烏南,浙江青田人,現(xiàn)住麗水市蓮都區(qū),副研究員,業(yè)余從事散文和小說創(chuàng)作,出版散文集多個。主要短篇小說有《黑顏色》《王光榮手里有七張選票》《到城里投靠老板大哥》《烏鴉》等。
一
什么時候做上了背包客,宛若懶得去記它。
現(xiàn)在她就在去浮云梯田的大巴車上。窗外聳立的山、飄渺的霧和沖刷而下的白嘩嘩的山水,陌生而又親切。五月的浙西南正是多雨的季節(jié),在煙雨蒙蒙的傍晚,宛若來到了浮云縣城。凌晨下過一陣雨,吃過早飯后總算停住了,看樣子開始放晴。山中卻不一樣,林子被濃霧籠罩著,樹葉上滴著水珠,連空氣都是濕淋淋的。
她一直沒有說話,也沒人可以說。車上都是陌生的臉孔,他們都有自己的伙伴。他們之間搭建的壁壘,局外人是無法參與進去的,就是有可能,也是鄰座的一個微笑。即使有人客氣,遞些水果或者瓜子,也是謝絕的。他們可以結(jié)伴而行,但基本不透露各自的身份信息,等到旅行結(jié)束,相互間也可能就知道一個姓,或著居住的省市。
宛若右座上坐著的是一個小伙子,眼睛一直看著車的前方。他臉部的輪廓像極了一個人。那額頭、鼻梁,甚至于那喉結(jié),都是她所熟悉的。她用力地掐了一下自己的手臂,很痛,不是在做夢。她是獨自一人過來的,心中的人兒早已逝去。她是多么希望身邊坐著的就是那個他呢。他們曾經(jīng)一起去云南看梯田,去香格里拉看碧塔海??墒巧习嗟臅r間非常緊,他們相約以后從周邊的省份玩起,以深圳為中心,計劃把游玩的弧度半徑逐漸地擴大?;蛟S他今天真的現(xiàn)靈了,化身托體坐在她的身旁,是否還在眷顧著她呢?她又忍不住轉(zhuǎn)過頭去看了他一眼。他發(fā)覺了,轉(zhuǎn)過來,瞅著她笑了笑。宛若發(fā)覺他的笑有些不一樣,很樸實很熱情,張開嘴巴,露出門牙,不遮不掩。她的那個人平時只是微微的一笑,就是吊一下嘴角,笑得很含蓄,很內(nèi)斂。如果仔細(xì)看去,身邊這個小伙子的額頭要高些,鼻梁和人中都要長些,如果正面看去應(yīng)該是一副長臉。宛若想跟他交談幾句,想聽聽他的聲音,那種帶著憂郁的男中音。看他的穿戴好像是個本地人,于是就失去交談的興趣。她自認(rèn)為是一個高傲的人,小時候她媽就說她心高。人們都說心比天高,命比紙薄。但是她不,她就不喜歡老家那個簡單的甚至是艱苦的生活。她曾經(jīng)在最叛逆的初中年代就離家出走過。等到讀高中時卻換了另一種想法,想通過高考改變命運。正因為這樣,她從不正眼瞅身邊的男生。可是,她卻發(fā)現(xiàn)了她脆弱的一面,那是在深圳,一個大都市,她的弱點被一個主動伸手的男生擊中。她就是傍一下他的雨傘,五分鐘時間,一百米的路程,就被粘上了??墒沁@一百米的路上下著瓢潑大雨,前面就是自己上班的大樓,門開著,外面站著一個保安,保安在看雨,卻沒有看到她。她想沖過去,可是雨實在太大了。她瞅一瞅那個男生。他取出一把折傘,看了她一眼,她問他去哪兒,男生說,來,我們一起過去。那時男生成了她的救星。
她的救星叫劉志。她視他為在深圳唯一的親人。
去云南看元陽梯田是宛若跟劉志走得最遠(yuǎn)的一次,兩人在那兒住了一晚。那時劉志說,梯田保留了農(nóng)業(yè)社會的情結(jié),使我們這些農(nóng)民之后有了懷念之處。從云南回來后,他還說,日出而作,日落而息,其實也是一種很好的生活方式。那時宛若一心在城市里發(fā)展,沒有想那么多。劉志出事后,她才明白她當(dāng)時心里想的是什么。沒有劉志的陪伴,宛若堅持著,但不是為了他,卻是因為他說過的那些話。她覺得看梯田是人們在重溫刀耕火種的情感,就像是在這個世界里屏蔽了所有的干擾,回到了土地,回到了自然界的四季輪轉(zhuǎn),把腳步放慢了下來,與農(nóng)民一道走路。
去深圳是她做少女時的一個夢。不過她不想走打工這條路,打工妹是這個城市的匆匆過客。她要在深圳住下,成為深圳的主人,就得靠學(xué)習(xí),靠文憑,她要用知識改變身份,改變命運。她本科的第一志愿就填在南方的一所大學(xué),但是未能如愿,后來考到了南方讀研,畢業(yè)后在深圳這個繁華的城市里總算找到了一扇與自己相關(guān)的大門,有了自己的一份工作,身份改變了,但是命運還沒改變,租房子,坐地鐵,擠公交,還是老一套。
宛若本以為認(rèn)識劉志會改變命運的,因為不久的后來,劉志告訴她有房子,還是兩居室,她堅信劉志的生活狀況或者家庭背景要比自己好。那一天,當(dāng)宛若跟著劉志擠公交一路換了一路,來到一個叫住丁香小區(qū)的門口時,時間已過了一個半小時。小區(qū)很大,房子也真的不錯。裝修雖然簡單了些,但是比較時尚,整體效果比較適合她的審美情趣。特別是掛在墻上的那幅畫,就一瓶紅酒一個高腳杯一束玫瑰,散發(fā)出城市浪漫的氣息。當(dāng)劉志展開雙臂抱住她的身子的時候,她找到了一種久違的回家的感覺。不過,如果現(xiàn)在問她是在追求浪漫還是想回家,她可能也說不準(zhǔn)?;蛟S浪漫是她找不到家的一種情懷。細(xì)想起來,作為一個女人,沒有家的感覺,她的心永遠(yuǎn)是漂著的。
二
大巴車到了山丫口,那里擠著好多車,小伙子告訴宛若浮云梯田到了。車子在那里磨來磨去,最后才在一個路側(cè)停下來。小伙子下車時告訴宛若,現(xiàn)在霧大,看不清楚。建議她先到別的地方看看。
宛然遲疑了下,還是跟著大家走了。
小伙子說:“那我先走了。”他遞給宛若一張名片,說,“如果要吃住請打我手機,浮云客棧,很好找的,張抗抗來過的,就在村頂上?!?/p>
宛若看了一下名片,小伙子叫雷鳴。她隨口答應(yīng)著,看在張抗抗的面子把名片插到背包里。
濃濃的大霧把整個坡地圍得嚴(yán)嚴(yán)實實。宛若上了觀景臺,眼前白色一團,看不到梯田,才想到雷鳴的話是對。一條石階伸向梯田,游客走了幾步,又紛紛的上來了。她卻要走下去,走進了大霧里。農(nóng)田已經(jīng)犁過了,灌滿了山水,亮晶晶的。一丘兩丘的看,十步之外就是霧了。遠(yuǎn)處聽到人聲,卻看不到人。她也就沿著那田間小路不斷地走,如走在了夢里,朦朧,縹緲,虛幻。這種感覺跟走在都市的大街上有點相似,陌生,孤獨,永無止境。她想,這樣走下去會不會迷路呢?她駐足聽了聽人們的說話聲,隱隱約約,像是來自天上?;蛟S自己已經(jīng)走得很低走得很遠(yuǎn)了。面對眼前稠稠的怎么也劃不開抓不破的濃霧,她變得恍惚起來。
前面看到了一棟小屋,她興奮地加快了腳步,如果能遇上一戶人家就好了,問一下路,或者干脆就在他家里休息一下,吃過中飯再走。走近一看,是個農(nóng)具屋,人似乎來過,但已經(jīng)走了。她立在屋前,思量著該怎么走好,她想起雷鳴告訴她村子就在梯田的邊上,到底是上邊還是下邊,左邊還是右邊,當(dāng)時就少問了一句,心中不免生出了悔意。
她想到了雷鳴給她的那張名片,她的心一下子明亮起來,打個電話就行了,真笨!要是找不到,就叫他來接我,呵呵。她聽到了自己的笑聲,不禁喜上眉頭。她毫不猶豫的在包里翻出那張名片,照著上面的手機號打過去,手機通了,她有救了。但是沒人接電話。
宛若感覺到她現(xiàn)在在霧里穿行跟在深圳坐公交是一個味,每天周圍都是那么的陌生,每個人神色都是那么冷漠,上車就搶自己的位置,占據(jù)自己的空間,人流上來下去,人群一站一站地?fù)Q。她要坐一個半小時的公交車,中間要換兩站,如果是在老家,早已出縣了,想想看,每天都要擠公交車到外縣去上班,那是一種多么勞累的生活啊。
宛若跟劉志坐公交起早摸黑過了一年,公司的同事覺得她這樣有些不行,其中當(dāng)然也有她遲到誤事的原因。后來周總也知道了,把她叫去詢問,周總勸她在公司周邊租一間單人公寓。她說,想過,但不行。周總問,是不是經(jīng)濟上的原因。她說是的,但是還有劉志的原因。劉志不允許她另租房子。宛若問過劉志,是不是不放心她啊。劉志也回的很坦誠,說基本上是這個意思,但是他又補充了一句,他想省下房租還按揭貸款。他們還沒有結(jié)婚,劉志竟然說這樣的話,宛若無語。后來,她有幾次加班,就跟同事姐妹搭鋪不回去了,有時干脆就住在賓館里。
周總的出現(xiàn)使宛若的生活發(fā)生了改變。一天,她去周總辦公室送材料,周總問她有沒有租到合適的房子。她說沒有。周總說,在深圳,特別在這鬧市區(qū)要租間價格合適的單身公寓難于上青天。他拉開抽屜,遞給她一把鑰匙,說是他朋友的,出國了,空著沒人住,暫時借她住一陣子,等到租到房子了再還給他。
宛若明白,房子不是白住的。宛若會跳舞,她在大學(xué)里是學(xué)校舞蹈隊隊長,周總知道的,不知從哪里打聽來的。周總說有空就給我跳支舞吧,就在這房子里。開場之前,周總需要一個擁抱,然后倒了兩杯紅酒,他要宛若一口干了,自己坐在沙發(fā)上慢慢享用。宛若天生是跳舞的材料,一聽到音樂全身的細(xì)胞就會彈跳起來。多美的人體藝術(shù)?。≈芸偯看味家恼?,都要贊嘆。周總不說多美的舞姿啊。但宛若不介意,每次都在贊美聲里陶醉。
小屋的前面有一塊寬大平坦的巖石。她走上去感覺像個舞臺。沒有燈光,沒有觀眾,霧氣從身邊吹過,她悠然自得地踩起了舞步。身后突然傳來了熟悉的狗吠聲,一聲長一聲短,有時像在呼喚,有時像在嗚咽,這是一支悲壯的樂曲。宛若跳啊跳啊,她舞步的節(jié)奏慢慢地跟狗吠聲合在了一起。她感動了,眼睛里溢滿了淚花。她來了一個大跨步的彈跳,想不到那只黃狗一個健步躥到她的跟前,咬住了她的鞋幫。她一個踉蹌,摔倒了巖石的邊沿。
霧已經(jīng)散開,她發(fā)現(xiàn)自己的身子掛在了懸崖上。剛才她應(yīng)該飛得再高一點,掉在了濃霧之中,就像墜在了棉花團上,那樣她的生命就會在柔軟的感覺里消失。可是,現(xiàn)在她不想死。她親眼見過劉志在十層樓跳下來的那種慘烈的場景。她開始害怕,開始呼救。沒有回音,她的呼喊聲都被濃霧吸收了,聲音細(xì)小而且脆弱。只有那只健壯的大黃狗緊緊地咬住她的鞋幫不放。她抓著巖石,慢慢的挪動著身子,最后回到了巖石的中央。
宛若癱軟在巖石上,不想再走。黃狗舔舔她的腳,舔舔她的手,舔舔她的臉,搖搖尾巴,在她前面打著轉(zhuǎn),然后坐在她的身邊。宛若問,剛才我該跳下去呢還是不跳下去呢?大黃狗吱吱地叫著。它跑了一段路又折回來,對著她哼哼地叫。宛若說,我不會跳下去的。她就跟著黃狗走。黃狗跑得快,鉆到了前面的大霧里,看不到宛若就在前面等她,或者汪汪地叫幾聲,不一會兒又跑到宛若的跟前。宛若說,是你救了我,我就跟著你走吧。
繞過一片田埂,宛若隱約聽到了說話聲。狗躥到了前頭,立在田埂上汪汪地吠。宛若緊步跟上去,看到一個農(nóng)民正挑著鐵犁過來。
三
爬上一段坡道,穿過一片毛竹林,霧已漸漸散去,房屋露出了頭角?;疑耐弑?,黃色的土墻,一棟踩著一棟沿著山坡而建。大黃狗甩著尾巴在村頂?shù)囊粭澐孔忧暗人?。房屋前用籬笆圍了個院子,籬笆上開滿了粉紅的牽?;?,院子中間立著一桿旗,在云霧中飄搖著“浮云客?!彼膫€大字,樣子像是水滸里的黑店。這時聽到大黃狗在屋門口叫,屋前有許多旅客在說話。不一會兒大門里踅出來一個男子,定眼一看,雙方都認(rèn)得。
宛若再次看到這副熟悉的面孔,感覺到心口發(fā)酸,淚水在眼眶里急打轉(zhuǎn)。她說:“我打過你的電話?!?/p>
雷鳴笑道:“沒有啊?!彼f著話,一邊翻開手機看,自語道,“有個陌生的號碼,十點二十六分打來的,真的不好意思,呵呵?!表樖纸舆^宛若的背包。
宛若發(fā)現(xiàn)那個老者還站在邊上看著她,說:“得謝謝這位大叔?!?/p>
雷鳴問:“怎么遇上我爸了?”
“你爸?”宛若驚奇地問。她轉(zhuǎn)過來說,“謝謝您,謝謝您家的大黃狗?!?/p>
老者笑笑,放置農(nóng)具去了。
“呵呵,我家的大黃不要謝了,他就是做迎賓工作的?!崩坐Q說。
宛若淡淡一笑,算是回應(yīng)他了。
這其實是一棟三間兩層兩弄堂的土屋。中堂是客廳,兩邊廂房是客房,不過整個屋子都按客棧的格局進行了改進修繕。雷鳴把宛若帶到樓上的一個朝南的客間,木樓板,卻配有衛(wèi)生間,跟賓館一個樣。他說:“好了,到家了,洗洗就下來吃飯?!?/p>
雷妹上樓來請她。她說身體不適,不想吃。過了一會兒,又聽到雷鳴上來敲門,問她是不是感冒了。她說沒事的,就感覺有點累,沖個澡就會好的。
雷鳴隔著門板喊:“這里的山水涼,有電熱水?!?/p>
宛若打開淋浴噴頭,冷不防給澆了一身冷水,猶如冰點兒灑落到肌膚上,驚得打了一個激冷。她重新用冷水噴了一下手臂,然后對著胸口,在乳房前停歇了一會兒,就上移到頸部、肩膀、嘴唇、鼻梁、發(fā)際,于是她的內(nèi)心開始涌動,腦子里浮上了劉志的容貌。她微微閉上眼睛,讓清涼的山水裹住了她的全身,似乎被一個人抱在了懷里,感覺到滿身的清爽,甚至產(chǎn)生了一種沖動。她成了水塘里的一條魚,感覺自己在漸漸地走進了浮云山的深處,心中變得痛快淋漓,胸中漫起豪情萬丈。
沖了一個冷水澡,宛若感覺好多了。身上的疲憊,心中的余悸滌蕩無遺。她穿上了睡裙,沒戴胸罩,燈一關(guān),把自己躺倒在床板上。她仰面瞅著灰暗的天花板,發(fā)現(xiàn)一片亮光照在了自己的臉上。仔細(xì)一瞅,房頂上開著一個天窗。她躺在床上就能欣賞到天空中明亮的浮云。她心中暗喜,想不到雷鳴會想出了這樣一個鬼主意。伸手動了動床邊的一個機關(guān),就像是車上天窗,做到開合自如。
這時房門被敲響了,雷鳴在門外說,他給煮了一碗土面。
門開了,雷鳴卻站在門口沒有進來。宛若說:“進來吧?!崩坐Q把面條端進來放在了桌子上,說:“這是我們這里的土面,好消化?!蓖鹑艨吹阶郎线@碗清清淡淡的面湯,里面夾了些青菜、香菇、肉絲,還有一個荷包蛋,一下子來了食欲。她不客氣的動起筷子。她輕輕地喝了一口湯,說:“啊,好吃!”
“是餓了吧?”雷鳴瞟了一眼宛若白皙的胸口,說,“好吃就多吃點?!?/p>
宛若拉了一下領(lǐng)口,笑笑的,看著雷鳴問:“雷老板,我這樣吃去,要交多少伙食費???”
“隨你出手唄,都是地里種出來的。”雷鳴動了一下身子。
“這樣我可不敢吃了?!?/p>
“那一餐交十元行否?”雷鳴不好意思的答道。
“不行?!?/p>
“那五塊?!?/p>
“這么便宜啊,那我得在這住一個月,不,一年,呵呵?!蓖鹑恍Φ?。
“我愿意啊?!?/p>
兩個人都笑了。
四
宛若一覺睡醒已經(jīng)黃昏,吃過晚飯,她跟雷說:“我想到村里走一下?!?/p>
“夜里黑燈瞎火的不好走,還是在涼臺上喝茶吧,或者跟房客一起打牌也行?!崩坐Q說。
“不了,我還是想到村里走走?!蓖鹑魣猿种?。
“那好吧?!崩坐Q站起來等她。
他們下了樓,沿著村道走去,路燈是有,但不像城市里那么密集那樣明亮,都立在轉(zhuǎn)彎處,把路照得影影綽綽的。
村中央有戶人家有鼓樂唱和。雷鳴告訴她是在唱觀音佛詞。宛若沒聽說過,要去看看。他們就從兩屋之間的石級下去。石頭路不是很好走,宛若老是把路走歪掉,一不小心就跟雷鳴的身子碰撞起來。特別是到了灰暗處,宛若自然地向雷鳴靠過來。他們牽上手,一步一步小心地走著。
屋里已經(jīng)有了一些游客在觀看。照壁前擺著觀世音菩薩的神位,壁上掛著佛人。唱詞先生是個年輕男子,四十來歲,面前置了一只牛皮大鼓,配以竹板拍子,看到宛若他們進來,也無停頓,只管自己敲鼓擊拍,一副酣然入神的樣子。
宛若伏到雷鳴耳邊問這是做什么。雷鳴說是主人家還愿。
宛若笑道:“那我也許個愿……”雷鳴趕緊叫她不要在觀音佛前亂講,許了愿就得還,不還會遭天譴的。
“我真的想許個愿。”宛若堅持著。
“那好吧,到時候我來替你還?!崩坐Q笑嘻嘻地說。
鼓樂止后,先生開腔唱調(diào),是個聲音醇厚的男中音。這種音質(zhì)特有磁力,宛若不由自主地給帶進去了。
過了一會兒,一些游客走了,雷鳴催宛若回去,說下面也就這個樣子。
宛若要等這段唱完才走,雷鳴就去和村人打牌去了。
他們出來后,宛若問雷鳴是不是真的也信這個。雷鳴說:“大家都這樣做,敬重神明總是好的,何況這是大慈大悲救苦救難的觀世音菩薩啊?!?/p>
宛若說:“這個先生就像尊佛。”
雷鳴說:“他姓闕,很有意思的一個人,原來是某部門的領(lǐng)導(dǎo),后來官不當(dāng)老婆也不要,一個人住在浮云寺里當(dāng)仙人?!?/p>
宛若問:“浮云寺離這有多遠(yuǎn)?”
雷鳴說:“在浮云山上,至少也有個二三十里吧?!?/p>
宛如“哦”了一聲不再說話。
大堂里還有一桌麻友在酣戰(zhàn),雷鳴的爸爸站在邊上觀看。雷鳴問他們要不要吃夜宵。他們說等一下再說。雷鳴叫他爸去睡。他爸叫雷鳴去睡,他在等他們。
過了一會兒,雷鳴還是上到?jīng)雠_上陪宛若了。山村的夜真靜,除了隱約聽到村中央飄過來的鼓樂之外,就是夜風(fēng)吹過樹葉發(fā)出的沙沙聲響。山風(fēng)有點涼,宛若進房披了件外套,在過道上聽到對面房間里的床榻在吱吱呀呀的響動,停了一下,然后放輕了腳步,繼續(xù)來到?jīng)雠_。她坐到雷鳴身邊,兩人都把身子伏到欄桿上,看著對面的山梁在一絲一絲的移動,一聲不吭,就這樣無語地陪伴著。周總曾經(jīng)陪伴她這樣坐過無數(shù)次,大多是在燈光朦朧的咖啡館,那應(yīng)該是一段美好的時光。他們經(jīng)常借出差之名出去旅游,吃山珍海味,住高檔酒店。那時候她沒有顧及周總是個有婦之夫,沒有想過后果,她感覺現(xiàn)在過得好就好。但是周總的夫人有一天出現(xiàn)在周總的辦公室里,周總讓宛若過去的時候,她已在那里了,應(yīng)該是特意在等她的。周夫人告訴她,那房子不是什么朋友的,是她自己的,不要聽周總騙了,她父母要來住了,限她十天內(nèi)搬走,這公司的工作也不適宜她了,勸她另謀高就。
一切回到了原點,就像一個夢,夢醒之后,宛若反而平靜了下來。
不一會兒,村中央那戶唱觀音佛的主家在家門口燃起了鞭炮,清脆的聲音響徹了村莊的夜空。雷鳴說:“唱詞先生收場了,明天該走了吧?!币够謴?fù)了原有的寧靜,只有蟲鳴聲隨著夜風(fēng)此起彼伏地吟唱。雷鳴湊過來說:“我把中午那個愛情故事講給你聽吧!”
宛若還是靜靜地看著對面的山梁,沒有作聲。
雷鳴又輕輕地耳語道:“這可是發(fā)生在我們這里的真實的故事啊?!?/p>
宛若仍然沒有動,過一會兒說:“我聽著呢?!?/p>
雷鳴就輕輕地開始講述,語速緩慢,夢囈一般,把夜講得很長很長。在黑色的遮掩下,夜色變得嫵媚起來,故事結(jié)束的時候,發(fā)現(xiàn)兩個人已經(jīng)碰到了一起。雷鳴輕輕地親了一下宛若的臉頰。宛若沒有動,雷鳴又親了一下。
這時樓下有說話聲,應(yīng)該是麻將席散了。雷鳴的父親叫雷鳴下去吃夜宵。雷鳴下去了,端了兩碗,是筍衣鋪蛋湯。宛若說吃不了那么多,減了一半給雷鳴,雷鳴呼啦啦都把它吃光了。
宛若說:“很遲了,我回房睡了,你也早點休息吧?!?/p>
雷鳴看了她一會兒,然后問:“明天我?guī)闳タ刺萏铮闳???/p>
宛若問幾點鐘。雷鳴說太陽上山的時候。
宛若說:“好的?!?/p>
“哦,你還沒告訴我名字呢。”
“叫宛若?!?/p>
“哦,叫宛若!”
宛若栓上門拉上窗簾,然后躺上了床,把天窗打開。她經(jīng)過房里的黑暗,透過那方形的孔洞,看到遙遠(yuǎn)的天際中閃爍著的滿天兒星星。她發(fā)現(xiàn)這像一個人的眼睛,就是剛才那位先生,深邃而且寬廣,在兩人目光交融的那一刻,宛若的心突然顫抖了一下。
正看著,手機響了,誰的呢?來自深圳?來自北方的老家?她把手機滑開,手機說:“那個宛若,睡覺的時候要把天窗關(guān)閉的啊,一定要記住了?!?/p>
什么這個那個的,難道宛若還像天上的星星那么多嗎?唉,或許是宛若的心事多吧。如果沒有心事,也不會一個人孤身只影的天南地北地跑了!回想起在老家的生活,在深圳的日子,還有以往跑過的那些裝扮得非常美麗的山山水水,這九百六十萬平方公里的大地上怎么就找不到她宛若能安放靈魂的地方呢。
我想有個家了。
宛若把眼睛瞇上,她看到一輪明月浮上了屋頂,月光穿過眼前那方形的孔洞,如絲如縵垂掛到她的床前。她的臉被月光照得冰冷的,慢慢地退了血色,變成了紙白,她的身體輕柔得如一支羽毛,被那宇宙的清風(fēng)吹動了起來,然后從床上飄起,浮出屋頂,飛向了南方。啊,生命的隧洞,多么清靜廣袤的宇宙??!遠(yuǎn)處鼓樂傳來,她似乎看到盤坐在蓮花座上的觀音菩薩在向她招手。當(dāng)她來到了南海之濱的上空時,低頭看了一眼那燈火璀璨的街市,想到了一個人。她跟劉志來到了一家茶館,坐好后,服務(wù)員端上一杯咖啡,是給劉志的,劉志還保持著大都市的情調(diào)。一杯綠茶是給宛若的,宛若已愛上了清爽的口味。
宛若問:“你怎么還留在這里呢?”
劉志說:“我不甘??!”
宛若說:“還是換一種活法吧?!?/p>
劉志問:“你找到愛情了?”
宛若肯定地說:“我已經(jīng)找到我的生活!”
劉志突然大笑起來,笑得全茶館的人向著她兩個看。她心里一急,驚醒了過來,打開燈,起來把天窗關(guān)了。心想,這個雷鳴怎么想到在床的上面開個天窗呢?
第二天早晨,雷鳴上來叫宛若吃飯。房門虛掩著,沒人。涼臺上也沒有。雷鳴想到她留下來的手機號。她的手機卻在床上響起來。雷鳴坐下來一時沒了主意,打開手機相冊,前面都是霧蒙蒙的景觀,最后一張是她跟那個唱詞先生的合影。
責(zé)任編輯 婧 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