呂蘇憬
入秋的荷塘,凌亂瘦削,繁華過后,余了大半空白,像極了豐子愷先生的畫,疏疏幾筆,并不豐腴,卻意味深長。
雨,是最尋常的秋雨,葉,是最普通的荷葉,江南的屋前,塘邊隨處可見。雨落進荷塘,敲打了殘葉枯梗,引出了離人惆悵,“秋陰不散霜飛晚,留得枯荷聽雨聲。”不知當年義山先生獨對一池殘荷,前塵往事隨秋雨之聲,次第來到心頭,是怎樣一番寥落的心境?
聽雨,該是古人的一大愛好,“風淅淅,夜雨連云黑。滴滴,窗下芭蕉燈下客”,詩人眼里總關(guān)情,雨打芭蕉,算得上是中國傳統(tǒng)審美中的特色之一?!拔嗤┤~上三更雨,葉葉聲聲是別離”,夜半梧桐雨,聲聲述離愁,怎不令人柔腸寸斷?
若說最懂秋雨心事的,莫過于荷了,于秋雨,她是不懼的,斷梗殘葉,只留下滿湖憔悴,這時你能怎樣,還想怎樣?不如安然處之?!蔼毩⒊靥敛蛔园?,蓮蓬醉眼向人開。芬芳吐盡逍遙去,斷柄殘荷聽雨摧?!痹娙霜毩⒑商谅犛辏牭氖羌帕劝?,一個“摧”字,卻道出了決絕之意。
江南人最喜種荷、賞荷,可算得老少咸宜。半年前,年近古稀的外婆突然心血來潮,日日帶著花鏡,對牢一本《芥子園畫譜》,來來回回描荷,說是已經(jīng)和閨友雅清婆婆約好,等到秋天,去老家的三豐塘畫殘荷。全家聽了失笑,說雅清婆婆的畫可是少年成名,您怎么比得上?外婆說,你們不懂,我們是去畫心情,和誰比?說罷,轉(zhuǎn)頭架起花鏡,又專注回她的荷葉世界去了。
站在書房外,隔了幾步望過去。黃昏的光線,細細碎碎從窗口斜過來,穿過外婆稀疏的銀發(fā)絲,撫過她微微佝僂又努力挺直的背,攏住她握住毛筆的手。光影重疊間,這樣一幅浸潤著漫長歲月的剪影,忽而就折進了我的心頭。
想當年,外婆和雅清婆婆同出自書香門第,幼年時曾一起習琴棋書畫,后來兩人都是半生顛沛,嘗盡人間苦痛,卻依然樂觀不屈,用弱小的脊背,撐起了兩個家庭。細想之下,殘荷聽雨的意境,也只有那樣兩個老人,才適合去描畫。
秋雨滴落在荷塘,如洗,濾去了繁華,喧囂已不再。所謂聽雨,聽的是人的心境,境由心生,悲歡離合,不過是心一念轉(zhuǎn)過的情緒而已。喜歡吉田兼好法師的一聲溫柔輕嘆“人心是不待風吹而自落的花”,風未至,花已落,春華秋實、冬枯夏榮,外物以它固有的姿態(tài)四季輪回,起落不定的只是人心吧。
秋天已近,不知外婆何時去赴那場殘荷之約,也許,待到兩位樂觀的老人,見到一池枯荷的時候,想到的,竟是來年的蓮葉何田田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