布洛克波夫
死看似可怕,但當你回憶和思考生活時,行將逝去的生才讓人恐怖。
——列·尼·托爾斯泰
米哈伊爾·彼得羅維奇·阿爾志跋綏夫的小說中,很少有哪篇能不讓人悲傷其不祥的命運。死亡也幾乎是他長篇和中篇小說的主角。阿爾志跋綏夫的同時代人從中讀出了某種對規(guī)范的病態(tài)偏離——也許是因為其中包含了作家理智和心靈上的絕境,他多舛的命運大概真的讓人驚悚不安吧?也許這里有他命運隱私的秘密,即使快樂時也不可阻擋地把他推向絕地和沉淪的災難。
有一次,阿爾志跋綏夫本人也坦率承認:“我只有三十歲,可當我回頭觀望時,覺得自己仿佛走在一片巨大的墓地,除了墳墓和十字架,我一無所見。遲早會在某處樹立起一座新的墳墓,給它裝飾上什么樣的紀念碑,普通的十字架抑或大理石的龐然大物,全都無所謂——這便是我所留下的一切。歸根結底,這無關緊要:不朽是種無聊的玩意,生命也鮮有樂趣。糟糕的是,死亡非??刹溃坪跄銥榇艘泊虿欢ㄖ饕馐欠褚鲃幼屪约喝ヒ姽?;你還要活很久,要在這個被稱為生的墓地上久久地行走,而在兩側,新的十字架在無休無止地生長,它們一直在微微閃耀。所有珍貴的,所有親愛的,都留在了身后,內心里生長著的一切都在剝落,如同秋天的樹葉,而你將孑身一人徜徉到最后?!?/p>
阿爾志跋綏夫在1909年寫下了這段陰郁的話語,當時他剛剛送別了瓦西里·瓦西里耶維奇·巴什金——自己的朋友,文學事業(yè)上的戰(zhàn)友。到那時為止,我們大概第一次在隨筆《巴什金之死》中覺察到精心掩飾的痛楚——肺癆把作家巴什金帶入了墳墓,而在自己短暫的生命中與癆病艱苦而英勇作戰(zhàn)的,還包括阿爾志跋綏夫。死亡的幻象一旦在少年時震驚并難以挽回地傷害了他熾熱的藝術想象力,從此便伴隨他的所有時日和所有歲月,無形地滲透到他全部的成就和行為。
當然,死亡陰森可怖的影子首先會彌漫于他所有的創(chuàng)作——作品時而節(jié)慶般明快、燦爛,時而壓抑、憂郁、毫無出路。與此相應,批評者們——他同時代人的評價也大相徑庭:一些人狂熱地把他譽為太陽崇拜者——作家、永遠歡快的愛情和生命的歌手;另一些人則把他視作死亡征集人和掘墓者、無良的死亡鼓動者、人類道德的破壞分子。
這種批評上的對峙伴隨阿爾志跋綏夫的一生。一旦偶爾安靜下來,只要他的一篇新短篇、新中篇、新長篇剛一問世,它們就會一次又一次地爆發(fā)。在自己被書寫的數量上,阿爾志跋綏夫幾乎超過所有同代人:除了以各種途徑提及的不計其數的綜合性報道,僅在他創(chuàng)作活動的十二年間(到他1923年被迫流亡為止),他就出版了146本著作和大量的報刊文章。如果把這個數字平攤到每天和每年,那么,很少有一個星期沒人在某處熱烈地談論、詬罵他,或是把他抬到天上。
阿爾志跋綏夫有幸生在一個童話般美麗的地方,并在那度過了自己童年和少年的時光,家鄉(xiāng)的美景讓他像個忠貞不渝的情人似的一再描繪。這是純樸的阿赫特爾卡小縣城和遠離城市喧囂的哈爾科夫邊區(qū)多布羅斯洛夫卡田莊,它們隱沒在蔥郁的花園和森林,魚蝦豐肥的沃爾斯克拉河四下流淌,修道院靜穆莊嚴。作家曾把無數行飽含詩意的感恩的文字,獻給自己渺小然而又讓他敏感的心靈感到那么迷人的故鄉(xiāng)。他讓幾乎所有作品里的主人公都遷居到了此地。
“冬天時,小城冷清下來”,作家向我們講述道。“它年輕而不安的一切都四散到大城市去了。只有一些老人留下來,他們全身心地過著穩(wěn)穩(wěn)當當、千篇一律的日子:打牌、工作、閱讀,而且覺得這就是正當的生活。街上安詳地鋪著一層寧靜冰冷的白雪,屋內,沒有希望的人們在心平氣和、昏昏欲睡地忙碌。但春天時,當濕潤的黑土地開始散發(fā)出氣息,到處再次微微泛綠,太陽傾聽著每一次抽節(jié)的響聲,也愜意地朗照起來,每到傍晚,周圍又變得靜謐和敏感——每天都有人隨火車歸來,大街上重新出現生動鮮活的面孔,他們像春天一樣年輕、歡快。如此地自然,就像鳥兒飛回舊巢,就像青草在老地方重生,本來就是這樣,只有到了春天,所有為生命感到愉快的年輕人才會回到自己寧靜的略帶傷感的小城”(《蘭德之死》)。
一個類似的春天,阿爾志跋綏夫遭遇到給他心靈和命運留下終生傷痕的一場悲劇。關于這次不幸,葉甫蓋尼·阿加福諾夫這樣記述:“大概是1897到1898年間,當時我在阿赫特爾卡的哥哥家做客,他剛剛娶了當地的一個女地主。一次開心、熱鬧的午餐,在座的有這里的警察局長——他在就餐中間被趕來的警士叫走了——警察局長為自己必須趕往城里去處理一個重要事件而道過歉,并且表示一旦脫身便會趕回來。在這樣祥和平靜的小城會發(fā)生什么事件呢?我們迫不及待地等警察局長歸來。兩三個小時以后,他終于回來了。原來是場未遂自殺,一個叫阿爾志跋綏夫的年輕人向自己開槍。從留在我記憶里的警察局長的只言片語了解到,自殺企圖源于一次嚴重的家庭爭端,開槍的人傷勢嚴重,幾乎無法救治,連內衣都陷進了傷口,失血的情況令人擔憂……”
然而,未來的作家活了下來,但這已不是原來那個充滿幻想、熱愛生活的少年了,而是一個成熟而自閉的人。就在這年秋天,從童年就迷戀繪畫的他去了哈里科夫繪畫學校學習。阿加福諾夫回憶說,新學生“外表奇特——黑長發(fā),黑色的大胡子,面色灰綠,消瘦且微微駝背,穿一件黑色的俄羅斯式偏領襯衫?!币粋€活死人——阿爾志跋綏夫被費盡力氣救活了;從那時起,他一生患病,經常被送往南方,卻永遠牽掛著多布羅斯拉沃夫卡——這個迷人而又潮濕的瘧疾發(fā)源地。
阿爾志跋綏夫在繪畫學校只待了一個冬天。為什么那么短暫呢?關于在尋找自己生活位置時的這種忙亂,阿爾志跋綏夫保存在檔案中的個人手稿里不無諷刺地講述道:“童年時想當獵人,但也不反對做個軍官,之后的很長一段時間我都幻想成為畫家,但又非常出人意料地變成了一個作家。之所以如此,源于哈里科夫的一家報紙為發(fā)表我的一篇小說而付給了我8盧布,我用它買了顏料。后來,我還想多掙些錢,于是又寫了起來,就這樣,學習繪畫開始讓我感到無聊,所以我就轉道文學。再后來,我喜歡上了文學,渴望獲得文學家的名聲,而且必須是世界性的名聲。如今我仍在期盼。我暫時還能靠父親的錢生活,但后來碰到什么就是什么了:畫漫畫,寫報屁股文章。不過,首要的是更加勤奮地玩臺球。所有讓我激動的世界大事中,最讓我欣喜和擔心的問題是(迄今為止)我能否把這個或那個球打進袋里去……我也非常喜歡隨處流浪……我活到十六歲的時候,對生活感到絕望,嘗試過朝自己開槍,但疼痛三個月以后,我站了起來,而且下定決心,無論如何也永遠不會射殺自己了。我一直酷愛唱歌,卻又受不了器樂。我曾幻想做一個歌手,時而唱低音,時而唱中音,時而唱高音,可糟糕的是,這種事竟然那樣令我難過,有一回我甚至大哭了一陣子?!笔鶜q時,阿爾志跋綏夫在哈里科夫的《南疆報》上發(fā)表了自己的第一篇小說(1895年1月27日)。正如阿加福諾夫所追憶的那樣,“他在小說中描寫了自殺,把自殺者的感受寫得細致入微、恐怖異常?!?/p>
當《神界》雜志1902年12月號刊出當時還默默無聞的阿爾志跋綏夫的《下級準尉戈洛羅波夫》時,誰也沒有料到,他所預見和提出來的問題以自己成倍加強的悲劇色彩,很快就變成最為引人關注的一個問題。關于那些失去生活信念的已經頹喪、憤怒和絕望的人,藝術家的思考其實是世紀初被普遍關注的焦點。就這樣,作家的個人體驗突然處在了瘋狂增長的社會災難的旋渦中心。
寫完這部小說,阿爾志跋綏夫幾乎第一個讓自己同時代人關注起世紀初愈加成熟的深刻危機,這個世紀初屬于“普遍毀滅的鼓動者”,以及用“死亡的黑霧”籠罩身邊萬物的狂熱的“滅亡先知”。孤獨的主題和人與社會的失調很快便充斥于革命前的文學。自殺者們從一本書游蕩到另一本書:蒲寧的《快樂庭院》、高爾基的《馬卡爾的生命奇遇》、吉皮烏斯的《月光下的螞蟻》,以及安德烈耶夫、庫普林和、布留索夫的劇本、小說和詩歌(被讀者視為神奇的人類自毀標志的布留索夫的詩歌《自殺之魔》尤為著名)。
“我們整個國家好像在突然變成一個自殺者俱樂部”——當時還很年輕但已頗有名氣的批評家科爾內伊·丘科夫斯基在《言論報》上驚恐地寫道。他是積極參與這個幾乎充斥了所有重要報刊的辯論話題的人。哦,“話題”這個詞所適用的是那種普遍化的討論。瞧瞧當時能讓所有不太冷漠的人感到驚慌的數字吧:“在彼得堡,1905年發(fā)生295起未遂謀殺和自殺事件;1908年,每月的企圖自殺者為121人,1909年,每月則為199人,增速驚人?!?/p>
阿爾志跋綏夫作為最早的參與者之一,以自己的文章和小說卷入了這場爭辯。并且,最終就這場辯論寫出了自己最重要的長篇小說《絕境》。如我們所見,從踏進文壇的第一步起,阿爾志跋綏夫就為我們展示了他主要的創(chuàng)作特點。首先是要求作家表達“純粹個人的體驗”和“經過內心檢驗的內容”的自傳色彩,其次是始終要努力經過社會事件檢驗,在這個前提下尋找自己獨特的個人視角,即再現經過這種檢驗的獨具個性的人格化途徑。在隨筆《小女人生活片斷》中,阿爾志跋綏夫頗為贊賞地引用了作家巴拉金的話語:“人們只閱讀文字。他們探尋的是思想和情緒,而不是作家的個性,但要知道,在每個人的創(chuàng)作中,最重要的是他的‘自己”。阿爾志跋綏夫在隨筆《契訶夫之死》里再次回到這個觀念——“重要的不是作家寫什么,不是這種或那種被他鮮明揭示的真理,而是他獨特的個性,因為這種個性既博大又豐富?!?/p>
“滾開,超人文學家,滾開,無黨派的文學家!”——就在阿爾志跋綏夫寫完關于“超人”的第一部重要作品,最初未得到出版社和雜志認可的時候,首次爆發(fā)出了這句街戰(zhàn)口號。這便是他的《薩寧》——一部個人主義小說,同時也是觀念小說,但從作者的構想上說,它首先是一部作家的獨特個性得到高度藝術表現的作品。
《當代世界》雜志1907年11月號開始刊登這部小說,而它的最后一個句號被24歲的作者點上時還是在1902年。為了弄清楚手中是部什么樣的盡管有爆炸危險但頗具新意的作品,編輯們耗去了五年時間。阿爾志跋綏夫的同時代人一面驚奇地閱讀小說,一面從中摘錄那些隨后被引入所有關于作家的批評文章和專著的主人公的言論。
“我只知道:我活著,并且希望,生活對我來說不是一場磨難……為此,首先要滿足自己的本能欲望……欲望——僅此而已!”——薩寧
“如果奪去女人的貞潔世界,與那些非常柔弱卻又美麗動人的春天里的鮮花如此相似的貞潔,那么,人身上還有什么圣潔之物呢?……”——斯瓦羅日奇
“死亡就守候在我身后,注視著我的一舉一動。倍倍爾跟我有什么相干!”——謝苗諾夫
“只有已經在生活現實中發(fā)現快樂的人才有資格活著。而那些受難的——最好去死?!薄_寧
瞧,這就是小說主人公所表述的作品的核心觀念:“我們給肉體欲望貼上獸欲的標簽,開始為欲望感到羞恥,給它們蒙上侮辱性的禮服,創(chuàng)造不健全的生命,而我們中間那些本性虛弱的人不會發(fā)現這一點,他們給生命套上鎖鏈,那些虛弱的人不過是被虛偽的生活觀和自我觀束縛的結果,而那些感到痛苦的呢:遭受蹂躪的本能力量向外掙扎,肉體在渴求快感并折磨他們自己。他們一生都在分裂中彷徨,拼命抓住新道德理想范圍內的每一根稻草,于是,到最后,他們畏懼生活,他們悶悶不樂、害怕感受……既然在人和幸福之間一無所有,既然人將自由無畏地屈從于他所能實現的享樂,所以我一直在夢想著幸福時光。人們只為溫飽而活的那個時代是野蠻而貧窮的時代,可我們這個肉體降服于精神、人被簡化為未來規(guī)劃的時代卻毫無意義地衰退了。但人類也并非白活:他們能創(chuàng)建新的生活環(huán)境,無論是獸行,還是禁欲主義,都不會在新環(huán)境里獲得存身之地?!?/p>
小說《薩寧》以動人的力量表達了20世紀初俄國人身上業(yè)已成熟的東西——即那種反對道德和政治的所有監(jiān)牢和枷鎖,反抗所有桎梏他自由的裝置的特征。這本有關20世紀的巴扎羅夫(薩寧也的確有這個稱謂)的著作給了普遍規(guī)范致命一擊,這些規(guī)范被所有那些授予自己武斷地裁決善與惡、低俗與高尚權力的人習慣于不加思考地掌控。這本書給了虛偽的偏見以更大的打擊,那些偏見自古以來便約束著作家和思想家的筆尖,指示他們什么是人身上可以表現的,什么是不能表現的,強行轉移他們探究的目光,讓他們無視人不僅僅是神圣、純潔和高尚的倉庫,同時還是缺陷、罪惡、齷齪和卑鄙的載體;崇高至極的精神和卑下的肉體在人身上同樣存活。阿爾志跋綏夫追隨自己的偉大導師陀思妥耶夫斯基和托爾斯泰,試圖解開“天性統(tǒng)治者”的這種隱秘的矛盾,他也因此立刻引發(fā)了一些人的憤怒譴責和另一些人的善意的狂喜。
高爾基第一個權威性地為小說《薩寧》貼上了“反革命”這個修飾語,并由此注定了幾十年與之相應的對待該書作者的態(tài)度。直到多年以后,已經到了生命盡頭的高爾基在思考日后的俄國文學史時,認為如果缺少類似于反映了“時代混亂”的阿爾志跋綏夫的那一類作家,文學史稱不上完整?!拔以诎炎约悍Q為‘典型化的同時”,他在1927年寫給格魯茲杰夫的信中說道,“也把這個封號帶給我過去的一些同志:安德烈耶夫、阿爾志跋綏夫、蒲寧、庫普林和很多其他人。需要強調的是,我們大家有某種共通的東西,顯然不是思想上的,而是——情感上的。猜想一下到底是什么東西,這是我要提醒批評家們的。上面提到的作家還沒有得到正確的評價,到了為給當代的文學工作者提供益處和教訓而做這件事的時候了?!笨蛇@樣也于事無補。
另外,已經是在1917年之后了,高爾基似乎帶有懺悔意味地首先嘗試再版《薩寧》,把它編入《平民知識分子的歷史》卷,但遺憾的是,這是一次失敗的嘗試。
《薩寧》還有第二個駭人聽聞的標簽——“淫穢小說”。如果說它的“反革命性”(如果愿意,20世紀初的大多數俄國文學都可以被置于這個模棱兩可的判決之下)激怒的是“左派”,即態(tài)度激進的一部分知識分子,那么,作家在描寫愛情時的那種被認為是過分的近乎自然主義的勇氣引起的則是“右派”的憤怒抗議,而與他們一道的還有那些在神圣俄羅斯永遠不缺的偽君子和假紳士。很快,這些人和那些人,“左派”和“右派”,就像毫不妥協的敵人突然在不知不覺間發(fā)現自己同處一個陣營:小說《薩寧》的對面,更確切地說——是在沸騰中達到最高溫度的對它的斗爭,把他們“團結”起來,這時候,針對它的訴訟開始了。
圍繞“薩寧主義”和“阿爾志跋綏夫主義”的激烈紛爭甚至立刻便沖出了國界,蔓延到了歐洲,在那里,這本“反叛”小說立刻被翻譯成幾種語言,而且也像在俄國一樣,首先便遭遇到教條主義者和道德家們的抨擊,隨后,對這本書提起審判的已經是真正身穿檢察官長袍的人了——他們宣稱,這本小說“因為宣傳淫穢”需要抄沒,而作者則要受到拘捕和適當的懲罰。多虧國內文學界的強烈干預,小說在柏林才得以幸免。以官方鑒定人身份參與法庭審理過程的德國作家路德維格·漢克霍費爾把這部小說稱為“具有高于藝術性的創(chuàng)作”,按照他審慎的證詞,這部作品“同果戈理、屠格涅夫、陀思妥耶夫斯基和岡察洛夫的古典作品一樣占有自己崇高的地位”。
但關于《薩寧》及其作者的爭論又過了很久也未能平息,一直到了那個年代,當書和人都被嚴格查禁,禁止其實變成了漫長而嚴厲的所有偽君子們的咒罵。
而實際上,連列夫·托爾斯泰都曾讀過阿爾志跋綏夫。在他1909年的日記中可以發(fā)現一條筆記:“……阿爾志跋綏夫身上活躍著——而且獨特地活躍著——無論高爾基還是安德烈耶夫都不具備的思想……庫普林質樸的天賦沒有內涵;阿爾志跋綏夫既有天賦,又有內涵?!倍@是托爾斯泰另外一則關于阿爾志跋綏夫的筆記:“這個人很有天賦且思維獨特,盡管極大的自負會影響正確的思考?!?/p>
或許阿爾志跋綏夫既有“極大的自負”,也有迷惘和偏頗,但他也把握著另外一種東西——即真理,誠實而沒有任何修飾地被他表達、但當時卻被人惡毒而憤怒對待的真理。正因為這樣,他整個創(chuàng)作生涯發(fā)表在報刊上的作家筆記,字里行間都浸透著對不解的怨恨、對我們這些阿爾志跋綏夫長篇、中篇、短篇小說讀者的指責。他捍衛(wèi)女人的軟弱——譴責對女人無禮的態(tài)度,他揭露男人的自私自利——以回應“你真正的英雄在哪里”這種愚蠢的責難。他揭示了崇高和卑下在人類身上的沖突——并因為敗德和淫穢而被起訴。了解這一點,我們怎能不理解他滿含痛苦的不由自主的坦白呢:“上帝賜給我可能降臨到作家命運中的最大的不幸——即做一個真誠的人?!?/p>
1923年,當時,被不公正、不理解和不認可逼到絕境的作家就像他的許多主人公一樣,必須踏上自愿的流亡。前往異鄉(xiāng)時他便預感到,這是永遠的離去,自己將會死在他鄉(xiāng)。但有一點他沒料到——自己只能再活三年了,因此,似乎前方是永恒一樣,病人毫不吝惜自己,在赤貧中熱情洋溢地工作,“并在戰(zhàn)斗的火焰中燃燒殆盡了”。
1927年3月3日,一個陽光明媚的春天,阿爾志跋綏夫在華沙逝世。祖國的《星火》雜志以刊登作家肖像的方式對這個噩耗做出了反應,而在肖像下面——則是我們在今天都羞于閱讀的簡介:“米哈伊爾·彼得羅維奇·阿爾志跋綏夫在國外去世。俄國讀者中或許有人會為這個在自己的時代享有盛名的俄國作家感到難過……”
責任編輯 王小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