孔瑞平
人是一種群居動物?!吧鐣边@個東西就是由古人喜歡群居的這一特性產生、發(fā)展而來的?,F(xiàn)在的撤鄉(xiāng)并鎮(zhèn)、縣改市等等現(xiàn)象也足以說明隨著文明的進程,人的群居性質進一步得到強化,并無退化之虞。不過我在這篇文章里要告訴你一種“一家莊”現(xiàn)象,以作這種群居現(xiàn)象的對比和映襯,也許倒是怪有趣的呢。
我是山里長大的孩子,熟知山里的很多秘密,不過正如通常的情形一樣,對于有些現(xiàn)象、有些事物,總之還是不了解的。對于我這種慣于“打破砂鍋紋(問)到底”的性格來說,不是不好奇、不想知道,而是不方便知道,或者覺得不知道也許比知道更好。
太行山綿延八百里,波濤起伏、溝連壑接,它的每一個褶皺里,都藏著數(shù)不清的自然村落,它的每一片濃蔭下,都來往活動著善良的山民和更加善良的畜、獸。山區(qū)的村子,不能跟平原地方的村子比。在山里,隨你怎么走,人口上千的村子都是很少的。山里的田地——那些可以生長糧食的地面,受地形的影響,總是零星小塊的。有的在溝里,有的在坡上。兩三畝大的一塊已夠使人驚喜,灶臺那么小的一塊,人們也不嫌棄。這么小的田,別說大型的農業(yè)機械,就是傳統(tǒng)的牛、犁耕作,有時也用不上。那就用刀耕火種的方法,用镢頭刨個坑,丟進一兩顆種子,長與不長、收與不收,悉聽天命。
既是地少山窮、出產有限,養(yǎng)活不了更多的人,人們就自覺地住得很分散。所以在太行山區(qū),一個有著響亮名字的行政村,往往是由若干個零零星星的小自然村落組成的。這些小村子,大則幾十戶,小則幾戶,離中心村近則翻一個山梁,遠則有半天一天的腳程。因其具有交通不便、消息閉塞、與世隔絕、自給自足的特色,統(tǒng)稱為“山莊”,通常說一個人少見多怪、孤陋寡聞、缺乏常識,就說:“你又不是住山莊的!怎么連這也不知道呢!”更有那些愿意離群索居的人,一戶人家孤零零地住在山坡上或者山坳里,則稱之為“一家莊”。一夏一秋,是山區(qū)最豐腴的季節(jié),溝、坡里的莊稼固然正在生長,就連禿硬的太行山體上,也罩了一層毛茸茸的綠色灌木叢,一眼望去,一片綠色的生機與溫柔。在這片綠海里,山間公路似一條線,車緣線游,“一家莊”就是引人注目的“點”,總會吸引人們的目光。眼尖的人眺望到山坡上那孤零零的一戶人家時,大都會脫口而出:“看!一家莊!”,而昏昏欲睡的乘客,也會精神為之一振,從車窗口探頭望去——
那小小的一戶人家,磚墻瓦頂、玻璃門窗、花格門簾,甚至炊煙繞頂,看不出寒酸潦倒,與一般人家何嘗二致;只是左無鄰右無舍,遠遠看去好似綠海里泊著一條拋了錨的孤船,透著一種不為人知的神秘、一種老死不與世界往來的蒼涼、一種孤單無助的悲哀,還有一種說不清道不明的什么,撞擊著人們的心。不信你聽人們喊出“一家莊”時的那個聲口,是羨慕?是可憐?是驚奇?好像都有點,又都不全是。我想車上的乘客,大概都跟我一樣,雖知道“一家莊”這種現(xiàn)象,卻不是“一家莊”的居民,多半,也不是“一家莊”村民的親戚,不曾到人家家里作過客哩。
這樣一想,這種復雜的成分里,也許還是神秘感更多些吧!
對“一家莊”的這種神秘,是從很小時候就產生了。
我的童年時期,是在太行山頂一個叫“皋落”的村子里隨著姥娘度過的。皋落地方雖小,且高踞山頂之上,明清兩朝卻出過幾個在山西歷史上有名有姓的人物,村民皆不以悝俗為鄙,頗有口頭創(chuàng)作的習俗,民歌民謠如一股不疾不徐的清泉,從古到今涓涓不息,滋養(yǎng)著一方黃土文化,稱得上是源遠流長。我在那樣一個厚重氤氳的鄉(xiāng)土文學環(huán)境中長大,加之姥娘是個講故事、念民謠的高手,所以我在幼年時期即已熟記大量的民謠。有首關于“一家莊”的民謠,通篇是一個被父母賣到“一家莊”的女子的幽怨,至今給我很深的印象:“槌布石頭響叮當,俺娘賣俺在一家莊。照不見東來照不見西,照見銀蛾繞天飛。銀蛾銀蛾等等我,咱倆相跟上叨公婆。你那公婆也還好,我那公婆打罵我。驢糞蛋,做干糧,羊糞蛋,拌拌湯;黑子面窩窩苦菜湯。告爹說,長出氣,告媽說,常流淚。告哥說,當了莊窩當了地,回回我那小姊妹。告嫂說,不當莊窩不當?shù)兀易屝」硎苋兆?。爹爹死了十樣錦,媽媽死了團圓被,哥哥死了燒封紙,嫂嫂死了上墳放個屁?!?/p>
從這段民謠里你不難看出,“一家莊”的生活是沉悶而艱難的。天真的女孩子在這個“照不見東來照不見西”的地方,吃著粗劣至極的飯食,消耗著寂寞的青春,還得挨打受罵。即便對公公、婆婆有很多微詞,也無人可訴,只有在洗衣服歸來的路上,對著滿天飛舞的銀蛾兒悄悄地說一說。不過民謠里的女主角是既可憐又可悲的。因為她既不能反抗命運,也無從認識這種命運的根源所在。你看,她怨來怨去,最后竟怨到一家子中最無辜的嫂嫂身上了!民謠里說得很清楚了:“俺娘賣俺在一家莊”。有權力把花朵一樣的女孩子賣到荒無人煙的所在的,實際上是貪財?shù)母改?,既得利益者,也許就是那個通過出賣妹妹而娶到了嫂嫂的哥哥。卻與嫂嫂何干!爹的“長出氣”與媽的“長流淚”或者都還有些真實的憐憫在里頭,而哥哥那個“當了莊窩當了地,回回我那小姊妹”的豪言,卻明顯是種欺人的大言??蓱z的女孩子被親情蒙蔽了眼睛,看不到事實的真相,也無力去反抗和改變這種命運。對于毀了她一生的家長和兄長,她還充滿了感情和依戀。即便對那個她恨之入骨的嫂嫂,她想象中的報復也僅僅是:“嫂嫂死了上墳放個屁?!?/p>
山民們的淳樸和對于命運的這種逆來順受,于民謠中可見一斑。
筆者小的時候,常常騎著毛驢,順著曲曲彎彎的山路到別的村子里去“走親戚”。毛驢身上備了鞍,鞍上再搭一條花被子,上坐寶寶,身后跟了大人,這就搖搖晃晃地上路了。山路像一條被人遺棄的細繩,你只能沿著它一直走一直走。偶爾,也有望到“一家莊”的。兒時的我,亦如現(xiàn)在的人那般,興奮地指著隱在無邊濃蔭中的那一幢孤零零的房子大叫:“看?。】窗?!一家莊!”但是總沒有得過大人的允許,到那個讓我覺得好奇的院落里去登堂入室、窺探一番。我母親這一支,人脈很旺,山里親戚多的是,現(xiàn)在遍思,卻沒有一個親戚是住“一家莊”的。想來,愿意離群索居的人,總是不多的。而在大人們眼里,住“一家莊”的人也多少透著點說不出的奇怪吧!
隨著經濟發(fā)展、社會進步,“一家莊”應該是越來越少了。因為,道路、交通、水、電、醫(yī)療、教育,這些現(xiàn)代社會不可或缺的事物,是很難普及到“一家莊”的。稍有良知的人,就是不為自己著想,也得為自己的下一輩著想,這樣一來,“一家莊”的清靜是很難繼續(xù)安享下去了。所以每當在車上透過車窗望到“一家莊”的時候,我總是注意地觀察它有無人類居住的跡象。有時心里隱隱地希望著它是個被人們遺棄的空殼房子,希望沒有人在這個社會還被關在文明的大門之外;有時我又隱隱地希望著在這個浮躁的名利社會里,倒真有人愿意離開紅塵在“文明”之外獨自參悟生命和造化。倘真有這樣的人存在,那他們需要的不是憐憫,倒是一種尊重了。尊重他們的選擇,也尊重他們的習慣,在他們不希望被別人打擾的時候,我們最好是遠遠地眺望他們,而不要驅車或騎驢走進他們清靜的生活。
前不久,筆者到本市一個省級貧困縣開文學工作會議,也曾到過太行山脈深處采風,見過幾個現(xiàn)代“一家莊”。在波浪起伏的大山深處,竟有豪華的別墅依山面壑,笑傲遍野青蒼。多是那些城市生活的“成功”者利用當?shù)貎?yōu)惠的引資條件修建的。他們在燈紅酒綠間疲憊了,就跑到這太行腹地造一座巨廈,以作休憩和調節(jié)的山間行宮。這樣的“一家莊”,不說也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