克萊門特·瓦拉：一場數(shù)字時代的考古

劉張鉑瀧

第一次看到克萊門特·瓦拉（ClementValla）的作品是在學校組織的講座上。當時對他說的一句話留下了很深的印象，他說“我關注的是那些本不是為了讓人觀看的圖像”。在我們通常的理解中，圖像都是為了讓人觀看才被創(chuàng)造出來的，但瓦拉的這句話表明，如今有許多圖像已不再是為了人的觀看而產生的了，因此，他要去探索這些不是為了人觀看而存在的圖像的意義到底何在，以及它們對我們的觀看行為產生了怎樣的影響。瓦拉的作品雖然都和攝影有著很緊密的關聯(lián)，但卻很難將它們歸入攝影作品的范疇之內，這和他的求學經歷也有著密不可分的關系，本科畢業(yè)于哥倫比亞大學的建筑系，之后又在羅德島設計學院攻讀數(shù)字媒體的純藝術碩士，他的興趣點始終圍繞著攝影——或者更確切地說，圖像——的功能性展開，而不是單純地拍攝照片。瓦拉的作品還有很強的連續(xù)性，這種連續(xù)性使得作品能夠不斷生長，每個作品都不是處于完成狀態(tài)的，一個作品會激發(fā)下一個作品的創(chuàng)作，或者直接成為下一個作品中的一部分。

比如在“再造普遍表面特征”（TheUniversal Texture Recreated）中的圖像就是來自“來自谷歌地球的明信片”（PostcardsFrom Google Earth）的。后者是瓦拉始自2010年的一個項目，在這個項目中，他收集在“谷歌地球”中出現(xiàn)的和道路有關的各種奇怪“現(xiàn)象”，墜入到山谷中的公路，鋸齒狀的高架橋，彎曲折疊的立交橋，等等。最初瓦拉以為這些奇怪的“現(xiàn)象”是軟件程序的錯誤導致的，可后來他發(fā)現(xiàn)并不是如此，這些圖像是軟件正常運行產生的?！肮雀璧厍颉笔褂靡粋€名為“普遍表面特征”的系統(tǒng)來繪制地圖，這個系統(tǒng)的工作方式簡而言之就是將3D的地形數(shù)據(jù)和2D的航拍照片數(shù)據(jù)拼合在一起。因此當?shù)匦纬霈F(xiàn)高低變化的時候，2D的圖片就沿著地形起伏被安放上去，因此也就出現(xiàn)了各種“奇怪”的道路。如瓦拉自己所說，這是一種全新的再現(xiàn)方式，再現(xiàn)過程不是通過具有指示性（indexical）的照片完成，而是自動操作的程序以及不斷從各種源頭獲取的數(shù)據(jù)，它們的目標是創(chuàng)造一個無縫的假象（seamless illusion）。

在“再造普遍表面特征”中，瓦拉把其中一張“谷歌地球”的明信片打印出來放置在一張桌子上，讓圖像在桌子間的縫隙中彎曲，再利用一個攝像頭對準圖像上載到網絡，使得攝像頭中的圖像與從“谷歌地球”中截取出的圖像完全一致。當圖像被航拍相機拍下時從3D轉換成了2D，“谷歌地球”用軟件重新模擬3D效果，瓦拉的把截圖變成擺放在桌子上的裝置從2D轉換成3D，最終攝像頭再次將3D轉換成了2D。在這一系列過程中圖像不斷地在2D和3D之間搖擺。不過，瓦拉所截取的這些明信片圖像并不是永久性的。隨著谷歌在制圖軟件技術上的提升，3D模擬效果也越來越逼真，當他過一段時間再去尋找之前發(fā)現(xiàn)的那些彎曲的道路時，他發(fā)現(xiàn)它們正在逐漸消失。于是，他所收集的“奇怪”的圖像成為了軟件自己的歷史，這些圖像的羅列也就成為了一個考古現(xiàn)場。只不過這個現(xiàn)場中的物品是沒有實體的，組成它們的全部是數(shù)據(jù)。

這種數(shù)字考古的方法在瓦拉的另一個系列作品“表面勘查”（Surface Survey）中展現(xiàn)得更為淋漓盡致。3D建模軟件可以通過使用拍攝同一事物的多張照片來制作物品模型，軟件自動從每張照片中截取出其中一部分，然后將所有圖像碎片拼合在一起形成3D模型?！氨砻娲闷贰庇蓛蓚€部分組成，在第一部分中，瓦拉將建模軟件自動截取出的圖像碎片放置到同一張圖片中打印出來，在第二個部分中，他則是以3D打印的技術把圖像碎片都制作出來擺放在桌上，模擬了一個傳統(tǒng)的考古現(xiàn)場。組成3D模型的圖像碎片本身只存在于程序的后臺中，不是為了讓使用者觀看的，瓦拉將這些只為了讓機器觀看的圖片提取出來，重新呈現(xiàn)在觀眾的面前。雖然這看起來像是一個考古現(xiàn)場，但是用3D打印制作出來的碎片是無法真正拼合在一起的，它們的存在形式只能是碎片。無論是截取照片制作模型的軟件還是將照片輸入3D打印機打印的軟件，它們的觀看方式與人的觀看方式都是不同的。更確切的說，這些軟件并不是真正的在“觀看”，它們僅僅是一種算法和程序，不存在光學意義上的“觀看”，因此，它們對于圖像的理解與人對于圖像的理解是完全不同的。但它們卻又承載了產生我們如今所觀看的圖像的許多職能，甚至改變了我們觀看世界的方式。

就以瓦拉所研究的這兩種類型的軟件（谷歌地球和3D建模）為例，人們越來越多地借助前者了解地形地貌，使用后者構筑物品外觀。實際上這兩者的運作模式的根本都不是基于人眼的視覺，而是依賴程序的運算。由此一來觀者所看到甚至都已經不是照片的再現(xiàn)，而是數(shù)據(jù)的堆砌，是一種機械視覺，一個日趨完美的幻象。在“谷歌地球”中，地球上的所有地方都是無云的晴天，直射陽光，陰影很少，程序將整個地球繪制成了一個完整的圖像，而不是我們通常以機械方式從某個特定的時間和空間節(jié)點截取出來的圖像。瓦拉將這種無縫式的圖像體驗比喻為商場中的扶手滾梯，與電梯不同的是，滾梯不必將人與空間分隔開來，它讓人在層與層之間的轉換是流暢而連續(xù)的，“谷歌地球”所創(chuàng)造出的圖像體驗正是如此。只不過在創(chuàng)造這種流暢體驗的過程中總會產生一些反常節(jié)點，借以這些反常節(jié)點我們能夠窺見程序為人類制造的再現(xiàn)方式是如何誕生的。

在“偶像破壞/重建”（Iconoclashes）中，瓦拉進一步探索了這種程序視覺。這個標題中的“Iconoclashes”與另一個常用的詞“Iconoclasm”（偶像破壞）有一字之差，它是由法國哲學家、人類學家布魯諾·拉圖爾（Bruno Latour）創(chuàng)造出來的。他解釋說，“Iconoclasm”是指在行動過程中明確知道其破壞行為，而“Iconoclash”則是只在行動中并不清楚自己是在破壞還是建設，是一種模糊不清的狀態(tài)。瓦拉與另一位藝術家埃里克‘伯格林（Erik Berglin）合作，從大都會博物館網站上搜集帶有“神”（God）或者“宗教”（Religion）標簽的藏品照片，再將這些照片隨機組合放到Photoshop的圖像合成功能中，由此制造出一系列在外觀上天衣無縫，但看起來造型卻十分怪異的圖像。程序在執(zhí)行操作時并不會偵測原始圖片是否吻合，只會以算法做到最完美的結合，當然，之所以能夠無縫地將這些圖像隨機拼合到一起還依賴于大都會博物館藏品照片的一致性。在基督教中有一種圖像被稱為“acheiropoieta”，其字面意思就是指不借由人手而由神跡制造出的圖像。瓦拉將制造圖像的任務交給程序，暗示程序即為現(xiàn)今的神跡，因為程序正在制造出一系列完美的出自上帝視角的圖像。在制造過程中，一方面瓦拉破壞了原始的“神”與“宗教”的圖像，另一方面他又重塑了數(shù)字時代的新神。這正是拉圖爾所描述的破壞與重建的并存狀態(tài)。

如果要以一種類型來為瓦拉的作品進行歸類的話，我傾向于考古學。在“來自谷歌的明信片”和“表面勘查”中，他是直接為觀者清理出這個數(shù)字時代的考古斷層，讓觀者看到埋在層層數(shù)據(jù)之下的原始碎片。在“偶像破壞/重建”，“重建普遍表面特征”以及最新的作品“表面替代品”（Surface Proxy）中，他則是直接運用包括電腦編程、掃描、打印等手段，貫穿攝影、雕塑、錄像等各種媒介來創(chuàng)造新的物品。這些物品在它們誕生的時刻就已經成為了檔案，或者說，瓦拉以挖掘考古現(xiàn)場的方式創(chuàng)造出了這些作品。從被動的尋找到主動的生產，瓦拉在創(chuàng)作的過程中逐漸以更為明晰也更為激進的態(tài)度來展現(xiàn)這場數(shù)字時代的考古運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