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坤
文界常言:俄羅斯文學乃世界文學之青藏高原。這并非虛言。俄羅斯文學從尼古拉二世開始,一直是以思考人生問題為旨歸的,其深度不亞于德國哲學對人生的探索和思辨。對人生意義不間斷的叩問,對人生困境窮根究底的思索,且以小說故事的形式鮮活地呈現(xiàn)于世人面前,我覺得這是俄國白銀時代文學的一個獨創(chuàng),這其中尤以阿爾志跋綏夫、安德列耶夫等人最為典型。阿氏的幾乎每部作品都打上了十分鮮明的個人印記,其主人公的痛苦與歡樂、對人生的困惑、絕望及憧憬無疑都是作者自身的畫像。阿爾志跋綏夫的文學造詣不只在長篇小說,其中短篇作品也同樣精彩?!缎腋!芳词瞧湟?。
我認為它是短篇小說中的極品,如果不是因為特殊的緣由使之被埋沒的話,或許它今天早已像《變色龍》《我的叔叔于勒》等一樣為我們所熟知?!缎腋!返奈膶W語言如阿氏的其他作品一樣既精煉又意涵深刻;而故事情節(jié)卻既簡單又頗耐人尋味。如此高水準的純藝術(shù)品,在我們的文學中是難以找到的,如果非找出一篇,我覺得魯迅的《孔乙己》與之有一拼。
妓女薩什卡鼻子突然爛掉了,怎么爛的,小說沒有交代,這含蓄的一筆,讓人想起了卡夫卡的主人公莫名其妙地變成了甲殼蟲。但阿爾志跋綏夫是寫實的,雖未點明原委,但足以使人聯(lián)想到薩什卡平素生活的可悲與不幸。如此一來,她曾經(jīng)賴以為生的資本——青春與美麗,即會大打折扣。生活漸漸陷入困境,也就不可避免。基本的生存已然成為一個嚴峻的事實。至此,小說的筆觸直抵人性的底線,繼續(xù)存活的求生本能使得陷入絕境的不幸女人不得不在寒冷的雪地里,接受一個變態(tài)狂——一個麻木不仁的市民——的無情杖擊,以此獲得能使之繼以為生的五個盧布。
發(fā)人深思的是,剛剛遭受杖擊、仍帶著劇痛的薩什卡看到五個金光閃閃的盧布,想到將會享有食物、溫暖、寧靜、伏特加,“突然她全身充滿了一股巨大的輕松的快感”,“整個身心都充滿了光明的幸福的想要歡歌的感覺”,“而剛才對她那怪誕和極端令人厭惡的毆打,她已經(jīng)忘記了?!睂Υ?,魯迅曾深刻地指出:作者在這里將“愛憎不相離,不但不離而且相爭的無意識的本能”,渾然寫出;便以事實而論,也描盡了“不惟所謂幸福者終生胡鬧,便是不幸者們,也在別一方面各糟蹋他們自己的生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