龔房芳

“你們別再煩我了好不好？整天叨嘮個沒完，我受夠了！”說完這句話，代名身后果然安靜了下來，應(yīng)該說是突然整個世界都安靜了下來。

他不用回頭，也知道爸爸媽媽正一臉驚詫地看著自己的后腦勺，也知道他們很快就會顯得很內(nèi)疚的樣子各自去忙別的：媽媽去洗碗，爸爸去拖地。

不得不說，代名平常是不敢用這種口氣跟爸媽說話的，他是個謹小慎微的男孩，有著近乎女孩子的性格。可剛才，他是實在受不了了。

就在剛才，吃了晚飯的代名立刻走回自己的房間去寫作業(yè)?？蓩寢屓匀辉诶^續(xù)著飯桌上的話題，說什么任小童這次又考了全班第一，她已經(jīng)收到家校通短信知道了這個消息，又問：“你怎么不主動告訴我考試結(jié)果呢，名名？”

代名沒回答，在心里狠狠地默念任小童的名字，這個要命的對手，要把自己逼到什么份兒上算完？

爸爸又跟上了：“咱名名平時成績還是蠻穩(wěn)定的，不用擔(dān)心。照我說，一次成敗也不能說明什么。就說當(dāng)年我追你，不是也經(jīng)歷過失敗的嗎？要不是……”

代名也是在忍無可忍的情況下才這么吼了一聲，接著他就寫作業(yè)了。說起來，從來沒如此爆發(fā)過的代名心里還是有些不安的，不過后來，他漸漸地沉浸在題海中，暫時忘了這些。

但是，直到代名做完了作業(yè)，也沒聽到任何聲音。不單單是說話的聲音，就連在地板上走路或者手指頭翻動報紙的聲音也沒有，就連空調(diào)發(fā)出的輕微呼呼聲也沒有，就連墻上那只說是靜音其實根本不靜音的掛鐘也沒有了聲音。

還有，這個時間，不遠處施工沒幾天的工地還在干著活，機器的轟鳴聲怎么沒有了？那些亮如白晝的氙氣燈不還照耀著嗎？

代名感覺很奇怪，他終于忍不住回頭來看。他的房間門沒關(guān)，這是習(xí)慣，他想表明寫作業(yè)的時候不會玩的。但是，這一看就不得了啦。他看到爸媽的嘴在一張一合，可是自己怎么也聽不到他們的聲音了！

天哪！爸爸媽媽失聲了，被自己詛咒的。沒錯，代名曾經(jīng)在心里想，要是他們能光張嘴不說話就好了，省得吵吵著煩人。是啊，像代名這樣膽小的孩子，也就只敢在心里想想罷了。

“你們怎么了？”代名跑到客廳，緊張地問。

媽媽張了張嘴，爸爸的上嘴唇和下嘴唇碰撞著，但是代名什么也聽不到！

不行，不能讓他們知道被魔咒控制了，代名心里飛快地想著掩飾的辦法。不用問，最好的辦法就是全家趕快休息，睡覺的時候不用說話。

于是，代名打著手勢表示自己已經(jīng)完成了全部的作業(yè)，他就先去洗漱了。因為每天爸爸媽媽都是等他去睡了，才開始洗漱的。

“要快！一定要快！”代名對自己說。天哪，他也沒聽到自己的聲音！顧不上多想，他趕緊接水刷牙。

水龍頭的水無聲地流進漱口杯，代名的心再次沉到谷底?？纯寸R子，里面有真實的自己，卻像在演一部默片老電影。

代名非常之快地完成了所有的睡前工作，換上睡衣鉆進被窩，佯裝睡著。

哪里能睡得著呢？他需要慢慢地整理一下思路，覺得遭到詛咒的不止爸爸媽媽，還有其他能發(fā)出聲音的任何東西。

屋里的燈全熄了，代名的痛苦更加深了。想一想父母為了自己也是整天辛苦，甚至竭盡全力。而自己動不動就會有些反感，常常生出抱怨的念頭。這些真是不應(yīng)該啊，寫作文時常用的一句大俗話，此刻就縈繞在大腦中：可憐天下父母心。

現(xiàn)在，一切都晚了呀。

輾轉(zhuǎn)反側(cè)，一夜幾乎無眠。

清晨，臥室的門無聲地打開了，媽媽無聲地走進來，輕輕推了推代名。其實，代名是睜著眼睛的，只是媽媽沒注意到。坐起身的代名回頭看看枕頭，發(fā)現(xiàn)濕了一片，不用問，那是眼淚。

代名狠狠地用冷水洗過眼睛，總算恢復(fù)了很多。爸爸比劃著讓他去吃飯，媽媽把筷子遞上，并示意他坐下開吃。剛剛收斂的情緒又上來了，代名鼻子一酸，眼淚差點又掉下來。他低頭猛吃，滴落的眼淚就和著飯吃了。

不知怎么的，爸爸媽媽平時都細心，今天卻沒發(fā)現(xiàn)代名哭過的眼睛。當(dāng)然，代名也沒敢去看他們的眼睛，生怕自己露了餡兒。

代名心情無比沉重地來到學(xué)校，連好朋友董天智跟他打招呼也沒注意。董天智拍著代名的肩膀問：“想啥呢？我叫你都聽不到？不就是這次沒考過人家任小童嘛，我說，也不至于呀?！?/p>

“我——”代名剛要回答，突然又抓住董天智的手，拼命地搖著，“你再問我一遍，對，就是你剛才問的話，再問我一遍！”

董天智伸手要去摸代名的額頭，代名偏一下頭躲開了，“真的，你再問我一遍，求你了?！?/p>

“你真的沒問題吧？還是把我當(dāng)復(fù)讀機，耍我呢？”董天智想轉(zhuǎn)身擺脫，可能是從代名眼里看出了什么，又停下來，問：“到底怎么了？”

“我的爸媽失聲了，我家里的所有動靜都沒有了?！贝恢獜哪睦镎f起，顯得前言不搭后語，“他們都遭了我的詛咒，我嚇得快不行了，可我剛才能聽到你的聲音了?！?/p>

董天智咧嘴一笑：“廢話！我又沒失聲，再說你詛咒誰也不會詛咒我呀。”

是啊，如果連董天智這個好朋友也遭詛咒的話，那代名就會絕望的。

“來來來，別著急，慢慢說?！倍熘前汛揭豢么髽湎拢麄兏髯员硨χ髽?，并不看著對方，這是他們訴說小秘密的特有方式。

一開始，董天智還笑瞇瞇地聽著，忍不住插幾句來幽默一下，后來，他的神情變得嚴肅起來。代名并沒有看到他，只是從他的沉重呼吸中感覺到了。

“真難想象，不知這一夜你是怎么度過的?！?/p>

“還能怎樣？我只是嬰兒般的睡眠罷了?！贝偹阍V說完畢，自己先大大地松了口氣。

董天智轉(zhuǎn)過身，面對著代名：“你還真是心寬呢，這都能睡得著？”

“哪兒??？就是像嬰兒那樣，半夜經(jīng)常醒來，哭一會兒再睡。”

“好吧，看你還顧得上幽默，應(yīng)該問題不大了?！倍熘菗]揮手，“咱們回教室吧?！?/p>

代名抓抓腦袋：“問題還是那么大。只是，我覺得，既然友情能屏蔽詛咒，那么親情也是可以的，不是嗎？”

董天智疑惑地看著代名，搖搖頭，表示不懂。一般情況下，沒有董天智不懂的事情，代名因此都叫他“懂天知”呢。

“你看，目前只是我家里的情況有變，在學(xué)校一切正常啊?！贝f完，董天智還沒接話，鈴聲響了，把他們嚇了一跳，跳起來就往教室跑，這可是上課鈴啊。

“瞧，我還能聽到鈴聲?！贝吪苓呎f。

“不管你聽不聽得到，鈴聲就在那里，永遠會準時響起?！倍熘且策吪苓呎f。

到了下課，代名馬上來找董天智：“嗨，你說，我怎么才能把爸媽挽救回來呢？”

“我懷疑你一直沒好好上課，盡想這些了?！倍熘遣粷M地嚷嚷，可他看看代名的臉色，馬上又改口說，“當(dāng)然，你父母大人的事才是天大的事，上課沒這個重要。”

看到任小童一直往他們這邊看，代名的心里動了一下。他把董天智拉了出去，這次沒往樓下的那棵樹下跑，而是在走廊的盡頭。

“你說，如果我對誰都好，不跟任小童死命地爭第一了，也不埋怨老師布置的作業(yè)多了，更不怨恨爸媽管我太多太嚴了，一切都會好起來不？”代名說著，還緊張地四下里張望。

“我說，這實在跟失聲聯(lián)系不起來啊。”

他們你一句“我說”，我一句“你說”，直到上課也沒有任何結(jié)果。不過，代名是在心里暗下決心了，一定要試試，一定要救爸爸媽媽！

這一整天，除了上課，董天智都是在焦慮，當(dāng)然不是為了自己。代名呢，又開始了嬰兒般的狀態(tài)，想起什么就熱淚盈眶，甚至唏噓起來。

魂不守舍的代名和董天智都被老師提問到了，結(jié)果是可想而知的尷尬。連任小童都投來狐疑的目光，因為那些并不難的問題實在沒有理由回答錯。

代名的心里更亂了。本來這次沒考好就很難受，現(xiàn)在又在任小童眼里出丑。對于任小童這樣的對手，代名經(jīng)常是不屑的：小女生，偶爾取得好成績不過是運氣罷了。

課間也走神，等回過神的時候，代名發(fā)現(xiàn)自己的桌上有個小紙團，不是皺巴巴地團起來的，倒好像是精心折出的紙球。

代名左右看看，知道并不是誰誤扔的。打開來，上面寫著：“上次考試失誤，不必焦慮，認真迎接下一次就是?！睕]有署名，代名知道，是任小童的字跡。

他先在心里冷笑一聲，馬上就警覺起來，告訴自己不要這樣輕慢，應(yīng)該相信她的善意提醒，甚至還應(yīng)該對她升起感激之情。當(dāng)然，這一下子很難讓代名做到。他想，就是假裝一下也好吧。

于是，他朝任小童看去，果然，任小童在看他的反應(yīng)。代名使勁擠出一個微笑，還默默地做了個拱手的動作。

任小童開心地笑了，好像自己也曾經(jīng)遭遇這樣的低谷并且順利走出。代名的心瞬間平靜了許多，而且，他第一次發(fā)現(xiàn)任小童是個很漂亮的對手，不，是漂亮的女同學(xué)。

代名做出了最壞的打算，大不了去學(xué)手語。父母想說什么，就由兒子來幫忙傳達好了。

放學(xué)了，他和董天智一起走出去，這家伙竟然大呼小叫起來：“瞧瞧，你這幸福的人兒，快看誰來接你了！”

是爸爸媽媽！

“名名！”

“代名！”

又是叫人家的小名，代名心里馬上生出許多不滿。但是——突然，他呆住了?！鞍职?！媽媽！”他的分貝引來很多目光，連董天智也跟著沾“光”了。

“喂，用不著這么夸張吧？又不是分別很久了，天天見面嘛。”董天智揶揄道。

代名卻不理會他，撲到爸媽跟前，大聲說：“爸爸，媽媽，你們再叫我一次！”

“代名！”

“寶貝！”

代名顧不上答應(yīng)，回頭對剛跟過來的董天智耳語說：“聽到?jīng)]，我爸媽的嗓子突然好了，我感動了天地啊。”

董天智拍拍他的肩，沒有說話。

媽媽更激動，爸爸顯然也是在壓抑著情緒，他們一起說：“孩子，想吃點什么好吃的？咱們?nèi)コ??！?/p>

“我想吃媽媽做的菜。”代名說完，對自己的撒嬌感覺很羞恥，再回頭，董天智已經(jīng)知趣地先走了。

媽媽在廚房里叮叮當(dāng)當(dāng)?shù)匮葑嘀佂肫芭杞豁懬?，爸爸哼著歌看報紙，翹著的二郎腿還不停地打著節(jié)拍，代名給自己倒了杯水，拖拖拉拉地走回房間準備寫作業(yè)，窗外工地上的機器在不知疲憊地忙碌，就像墻上的掛鐘沒完沒了地走著，走著……

代名沒提從昨晚到今天放學(xué)的事。

飯桌上，媽媽夾了菜給代名，笑瞇瞇地說：“名名，以后我再也不亂叨嘮了?！?/p>

爸爸也溫和地說：“孩子，我也不再幫腔了，你喜歡安靜，咱們就盡量保持安靜?！?/p>

“啊，不不不，我喜歡和爸媽聊天，我喜歡你們的聲音。”代名急于表達自己，甚至哽咽。

爸媽互看一眼，竟也紅了眼圈。

代名發(fā)現(xiàn)自己的聽覺變得敏銳了，這不，他邊寫作業(yè)，邊聽到了爸媽在客廳的竊竊私語。

“謝天謝地，咱們本來還打算帶他去醫(yī)院檢查呢?！?/p>

“哎喲，昨天我一夜上火啊，你看看，這嘴角的燎泡?！?/p>

“早上我都不敢看他，就怕他看出我哭紅的眼睛?！?/p>

“可不是，我想自己做了什么錯事，讓孩子跟著受懲罰，竟然失去了聽力。”

“噓，現(xiàn)在沒事了?！?/p>

天！這到底是怎么回事，誰也說不清。

別說是代名了，就連上知天文下知地理的董天智也無法解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