個光屁股的小小子！昨晚，朦朧中，我看到山林里閃了道紅光，一個穿紅肚兜光屁股的小小子在我面前一晃就不見了。我揉揉眼，方知做個夢。孟亮財說，這也沒啥奇怪的呀！孫長榮說，你只知其一不知其二。棒槌是有靈性的寶貝，老林里的大姑娘老太太小媳婦，就是棒槌的化身。如果你有福，一準(zhǔn)能挖到棒槌。大春剛才夢見的那個小小子，就是人參娃娃。

天上傳來一聲鳥兒的鳴叫。我抬眼一看，面露驚喜，大哥，二哥，快看，人參鳥！

凡有人參鳥的地方，必有人參。我們來不及吃飯，追著人參鳥跑了下去。趕了大約有十來里地，走到一個樹頭好、草頭好的地方。只有草頭和樹頭旺盛的地方，人參才多。有人參鳥領(lǐng)路和人參娃娃夢，今天的運(yùn)氣一定不錯。

果然，在一個背陰處，一棵椴樹下，我發(fā)現(xiàn)了一株六品葉?！度藚⒏琛烦煤茫骸叭疚迦~，背陽向陰。欲來求我，椴樹相尋。”

我一看鮮紅碩大的人參籽，就知道這是棵極珍貴的六品葉。孫長榮一看就笑了，大春，你是有福的人呀！咱們拜一下孫把頭吧！

山有山精，水有水精，草有草王，土有土行孫，不打招呼就是沒禮貌沒義氣。來，咱們先祭拜一下山神爺孫把頭！孫長榮跪在地上。

我們跪在草地上，捏草為香，望空跪拜：

“山神爺，老把頭，

大伙獻(xiàn)你一口飯，

大伙敬你一點(diǎn)酒；

你別見外，

俺們知道你最能寬容人，

等俺們拿了大貨下了山，

重新祭奉你山神爺老把頭。”

拜完了山神爺，我先用快當(dāng)繩（挖棒槌的吉利行語）拴住了這棵六品葉；人參是有靈性的東西，怕它跑了，得用紅繩拴住。拴住人參后，我們用快當(dāng)?shù)蹲樱ㄍ诎糸车牡叮╅_始抬寶（挖棒槌）。挖了大半天，終于挖出一棵碩大的小白孩（背陰處挖出的棒槌叫小白孩）。

這棵小白孩，少說一斤半。七兩為參，八兩為寶。這一斤半得換多少白花花的銀子呀！有了這個寶貝，哥幾個兒一輩子不愁吃穿，還能討個漂亮媳婦。

三弟，你的夢可真靈，果然是個人參娃娃呀！平時言語不多的孟亮財笑道。

三弟的夢就是靈，他身上帶著山神爺?shù)撵`氣呢！孫長榮也樂得合不攏嘴。

我們正高興，我發(fā)現(xiàn)，不遠(yuǎn)處的草叢中站對梅花鹿。鹿茸也是關(guān)東三寶呀，要將這兩頭鹿捉住，再加上今天挖的棒槌，這財可就發(fā)大了。孟亮財操起獵槍，瞄準(zhǔn)了梅花鹿。

我阻止說，二哥，咱們千萬別打了虧情。

所說打虧情，是指獵人打了懷孕的母獸，或者打了正在“相愛”的獸。

孟亮財舉槍的手放下了。這對梅花鹿似乎看透我們的心思，站在那兒沖我們叫了幾聲。

梅花鹿在說什么呢？我有些好奇。

孫長榮說，梅花鹿是森林里的精靈，它們沒跑，肯定有什么事。跟著它們。

梅花鹿似乎看透了我們的意圖，跑一段路就回一下頭，最后，跑到一片小樹林的一棵大樹旁不跑了。

我發(fā)現(xiàn)，在那棵紅松樹下蜷著一個年輕姑娘！陽光映在姑娘白皙的臉龐上，顯得特別的美。怪事，咋會有個年輕姑娘呢？會不會是人參姑娘？孟亮財說。

孫長榮試鼻息，還有點(diǎn)熱乎氣，說，哪兒來的人參姑娘，這分明就是個大活人。

孫長榮一邊喊一邊掐姑娘的人中，喊了老半天，姑娘剛剛睜開眼睛又昏迷過去了。我們朝遠(yuǎn)去的那對梅花鹿拜了拜，輪流將姑娘背回地窨子。

姑娘蘇醒了，一碗姜湯落肚，臉色緩了過來。我們驚呆了，被窩里裹著的竟是個青梨般的漂亮姑娘。

這是啥地方，俺咋在這兒？姑娘驚恐不安。

我告訴姑娘，我們是挖棒槌的，她暈迷在深山里一棵紅松下，是一對梅花鹿引著我們把她救回來。姑娘見我們不是壞人，這才安靜下來。

妹子，你叫什么名字？咋一個人跑到老林子里去了？孫長榮問。

姑娘說，俺叫青梨！

青梨掙扎著給我們跪下。

妹子，使不得！我伸手將青梨攙扶起來。

青梨說，她是山里夾皮溝獵戶黃老六的閨女。爹染上了大煙，把房產(chǎn)田地等一切能換錢的東西都變賣了，又把換錢的眼睛盯在了她身上。她聽說爹要把她許給六十多歲的劉舉人當(dāng)小，就悄悄跑出家門。也不知跑到哪兒，實在走不動了，暈倒在一棵大樹下。青梨說完，兩行清淚順著白皙俊美的面頰流了下來。

孫長榮說，一個姑娘家孤身一人闖山林，沒被狼吃就是萬幸。姑娘，下一步去哪兒？

青梨低頭擺弄辮梢，不知道。

要不，等你好了，我們把你送回去吧！

青梨的臉色變了，她又一次跪在了我們面前，俺死也不會回去！

那你想怎么辦？

青梨咬了咬牙，用乞求的目光看著我們，如果三位大哥不嫌棄，俺住這兒不走了！

我們都愣了。一個漂亮姑娘和三個血?dú)夥絼偟拇竽腥俗∫黄?，本身就誘惑巨大。

青梨說，俺知道你們擔(dān)心什么，可俺不怕。俺會洗衣做飯，俺會給你們燒坑，俺在這兒，總勝過嫁給老頭子當(dāng)小。

青梨說著，眼淚滾了下來。

大哥，咱們就收下她吧。我說。

孟亮財說，留下她吧！把她送回去，她那沒良心的爹還不又把她賣了呀。

孫長榮說，地窨子就屁股大的地方，咱們擠在一塊倒沒啥，青梨咋辦？

我笑了，這有什么，兩天就能挖個地窨子，再挖一個不就成了？

話兒都說到這份上了，孫長榮只得答應(yīng)。我們甩開膀子，僅用兩天，一個方方正正的地窨子就挖好了。吃著青梨做的香噴噴的飯菜，看著青梨晃來晃去的身影，聽著青梨銀玲般的笑聲，寂靜的山林有了生機(jī)。

我們整天在山林里走來走去，從腳底到褲腰都是水淋淋的。自打青梨來了，我們總能換上干凈的衣褲，睡上干凈的被褥，還能吃上熱乎乎的飯菜。

日久生情，更何況青梨面對的是三個血?dú)夥絼偟臐h子。面對我們火辣辣的目光，青梨都會將頭低下。這天晚上，我們躺在炕上聊天。我說，大哥，二哥，你倆最近是不是有啥心事？孫長榮沒吱聲，孟亮財說沒有。我說，不對，你倆肯定有心事瞞我。孟亮財反問，你最近好像也有啥心事？我吐口煙，說，我有啥心事？孟亮財嘿嘿一笑，三弟的心事也是我們的心事。大哥，大春，我給你們講個故事吧。

孟亮財說，在長白縣金懷塔大柜干水場子活的木把中有個叫趙有財?shù)?，他在丹東上岸的時候，遇上一個二十多歲的姑娘秋紅，二人一見傾心。秋紅說她是個妓女，染了“騎馬疔”。趙有財看她挺可憐，就收留了她，用大煙土治好了她的病，從此過上夫妻生活。趙有財家有了女人，成了熱鬧市。每天不少光棍木把都來看秋紅，哪怕是摸摸她的手，和她嘮嘮嗑，也能過過癮……

孟亮財?shù)墓适聸]講完，被我打斷，二哥，你想讓咱哥仨兒共同擁有青梨？

孟亮財說，我可沒那么尋思，我是想讓大哥娶了青梨，咱不就有嫂子了嗎？

孫長榮說，你們的心思我理解，咱都是男人。青梨想嫁給誰，看她本人的意思。咱們別瞎嗆嗆。

我說，抓鬮，誰抓到就算誰的，還有個法子，誰八字和青梨合，就讓她嫁給誰。這是命。

孫長榮巴嗒抽了口煙，說，這樣吧，等過這陣子，咱們將棒槌換了錢，就挑明娶青梨。我還是那句話，青梨想嫁誰，看她本人意思；不過，沒娶到青梨的，就張羅娶別的姑娘。咱哥幾個下山做買賣去，別因為爭女人兄弟傷了和氣。接著，孫長榮緩緩唱起了一首歌兒：

“家住萊陽本姓孫，飄揚(yáng)過海來挖參。

路上丟了好兄弟，找不到兄弟不甘心。

三天吃了個喇喇蛄，你說傷心不傷心。

日后有人來找我，順著蛄河往上尋?！?/p>

這首歌兒是采參漢子們都會唱的采參歌，是山神爺孫良孫把頭臨死前寫在石頭上的一首詩。這首詩說的是，孫良自己挖到人參，他沒獨(dú)吞，首先想到的是拜把子兄弟張祿，一直找了三十六天，沒找到，最后累餓而死，死前沒忘將這份經(jīng)驗留給后來人。有了這份仗義，有了這份忠誠，足以光照人間，成為開山的英雄。因此，采參人就將孫良拜為山神。

我說，大哥，別唱了，你的意思我們哥倆明白。

我們知道，只有挖到更多的棒槌，賣更多的錢，才會給自己和將來的女人創(chuàng)造個好去處。

青梨

世上的事，啥都能選擇，唯獨(dú)不能選擇自己的父母。打小俺就沒了娘，聽屯里的嬸子大娘們說，娘是個美人，是爹不爭氣，和地痞王老八賭錢，把娘輸了。娘性子烈，王老八的腳還沒邁進(jìn)院子，娘就懸了梁。

沒娘的孩子是根草。俺在嬸子大娘們的庇護(hù)下，穿百家衣，吃百家飯，像一棵堿地里的苦艾，頑強(qiáng)地生長起來了。

那天，俺去集市上賣爹剝下來的幾張狼皮，俺忽然覺得后背有雙錐子似的眼睛盯在俺身上。俺緩緩回頭，看到了一雙核桃般的眼睛。這雙眼睛長在一張蒼老干癟的臉上。

夏天的天氣很熱，可俺卻覺得脊梁發(fā)涼。這個上了年歲須發(fā)花白拄著拐棍兒的老頭為何這樣打量俺？俺拿起皮子要走，身后有人說，多少錢一張，全包了。

俺回過頭，老頭身邊的一個長著絡(luò)腮胡子的壯漢說，我們老爺說了，這些皮子，他全包了。出個價吧！

俺想說俺不賣了，可俺的雙腿還是停了下來。家里快揭不開鍋了，就靠這幾張皮子了。俺說，你們能出多少？

老頭說，你想要多少？

一張皮子二十個銅板。

俺想抬抬價把這個討厭的人攆跑，可俺無論如何沒想到，這張干癟的臉上那兩片薄薄的嘴唇卻吐出這樣一句話，老五，按一塊現(xiàn)大洋一張皮子的價錢付給她。

漢子數(shù)了數(shù)皮子數(shù)，從口袋里掏出五塊現(xiàn)洋遞給俺，拎起皮子走了。

俺一陣狂喜。長這么大，俺還沒看見整個現(xiàn)洋呢！這幾塊現(xiàn)洋交給爹，爹不知咋高興呢！俺得讓他給俺添身新衣裳，扯根紅頭繩。東界壁子（方言：鄰居）的二蔓，逢年過節(jié)的，她爹娘都會給她扯塊花布做身新衣裳。俺羨慕得不得了。俺多希望爹也給俺扯塊布做身花衣裳呀！可這只是一種奢望，俺爹除喝酒外，無所事事，打下的獵物也只能勉強(qiáng)填飽俺爺倆的肚子。二蔓娘說，青梨，將來找個好女婿，比啥都強(qiáng)。說著，把二蔓穿過的一件花襖塞到俺懷里?？赡谴?，俺把那件花襖又塞給二蔓娘，找個沒人的柴垛后哭了半天。

俺回了家，爹果然高興得不得了，一個勁兒夸俺能干，沒過幾天，就給俺里外三新扯了幾身衣裳，一綹子紅頭繩，還有一個紅玉手鐲呢！俺這身行頭出現(xiàn)在二蔓面前時，二蔓娘倆都驚呆了。二蔓娘說，青梨是咱屯最漂亮的姑娘，好女婿可著勁挑。俺的臉兒像火烤。俺想起了《小拜年》里的唱詞：

正月里來是新年，大年初一頭一天，家家團(tuán)圓會呀！少的給老拜年，打春剛出二呀！ 新媳婦回娘家！帶著我的小女婿呀！果子拿兩匣呀！丈母娘一見面呀！唉呦呦，唉呦呦， 拍手笑哈哈！

誰不想嫁個好人家，拎兩匣果子和夫婿風(fēng)風(fēng)光光回家？俺的夫婿在哪兒？二蔓也似乎看出俺的心事，就一臉壞笑，說，實在不行，就給殺豬的韓老七當(dāng)媳婦吧，啥也不用操心，還能見天吃肉。俺追二蔓打，難道俺就為了能吃上豬下貨就嫁給那個油漬麻花胸脯上長毛像個猴子似的醉漢呀？二蔓說，韓老七你不嫁，那就嫁個沒屁眼的女婿。俺一邊說你才嫁韓老七吃下貨找個沒屁眼的女婿，一邊想俺一定找個像模像樣的女婿領(lǐng)進(jìn)夾皮溝。

話真讓二蔓和她娘言中了。半年后，爹給俺找的那個女婿，還不如韓老七呢！俺無論如何也想不到，這個人，竟是那個買俺狼皮的老頭劉舉人。

爹逼得急了，俺連夜逃出了家。茫茫的大森林，晃得人眼暈，可俺顧不上了，一頭扎進(jìn)了林子里，俺邊跑邊想，讓狼吃了，熊瞎子舐了，也比嫁給一個六十多歲的糟老頭子強(qiáng)。俺跑呀跑，也不知跑了幾天幾夜，身上的衣裳刮破了，帶的干糧吃光了，跑著跑著，俺就覺得俺的雙腿像綁了沉重的沙袋，眼前一黑，就啥也不知道了。

沒想到俺命大，被三個大哥救了。大春哥說俺命好，有福氣，是梅花鹿把他們引來的。俺相信這是真的，俺沒做過虧心事，感動了上蒼吧！不管咋說，俺要對這三位大哥好，沒他們，就沒俺的命。

可俺發(fā)現(xiàn)，這三位大哥都將目光投向俺，看得俺心里頭慌慌的。特別是那個陶大春，他一看俺，既便是不經(jīng)意的一眼，也會讓俺的心猛跳一下子。

俺咋會心跳呢？

陶大春

幾個月過去了。我們收獲得差不多了，孫長榮對孟亮財和我說賣棒槌去。我們差不多有半年多沒走出山林了，這回帶著這么多棒槌，還帶回個水靈靈的大姑娘，心情非常高興。沖著瓦藍(lán)的天空，我們甚至還大聲唱起了山林小調(diào)，逗得青梨忍俊不禁。

孫長榮說，青梨，這次賣完了棒槌，就不回林子里了。折騰好幾年，也該過安穩(wěn)日子了。

置些田產(chǎn)做個小生意，總比在林子里風(fēng)餐露宿的強(qiáng)。大伙兒都不小了，得考慮成個家了。青梨說，俺拖累了三個哥哥。孫長榮說，咱們相識就是上輩子修來的緣。有我們哥幾個嚼的，就有你吃的。我說，青梨，等一切都安定下來后，就給你找個婆家。說著，沖青梨做了個鬼臉兒。青梨的臉羞成一塊紅布，說大春哥，你壞死了。

“砰、砰砰、砰砰砰……”

爆豆般的槍聲響起，一支有上百個穿著黃軍裝的隊伍在追趕三四個穿著普通百姓服裝的漢子。

孫長榮說，不好，日本人?？觳仄饋?。

我們迅速藏到密林里。日本人的子彈在我們身邊呼嘯穿過，打得樹干紛紛掉落。孟亮財“哎呀”一聲，一粒子彈穿從左肩穿了過去，鮮血順著指縫流了下來。孫長榮從包袱里的一條干凈褂子上撕下條布來，剛剛將傷口包扎上，就聽不遠(yuǎn)處傳來了嘰哩呱啦的叫喊聲。

日本人過來了！我輕聲說。

青梨眼尖，看到不遠(yuǎn)處有個樹洞，大家七手八腳拖著孟亮財隱藏在樹洞里。過了兩袋煙工夫，槍聲漸漸遠(yuǎn)去。我和孫長榮輪流背著孟亮財來到林子外的一個叫雞鳴驛的小鎮(zhèn)上。費(fèi)了不少周折，總算找到了一個郎中。郎中驗看了孟亮財?shù)膫?，說子彈穿過左肩，要調(diào)養(yǎng)一些時日。我們決定讓青梨留下來照顧孟亮財。

大哥，大春，帶青梨走吧！我自己能照顧自己。孟亮財說。

我說，這咋行？我和大哥把貨出手了就來找你們。青梨，你留下好好照看二哥吧。用不了多久，我和大哥就回來。

我照看亮財哥，你們放心走吧！青梨說。

孫長榮將十塊袁大頭遞給了青梨做為費(fèi)用，孟亮財說，大哥，日本人在林子里到處搜捕抗聯(lián)的人，你們不如置下幾條木排，走水路。這兒離雁回渡不遠(yuǎn)，到那兒不要順流，走另外一條叉道，那水勢平緩，熟人多。

我和孫長榮覺得孟亮財?shù)脑捰械览?，從水路扮成放排工去哈爾濱出貨，這樣的確比走旱路保險些。要知道，那些棒槌可是我們的身家性命呀！

雁回渡離雞鳴驛就十幾里路程，一個時辰后，我和孫長榮的雙腳就踏到渡口的木排上。恰巧，幾個放排的因為起垛擠死了排頭要散伙，想低價將木排轉(zhuǎn)手，我們花二十塊現(xiàn)洋買下了其中的十個木排。這批木材到了下游，可以換二百塊現(xiàn)洋，劃算得很。今年江水暴漲，途中哨口險灘一定比往年多，我和孫長榮按照孟亮財提供的路線將木排叉了過去。這條支流果然水勢平緩，木排漂得慢，卻非常安全。

這天傍晚，我們正吃飯，忽見前邊不遠(yuǎn)處蕩起一個大大的浪花，浪花里閃過一個長長的黑色的怪物。我驚叫，禿尾巴老李（傳說中黑龍江里的龍）！孫長榮說，快跪下來祈求老李佑護(hù)咱們！我們跪在木排上，一邊祈禱一邊將一葫蘆酒倒在了江中。說來也怪，那怪物在水面上一竄，就不見了，很快，水面就恢復(fù)了平靜。

大哥，你說神不神，咱這一祈禱，水面就平靜了。

是呀，咱們在山林里采參，不也有山神爺老把頭保佑嗎？咱們在黑龍江行走，老李就顯相來保佑了。

大哥，也不知二哥和青梨咋樣了？

孫長榮扳著手指，說差不多整十天了。咱們把棒槌和木排出手，馬上趕回去和他們碰頭。大春，你看那是什么？孫長榮突然用手指著前方。

我扭頭一看，前邊有團(tuán)小山一樣的東西橫在水面。一個巨大的白石砬子。水流到了這地方一分為二，一個個巨大的漩渦翻著巨大的浪花。我們雖然小心應(yīng)付，可這水流快得讓人眼暈，根本就無法控制排頭。

這時，站在排頭的我驚叫說，大哥，不好，抽水洞！

抽水洞就是巨大的漩渦，因為漩渦巨大，像一個深深的有魔力的洞口。天色已晚，再加上水勢突然湍急，等發(fā)現(xiàn)抽水洞想跳下木排已經(jīng)來不及了。

大哥，快舍排保命吧！

我沖孫長榮喊一嗓子，把心一橫，將排頭向奔砬子撞去。只聽“嘣”的一聲巨響，排頭拱到石砬子上，我一個猛子扎進(jìn)水里，又一竄一鉆，從前方幾十米處鉆出水面。我竟然順利地通過了抽水洞，讓我沒想到的是，后邊的排也跟著排頭，也過了抽水洞。

孫長榮不見了，我找遍了下游十幾里也沒發(fā)現(xiàn)他的尸體。我想，他一定被卷入了江底。這趟門出的，二哥受了重傷，大哥丟了命。我沖江磕了三個頭，繼續(xù)往下游放排。好在這些棒槌裝在了一個油布包內(nèi)沒有損耗，我的心才稍稍得到一絲安慰。

一個月后，我將木排換成銀錢回到雞鳴驛。然而，我找到安置孟亮財?shù)闹嗅t(yī)堂后，郎中告訴我，前幾天，這兒遭到了日本人的洗劫，二哥和青梨在那場洗劫中不見了。我找遍了方圓數(shù)百里，也沒發(fā)現(xiàn)他們的蹤影。我驀然想到，一定是二哥帶走了青梨。二哥跑排比我和大哥次數(shù)多，一定知道那條支流有個抽水洞，為獨(dú)占青梨，他想借這個機(jī)會除掉我和大哥。我氣得直跺腳，這個孟亮財，非扒他的皮不可！

青梨

長榮哥和大春哥走后，俺覺得沒著沒落的，特別是看不到大春哥，俺的心像被抽空了，還夾雜一絲說不清道不明的痛。不知羞的，想起大春哥，俺的臉就像火烤似的。有時候，俺尋思大春哥走神，被亮財哥看到了，每次他問俺想啥，都被俺用話搪塞了過去。俺想二蔓，要是這丫頭在就好了，俺就可以竹筒倒豆子，把心事說給她聽。

亮財哥真命大，子彈將左肩穿了個窟窿，硬挺過來了。長榮和大春哥走后，沒到半個月，他就起來行走了。亮財哥常把他的故事講給俺聽，包括他小時候被私塾先生用戒尺打爛了手背，更讓俺沒想到的是，亮財哥闖關(guān)東是為了逃婚。他爹非讓他娶孫大下巴的閨女。亮財哥說，那閨女的下巴比他爹還長。聽著亮財哥風(fēng)趣幽默的描述，俺笑個不停。我說亮財哥，你想找啥樣的嫂子，亮財哥沒說話，半晌才說，將來能找個像你這樣的，也沒枉當(dāng)回男人。

俺說，俺算過命，是掃帚星罩命，誰娶俺，就得倒大霉。等大哥和三哥回來換了錢，讓他們給你尋一門好親去。啥樣的姑娘，還不是可著勁兒挑？俺一邊說一邊看著亮財哥，其實，俺不想傷他的心，俺這樣說，也是沒法子。俺一個獵戶的女兒，說話像胡同里趕豬，喜歡直來直去。說句心里話，俺尊敬他和長榮哥，俺拿他倆當(dāng)親哥哥，俺知道，俺的心在哪兒。想起了大春哥，俺的心又跳了起來。剛才那番話，要是他對俺說該多好呀！

亮財哥睡著了，俺給他煎藥。

夜幕四合，爐火一閃一閃的，客棧院子里彌漫著藥香。俺突然想起，明早的藥沒了，俺將藥汁倒入碗里放在孟亮財身邊，起身去了中醫(yī)堂。

街上很靜，看不到一個人，沒有一絲風(fēng)，月亮很圓，像個巨大的銀盤懸掛在天上。不知，那個天殺的大春哥和長榮大哥現(xiàn)在在哪兒，會不會就在月亮升起的地方呢？

想起大春哥，俺的心就慌慌地跳，此時，和大春哥在一起，該多好。人們都說，有情的男女花前月下，現(xiàn)在，這月亮多亮呀，街上籬笆墻上的花朵正默默綻放，吐著馨香。俺的臉又像火烤了，俺罵自己沒出息。俺心里想人家，可人家想不想著俺呢？俺弄個剃頭挑子一頭沉，真是羞死個人。不過，既便這樣，俺也感到很幸福。等這個天殺的回來，俺就和他挑明，俺喜歡他稀罕他。

“砰！”“砰砰！”“砰砰砰！”

小鎮(zhèn)的上空響起了槍聲，緊接著，傳來了孩子的哭聲和人們的呼喊聲，明晃晃的月光下，突然出現(xiàn)了令人恐怖的翻滾著的黑云，那是百年罕見的濃重的煙云。月光轉(zhuǎn)眼間就被這煙云籠罩住了，空氣中開始彌漫起令人惡心的煙臭味。高天遠(yuǎn)地仿佛都被搖撼了。煙云緊鎖的天際突然閃出一道光，那光猛然一跳，整個天際瞬間化作一片鐵火般紅亮的顏色。那血色幾乎立刻就把天地都籠罩了。

一隊騎兵從俺身邊急馳而過?；鸸獾挠痴障?，俺看得清清楚楚，是隊鬼子騎兵。明晃晃的馬刀在空中揮舞，透著耀眼的寒光，這些騎兵一邊奔馳，一邊將火把扔在柴草上，屋頂上。沉睡中的老百姓猝不及防，很多人還沒明白咋回事，剛走到街上就被鬼子的馬刀砍掉了腦袋。俺想起了亮財哥，他還在夢鄉(xiāng)里，俺扯開腿跑向客棧。

俺正往前跑著，眼見一隊騎兵向俺沖過來，一只大手將俺拉進(jìn)一個陰暗的胡同里，緊接著，俺的嘴被捂住了。

別出聲，是我。一個熟悉低沉的聲音在耳邊傳來。

火光的照映下，俺看到了長榮哥瘦削的臉。

跟我走，快！

可亮財哥還在我們租的院落里呢！俺扯開長榮哥的手，再次想跑向街頭。

不要命了？我們這樣，都得死。我剛?cè)ミ^客棧，你亮財哥被日本人害了。

俺的淚水刷就流了下來。

陶大春

我堅信孟亮財拐走了青梨。這個孟亮財，平時言語不多，倒有心計。咬人的狗不露齒，現(xiàn)在，終于現(xiàn)出了真面目。我陶大春最恨的就是這種人。

這天，我正悶頭往前走，忽聽前面有人哀求，二位爺，這些貨是我們東家的，如果讓你們帶走，我回去怎么和東家交待呀？你們就高抬貴手，放我們過去吧！

不遠(yuǎn)處，一黑一黃的兩個騎馬漢子用槍逼著一個比自己大不了幾歲的漢子和他的兩個伙計呢。我知道遇上劫道的了。我晃了晃肩上的褡褳，將兩粒石子悄悄捏在手心里。

少跟我們哭窮，誰不知道你劉海東是秦記鹽行的女婿？把這車鹽留下，否則，我認(rèn)得你，我兄弟的刀可不認(rèn)得你呀！黑臉兒漢子洋洋得意。

黃臉漢子揚(yáng)了揚(yáng)手中的砍刀，擰骨頭，是命值錢還是這車貨值錢？麻溜兒讓你的人把車給我趕上山！不然，別怪我們哥倆不客氣！

我晃晃悠悠走了過來，沖黃臉兒一笑，這位大哥，要他這車貨干嘛呀，又沉又重的，你們不就是要錢嗎，兄弟這兒有。

我將褡褳解開，白花花的現(xiàn)洋在陽光下閃著銀光。馬上那兩個漢子眼都直了，沒等他們說話，我將褡褳扔到道旁，說如果沒別的事，我和我大哥就先走了。說完，我沖著那個叫劉海東的漢子一使眼色坐到了車沿上，還不快上車？

劉海東和兩個伙計反應(yīng)挺快，坐到了大車上。馬上那兩個小子雙雙跳下馬彎腰去撿現(xiàn)洋，我手里的石子脫手而出，這兩個漢子還沒明白怎么回事，就被打倒在地。我勒住韁繩，沖兩個漢子吐了一口，瞎?fàn)僮?，也不看看我是干啥的?/p>

我自幼跟著老家屯外靜海寺的靜空法師，學(xué)了一身武藝，尤擅暗器。當(dāng)年，我和大哥二哥就是憑著自家身上的武藝，逃離金幫的。我留了個心眼，點(diǎn)到為止，并沒打算要這二人的命。我將褡褳背在身上，走到劉海東面前，這位掌柜的，受驚了。

劉海東絕處逢生，拉著兩個伙計跪下謝恩，被我攙扶起來了，掌柜客氣了，舉手之勞，何必言謝？我想打聽一下，前面是啥地方。

劉海東說，前面是梨樹溝。

路上，我和劉海東越聊越投機(jī)，到了梨樹溝，劉海東讓伙計將車趕到鹽行，指著一家酒館對我說，我做東，咱哥倆喝兩盅。

我和劉海東進(jìn)酒館喝起酒來。劉海東說，他老家也是關(guān)里的，現(xiàn)在在秦記鹽行里當(dāng)大掌柜，東家對他很賞識，把閨女許給他了。他到這兒時間不長，想真心結(jié)交一些朋友。在劉海東的幫助下，我在梨樹溝盤了家湯鍋店。我一邊經(jīng)營湯鍋，一邊打聽孟亮財和青梨的下落，可這二人像游到黑龍江里的魚，再也沒露過面。

青梨

俺無論如何也沒想到，俺竟和孫長榮有了瓜葛?？蛇@就是事實，盡管俺不情愿，可還是發(fā)生了。

當(dāng)他向俺表露內(nèi)心時，俺驚呆了。其實，俺拿他和亮財哥一樣，當(dāng)成自己的親哥哥。不像那個天殺的大春哥，俺想他想得心尖疼。

那天，俺跟他離開雞鳴驛，他把俺帶進(jìn)縣城里。他把我安頓在一個租好的院落里。白天，他去一個木材場上工。俺只能在晚上或清早看到他。他說，木排沉入了江底，啥也沒有了，只能出把子力氣，換來俺和他的日常所需。俺這心底真不落忍，為了俺，他累得每天吃完晚飯就躺下呼呼大睡了，像攤爛泥。

院落不大，很僻靜。長榮哥住在正房，俺住在廂房。晚上，躺在熱烘烘的火炕上，俺想的最多的還是大春哥。可他已經(jīng)不在了。每想到此，淚水就會打濕枕頭，俺的心就跳就痛。

俺被他們救后，俺變著法兒地照顧他們。俺得報恩呀！這天，俺在河邊給他們洗衣裳。河水可真清，清得能照得見俺的臉。俺看著水里的倒影，俺笑了。俺比以前出落得標(biāo)致了。紅紅的臉蛋兒，齊眉的劉海，尖尖的下巴，黑黝黝的大辮子，再加上那一口好看的牙齒，活脫脫一個畫上的人兒。怪不得都說女大十八變，越變越好看哩！幸虧俺跑了出來，俺因禍得福，遇到了大春哥他們。他們都是好男人，對俺畢恭畢敬，從不越禮數(shù)，不過，從他們看俺的眼神中，俺知道他們都對俺好，那眼神中分明透著一絲讓俺心里慌慌的東西。不過，有一雙眼神除了讓俺心慌外，還讓俺心跳。是大春哥。他不經(jīng)意的一眼，俺的心就會像散落的鼓點(diǎn)，慌慌地跳個沒完。俺知道，俺喜歡上了他。如果讓他當(dāng)俺的女婿，領(lǐng)回夾皮溝，不得把二蔓羨慕死？

幾天后的一個晚上，長榮哥買了一壇酒和兩個小菜，說慶祝一下俺倆得以脫險，也為亮財哥和大春哥祭奠一下。俺和長榮哥在院子里擺好了香案，擺上祭品，明月下，俺們焚香祭拜過后，長榮哥說，妹子，他們吃飽了，喝足了，該咱們了。在長榮哥的盛情下，俺平生第一次喝起了酒，火辣辣的酒落了肚，淚水就撲籟籟流下來。俺想那天殺的大春哥。俺不知喝了多少酒，俺不知道咋回的廂房。

這時，俺突然看到，天殺的大春哥從外邊走了進(jìn)來。讓俺沒想到的是，大春哥一進(jìn)門就將俺擁在懷里，俺說不清是緊張，還是激動，或者是各種感情全都攪在了一起，俺的身子不住地戰(zhàn)栗著，緊緊地閉上了雙眼，迎和大春哥的吻。平生第一次在男人的懷里，俺覺得身子快融化了。天殺的大春哥，你終于回來了。俺仰起頭，似乎大春哥抱著俺騎在一匹馬上，馳騁在廣闊遠(yuǎn)邊的草原上。俺希望，那匹馳騁的馬永遠(yuǎn)也不要停下來，不要停下來……

馬兒終于停了下來。俺睜開眼睛，陽光從窗紙透入，天亮了，俺怎么也想不到，睡在俺身邊的竟是赤身露體的孫長榮！怪不得俺做了那樣的夢，這個挨千刀的，竟然利用俺醉酒占了俺的身子。

俺推開孫長榮，將他的身子撓成了條條血溪。孫長榮沒反抗，俺撓累了，才說，妹子，喜歡你不是一天兩天了。我知道，你的心在大春身上，可他不在人世了呀！難道，你想空等他一輩子？如果你還不解氣，你現(xiàn)在就把我殺了。孫長榮跳下炕，將一把菜刀塞進(jìn)了俺手里。俺舉起了菜刀，真想將這個混蛋宰了，可見他閉眼伸頸的樣子，刀還是從俺手里掉到了地上。俺下不了這個手。這男人也是俺的救命恩人呀！俺哭了，孫長榮撲“通跪”在俺腳下，一個勁抽自己的嘴巴，罵自己不是個人。

孫長榮再不好，也比那個劉舉人強(qiáng)百倍，俺現(xiàn)在還有啥退路？俺只好成了他的女人。可俺沒想到，孫長榮竟騙了俺。

那天，孫長榮出去做工，俺一個人實在悶，就出去走走。縣城好大呀，滿街都是人，店鋪的招牌惹人駐足，飯店的幌子在風(fēng)中搖擺，俺長這么大，還是頭一次見到這么大的城鎮(zhèn)。俺看到一座觀音廟，里邊供奉的是大慈大悲的觀世音菩薩。俺走進(jìn)去燃了炷香，給菩薩跪下，祈禱我娘、亮財哥和大春哥早日脫離苦海，早登極樂世界，也祈求他們在天之靈能原諒俺。

俺出了廟門，突然，一個熟悉的身影在俺眼前飛馳而過。俺看得清清楚楚，這個騎在棗紅馬上的人咋和亮財哥如此酷似？俺扯著嗓子喊亮財哥，亮財哥，可那人只是回了一下頭，便縱馬出了城門了。直覺告訴俺，俺沒看花眼，這個人這是亮財哥。

孫長榮騙了俺，亮財哥壓根沒死，俺剛才還在為他祈禱呢！晚上，俺當(dāng)面質(zhì)問孫長榮，盡管孫長榮一再咬定亮財哥被日本人害了，可俺還是從他的眼神中找到了答案。為驗證事情的真?zhèn)?，俺特意回了一趟雞鳴驛。雖然雞鳴驛被鬼子毀了，俺還是找到了尚在人世的郎中和客棧掌柜，從他們的嘴里，俺知道，亮財哥壓根沒有死，鬼子來襲，他還不顧一切尋找俺呢。俺恨死孫長榮了，俺再也沒回到他身邊。這輩子，俺都不想見他。

俺也沒回家，俺不想見那個不爭氣的爹，俺現(xiàn)在回去，二蔓還不得笑話死俺！茫茫的天底下，俺去哪兒呢？亮財哥從城門向南去了，俺就向南尋找他。俺要找到他，俺要和他說清楚，俺不是不管他了，是被孫長榮給騙了。孫長榮能騙俺說孟亮財死了，他會不會也騙大春哥死了？大春哥會不會仍然活著？俺要找到亮財哥和大春哥。想起大春哥，俺的雙腿就有了勁兒。不論能不能找到他們，俺也一定會咬著牙找下去。

俺身上沒帶盤纏，很快，俺就餓暈在一個莊戶人家的柴垛前。等俺醒來時，發(fā)現(xiàn)躺在熱烘烘的炕上，炕沿上坐著一個白發(fā)蒼蒼慈眉善目的老婆婆。在一碗米湯的滋潤下，俺又活了過來。俺認(rèn)婆婆當(dāng)了干娘，暫住了下來。

干娘對來串門的鄰居們說，瞧俺閨女多俊，你們大家伙幫幫忙，給俺閨女踅摸個好女婿。每到這時，俺就將頭低下。那些嬸子大娘就說，這姑娘可真靦腆。

她們咋知道俺的心事呢？

孫長榮

那天，當(dāng)青梨醒來時，我驚呆了。我簡直不相信，這世界上還有這么漂亮的姑娘，比這畫兒上的仙女還要俊。可我們兄弟都沒成家，我又是老大，我就是再喜歡，也不能表露出來呀！在孟亮財和陶大春的眼睛里，我是他們的大哥，我可不能讓他們小覷我。

我看得出，孟亮財和陶大春也都喜歡青梨。這倆家伙，看人家姑娘的眼神，像兩只饞狼看著一只小羊羔。他們可能也礙于我的存在，不敢冒昧表述什么。特別是大春這小子，居然出了抓閹這么個餿主意。還有孟亮財，講了長白縣金懷塔大柜干水場子活的木把趙有財和他弟弟共用一個女人秋紅的故事。這兩個小子呀！

我不言語，更不能冒昧表白，我知道，青梨這丫頭的心在陶大春身上。也難怪，我們?nèi)齻€，陶大春最英俊，年紀(jì)也最和青梨般配。如果青梨真嫁陶大春，我不但沒啥可說的，還會祝福他們?？晌覜]想到，命運(yùn)給我了與青梨單獨(dú)接觸的機(jī)會。

我和陶大春進(jìn)了抽水洞，我發(fā)現(xiàn)我沒死，可陶大春已不見了。我沿著河到下游尋找很多天，只看到了被沖散的木排，沒見到陶大春的身影。大春一定葬身水底了。我變賣了木排，換了些錢，趕緊回來和孟亮財、青梨會合。沒想到，孟亮財被鬼子害死了，陶大春過抽水洞時命喪江底，現(xiàn)在，只有我和青梨在一起了。

山場子是不能再回去了，我一個人帶個姑娘也不方便，我就在這個叫梨樹的縣城里租個小院落。我沒有別的奢望，每天能看到青梨，我也就心滿意足了?？晌覜]想到，我犯了個天大的錯誤。那天，我想起了孟亮財和陶大春。我想他們想得發(fā)慌，像掏去了肝肺。我想和青梨祭奠一下他們?？晌覜]想到，那天晚上，我喝多了，搖搖晃晃進(jìn)了西廂房。我迷迷糊糊摸上了炕，突然發(fā)現(xiàn)，青梨睡在我身邊。此時的青梨，在皎白的月光下發(fā)出輕微的鼾聲，美麗的曲線一覽無余。我的血液立刻燃燒起來了。

青梨終究還是離開了我。看著空蕩蕩的院落，我的淚水止不住流了下來。青梨，不論她身在何方，我都要把她找回來。

陶大春

初夏的早晨，梨樹溝籠罩在一層乳白色的霧靄里。我的湯鍋店早就香氣四溢，我和兩個伙計又開始了新一天的忙碌。

東家，東家，劉掌柜娶媳婦了。

我正在剔一條牛腿肉，小伙計春生樂顛顛跑進(jìn)來。

在梨樹溝，就數(shù)我和劉海東的關(guān)系好，劉海東娶媳婦，咋沒通知我呢？劉海東去年死了妻子，也沒聽說他要續(xù)弦呀？

我來到街上。遠(yuǎn)遠(yuǎn)地，劉海東牽著一頭毛驢笑嘻嘻走過來。毛驢上偏跨著一個水水靈靈身著大紅襖的新娘子。新娘子蒙著紅蓋頭，腳穿著紅色的繡花緞鞋，和早晨白色的霧靄相映，如畫中的月桂仙子。眾人迎上去向劉海東道喜。

大哥，娶嫂子，咋連個招呼都不打？我攔住了劉海東。

劉海東說，兄弟，兵荒馬亂的，我不想大操大辦，悄悄迎進(jìn)家得了。你也別埋怨大哥，繁事從簡。

我埋怨一番，沖著春生喊，去，把那半扇豬肉給劉掌柜送去。

春生應(yīng)聲去了，劉海東說，兄弟，咱哥倆不見外，晚上我請你。說著，牽毛驢走了。

晚上，劉海東專程來請我。劉海東現(xiàn)在是秦氏鹽行東家了，岳父早就仙逝，發(fā)妻秦氏一年前患癆病而死。

我說，大哥，大喜之日你就不要陪我了，快入洞房把嫂子的紅蓋頭掀起來吧？

劉海東說，過來人，哪來的那些繁文縟節(jié)？紅蓋頭我早掀下來了。

大哥，真有你的。既然這樣，就讓新嫂子出來給我敬杯酒吧。我說。

劉海東起身去了內(nèi)間，新娘子裊裊娜娜走了出來，臉上蒙著一層面紗。

劉海東將我介紹給了新娘子，我起身沖著新嫂子行了個禮，新娘子將一碗老酒倒在我碗里說，當(dāng)家的，你和大春兄弟多喝兩杯，我有些累，就不陪你們了。

新娘子去了內(nèi)室，我說，大哥，嫂子怎么蒙著面紗呀？

劉海東說，你嫂子小時候患了天花，臉上全是麻子，不敢示人。一是世道亂，再加上她也有過一次婚姻，就沒大操大辦。

又喝了幾杯，我考慮到劉海東新婚之夜，就早早告辭出來。走在路上，我仍然感到很好奇，這嫂子究竟是啥樣人呢？

我想，等過了新鮮勁，新嫂子就會將面紗摘下來了?？墒沁^了大半年，見過幾次，可她始終蒙著面紗，沒露出真容來。有一次，我問劉海東，嫂子為什么不摘面紗，劉海東笑了，不怕你笑話，兩口子親熱的時候，臉上也蒙著紗。

我給劉海東倒上酒，一邊慢慢喝，一邊說著話兒。

大哥，和嫂子還好吧？

人還算賢惠，甭管怎么說，有了焐被暖腳的，咱還挑個啥？兄弟，是不是這個理兒？

我不住點(diǎn)頭，劉海東說，哥哥有了女人，可兄弟老這樣也不是辦法。青梨再好，現(xiàn)在說不定早成他人妻，遠(yuǎn)水解不了近渴呀。

我沒言語，低頭一個勁抽悶煙。劉海東繼續(xù)說，兄弟，知道我為什么這么晚還找你喝酒嗎？實不相瞞，哥哥我有事要和你相商。你嫂子看你人不錯，有心給你當(dāng)媒人。不知你有沒有那個心思？

我說，大哥，你和嫂子的好意我心領(lǐng)了，可是我現(xiàn)在真沒那個心情呀。

劉海東說，兄弟，咱哥倆雖然不是親生，但我也是你長兄，這事兒你得聽我的。你嫂子說了，那姑娘是她的一個好姐妹，不但人樣子長得好，手也巧，性子也好，你小子要娶了人家，也算燒了高香了。就這么定了，明天讓你嫂子去說。

劉海東說到這兒就穿鞋下地，我剛想張嘴說什么，劉海東又說，你也不是小孩子了，實在不行的話，讓你嫂子先安排一下，你在暗中相看相看，不成就拉倒。說罷，背抄手走了。

雖然那時不興相親，可劉海東還是破例將姑娘接進(jìn)家讓我在暗中相看了。我一看就相中了，這姑娘眉眼舒展大方，身段窈窕，說話柔聲細(xì)語，是個百里挑一的好姑娘。

我媳婦叫潤珠，雖說是小戶人家的女子，但知書達(dá)理，精明強(qiáng)干，不到兩年的工夫，我的湯鍋店做大了，成了梨樹鎮(zhèn)數(shù)一數(shù)二的商家。

青梨

俺在干娘家落了腳兒，可俺沒想到，幾十個胡子進(jìn)了村子。

這群胡子，闖進(jìn)干娘家。他們見榨不出啥油水，就喪心病狂放火燒了干娘的房子。沖天的火光，俺想起了亮財哥。這時，俺看到了一個瘦小的身影沖進(jìn)了屋里。是干娘！一定是干娘心疼房里的東西。大火很快將干娘瘦小的身影吞噬，俺想都沒想，沖進(jìn)去將干娘拖了出來。此時，整個屋子已經(jīng)變成了一個巨大的火爐。俺將干娘拖出來后，臉被燒傷了。

俺現(xiàn)在的樣子，還怎么找亮財哥和大春哥？那天，一個和干娘年紀(jì)相仿穿著干凈利落的女人來了，干娘讓俺上茶，讓俺叫她麻嬸嬸。等那個麻嬸嬸走了，俺才知道，干娘托她給俺說媒。干娘說，你是為了干娘才毀的容，我一定要把你嫁個好人家，我才放心。現(xiàn)在這戶人家是鎮(zhèn)上秦記鹽行的東家劉海東，秦老東家早就過世，把家業(yè)交給女婿打理，可女兒卻患了癆病病故了。劉海東一個人孤單，麻嬸嬸打算將俺介紹給劉海東。她向劉海東敘說俺的情況，劉海東居然不嫌棄俺。干娘征求俺的意見，俺猶豫再三答應(yīng)了。不過，俺有個條件，那就是允許俺戴面紗，不以真容示人。

這場火，燒斷了俺的一切。也好，過去的，就讓它過去吧。

那天，劉海東來接俺。俺騎在毛驢上，心底涌現(xiàn)了一股從未有過的安寧。這俺現(xiàn)在這樣子，嫁個這樣的男人，也是前世修來的福。進(jìn)了鎮(zhèn)，透過透明的紅蓋頭，俺欣賞著小鎮(zhèn)的美景。這時，毛驢不走了，俺的夫婿劉海東停了下來。他在和一個老朋友說話。俺的眼睛瞪大了，這個和俺夫婿談笑風(fēng)聲的人竟然是俺苦苦尋找一直堅信他還活著的大春哥。俺的淚水撲籟籟順著鼻翼流淌了下來，俺知道，俺流下來的是高興的淚水?？砂超F(xiàn)在，咋面對天殺的大春哥？

俺把對大春哥的感情深深埋在心底。俺的夫婿對俺很好，俺還能有什么非分之想嗎？既便俺還是原來的模樣，俺也不能做對不起夫婿的事，更何況，他和大春哥是好朋友。大春哥走后，俺心里多少有些失落，可俺知道，他就在俺身邊，雖然不能天天看到，但俺分明感受到了他的存在，他的呼吸。他來過鹽行幾次，對俺彬彬有禮，畢恭畢敬。每次，透過面紗，俺就管不住自己的淚。

沒事的時候，俺也會逛逛街，到集市上買點(diǎn)啥，實際上，俺是為了看大春哥。俺好幾次去他的湯鍋買肉，每次，他不是不要錢就是多給俺斤兩?？粗蜐n麻花有時還穿著開幫兒的鞋，俺這心里頭真不是滋味。俺心疼呀！

俺和俺夫婿回去給干娘過壽，一個十七八歲的漂亮姑娘在幫著干娘縫針腳兒活兒。干娘說她叫潤珠，是她表妹的閨女。潤珠眉眼和善，一看就是個會過日子的女子。在俺和俺夫婿的撮合下，潤珠終于嫁給了大春哥。潤珠真是個旺夫的女人，嫁給大春哥后，大春哥的生意一天比一天紅火。俺這心里頭呀，也怒放著一朵為大春哥祝福的花。

這時候，俺又想起了亮財哥，不知他現(xiàn)在在哪里。俺堅信，他活在人世。

孟亮財

小時候，奶奶讓村西的楊瞎子給我算過命。楊瞎子說亮財這孩子犯天煞。我不知啥叫天煞，奶奶告訴我，就是受盡磨難的意思。

我們家很窮，我又?jǐn)偵狭巳嗣偎荆瑳]辦法，就闖了關(guān)東。孫長榮和陶大春雖然不是親兄弟，勝似親兄弟?？蓻]想到，存在于我們兄弟間的這種寧靜被一個叫青梨的姑娘打破了。

青梨這姑娘真俊。當(dāng)她蘇醒過來時，我的心弦就被她的清純深深撥動了。我在滄州老家有個沒過門的媳婦二改。她的年齡和青梨一樣大。二改被村子里的惡少孫大下巴在高粱地里霸占了，直到二改的肚子鼓起來了，我才知道實情。二改被他爹抽了個嘴巴，跳后院的井里死了。當(dāng)晚，我跳進(jìn)孫家的院子，把孫大下巴的腦袋剁下來，掛在他們家院門前的大柳樹上，連夜闖了關(guān)東。

看著青梨在我面前晃來晃去，我的腦海里浮現(xiàn)的全是二改的影子。好幾次，我把青梨當(dāng)成了二改。我沒顯露自己的情緒。我給孫長榮和陶大春講趙有財和他弟弟共上一個女人秋紅炕的故事，并不是真和他們共享青梨，我是在試探他們對青梨的感情。這二人和我一樣對青梨動了心思，可這青梨整天樂呵呵的，并沒有覺察出三雙注視她的眼睛。我發(fā)現(xiàn)，青梨對陶大春比對我和孫長榮好。比如，給陶大春的鞋里悄悄添塞了靰拉草，飯下邊臥一只荷包蛋。青梨真嫁大春，我倒為他們高興。

可我萬萬沒想到，命運(yùn)竟給我和青梨單獨(dú)在一起的機(jī)會。日本人的子彈在我身上鉆個窟窿，卻讓我天天享受到青梨對我無微不至的照顧。我真希望時間能停下來。每天，青梨將她親手給我熬的藥和飯菜一口口喂到我嘴里，我一說些感激的話，她總會莞爾一笑。我喜歡她的牙齒，像玉一樣的瓷亮。我知道，孫長榮和陶大春很快會回來，而我，也會很快康復(fù)，到那時，這種溫馨就會結(jié)束。我祈禱孫長榮和陶大春晚些日子回來。

時光慢慢像云一樣飄走了，我的擔(dān)憂越來越強(qiáng)烈。我等來的不是孫長榮和陶大春，而是天殺的日本鬼子。那天晚上，我迷迷糊糊睡著了。一陣急驟的馬蹄聲將我驚醒，透過窗子，我看見一隊日本人正在往屋頂上扔火把?？蜅＠锏娜藳_出來，便被他們笑著槍殺了。我一腳踹開后窗跳了出去，還好，后邊是高粱地，我鉆進(jìn)去，順著壟溝鉆出來。整個雞鳴驛一片火海。我呼喊著青梨的名字，可我的聲音很快被街上四散奔逃的人們的呼喊聲淹沒。我拖著虛弱的身子在街上尋找，及至小鎮(zhèn)變成了一座廢墟，也沒見到青梨。我找遍了整個角落，也沒發(fā)現(xiàn)她的尸體。我又在雞鳴驛等了三天，最后才絕望地離開。

我離開了已成廢墟的雞鳴驛。在一個瓜棚里，在瓜園老人王把式照料下，我的身體復(fù)了原。這天晚上，我躺在瓜棚里，又想起了青梨。但愿她還活著。

這時，我聽到了瓜棚外，王把式和一些人在理論，哀求對方千萬別糟塌瓜園子。我爬起來走出瓜棚外，幾十個背著長槍衣著各異的漢子正在瓜地里邊挑瓜，王把式無奈地蹲在地上。這些人用刀劃開瓜，有的嘗了一口便扔了，瓜園里到處是沒熟透的西瓜。我說你們在做什么，這些漢子把我圍在當(dāng)間，為首的冷眼打量我，兩個手下向我沖來，被我一個掃膛腿掃倒在地。為首的漢子掏出盒子炮要對我開槍，還沒打開保險，那槍就變戲法似的到了我手里，我一手勒住他的脖子，一手打開盒子炮的保險，對準(zhǔn)他的腦袋。土匪頭對我說，兄弟身手不錯，我看，你就坐了我的位子當(dāng)大柜吧！說著，率眾給我跪下。

我落腳的這個地方叫大步蘇。大步蘇系蒙古語，即鹽堿之意。早在明清時就有蒙族人在此放牧。

我領(lǐng)著手下，一邊襲擾日軍，一邊尋找青梨、孫長榮和陶大春的下落。

那天，我領(lǐng)著弟兄們到一個潘姓的大戶人家“掐燈花”（晚間搶有錢的大戶）。我之所以掐他們燈花，是因為潘家大爺當(dāng)了漢奸，梨樹縣順利被日本人占領(lǐng)，全是大爺潘孝文帶的路。我決定除掉潘孝文。夜黑風(fēng)高，我們潛入榆樹臺，正準(zhǔn)備沖到潘家，忽聽到街面上響起了槍聲，一隊人馬沖了出來，手下弟兄告訴我，潘家的人和花蝴蝶的人交上火了。因為潘家人事先埋伏好了，花蝴蝶損失很大，撤了下來。

我沒想到，花蝴蝶不但是個奇女子，而且，和青梨長得很像，眉眼，身段，就是一對孿生姐妹，只是，比青梨多了潑辣和豪氣。我救了花蝴蝶，并聯(lián)手端了潘家，除了潘孝文。后來我才知道，潘孝文是殺害花蝴蝶男人過江龍的兇手。

我愛上了花蝴蝶，她也接受了我的感情。我們珠聯(lián)璧合，讓鬼子聞風(fēng)喪膽，漢奸夜不能寐。我們相商，要團(tuán)結(jié)更多綹子，擰成一股繩，對鬼子形成威懾。我摸了摸大腿，腿上的傷還在隱隱作疼。前些日子和日本人干了一仗，在和日本人拼刺刀時腿部受傷。因為腿傷未愈，加之日本人對我們圍剿的態(tài)勢吃緊，一大早，花蝴蝶就出面和雙鏢交涉聯(lián)手抗日。

雙鏢是這附近除了我們最大的綹子，我不知道雙鏢會不會答應(yīng)。去年，雙鏢綹子去砸飲馬灘張家大院的響窯，手下的見張家大院的丫頭媳婦長得漂亮，就起了邪念，將張家的男人全部殺死，將女人全部強(qiáng)奸。恰巧，我和花蝴蝶率人趕到，我當(dāng)即就命人將這些人全槍斃了。打那以后，雙鏢就和我們結(jié)了梁子。

心有深仇，他還會聯(lián)手和我們共同抗日嗎？

梨樹溝

春天的梨樹，到處開滿了雪白的梨花；小橋流水，枯藤老樹。潤珠在河邊洗衣裳。

來了兩個牽馬漢子。兩人一邊走，一邊悄聲說話。高個兒說，兄弟，在梨樹溝，有錢的就數(shù)秦記鹽行和陶記湯鍋了。特別是陶記湯鍋，這兩年的買賣做大了，肥得流油。矮個兒的說，我聽說他家的乾隆通寶都一袋袋的，那錢上都鑲著金邊的。高個兒嘿嘿笑道，可是我還聽說，湯鍋店的老板娘是個如花似玉的美人。將她綁了票，大當(dāng)家肯定高興。矮個兒用無比羨慕的眼神看著高個兒的說，大哥，你真行，來梨樹這兩天就將這些探明白了。高個兒用手一指橋下洗衣的潤珠，看到?jīng)]？那個洗衣的女子就是湯鍋店老板娘。兩人換了個眼色，沖著潤珠走了過去。

高個兒湊上前，妹子，向你打聽個人。

潤珠說，打聽誰？

高個兒說，我想向你問一下，湯鍋店的陶大春你認(rèn)得不？

那是我當(dāng)家的。你找他有什么事嗎？

高個兒說，弟妹，總算找到你們了。我是大春的拜把子哥哥呀！

潤珠說，我怎么沒聽他說過呢？

啊，那是多年前的事了。高個兒繼續(xù)套著近乎，朝著矮個兒使了下眼色。矮個兒會意，悄悄繞到潤珠身后，勒住潤珠的脖子將浸在迷藥的手帕捂在了她鼻子上。潤珠失去了知覺。兩人迅速將潤珠裝進(jìn)麻袋，放在馬背上急馳而去。

這兩個漢子是雙鏢的手下。此時，花蝴蝶正和雙鏢正為聯(lián)手抗日談判。雙鏢說現(xiàn)在日本人也好，國民政府也好，只要不侵犯他，他就保持中立。眼下，日本人對他很客氣，滿洲國也有意收編，他干嘛要跟日本人對著干呢？

你們當(dāng)家的咋沒來？

本來應(yīng)當(dāng)當(dāng)家的來，可他被小鬼子用刺刀捅了口子，傷沒好利索。既然大當(dāng)家無心聯(lián)手，我就只好告辭了！

這時，那兩個踩盤子的手下扛著麻袋笑嘻嘻走進(jìn)來。雙鏢讓他們打開麻袋，昏迷不醒的潤珠露了出來?；êf，干咱們這行的有七不奪八不搶的規(guī)矩，你的手下咋能違背規(guī)矩辦事呢？雙鏢說，兄弟們所為，我不知情。往日，我就給你面子了。今天，不得不破這個規(guī)矩。

此話怎講？

我看這女人長得不錯，我想把她送給日本人。關(guān)東軍山本少佐說，要送給我一個加強(qiáng)團(tuán)的裝備。我無以為報，送他一個女人聊表謝意吧！

大當(dāng)家的，本以為你是個以國事為重的英雄豪杰，沒想到竟是個賣國求榮的敗類。

花大當(dāng)家的，話別說得那么難聽，我做事自有我的考慮。你要真仗義，就把這女子救出去。別忘了，去年在飲馬灘你們一下子要了我四十多個弟兄的命呀！今天，我已經(jīng)夠給你面子了。明天你能將這女子從日本人手里救出來，咱們的恩怨一筆勾銷，我和你聯(lián)手抗日。

一言為定！

潤珠悠悠醒來，發(fā)現(xiàn)自己躺在一張軟床上，床前站著一個穿著軍裝的中年男人。

你的，終于蘇醒了。

你、你是誰？

我是大日本帝國關(guān)東軍的山本少佐。

我、我怎么到這兒來了？潤珠滿面驚恐，見自己衣服規(guī)整，這才稍覺心安。對日本人，她早聽說過，眼前這個日本中年男人，并沒有想像傳說中的那般可怕。

啊，是你們的人把你送到這兒來的。山本說。

我們的人？

山本說，不要苦思冥想了。實話告訴你，是土匪綁了你，然后他們又將你送給我的。

你、你想咋樣？潤珠恍然大悟，那兩個打聽陶大春的是胡子呀。

只要你乖乖地順從，保你沒事。

陶大春

那天晌午，潤珠沒回來。春生到河邊一看，只有捶布的棒槌和一盆沒有洗完的衣裳。春生扯開嗓子喊了半天，有個放牛的孩子告訴他，那個洗衣的女人被兩個男人裝進(jìn)一條麻袋里馱走了。我知道，媳婦被胡子綁了票。

只要潤珠平安無事，傾家蕩產(chǎn)我也認(rèn)了。我成了無頭蒼蠅。劉海東說，胡子們無非為錢，只要他們得到了錢，潤珠保證安然無恙，就等胡子們送信吧?？梢惶煲灰惯^去了，沒見胡子送信來，我坐不住了。

早上，我早早出了門，聽說胡子都在山上，我得去找他們。走出了十幾里地，前邊不遠(yuǎn)處傳來幾聲槍響，一群日本騎兵正在追趕一對男女。我驚呆了。這對男女竟是幾年不見的孟亮財和青梨！怪不得怎么也找不到這二人的蹤跡，原來當(dāng)了胡子！

青梨！青梨……

我雖然拼命呼喊，也只能眼睜睜看著日本兵追著孟亮財和青梨打我身邊過去了。這個青梨，剛才明明和我打了個照臉，咋就不認(rèn)我呢？山不轉(zhuǎn)水轉(zhuǎn)，不是冤家不聚頭。孟亮財，老子找了你七八年，終于讓我遇見了！

我悶悶不樂回了家。孟亮財和青梨怎么淪落成了胡子呢？

潤珠還沒消息吧？劉海東來了。

我將煙鍋磕了磕炕沿，大哥，你猜，我剛才看到誰了？

潤珠有消息了？

還記得孟亮財和青梨的事兒嗎？

聽說過，怎么了？

我看到了孟亮財和青梨，果然，他們倆在一起?，F(xiàn)在，他們成了胡子，聽見剛才的槍聲了嗎？日本人追他們呢！

恩是恩，怨是怨，和日本人干，是好漢。兄弟，這兩個人不含糊呀！

我們正說著，街上傳來銅鑼聲，傳來王鎮(zhèn)長的公鴨嗓，鎮(zhèn)上的老少爺們兒，馬上到城隍廟前集合呀！日本人抓住了匪首大步蘇，大家快來看呀！

這個王鎮(zhèn)長，平時吆五喝六，威風(fēng)八面，全不把鎮(zhèn)上的百姓放在眼里，日本人一來，就成了日本人面前搖著尾乞憐的狗了。我恨不得將他剁了喂狗。

一隊騎馬的日本人押著一掛牛車，那個叫大步蘇的匪首被五花大綁著。我愣了，這個叫大步蘇的匪首竟是孟亮財！日本人押著孟亮財在城隍廟前停下來，全鎮(zhèn)的男女老少都被日本人趕到了一塊?？請錾?，放著一口鍘刀，王鎮(zhèn)長操著公鴨嗓子又喊，諸位鄉(xiāng)親父老，大步蘇與日本人為敵，罪有應(yīng)得。接著，王鎮(zhèn)長指著身邊那位洋洋自得的鬼子軍官向大伙兒介紹道，大家聽著，這位就是關(guān)東軍司令部的山本少佐。

那個鬼子軍官沖大伙兒笑了笑，居然用一口流利的漢語說，鄉(xiāng)親們不要害怕，匪首大步蘇禍害一方百姓，皇軍為你們除害了。

山本在人群中脧視，目光落在了我和劉海東身上，你們兩個出來。

我和劉海東上前，山本指著那口鍘刀，你們是這鎮(zhèn)上有頭有臉的人。我突然有個主意，大步蘇的腦袋必須由你們兩個鍘落。如果膽敢違抗皇軍命令，下場和他一樣。

我沒想到，日本人竟然讓我和劉海東做為劊子手！山本說，如果你倆不干，就殺光鎮(zhèn)上的男女老少。

想起他拐走青梨，我牙根一咬，站到了孟亮財面前。孟亮財也看到了我，兄弟，是你？

我說，二哥，我沒想到大步蘇就是你，更沒想到你是個道貌岸然的小人！

山本疑惑打量我和孟亮財，你們，認(rèn)識？

我說，他是我的仇人！

孟亮財

我老婆花蝴蝶一進(jìn)門，我就知道，事沒談好。不過，花蝴蝶卻給我?guī)砹肆硪粋€消息。她說，雙鏢以救一個民間擄來的弱女作為和他們聯(lián)合抗日的條件。我聽后火冒三丈，不顧腿傷在身就要救出這弱女給雙鏢看看。手下多有勸阻說別中了日本人和雙鏢的圈套，但我和花蝴蝶說話向來一言九鼎，決定的事刀山火海也要闖上一闖。

我們打探那個女子被雙鏢押到了關(guān)東軍司令部，探明情況后，決定帶幾個身手好的弟兄夜入梨樹縣城，神鬼不知救出那個女子。沒想到中了鬼子埋伏，我們的人被打散了。花蝴蝶中彈身亡，我的子彈打光戰(zhàn)馬被打死，正要自戕，被鬼子給活捉了。

陶大春用極為復(fù)雜的眼神打量我，我知道，他下不了這個狠手。山本走過來對他吼叫，你們倆怎么還不動手？我發(fā)現(xiàn)，陶大春的雙腿在打顫，日本人見陶大春和那個叫劉海東的人有些猶豫，“啪、啪”兩槍，兩個百姓被當(dāng)場打死。再僵持下去，還會有無辜百姓死在鬼子的槍下，我說，兄弟，下手吧！總不能因為我把全鎮(zhèn)的老少爺們都連累了。給我來瓢送行的酒！

陶大春抹淚遞過一瓢燒刀子，我一揚(yáng)脖，把酒喝到了肚子里，說，大春，兄弟，下手吧，再過二十年，哥哥我還是一條好漢！那個叫劉海東被感動掉了眼淚，大兄弟，這叫我們咋下得了手呀！

我彎腰用袖子擦了擦刀床子，臉朝上躺在刀床上，說，二位別猶豫了，只求來個朋友刀！

朋友刀就是刀下去要快、用得準(zhǔn)，腦袋在刀上沾著，人死了，尸首不分家。

陶大春和劉海東不肯動手。

陶大春說，二哥……把臉轉(zhuǎn)過去吧，兄弟送你上路！我笑了，真熊！我都豁出死，你們舍不出鍘。怕啥？我當(dāng)死鬼，不抓中國人；也不記恨你倆兒，中吧！陶大春的嘴顫抖著，淚花涌出眼眶。

我說，來吧，我的朋友刀！

給個面子吧！劉海東說，誰家都有個老小……

我說，我孟亮財不故意難為你們，我是讓朋友們記住，咱東北，有漢子！我抬眼看了一眼山本，小日本，記住，這是我們中國人的土地，早晚有一天，你們還會滾回東洋去！山本沒說話，我又說，誰說咱東北人熊？不熊！劉海東含淚點(diǎn)，大步蘇大當(dāng)家的，你有種！

好，我給你們面子。

我的眼前浮現(xiàn)出花蝴蝶的眼神，說，老婆，你慢點(diǎn)走，我來了。我把臉轉(zhuǎn)過去，側(cè)身枕在鍘刀上。

陶大春

我按不下這口刀。

我沒想到，這個少言寡語的二哥竟是個頂天立地的好漢。我的心像刀子扎般難受。就是死，也不能讓二哥的命斷送在我的手上呀！如果山本再逼我對二哥下手，就先弄死山本，然后和二哥死在一起。

山本發(fā)怒了，幾個鬼子舉槍對準(zhǔn)了我。

孟亮財說，小鬼子，放了他，我有話說！

山本說，死到臨頭，還有什么話說？

孟亮財站起身來說，一人做事一人當(dāng)，我不想傷及無辜。你們放了他，我自己了斷。

山本指著我對孟亮財說，好！如果你能做得到，包括他在內(nèi)，我不再傷一個人。

我說，二哥，你想干啥？

孟亮財說，大家都是父母所生，我大步蘇沒權(quán)連累大家！又沖鬼子喊，給我松綁！幾個鬼子在山本的示意下給孟亮財松了綁，孟亮財說，借你們的馬刀用一下。山本示意，一個鬼子將一把馬刀扔在了孟亮財腳下。孟亮財撿起馬刀，沖我和大伙喊，大春兄弟，老少爺們，咱們來世再見！寒光閃過，一股鮮血噴上刀背，灑落在還未融化的皚皚白雪上，二哥的身軀似一座山似的轟然倒地。

我癱坐在地。

二哥，二哥喲……

一個女人闖進(jìn)了刑場，跪在了孟亮財?shù)氖w旁。

竟是劉大哥家蒙著面紗的嫂子。

我說，嫂子，您這是干什么？

她緩緩解開臉上的面紗，我立刻明白了很多事情。

看著青梨痛苦的表情和劉海東復(fù)雜驚訝的眼神，我知道，為了我，青梨付出的太多了，而我，無意中傷害了我最好的朋友劉海東。

這時，忽見人群里闖出一男一女，男的跪在亮財哥尸體前痛哭，我的兄弟呀，哥哥對不住你們！我和青梨都愣住了，男的是孫長榮，女的竟是潤珠！

孫長榮跪在青梨腳下，妹子，我不是人，我對不住你，更對不住大春和亮財！

我厲聲說，孫長榮，我們一直拿你當(dāng)大哥，可你呢，都做了些什么？

過抽水洞那次，我意外發(fā)現(xiàn)我沒死，可這時你和木排已不見蹤影，我回到了小鎮(zhèn)找你二哥和青梨，正趕上日本人鬧事，巧遇了青梨，可那時，日本人火燒了客棧，我斷定，你二哥遇害無疑，就把青梨帶走了。不久，青梨不見了，我又四處尋找。后來，我輾轉(zhuǎn)回到梨樹縣城在一家酒樓當(dāng)大師傅，后來被人引薦做了日本人的廚師。我沒想到日本人擄來的女人是你的媳婦，就在夜半冒死將潤珠救了出來。

一旁看熱鬧的山本發(fā)現(xiàn)了孫長榮，在幾個衛(wèi)兵的簇?fù)硐屡瓪鉀_沖走了過來。出乎所有人意料之外的是，孫長榮竟笑逐顏開迎了上去，在山本驚愣的時候，以快得難以形容的速度抽出他的馬刀。山本還沒反應(yīng)過來怎么回事，腦袋就掉在地上。

槍聲大作。

那一次，活下來的就只剩下我了。

責(zé)任編輯 王小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