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立芳

湖湘大地是一塊孕育和成就藝術(shù)的神秘厚土。湖南地貌山巒起伏，川流蜿蜒，又有江南多瘴癘的神秘。這樣多變的地理氣候環(huán)境，孕育出湖湘文化中一種獨特的基因——神秘浪漫情思。為了獲得神靈的恩賜與庇佑，湘人產(chǎn)生了對神靈的信仰和寄托，他們用詭譎的構(gòu)思，精湛的技藝制作了大量虔誠奉祀神靈的紙扎祭器。紙扎既有充當(dāng)祭品的實用性，還兼具自身造型、結(jié)構(gòu)、色彩、表象的藝術(shù)審美功能，為祭祀活動增添神秘、樸拙、生動的色彩，也給為平實的日常生活賦予了通往神靈對話可能性的想象力。

湖湘紙扎藝術(shù)融剪紙、繪畫、草編、竹扎和裱糊于一體，以紙為材料，以扎制、折疊、剪刻等綜合工藝為構(gòu)成手段，其造型或?qū)憣崱⒒虺橄?，其功能都在于?qū)鬼避邪，傳載祈福佑吉之情，是民間民俗中儀式的重要組成部分。

紙扎的實用功能是作為巫術(shù)的工具，有許多不可思議的神秘浪漫意味。這種神秘性含混、模糊、若隱若現(xiàn)又模棱兩可，留給我們一些百思不解的謎團，貯藏著大量古老的“信息密碼”，蘊藏著豐富的文化基因。這忽明忽暗的神秘浪漫意味正是湖湘紙扎獨具魅力之所在。

一、創(chuàng)作思維的神秘浪漫

在湖湘大地，“靠山吃山”“傍水吃水”，非常依賴大自然的農(nóng)耕文化時期，自然界強大的神秘力量和未知性，令人們產(chǎn)生了深刻的敬畏之情。而人不能直接與意象的神靈交流，必須寄托于特定的儀式和形象方式達成心愿。于是作為形而上的精神意蘊，通過形而下的具象為載體定格在了各種紙扎物上了。紙扎的創(chuàng)作動機因而從起源就帶有思維的神秘浪漫性。

如溆浦縣目連戲紙扎人物《城隍與土地》就為其中一例。城隍為古代神話守護城池的神，后為道教所信奉，道教稱城隍為“剪惡除兇、護國保邦”之神。說他能應(yīng)人所請，旱時降雨，澇時放晴，以保谷豐民足。在目連戲神事活動中，城隍地位顯著，派遣五路五猖捉拿眾鬼之首寒林的命令便是由他發(fā)出。目連戲城隍一副文官打扮，其扮相頗似宋代公正廉明的包拯。包拯以為民除害、不畏權(quán)貴的“包青天”享譽于民間，是民眾心目中值得信任的權(quán)威象征。土地神則源于遠古人民的土地崇拜。以“土地”為民眾祭祀之神，以求年豐歲熟。紙扎土地，拄持扇，一副地方長老的儀態(tài)，具有族中長輩的威嚴(yán)和親和感。

每一件紙扎物都具有超自然的神的屬性，甚至可以認(rèn)為紙扎物就是神。人們相信人的愿望能夠以紙扎形象為橋梁上達神靈，神的旨意也可以傳到人間。人們把精神世界的種種愿望都非常浪漫地寄托這祭祀用的紙扎上，在供奉與焚化儀式的參與中，人們獲得心理安慰。

二、形象塑造的神秘浪漫性

湖湘紙扎形象塑造吸收和融匯了儒、釋、道、巫的宗教意識和民俗、民間雕塑、繪畫等多方面的內(nèi)容，從個體上看是自由和隨意的， 以嚴(yán)謹(jǐn)?shù)膶憣嵲煨褪址ㄈ诤蠈懸獗憩F(xiàn)，傳達出一種真實與幻覺并存的神秘氣息。其主要造型類型如下：

1.半人半獸復(fù)合型

其造型特點是通過半人半獸的融合傳達某種神性。奇異人物造型來自民間神話、傳說故事中的非現(xiàn)實性角色，有一股民間原始氣息，詭異、怪誕、恐怖。

紙扎妖孽“瘟神”。瘟神又稱五瘟使者，是中國古代民間信奉的司瘟疫之神，也比喻作惡多端、面目可憎的人或邪惡勢力。目連戲中，往往由天官升帳，召四值功曹，請靈官下界，最后通過“開光”等儀式，將瘟神驅(qū)除，此瘟神在目連戲紙扎中為最巨，赤發(fā)、長舌，生有六臂，面目猙獰可怖，身軀偉岸怪異。

紙扎的“鬼王”，是驅(qū)邪扶正的神，集神鬼于一身，其威力無比。

“快馬”系目連戲中的通風(fēng)報信之神。在四值功曹之下聽從派遣。著一身差役總裝扮，一副任勞任怨的神情。

溆浦辰河目連戲的演出中，常見的“大頭羅漢”“牛頭馬面”“人頭蛇身”“金剛”“小鬼”“猴子”“龍王”等不同形象的半人半獸復(fù)合造型紙扎面具，均以想象浪漫的神性面孔喚起人類對未知世界的神秘感。

2. 英雄神將夸張型

這類人物形象以《封神榜》《西游記》《三國演義》中的一些傳奇英雄為雛形。在紙扎藝人的創(chuàng)作中，這些故事在大膽夸張的想象中具有了新的藝術(shù)表現(xiàn)力。如“關(guān)公”，在《三國演義》中被描述為蜀漢五虎上將之首，是“忠、義、信、智、仁、勇”美德的化身?！瓣P(guān)公”歷來為民間祭祀的對象，又經(jīng)歷代朝廷褒封，被奉為“關(guān)圣帝君”，崇為“武圣”，與“文圣” 孔子齊名。除了“關(guān)公”，“福祿壽三星”“許仙”“哪咤”這類受人們喜愛的角色造型均面目和善，頭飾服飾華麗夸張，盡顯祥和富貴之氣，令觀者心安。

3. 魚禽走獸人格型

此類型造型是在保留動物的形象特征同時將動物人格化表現(xiàn)，模擬人的表情或夸張人的面容特征。如湘西鳳凰城內(nèi)聶胡子的紙扎獅頭：渾圓藍腦袋，寬闊腦門，扇形長睫毛一開一合，金燦燦的眼珠，紅如意鼻，鮮紅闊大的嘴巴，一對可活動的壽桃耳搖曳生姿，憨態(tài)可掬。

益陽的紙扎蚌殼則被賦予了女性的柔美，在紙扎蚌殼一張一合間，蚌殼內(nèi)的表演者嬌態(tài)可人。燈彩魚造型運用外形特征簡約而夸張的造型手法，一嘴大張，一嘴緊翕，動靜對比，色彩以一紅一藍，相映成趣。燈彩蝦，造型趨于寫實，惟妙惟肖地摹擬了蝦舉螯伸足，觸須高揚的神態(tài)，顯得生動活動。蝦子起舞時，蝦頭一仰，尾巴一翹，腰身拱起長長的觸須忽地騰空直上劃破九天。

4.祭祀冥器寫實型

喪葬供奉紙扎的習(xí)俗由來已久。長沙至今還有這種喪葬習(xí)俗，人們在逝者棺木頂端扎一紙白鶴，祭帳上書寫“乘鶴仙游”祭祀文字，以祈禱亡靈隨飛鳥同往天國。祭祀冥器紙扎種類很多。紙人、紙屋、紙鳥、神像、生活用具，等等。紙人常見的有金童和玉女，祭詞中有“金童前引路，玉女送西方”之語。紙屋是在喪葬儀式中點火焚燒悼念亡靈的祭祀品。還扎有金銀山、金銀橋、搖錢樹、聚寶盆及一些生活用具，如箱、廚、柜、茶具、餐具等?，F(xiàn)代民間還扎制自行車、汽車、拖拉機、飛機、大船、電視機、電腦、手機等現(xiàn)代化用品。對亡靈的哀思定格在紙扎制品上，是消除悲傷情緒的一種自我安慰形式。老百姓的情感表達方式不是抽象的，多用具體的物來表達對親人的哀思，希望死去的親人能夠享受生前未曾享受的美好生活，祭祀冥器其意圖體現(xiàn)在“用”上，各種紙扎冥器做得都如真物一般，非常寫實。

三、表現(xiàn)手法的神秘浪漫性

湖湘紙扎的作者雖然是名不見經(jīng)傳的民間匠人，但是才思敏捷的他們在表達自我的藝術(shù)觀念時，用色彩和紋飾把所要表達的浪漫神思發(fā)揮得淋漓盡致。在玄妙的想象空間里，所有本無關(guān)聯(lián)的因素都化為了重新建構(gòu)的材質(zhì)，具有強烈而現(xiàn)代的神秘浪漫特性。

1. 神秘的色彩傳達著浪漫的情懷

紙扎色彩常表現(xiàn)為飽滿、艷麗、清新，多施以純度較高的原色。紅、黃、藍、綠、赭、黑、白和金是紙扎常用色彩，采用彩繪方式，追求單純的色彩基調(diào)，再輔以其他色彩形成強烈的色彩對比，表現(xiàn)出一種純正厚重而又不失絢爛豐富的神秘色彩效果。民間藝人出色地利用紅色所具有的穩(wěn)定性和金、黑、赭等色彩所具有的調(diào)和性，注重色彩的冷暖搭配。這種風(fēng)格是基于一種象征性和觀念性的色彩意識。紙扎中紅色是最喜慶、最具情感的顏色，富有象征寓意，如日子紅火，人丁興旺等?！凹t紅綠綠、搭配吉利”也是藝人經(jīng)常掛在嘴邊的一句話，屬于主觀情感的一種表現(xiàn)形式，不僅體現(xiàn)出人們的審美趣味，同時也是人們平安吉祥的心理需求?？梢哉f，紙扎藝人不僅賦予色彩以情感，還賦予色彩以人性的意義。

鳳凰紙扎藝人聶方俊說，紙扎色彩搭配要鮮艷奪目，也就是說要“麗”。紙扎作品上色要用大紅、大綠、大黑、大白，加上簡練的金線對比運用，加強視覺沖擊力，給人鮮亮明艷的感覺。艷麗奪目色彩傳達著熱愛生活、火辣辣的情感，令人興奮難抑。從色彩的感情上來說吧，紅色表示血性、英武；綠色表示生命、寧靜；黑色表示正直、專一；白色表示俊美、純潔。把這些基本色調(diào)賦予感情，有機地組合在紙所造型的表面，黑色相間，紅綠相映，單純中顯豐富，對比中顯和諧。他扎的龍造型圓潤，色彩明快艷麗，輕快歡愉之感躍然于上。色彩的繽紛表達給人帶來視覺上的迷幻，讓人以崇高和神秘的心理暗示來彰顯宗教的魔力。

麻陽何鳳鈞創(chuàng)作的紙龍，以黃色為主。古代傳說中，先帝禹的出世與黃龍有關(guān)。因而黃色往往象征著高貴和權(quán)威。黃色龍的形象深蘊著中華民族的傳統(tǒng)意識，有曠遠的宗教色彩。

聶氏還有其他紙扎作品，如燈彩蟹，用色則大膽夸張，黑、白金、紅色相間，節(jié)奏很強。對比強烈，十分醒目。紙扎羅漢花籃，花團緊湊密集，花色艷麗，祥和之氣撲面。紙扎魚，為金紅色大鯉魚。民間傳說中，鯉魚可跳龍門，是吉祥之物。鯉魚的造型，頭、尾微翹，胸、腹部下沉，有一躍而起之勢，用色熱烈明快，透露出昂然向上的浪漫情懷。

這種蘊含情意的色彩，體現(xiàn)出“意之所游”的境界，并具有夢幻般的浪漫主義神秘色彩，富有強烈的裝飾效果，

2.神秘紋飾濃縮著浪漫的生命氣息

紙扎紋飾不僅具有裝飾功能，還有精神性的巫術(shù)意義。人們對于變幻莫測的自然現(xiàn)象無法理解，對于肆虐妄為的疫病天災(zāi)也無法抵御，巫術(shù)是人類精神生活的全部寄托，其中濃縮了人類濃厚的生命意識。紙扎上的紋飾是一種在巫術(shù)觀念下具有高度象征性的符號，具有神秘、抽象、象征、裝飾之美。他們甚至將動物、植物、幾何符號等進行散點透視后繪制、剪貼在作品中。

以鳳凰紙扎工藝“獅子頭”為例，獅子的兩腮都貼有金燦燦的云蝠，把它和獅子的雙眼一起看，那是“福（蝠）壽（桃）雙全”。獅子的鼻都“扎”和“畫”成“如意”圖案，就是“萬事如意”。頭部后端的一輪紅日剛剛出山，四周霞光萬道，象征越走越光明?？谏咸炱郊搓枺校驴陧摷搓帲ㄅ?，牙齒（娃子）意指外孫，口即一家，象征“團圓”…… 紋飾充分體現(xiàn)著藝人的奇思妙想和對美好生活的向往， 蘊含著極其豐富的精神意蘊、文化信息、審美價值。

湖湘紙扎藝術(shù)以浪漫神秘的構(gòu)思、造型和工藝帶著老百姓的祈福愿望和審美心理，承載湘人著對幸福的追求、對神靈的崇拜、對亡靈的哀思以及對生命的感悟留存于世，是現(xiàn)代人了解湖湘文化的向?qū)В侵档猛诰蜓芯康奈幕瘜毑亍?/p>

（作者單位：湖南商學(xué)院設(shè)計藝術(shù)學(xué)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