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霍小雙記得,她最初見到王一林是在那個初夏的上午。
那時霍小雙正在客廳里做事。天馬售樓公司的張經(jīng)理來了,艾美麗就讓她停了手里的活兒,留意著樓下,如果看見王一林上樓來,不要開門,開門也行,那就告訴他,艾美麗不在家,然后就拉著張經(jīng)理的手進了里間,并把門關(guān)上了。
王一林和艾美麗交往有一個月,只是沒上過門,每次見面都是約在外面。艾美麗是不想讓張經(jīng)理碰見,免得尷尬。張經(jīng)理是艾美麗的上司,倆人的關(guān)系似乎不同一般,張經(jīng)理隔三差五就要來艾美麗這里,有時是拿材料要艾美麗幫助修改,有時是順路上來看看,但張經(jīng)理一直沒有要離婚娶她的意思,總是這樣不遠不近的。時間長了,艾美麗也知道張經(jīng)理沒什么指望。何況他的心又不在一處,吃著碗里的,看著鍋里的,還惦著另一個人呢。每次來,張經(jīng)理都會找理由與霍小雙套套近乎。艾美麗看在眼里,心里總有些不是滋味。但她知道,這房子和每天的開銷還得有人替她出。何況她也知道張經(jīng)理的厲害,不到時機,她還不敢貿(mào)然離開張經(jīng)理。
艾美麗的心也是不安分的,在燈紅酒綠的閃爍中,面對那些風度翩翩的俊男闊少們,她不會無動于衷。當然,對那些大獻殷勤、投之以桃的男人們還是不敢太放肆,張經(jīng)理的權(quán)勢讓她有所顧忌。只是抵御不了王一林的誘惑,一直暗中與他來往。他們是在一個朋友的生日宴會上認識的,王一林是一名畫家,在寶山路東段有一幢二層小樓,他的畫室就設(shè)在那兒,他經(jīng)常舉辦個人畫展,每次展出都會吸引一些文人雅士參觀欣賞。王一林打來電話,霍小雙接了,一口綿柔的江南軟語,糯糯的,很好聽?;粜‰p才明白艾美麗為什么斷不了與王一林聯(lián)系。每次艾美麗提起王一林,都興奮得不能自已,滿眼滿臉都充滿著愛意。她說王一林很特別,骨子里有一種與眾不同的東西,究竟是什么她也說不清,反正她覺得自己雖然很累,但又不想放棄這個男人。霍小雙聽到這些,對王一林也多了一份興趣。在霍小雙心里,王一林像個謎似的吸引著她。又聽說王一林的畫室也在寶山路上,并且離她們住的地方不遠。昨天艾美麗還說要請王一林來家玩兒,霍小雙心里正高興著呢??墒菑埥?jīng)理突然來了,艾美麗只得要霍小雙出來擋一擋,免得叫王一林碰上了。
艾美麗聰明漂亮,能說會道,又寫得一手好字,頗受張經(jīng)理器重,經(jīng)常帶她出入一些社會活動和各種社交場所。張經(jīng)理精瘦,頭小,眼睛也小,每次用他那不大的眼睛看人的時候,都斜瞇著,陰陰地盯著,直勾勾的,讓人不寒而栗,穿衣服也不怎么講究,往往是穿得拖泥帶水?;粜‰p總覺得艾美麗跟了這樣的男人有點兒太可惜了。后來才知道,張經(jīng)理是個很有手段的人,在寶山這個地方是很有背景的,據(jù)說他有一個叔叔在市政府任要職。難道艾美麗是為了高攀而委身?此時艾美麗屋里又傳出幾聲嬉笑,霍小雙聽得刺耳,索性穿上外套,打開門,小聲哼唱著,“噔噔噔”下樓去了。
艾美麗的家住在繁華的寶山路東段,樓門前拐角處就是交通路口,斜對面并排著幾家首飾店。此時是上午九點多鐘,正是進出貨最忙的時候,門前人流涌動,除了貨商們忙忙碌碌,就是大閨女小媳婦們,還有那些大媽大嬸們,她們出出進進面帶喜色。斜對面的胡同里卻比較安靜,沒有多少人走動。初夏的陽光雖然還不是很柔和,但照在身上暖暖的,很舒服?;粜‰p帶著滿滿的一身陽光,站在樓門口,她看到無數(shù)金色的小顆粒穿梭在來來往往的行人中間,橙黃色的微光顯得迷離而深厚?;粜‰p半瞇著眼睛,望著安靜的胡同深處,朦朧地想,這些走動著的大媽大嬸中間,會不會有她的生母?要是有,應該是哪一個?她生母的家會不會就在這胡同深處呢?這樣想著,她的心收縮了一下,脖子上的玉石吊墜被陽光一照,越發(fā)潤澤碧綠。
請問,艾美麗是住在這兒嗎?
霍小雙聽到問話聲,側(cè)過臉,看見一個人站在樓門前,朝著她,面帶微笑,白凈臉,高鼻梁,頭發(fā)稍稍長了些,一綹已搭到眼睛前面,他往后甩一下頭發(fā),那雙漂亮的單眼皮便露了出來,霍小雙的心跳了跳,感到那神態(tài)有些熟,像是在哪里見過。
先生,你找誰?
艾美麗,她家是在這兒嗎?
哦,你就是王一林吧?
來人一愣,驚問,你怎么知道我的名字?
霍小雙笑了一下,說,我是艾美麗家的保姆,我聽她說起過你。
王一林也笑了,說,那你就是霍小雙了?
霍小雙也愣了下,嗯一聲說,她不在家,剛才出門去了。說出這句話時,她感到臉一陣發(fā)燒,這扯謊的話她是說不出口的?,F(xiàn)在說出,并不是給艾美麗遮掩,而是不想讓王一林難受。這種想法是陡然而生的。因為她覺得艾美麗對不住王一林,王一林也沒有必要看到那一幕。
霍小雙的臉越發(fā)燒得厲害,好像自己犯了錯一樣,不敢再瞄面前的男人,怕自己的窘樣丟盡臉面。
聽說艾美麗沒在家,王一林拉了臉,很失望的樣子,自語道,真不湊巧啊。
霍小雙客氣道,還是上樓坐會兒吧。
不了,王一林搖搖頭,轉(zhuǎn)身離去。剛走兩步,又轉(zhuǎn)回身來,說,等她回來,麻煩你告訴她,就說我來過了?;粜‰p點頭,忽然覺得內(nèi)心很不忍,便說,要不你在樓下等她一會兒吧!什么?噢,我是說也許艾美麗馬上就要回來了。王一林想了想說,不了,我那兒很忙,有一幅畫顧客催得緊,要后期制作,還需要一些處理,得趕緊回去。
王一林失落地離去,霍小雙瞅著他匆匆離去的背景,一會兒就拐進小巷里不見了。她抬頭望一下樓上的窗戶,正巧與在窗簾后偷看的艾美麗對上了眼,頓時吃了一驚,原來她也聽到了王一林的聲音。
剛上樓梯口,碰見張經(jīng)理從樓上下來,艾美麗跟在身后。張經(jīng)理一見霍小雙,便停下腳步問,小霍,我一來你總不在,是躲著我嗎?霍小雙趕忙低下頭怯怯地站著。張經(jīng)理湊近霍小雙,幾乎把唾沫噴到她的臉上,小霍,你再這樣我可要生氣了?;粜‰p退了一退,一縮身子,從他們身邊擠過去,小跑著上樓去了。張經(jīng)理見了,隨之撂下臉來,很生氣的樣子,也轉(zhuǎn)身要跟著上樓,艾美麗一把拽住他的衣服,忙著打圓場說,張經(jīng)理,你大人有大量,跟個保姆計較什么呢。
二
艾美麗送走張經(jīng)理,上樓來,看見霍小雙低頭坐在沙發(fā)上擺弄脖子上的玉石吊墜,一下注意上了,霍小雙見她目不轉(zhuǎn)睛地盯著吊墜,心里一慌,趕忙往衣服里藏。艾美麗已經(jīng)開口了,這么漂亮的吊墜,摘下來,讓我瞧瞧。霍小雙很不情愿地從脖子上慢慢摘下吊墜,艾美麗一把攫在手里,亮著眼睛細細地看,那玉石吊墜紋理清晰,細滑柔潤,中間一簇花叢,一對彩碟相偎其間,幾只活潑可愛的小彩蝶環(huán)繞周圍,正快樂悠閑地嬉戲玩耍。翻過來再看,吊墜后面還有兩個小字“好合”。艾美麗簡直看呆了,驚問道,玉石蝴蝶?小雙,你是哪里得來的?霍小雙低著頭說,是我母親留給我的。
艾美麗若有所思地看她一眼,說,你母親留給你的?明顯帶著懷疑,她有點兒不相信霍小雙那個窮母親能有這么漂亮的吊墜。霍小雙也覺察到艾美麗的懷疑,便沒吭聲。艾美麗覺得自己的口氣有些過分。就緩了聲音說,你母親不是去世了嗎?霍小雙搖搖頭說,不是她,是另一個。
你還有一個母親?真是稀奇。艾美麗心不在焉地說著,手里不停地擺弄著吊墜,忽然她走到鏡子前,把吊墜戴在自己的脖子上。哎呀,真漂亮,我可取不下來了,艾美麗左右扭動著說。
霍小雙見艾美麗兩眼放光,在鏡子前饒有興趣地做著各種造型,心里不由得發(fā)沉,知道那玉石吊墜有去無回了。果然,她聽到艾美麗喜滋滋地說,小雙,我戴著挺好看的,你就送給我戴些日子吧。
霍小雙一時答不上話,這玉石吊墜是養(yǎng)母去世前交給她的,說是她生母的東西。她放在自己那個箱子里,一直沒拿出來,今天才拿出來戴在脖子上,不想就被艾美麗看見了。 她咬咬嘴唇想說不,可又說不出口。但是要讓她馬上答應艾美麗,也不那么容易。這可是她尋找生母唯一的證物,給了人家,就沒指望了。
艾美麗見霍小雙沒有反應,便瞪起了眼,小雙,你舍不得給我戴是不是?虧我平時待你那么好,竟不想領(lǐng)情嘛。
霍小雙臉漲漲的、辣辣地疼。她用手來回地搓著衣襟,但喉嚨還是出不了聲。艾美麗哼一聲,隨后進了她的屋,在床頭鎖柜里翻了幾下,拿出一串珍珠項鏈,扔給霍小雙,說,你先戴這個,也算公平。說完又扭到自己屋子里照鏡子去了。
霍小雙掃一眼那串珍珠項鏈,心里只覺得憋悶。她賭氣想把項鏈還給她,終究沒有膽量這么做。艾美麗是她的主人,如果為此惹惱了她,將自己趕出去,自己還能到哪兒安身呢?她一個鄉(xiāng)下姑娘,能在城里找一份工作是多么不容易,更何況她還著帶著任務,養(yǎng)母臨終前告訴她,憑著這個玉石吊墜,就能跟生母相認,她的生母就生活在這個城市,現(xiàn)在,能在這個城市找到她的生母是她唯一的心愿,她不能因為一條玉石吊墜得罪了艾美麗。想著,便擠出一絲笑,轉(zhuǎn)過頭,對艾美麗說了一句恭維的話,你的皮膚好,脖頸白,這塊玉石戴在你脖子上更好看。艾美麗扭扭身子,得意地笑起來。
三
霍小雙買菜回來,見艾美麗坐在客廳的軟椅上,雙肘支在椅子扶手上,眼望窗外,靜靜地想著什么。霍小雙開門進來,她好像都沒聽見?;粜‰p沒驚動她,輕著腳步進了廚房,一邊擇菜一邊想,她在想誰呢?會是王一林嗎?一想到王一林,她倏地起了一股怨恨,她怎么是王一林的女朋友呢?王一林真會喜歡艾美麗這樣的女人嗎?好像也有可能,艾美麗長得漂亮,又年輕風流,一般男人是抵御不住誘惑的。王一林一定是被她迷住了??墒牵瑸槭裁词峭跻涣侄皇莿e的男人呢?霍小雙想到這里,心口仿佛被什么東西刺了一下,針扎般地痛,這種感覺讓她莫名其妙,王一林與自己有什么關(guān)系呢,真是見鬼。
電話鈴響了半天,也沒聽見艾美麗去接,霍小雙急忙擦了手,拿起電話聽筒,遞給艾美麗。
艾美麗不情愿地接過電話,懶懶地喂了一聲,噢,張經(jīng)理啊,什么?不去不行嗎?那好吧,我這就過去。放下電話,艾美麗說,小雙,我不在家吃晚飯了,一會兒出去。就去了臥室,等從臥室出來,已然換了個人似的,本來就氣質(zhì)出眾的她,在淡妝艷服的映襯下更加靚麗。霍小雙看呆了,艾美麗跟她說話她竟然沒聽見。艾美麗杏眼圓睜,急頭白臉地說,小雙,你怎么了?傻了你,趕緊把我的那雙米白色的皮鞋擦一擦,我要出去參加一個重要活動?;粜‰p這才哦哦兩聲,趕忙去鞋櫥找鞋。
艾美麗脖子上的玉石吊墜泛著淡淡的熒光,一閃一閃的在漂亮衣服的映襯下更加亮澤,霍小雙目送她下樓,噠噠噠,一晃便消失不見了。她在屋里發(fā)了好一會兒呆,才想起洗衣用品用完了,反正她自己,不用忙著做飯,將就著吃一口就完了,可以趁這段時間出去買。
她轉(zhuǎn)過街角,正要拐進超市,忽然改變了主意,她走上寶山路,沿著馬路向東走。老遠就看見那塊醒目的畫室牌匾,她心里莫名地一緊。剛到畫室門口,突然聽到身后有人叫她,回頭一看,驚喜地叫起來,王畫家??!王一林呵呵地笑著說,什么畫家,以后就叫我王大哥吧!來,快進來。今天怎么這么閑?
霍小雙臉上帶著激動和羞怯,暖暖的心竟有些蕩漾。她說,出來買點兒東西,順便過來走走。
王一林說,艾美麗呢,她在家嗎?霍小雙說,她出去應酬了。王一林聽說艾美麗又出去應酬,臉上便顯出擔憂,嘆口氣說,她太不注意自己的身體了。很憐惜的樣子。霍小雙有幾分失落,王一林的心果然在艾美麗身上。不由得試探道,王大哥,你第一次見到她時,是什么感覺?
王一林沒想到霍小雙這么問他,臉上顯出些羞澀,隨后才說了句,她很吸引人,只是眼睛里透著滄桑,像是有什么心事。
霍小雙聽得一驚,王一林竟然把艾美麗看得這么透徹,怪不得艾美麗對他另眼相看。她忽然有些嫉妒艾美麗,有王一林這樣的男人憐惜著,卻不珍惜,還跟張經(jīng)理拉拉扯扯,整天不明不白地混在一起,難道王一林不知道她的底細嗎?霍小雙覺得王一林一定是被艾美麗迷住了,對艾美麗的所作所為,他肯定一無所知。如此,她就有些為王一林叫屈,怎么能這么傻呢?可她又不好再說什么。便把目光移向別處,看到東墻上掛著一張人物肖像畫,是一對母女,母親端莊慈祥,女兒活潑天真,她們親密的樣子,顯得幸福又滿足。她的心忽悠一下,眼睛便潮了,想逝去的養(yǎng)母,想從未謀面的生母,她們?yōu)槭裁炊寄敲春菪牡貟佅滤?,把她一個人扔在這個世上不管呢,來城里這么久了,還沒有生母的消息,想著,她一陣難過,盯著畫像低低嘆息。
王一林看見她盯著畫像,說,怎么,你認識她們?又看見她的眼睛發(fā)紅,便問,你怎么了?霍小雙轉(zhuǎn)過臉,看著王一林,忽然想哭,還是忍住了,停了停,跟他說她來城里是為了找她的生母。生母叫什么名字,養(yǎng)母也不知道,養(yǎng)母只知道她姓楊,就住在這個城市??墒牵恢睕]有找到,一點兒消息也沒有。王一林說,你找生母,有什么憑證嗎?有,是一掛玉石吊墜。王一林說,玉石吊墜?艾美麗脖子上也戴著一串玉石吊墜?;粜‰p說,對,就是她戴的那串。王一林安慰她說,有憑證就好找多了,別著急,你的生母會找到的,我經(jīng)常辦畫展,每次來看畫展的人很多,可以幫你細細地打聽著。也可以去電視臺登個尋人啟事。聽王一林這樣說,霍小雙才漸漸緩和過來,謝過王一林,再一路往回走,心里也似乎輕松了一些。好像從這一刻起,王一林就幫她點燃了一個希望,不管他能否幫她找到生母,她心里是踏實的。她相信王一林,也慶幸自己能遇到王一林這樣的好人。
四
天逐漸黑下來,不知從何時起,下起了濛濛細雨,在路燈的照射下,泛出朦朧的光。霍小雙在外面走著,任憑雨灑落在身上。
不知道走了多久,霍小雙一抬頭,看著周邊的環(huán)境,嚇了一跳,我怎么走到這里?這是一條傳統(tǒng)老街,她自從來到這個城市,還從沒到過這兒,里面除了賣小吃的,就是賣統(tǒng)傳工藝品的,店鋪一個連著一個,有賣古董的、有抽簽算卦的,都是些與現(xiàn)代氣息完全不同的氣氛。她買了一個吊爐燒餅,邊吃邊漫無目地的往前走,側(cè)眼瞄到了一個玉器店,進去,胡亂地看,忽然間,被一串蝴蝶狀的玉石吊墜吸引,吊墜掛在醒目處,用透明的玻璃紙罩著,在低瓦的日光燈下那兩只蝴蝶像是要翩翩起舞。她讓老板拿過來,拿起它,仔細地看,無論是大小,還是形狀都跟自己的那塊一模一樣。只是吊墜背面的字寫的是“百年”,而她的那掛吊墜背面的字是“好合”。她驚喜又驚奇,再一看標價又嚇她一跳,二十萬?不由自語道,這么貴啊!老板朝她望一眼,看她對吊墜愛不釋手。就說,姑娘你喜歡這吊墜? 霍小雙像是沒聽見老板的問話,她的全部心思都在這吊墜上,她目不轉(zhuǎn)睛地盯著看,喃喃道,我也有一掛這樣的吊墜,悲傷襲來,眼里便盛滿晶瑩。轉(zhuǎn)身離去時,外面的雨已經(jīng)停了。姑娘你喜歡這掛吊墜嗎?你家住在哪里?老板追出來時,她已經(jīng)拐過街角消失不見。
姑娘抽個簽,算一算命,可靈了?;粜‰p站住,算卦先生坐在平臺邊,神情嚴肅,臺上放著一本發(fā)黃的卦書,已經(jīng)翻得爛了邊角,旁邊放著一個竹筒,里面滿滿的一筒竹簽?;粜‰p拿起竹筒晃了晃,閉著眼睛摸出一支,遞過去,算卦先生仔細看了看,沉思片刻,說,姑娘切記,命中自然有,無有不可求。
霍小雙懵懂地往回走,開門進屋時,看見艾美麗眼睛發(fā)亮,像是有啥喜事似地看著她笑?;粜‰p被她的笑弄得心里慌慌的,以為她去見王一林的事,被艾美麗發(fā)現(xiàn)了,便故意找話說,你回來了。艾美麗一邊答應著,一邊摸起一個蘋果,脆脆地咬了一口,說我今天晚上碰到一件奇怪的事。什么奇怪的事?霍小雙好奇地問。
艾美麗朝霍小雙脧一眼,你那塊玉石吊墜可打眼了,審計局王局長的夫人也喜歡上了。我們在一個桌上吃飯時,她老是盯著我看。王夫人是一個大藝術(shù)家,聽說她的油畫還得過世界大獎呢。她停頓了一下,又神神秘秘地湊近霍小雙,夫人說她以前也有一塊同樣的玉石吊墜。
霍小雙一下瞪大眼睛,真有這事?
是啊,你說怪不怪,艾美麗偏了偏身子,后來她讓我把玉石吊墜摘下來讓她看看,我就摘下來遞給她,她翻來覆去,仔細地看,看著看著,我看見她的臉變了顏色,手也微微地顫。我叫她王夫人,你怎么了?她愣怔下,恢復了常態(tài)。笑著把吊墜遞給我,我已經(jīng)戴在脖子上了,她還目不轉(zhuǎn)睛地盯看著。
她又問我今年多大了,家住在哪里,家里都有什么人,父母都是做什么的。我一一回答了,她聽了,竟搖搖頭,很失望的樣子。
霍小雙嘆口氣,也許她只是隨便問問吧。
話雖這么說,當晚霍小雙還是失眠了,想那女人為什么會對玉石吊墜感興趣,莫非她就是生母?又一想也不太可能,有玉石吊墜的又不止生母一個人,玉器店不也有同樣的玉石吊墜嘛,或許別人一樣鐘愛玉石吊墜,也有一段纏綿悱惻的故事呢。她縮在床上,心情有點兒黯淡,像投在墻上的樹葉子,影影綽綽,偶爾風一吹動,那一片片葉子,便搖來擺去,飄浮又虛幻。她想起小時候,每晚睡覺之前,養(yǎng)母都會給她講故事,一個個生動有趣的故事伴著她進入夢鄉(xiāng)。
她翻了一個身,閉起眼睛,眼前又浮現(xiàn)出王一林的身影,他對著她笑,很溫和的樣子,她的心像被一根絲線扯動著,有一道甜蜜的細流蕩漾開來,一下漫過了全身??墒牵幌氲桨利惻c他的關(guān)系,她的心不免又一陣空落,那感覺就像艾美麗奪去她的玉石吊墜一樣,她唯有嘗盡苦澀,沒有別的辦法,誰讓她寄人籬下呢,王一林是不會看上她的,他那么氣派的人,肯定要找一個漂亮、有地位、身價高的姑娘。就是他不娶艾美麗,也不會娶一個保姆。他對她如此熱情,是看在艾美麗的情分上,還有他的愛心而已。這么一想,心便有些痛得受不了,可她又控制不住自己,無論大腦怎樣強制,都無法阻止,王一林的影子仍舊在她的腦海里轉(zhuǎn)來轉(zhuǎn)去。不管怎樣,王一林給她的感覺是溫暖的,他肯幫助她就足以讓她感動了。她想,過不了多長時間王一林就會告訴她消息,她知道有這個可能,被這種想法牽動著,心又平和下來,漸漸地睡去了。
五
太陽爬進屋時,艾美麗已經(jīng)坐在陽臺的竹椅子上,抽著細細的香煙,側(cè)身看外面的街景,窗口透進的輕風,吸引著煙花一圈圈順從地擠出窗外,如夢般飄飄遠去。她穿著粉紅色真絲睡衣,寬寬松松,被晨光一照,柔和嫵媚,樣子溫馨又顯情調(diào)。霍小雙叫她吃早點,
看著她的樣子,既喜歡又羨慕,還有那么一種說不出來的異樣。
好些天沒看到王一林了,她突然說。
霍小雙正在熱牛奶,聽了這話,不由應道,他還說要來看你呢,不知道為什么,一直沒來呢?
你怎么知道他要來看我?你見過他?艾美麗一下直起身子。
嗯,那天在街上碰到的,他說要來看你,我說你出去應酬了,他就說那改天吧?;粜‰p沒敢說去畫室的事。
艾美麗突然生起氣來,說,誰希罕他來看。又嘀咕道,這不是沒事找事嗎?
霍小雙突然覺得艾美麗很可笑,她想,做賊心虛這個詞是誰編出來的呢,形容的真是恰到好處啊,艾美麗這么害怕王一林來看她,就是做賊心虛的表現(xiàn),她背著王一林跟張經(jīng)理鬼混,一直把王一林蒙在鼓里,表面還在迎合敷衍他,這一點,霍小雙很瞧不起艾美麗,每每看她這樣,她就覺得艾美麗很令她反胃。
艾美麗似乎看出霍小雙的變化,嘆口氣,沒說什么。眼睛斜向窗外,若有所思。
霍小雙看著她,腦子里卻晃動著張經(jīng)理精瘦的樣子,這個艾美麗,難道真愛上張經(jīng)理了?真的被張經(jīng)理感化了嗎?真的想嫁給張經(jīng)理了?那個張經(jīng)理能拋棄妻子兒女娶她嗎?霍小雙又想,對于王一林,她不是很喜歡的嗎?怎么顯得如此冷漠,難道她的心真的變了嗎?她知道,艾美麗雖然是個熱心人,但個性強,脾氣也不好,喜怒無常,高興的時候,怎么著都行,甚至心愛的東西也舍得給出來,不高興的時候,不但破口大罵,不堪入耳,有時候還會動手打人。這些霍小雙都能忍受,她受不了的是艾美麗對她喜歡的人也是時冷時熱?;粜‰p也是喜歡上了王一林,這種感覺才更為深切。其實,在她的內(nèi)心深處,是很矛盾的,她既喜歡艾美麗跟他疏遠,最好分手,又受不了艾美麗對王一林的冷落。
霍小雙正想著,艾美麗卻轉(zhuǎn)移了話題,她說,小雙,那塊玉石吊墜真是你母親的嗎?
霍小雙說,是,是我生母留下來的。你生母?艾美麗點了下腦門子,連連說對對對,想起來了,上次好像聽你說過。
我來這個城市,就是為了找她的。霍小雙又說了一句,似乎想排解一下心中的憂傷。
艾美麗說,你真有兩個母親?
霍小雙說,是。能說說你的故事嗎?霍小雙想了想,簡單地說起了自己的身世。說她的養(yǎng)母叫趙雅,是個護士,二十二年前的一個雨天,她下班回家時,在一個橋墩下,聽到有嬰孩微弱的哭聲,她聞聲過去,發(fā)現(xiàn)一個紙箱,她打開一看,里邊躺著一個凍得小臉烏紫,奄奄一息的嬰兒,護士的本能讓她沒有多想,迅速抱出嬰兒,一路飛跑,回到家,馬上熱了牛奶,一勺一勺地喂,慢慢地,嬰孩的小臉紅起來,眼睛也睜開了。那時候養(yǎng)母才二十三歲,還是個未出嫁的姑娘。抱回去的第二天各種流言蜚語就傳遍了整個村落。從此養(yǎng)母便失去了一切,在村人的白眼和唾棄中艱難地生活。她眼睜睜地看著自己心愛的人吹吹打打和別人入了洞房。養(yǎng)母說,那一刻,她的心就像一張廢紙被撕得粉碎,她失望,她痛苦,她也曾經(jīng)有過想放棄的念頭,但每每看到襁褓中的嬰孩,特別是孩子的那一雙眼睛,還有孩子的一顰一笑,她的心就被牽動了。養(yǎng)母一把屎一把尿把她拉扯大,為了不讓她受委屈,養(yǎng)母終身未嫁。霍小雙唉嘆道,養(yǎng)母為了她,受盡折磨,這一輩子幾乎受盡了人間所有的苦難。
艾美麗聽了有些觸動,感嘆道,你能遇到這么好的養(yǎng)母,還是幸運的呀。
是啊,霍小雙抹下眼淚說,我也真不想離開她,可是……
剛說到這兒,艾美麗突然打斷她,說,那天那個王局長的夫人很讓人懷疑,我看她對吊墜非常感興趣,還問了我現(xiàn)在的住處。對了,小雙,你生母姓什么?叫什么名字?霍小雙說,養(yǎng)母曾經(jīng)告訴我說,生母姓楊,叫什么名字,養(yǎng)母說她也不知道。養(yǎng)母把我抱回家的時候,養(yǎng)母說在玉石吊墜下面只壓著一個大大的楊字。除了這一個大字外,其它什么痕跡都沒有。艾美麗說,真巧呢,那個王局長的夫人也姓楊。停了停,艾美麗忽然說,王夫人是不是就是你的生母呢?她用右手捏著下巴,轉(zhuǎn)動著眼珠子,做思索狀。
霍小雙聽了,慌得連連搖頭,說,不,這不可能吧?
艾美麗說,怎么不可能?不然她那天為什么對這塊玉石吊墜那么感興趣呢?是啊,她為什么對這塊玉石吊墜那么在意呢?難道真有這么巧合的事?霍小雙這樣想著,竟莫名地害怕起來,腿顫顫的沒了力氣。想說什么,卻又說不出,只覺得喉嚨處像是塞了什么東西似的,一陣發(fā)緊。
艾美麗卻兩眼放光,好像她找到了親生母親一樣,興奮得臉蛋兒都紅了,說,我這就去公司,找張經(jīng)理,讓他明天抽空打聽一下王夫人的背景。他們是熟人,應該知道一些。艾美麗高興得手舞足蹈,像發(fā)現(xiàn)新大陸一樣,無比激動。
此時此刻,霍小雙不知道說什么好,希望、喜悅、害怕,占據(jù)了她的整個身心。
艾美麗換好衣服,正要下樓,電話鈴卻突然響了起來,嚇她一跳,她趕緊拿起電話,是張經(jīng)理啊,我正要去公司找你呢!張經(jīng)理說話聲音很大,讓艾美麗趕緊著,說有一個計劃項目出現(xiàn)紕漏,讓她趕緊去公司修改一下。
事情緊急,艾美麗不敢耽擱,摸了摸脖子上的玉石吊墜,走到門口又回過頭來對霍小雙笑了笑,然后下樓去了。
霍小雙軟在那兒,身體虛飄飄,沒有一點兒著落。她踉蹌著走進臥室,把自己橫到床上。她無法想像如果王夫人真是她的生身母親,她該怎么辦?自己從小生活在山村,生活在普通人家,現(xiàn)在又寄人籬下,沒見過世面,什么規(guī)矩都不懂,面對一個官太太她會是什么感覺?能跟她親近得起來嗎?她的家人又會對她怎么樣呢?她腦子亂糟糟的,像爬進無數(shù)小蟲,噬咬著她的腦髓。當然,在她的心靈深處她又希望這是真的。
六
就在霍小雙感覺快要失去感覺的那一瞬,突然醒悟過來,醒悟過來的霍小雙,忽然喉嚨一松,她終于恢復過來。她想到王一林,對了,他不是在幫她尋找生母嗎,說不定也有了些線索。如果他也知道王夫人的一些情況就好了,可以幫她想想辦法,出一出主意什么的。想著,她快速從床上爬起來,一溜煙跑下樓去。
王一林正在畫室里做畫,見霍小雙氣喘吁吁地跑進來,趕忙停下手里的活兒,小霍,什么事啊,跑得這么急?還沒等霍小雙答話,王一林突然緊張起來,不會是艾美麗出了什么事吧?霍小雙聽他這么一問,忽覺一陣涼意鉆進腦海,嗡嗡地,像蛇信子一樣,把她的大腦一層層地纏繞起來,阻住了她的呼吸。但她還是努力地鎮(zhèn)定下來,說,不是,她能有什么事啊,她去公司修改材料去了。王一林“哦”了一聲,頓時放下心來?;粜‰p說,王大哥,我來是想問問,你幫我找生母的事,有線索了沒有?王一林說,現(xiàn)在還沒有,電視臺已經(jīng)做了尋人啟事,還沒動靜,別著急,耐心點兒,再等等,說不定哪天就有消息了。王一林一邊說著話,一邊又拿起畫筆在畫布上涂來抹去。畫布上,遠處雪山皚皚,近處綠草茵茵,天空蔚藍一片?;粜‰p“嗯”一聲,想了想,說,聽艾美麗說,有個王夫人曾對那塊玉石吊墜很感興趣。王一林手中的畫筆突然抖動一下,一點墨黑拖到雪地里,才猛地停住。王夫人?哪個王夫人?霍小雙說,好像是審計局王局長的夫人。
王一林腦子忽然就短路了,眼睛直勾勾地定在霍小雙身上,霍小雙見王一林呆傻的樣子,很不解地望著他說,王大哥,你怎么了?王一林意識到自己的失態(tài),馬上緩了神,說,噢,沒什么?;粜‰p說,王大哥,那我先回去了。王一林說好。
霍小雙悶悶地往家走,走進小區(qū)門口,見自家樓下停著一輛漂亮的小轎車,她剛要上樓,就聽見有人叫她,姑娘,請問一下,艾美麗家是住在這兒嗎?隨著聲音,高跟鞋的“嘎嘎”聲急速地撞擊著水泥地面?;粜‰p望過去,見一位衣著講究、打扮入時、發(fā)髻盤在腦后、端莊大氣的女人從車上下來,急速地走向她。那女人又問,艾美麗家是住在這兒嗎?霍小雙說,是,你找她有什么事嗎?我是她家保姆。那女人沒有馬上回答她,反問道,艾美麗在家嗎?霍小雙說,她出去了。
我在家呢,誰找我啊?隨著聲音從樓上敞開的窗子里探出一顆腦袋來,隨即便吃驚地叫道,王夫人?你怎么來了?聽艾美麗這么一說,霍小雙心里陡然一陣緊張,呆呆地站在樓門口,艾美麗說,小雙,你還愣著做什么,快把王夫人讓進樓來。
進了屋,艾美麗趕緊招呼著讓座,又讓小雙去沏茶,霍小雙一直處在緊張的狀態(tài)中,不知所措,樣子很機械,每邁一步都似有千斤的重量。艾美麗見她這樣,干脆自己動起手來,找出最好的茶葉,去廚房沖泡。
王夫人的目光一直在霍小雙身上游來走去,看她拘謹?shù)臉幼?,就找話來問她,你多大了?/p>
霍小雙說,二十二了。
你是哪里人?
安徽。
你是安徽人?
霍小雙說,嗯。
你父母都是做什么的?
霍小雙說,我沒有父母,我是個孤兒,是養(yǎng)母把我養(yǎng)大的。
王夫人“呼”地一下從沙發(fā)上站起來,霍小雙嚇一跳,王夫人感覺到什么,又連忙坐下了。
二十二了!王夫人重復著,說,我有個女兒跟你一樣大,也二十二了。她在哪里?霍小雙感覺自己的全身都在發(fā)抖。王夫人搖搖頭說,不知道,我不知道她現(xiàn)在在哪里,所以我今天來是向艾美麗打聽一下的。
艾美麗泡好茶,端進客廳,王夫人端起茶杯,慢慢地呷了一口,便把目光移到艾美麗的脖子上,艾美麗唉喲一聲,趕緊把玉石吊墜摘下來,說,王夫人,這塊玉石吊墜其實是她的。一邊說一邊把玉石吊墜遞給霍小雙。
王夫人睜大眼睛,怔怔地盯著霍小雙,“呼”地站起來,抓過玉石吊墜,抖著手說,這玉石吊墜真是你的?霍小雙點點頭。王夫人呆了呆,嘴唇在抖,一時說不出話來。慌亂地解開脖頸的扣子,哆哆嗦嗦地從脖子上摘下一掛玉石吊墜,兩個吊墜并在一起,一模一樣,四個字拼在一塊,“百年好合”。霍小雙看到王夫人從脖子上摘下來的吊墜,吃驚地大叫道,這塊玉石吊墜不是傳統(tǒng)老街玉石店里的那掛嗎?王夫人哽咽著說,是,就是那掛。孩子,我找了你二十多年,為了盡快找到你,這塊玉石吊墜在玉石店里也掛了二十多年,就是吸引女孩子們?nèi)柸ベI,當然,她們是買不走的,我故意讓老板標了很高的價,其目的就是要尋找到我的女兒,店老板是我的朋友,他很同情我,也肯為我保密,樂意幫這個忙。二十多年了,一直沒有哪個女孩子那么上心地仔細研看,都是漫不經(jīng)心地瞟上一眼,問問價,便把目光移到別處去了。直到那個雨天,你去了店里,他聽說你也有一塊同樣的玉,就上了心。那晚他跟蹤你好長時間,因天黑跟來跟去,就不見了。后來,他找到我,詳細說了你的情況,雖然不知道你具體住址,但我們猜到你肯定住在這周邊。那次見到艾美麗,我就對她脖子上的玉石吊墜產(chǎn)生了懷疑,記下了她的家庭住址,今天一路尋過來,沒想到這么巧,我們就相遇了,真是太幸運了,孩子,我終于找到你了。她一把將霍小雙摟在懷里,淚水大滴地滾落下來。
霍小雙像一只受驚的小鳥,驚慌地掙開王夫人,咬著嘴唇退到一邊。王夫人手里拿著玉石吊墜,撫摸著上邊那對翩翩飛舞的彩蝶,淚流滿面,她說,這兩掛吊墜原本是一對,是你父親的父親留下來的,你父親把“好合”送給我,“百年”他自己留著。他是我的畫師,在他的畫室里,我們在一起做畫,日久生情,他把這串玉石吊墜戴到我脖子上的時候,我們的愛達到了頂峰。可是,正在我們要籌備婚禮、準備結(jié)婚時,他在一次外出寫生時,一腳踏空,掉下百米深的懸崖。我找到他的時候,他那支離破碎的尸體已被狼舔舐干凈,就只剩下這掛“百年”吊墜,她說不下去了,嗚嗚哭出聲。王夫人把玉石吊墜貼在臉上,淚如雨下?;粜‰p和艾美麗不知怎么辦好,垂頭站著。半天王夫人才止住哭,覺出自己的失態(tài),不好意思地抺掉眼淚,拉起霍小雙的手說,我總算找到了女兒,這也是上天對我的恩賜了,你父親在天之靈也會得到安慰。艾小姐謝謝你對小雙的照顧。小雙,跟媽回去吧。
自從在養(yǎng)母口中得知自己的身世之后,霍小雙除了震驚、悲傷,還有期盼。她曾震驚自己傳奇的身世,悲傷著自己曾經(jīng)的不幸,但是,在她的心靈深處又深藏著一份美好,盼望著盡快找到自己的親生母親,她就會像天下所有的女孩子一樣跟母親撒嬌,跟母親頂嘴,躺在母親懷里享受幸福。可是現(xiàn)在,生母真的就站在自己的眼前了,她沒想到,生母的出現(xiàn)給她帶來的卻是如此的慌亂、痛苦和悲傷,她哭得淚人一般,無限的委屈,無限的怨恨,一古腦地涌現(xiàn)出來,這到底是為什么?你當初為什么不要我了,為什么像扔垃圾一樣把我扔出去喂狗?你不是不要我了嗎?你還來找我做什么?還認我做什么?忽又想起躺在病床上臉色蠟黃骨瘦如柴的養(yǎng)母,一陣疼痛襲來,她不禁叫道,不,你不是我的母親,我的母親已經(jīng)死了?;粜‰p嗚嗚地哭著,是她一把屎一把尿地把我拉扯大,沒有她,我早就不在這個世上了。我現(xiàn)在沒有母親了,沒有母親了。王夫人緊緊地摟著霍小雙,也顧不得許多,哭著說道,孩子,我也是沒有辦法啊,你想想,那個年代沒結(jié)婚就挺起了肚子,是個什么罪過,如果不是你外婆偷偷地把我?guī)У揭粋€小山村里,日夜照顧著,我也早就不在人世了。生下你后,你外婆左右為難,一個是女兒,一個是女兒的女兒,拋了誰她都受不了。后來,你外婆為了我能夠生存下去,也為了能保住你的性命,狠著心,托人把你抱走了。孩子,不要恨你外婆,她也是不得已。霍小雙哭倒在王夫人的懷里,王夫人也泣不成聲。
站在一邊的艾美麗也被這場面弄紅了眼睛,她的心受著強烈的震蕩,有一種空落感,還有一絲絲妒忌。她想,霍小雙才是個有福氣的人,她的養(yǎng)母曾經(jīng)是那樣的愛她,把她養(yǎng)大成人,現(xiàn)在親生母親又來到她身邊,也是那樣的愛她,兩個母親的愛都是那樣的強烈。想到自己從小就死了爹娘,沒人愛,沒人疼,獨自一人從北方跑到這里來,受盡坎坷折磨。如果不是張經(jīng)理,她不知道自己的生活會是個什么樣子??墒菑埥?jīng)理能給她今后的生活帶來什么呢,那個王一林又能對她怎么樣呢。跟霍小雙一起生活的這段日子,她們已如同姐妹,現(xiàn)在又要離開。想著,她倏地有一種被拋棄的感覺。
七
霍小雙一邊收拾東西,一邊流淚。艾美麗說,你哭什么呀,找到生母,應該高興才對?;粜‰p哽咽著說,不知怎么,我總覺得我的養(yǎng)母才是我真正的母親,任何人都代替不了她在我心中的位置。當然,我從內(nèi)心深處也非常感謝我的生母,是她給了我生命,如果沒有她,我就不會看到這美好的世界。艾美麗說,你生母也不容易,她找了你這么多年,足以證明她對你的愛?;粜‰p嘆口氣說,養(yǎng)母這一輩子太苦了。她臨去世的時候,拉著我的手,囑咐我,讓我答應她務必去找我的生母,這樣她才放心。是啊,你現(xiàn)在找到生母了,也是完成你養(yǎng)母的遺愿了。
轎車停在樓下,下車的不是王夫人,而是王一林,驚得霍小雙和艾美麗目瞪口呆,又同時脫口而出,怎么是你?王一林表情復雜,也不搭話,只朝艾美麗笑了笑,接過霍小雙手里的的提包,打開車后備廂,把提包放進去,拉開車門,讓霍小雙上車。王夫人在車里坐著,見霍小雙上車來,一把將她摟過來,指著王一林說,他是你的弟弟?;粜‰p掙脫著坐直身子,驚恐地問道,他?他是我弟弟?是啊,他是我的親生兒子。你是說王大哥的母親就是你?是,王夫人痛苦地閉上眼睛,孩子,王一林是你同母異父的弟弟。
霍小雙的心倏地一抖,臉頓時燒得火熱,望著王一林那親切可愛的背影,她受不住,雙手捧起脖子上的玉石吊墜,貼在臉上,像從夢中驚醒似的,喊道,停車。王一林不知發(fā)生了什么,急踩剎車。車子借著慣力把霍小雙彈得老高。
她心亂如麻,簡直快要瘋掉,怎么會是這樣?怎么可能自己平生愛上的唯一男人,竟是自己的弟弟。我若跟他們回去,必定要跟王一林生活在同一個屋檐下,這讓我今后如何去面對,怎么去面對,還有什么臉面去面對,雖說是自己的一廂情愿,可那是自己的一母同胞??!她羞愧又痛楚,把頭埋得深深,半天才抬起來,掙扎著努力坐定,扭頭望著王夫人充滿歉意而又有些憔悴的面孔,愛恨交加,心里掠過一絲悲涼。她想,眼前的這個女人,真是自己的親生母親嗎?就算是,又能怎么樣?她有丈夫,有兒子,有一個寧靜的家,她今后的路還很長很長,我的介入,一定會給她今后的生活帶來麻煩和不幸,那曾經(jīng)的寧靜注定要起波瀾。我不能因為我而讓她的后半輩子的生活充滿苦痛。
霍小雙從脖子上摘下那串玉石吊墜遞給王夫人,說,這本是父親送給你的東西,還是你留著吧,跟你的那個正好配成一對。也算團聚了。又說,我還是要回鄉(xiāng)下,已經(jīng)習慣了。想了想,又把要說的話咽了回去。停了停,又說,我會永遠想你。王夫人哽咽著說,孩子,你,你還是不原諒媽媽嗎?霍小雙想起算命先生說的那句話,低低地叫道,媽,我不怪你,這是我的命,你要好好生活。王夫人號啕大哭,孩子,你不想跟媽媽回家嗎?霍小雙望著王夫人,心說,媽,對不起,我的家在鄉(xiāng)下。
路邊的野花一朵連著一朵,在燦爛的陽光下,開得正旺,霍小雙望著遠去的汽車,淚流滿面。
史雁飛:中國作家協(xié)會會員。已發(fā)表二百多萬字。作品發(fā)表在《小說選刊》《語文教學與研究》《微型小說選刊》《小小說選刊》《芒種》《草原》等雜志。多篇作品選入各省市中考語文試卷和全國100所名校最新高考模擬示范卷,選入《5年中考、3年模擬語文教材》,作品被多家報刊轉(zhuǎn)載。有作品獲新世紀推理微型小說全國征文獎、吳承恩文學藝術(shù)獎和草原文學獎等獎項,多部作品入選《感動中學生的100篇小小說》《中國微型小說名家名作百年經(jīng)典》等文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