史靜
如觀察者所言的,“80后”批評家“金理、楊慶祥、黃平、劉濤、何同彬、傅逸塵、徐剛、李德南等等,正以自己的批評實踐,改寫著當下文學批評的版圖”。①這些“80后”批評家多從著名高等學府博士研究生畢業(yè),師從于名師,有著驚人的寫作能力和敏銳的觀察力,持續(xù)激活著當下的文學批評。文學批評并非是“格式化”的,而是在繼承與斷裂中不斷自我更新,這些批評家既繼承了自家導師的批評思想與方法,同時又雜取他家,形成自我獨特的語言魅力與思維方法。
2007年徐剛進入北京大學,在張頤武老師門下攻讀博士研究生。張頤武以“后現(xiàn)代”為方法對中國當下文化的即時關(guān)注,無疑影響了徐剛批評的當下性,這使他的批評顯得靈活、切入現(xiàn)實;同時,北京大學中文系其他老師如洪子誠對十七年文學史的重寫、賀桂梅對八十年代文學的研究方法、陳曉明的“文本細讀”研究、李楊對于十七年文學的批評等,也刷新了他的文學批評方法與視野,重構(gòu)著他的知識譜系和批評策略。
正如徐剛自己在《后革命時代的焦慮》一書的后記中所言,他一直在嘗試著批評與研究的“兩條腿走路”,在“學術(shù)的嚴謹和呆板,以及批評的靈動與輕率”這一“學者和批評家所處的兩難境地”②中達到一種平衡。讀博士的四年,徐剛一方面從城市的角度切入“十七年文學”,做他的博士論文;另一方面又將犀利的解剖刀指向當下鮮活的小說、電影與文化現(xiàn)象。前者的成果就是專著《想像城市的方法:大陸“十七年文學”的城市表述》,后者的成果則是論文集《后革命時代的焦慮》,一者可見他的勤奮,二者可見他對于自己“兩條腿走路”批評策略的平衡踐行。
一、重讀的學術(shù)視野
對于十七年文學的重讀或者說“再解讀”的可能性,來自于文學場域中知識譜系的刷新,這種知識刷新仿佛天然地具有一種合法性,因為文學批評總是已經(jīng)(always ready)在一種知識譜系中對另一種知識譜系進行突圍。徐剛在上博士期間,將自己的學術(shù)目光投向十七年文學,以文學中的城市表述為切入角度,研究十七年文學想象城市的方法,試圖通過對“十七年文學中的城市表述,為分析1980年代中國社會轉(zhuǎn)型提供了解釋的依據(jù)”。③十七年文學常被人從“文學性”的角度加以詬病,它算是好的文學作品嗎,何以值得分析?這一時期有真正的城市文學嗎?但是城市作為社會主義文學的“他者”,在十七年文學中不容爭辯地大量存在,當然十七年文學本身就是一個時代的事實。十七年文學中的城市在意識形態(tài)及道德倫理上經(jīng)歷了從消費的城市到生產(chǎn)的城市,從個人的城市到集體的城市,從市民的城市到人民的城市這樣的變遷。徐剛考察了十七年文學是如何表述“進城”,以及通過這種表述所揭示的城鄉(xiāng)二元的關(guān)系;考察了城市改造的文學表述,無論是對龍須溝的改造、還是對妓女以及工人新村的改造,都闡釋出其背后的現(xiàn)代意義;考察了消費城市的空間如何變革及其背后蘊藏的革命倫理和日常生活倫理的沖突、公共空間和私人空間的齟齬;考察了生產(chǎn)的城市的文學建構(gòu)過程。這是在一種“后冷戰(zhàn)”的思維下對“冷戰(zhàn)格局”下文學的一種解讀。城市作為一個被數(shù)次“誤讀”的“他者”,在十七年文學中并不是一個空白,而是一個不斷釋放又不斷吸納的“黑洞”,通過城市這個視角,可以窺探“‘革命之后社會主義意識形態(tài)的矛盾性和內(nèi)在焦慮”④,而這種焦慮一直影響到1980年及其之后的文學?!俺鞘小倍执蛲俗晕逅囊詠碇袊膶W的任督二脈,五四文學中的城市、十七年文學中的城市以及1980年后文學中的城市的不斷被書寫,折射出的是時代的精神現(xiàn)象學。
二、插入文本的利劍
徐剛的文學批評是插入當下文本的一把利劍。他喜歡針對一部文學作品進行文本細讀,從不去圈囿自己批評的作家群體,而是盡可能地關(guān)注更多的作家,注重批評文本的多樣性,這些作家群體“跨代性”明顯,如張潔、劉震云、邱華棟、余華、莫言、李洱、馬原、格非、徐小斌、陳應(yīng)松、馬金蓮、蔡東、宋小詞、六六、呂魁、陳崇正、南飛雁、阿乙、孫頻、胡增官等。他選擇的文本既有寫城市的,也有寫鄉(xiāng)村的;既有精英的,也有大眾的;既有歷史的,也有現(xiàn)實的;既有科幻的,也有唯美的。但是他對先鋒作家群體的關(guān)注,對鄉(xiāng)村文學的關(guān)注,以及對于城市的“精神現(xiàn)象學”和對中產(chǎn)階級與時代的精神狀況的分析,都折射出他希望透過自己的文學批評寫作探求的一種思想:時代的“意識形態(tài)”和“精神狀況”到底如何。文學作品是他思考當下現(xiàn)實的一塊“飛地”,從而思考文學作品背后時代的“政治無意識”。中國社會已經(jīng)漸進式的從“大時代”進入了“小時代”,整個當代文學都是“想象中國”的一種方法,尋找的是中國在世界中的位置,這是一種“闡釋中國的焦慮”“不但沒有緩解,反而似乎愈演愈烈”。⑤正是在這樣一種大的語境中,文學作品也空前釋放出更大的張力,徐剛總是能夠敏銳地探尋到某一部重要作品冰山下更多的內(nèi)容,他解讀馬原的《牛鬼蛇神》,能夠觀察到先鋒記憶的潰散,“先鋒的名號注定會因其內(nèi)涵的蛻變而煙消云散”⑥,是否意味著“先鋒文學”的再度終結(jié)。他解讀格非的《隱身衣》,能夠觀察到時代精神分裂的狀況,從而“思索這個時代知識的高貴與純潔,世界秩序的混亂與人心潰散的命運”⑦。先鋒文學作為一個重要的文學現(xiàn)象,其所攜帶的符碼和意識形態(tài),不僅是對文學傳統(tǒng)的解構(gòu),更是建構(gòu)。文學評論者對于先鋒文學的評論同樣不僅是對文學批評傳統(tǒng)的解構(gòu),更是一種知識的建構(gòu)。
同時,徐剛又總是在一種整體的、宏觀的文學史視野中對文學現(xiàn)象進行關(guān)照。從學科史意義上重新考察當代文學的合法性及其概念,如《重述五四與“當代文學”的合法性論證考察》《重審“當代文學”的概念及文學史分期問題》這兩篇文章。一直以來,在中國現(xiàn)當代文學研究領(lǐng)域,是中國現(xiàn)代文學這個學科引領(lǐng)“文革”后思想文化“撥亂反正”的大潮,同時也是現(xiàn)代文學的研究帶著當代文學創(chuàng)傷性的反思向前跑。隨著全球化語境的到來加上知識界的左右分化,使得現(xiàn)代文學與當代文學在回歸“五四”文學理想、人道主義和自由精神的共同道路上的親密感逐漸喪失。最明顯的是,很多人開始重新探討當代文學的“獨特”意義,“‘重寫文學史的興起和‘當代文學的崩潰并不單純是文學領(lǐng)域里的一場風暴,是一種歷史的興起和另一種歷史的沒落”。⑧在徐剛看來,當代文學的合法性,是尋求廣泛社會認同的過程,存在自我表述和建構(gòu)的問題,需要從當代文學歷史傳統(tǒng)的建構(gòu)中發(fā)覺其合法性論證的線索,五四和當代文學并不是斷裂的,而是被建構(gòu)的“當代文學”的傳統(tǒng)。當然,在重建過程中,存在選擇性記憶,一方面是消解了五四人本主義和個性主義的傳統(tǒng),一方面重建的是五四的“革命”傳統(tǒng),其目的是獲取文化領(lǐng)導權(quán)的重建。當代文學在五四的“影響的焦慮”下,有意識地對五四進行“誤讀”,從而確立起當代文學的合法性。當代文學的合法性和文學史分期問題,是大學體制中學習中國當代文學專業(yè)人士的一種焦慮,正如徐剛所言:“從歷史容量來看,盡管‘當代文學擁有著兩倍于‘現(xiàn)代文學的歷史長度,但相對于‘現(xiàn)代文學穩(wěn)定的學科形態(tài)和知識設(shè)置,‘當代文學的歷史及相關(guān)問題卻不斷遭受質(zhì)疑,乃至其學科合法性都是一個始終懸而未決的問題?!雹嵩趯W科劃分日益細化的當下,被認為是“常識”的概念和分期問題在??隆爸R譜系學”的意義上被重新闡釋,這些被認為是“常識”的概念是如何產(chǎn)生的,其背后的意識形態(tài)與文化權(quán)力關(guān)系何在,才是被研究的對象。當代文學是一個在不斷發(fā)生著的文學,也隨著社會轉(zhuǎn)型在文學表述各方面發(fā)生著新的嬗變,對于當代文學概念及其分期的分析,對于更好地分析當下的文學作品和文學現(xiàn)象無疑是一種有益的嘗試。
除此之外,徐剛還寫了《當前長篇小說的“去歷史化”傾向》《文學性不是虛無歷史的借口》《新世紀十年城市文學一瞥》《新世紀中國科幻文學的流變》等文章,從這些文章可以看出他對當代文學的多重思考。對1980年代的回望幾乎是每個“80后”文學批評家都在嘗試的,無論是對1980年代文學經(jīng)典的重讀,還是對于像“文學性”這樣文學現(xiàn)象的研究,都體現(xiàn)了一種學術(shù)史的學術(shù)方法和眼光。而對當代文學最新現(xiàn)象的宏觀觀照,則需要更多的文本閱讀和敏銳的學術(shù)眼光。
在研究十七年文學中的“城市”時,徐剛就注重從文學文本和電影文本一起入手進行互文性研究。電影評論寫作之于徐剛是更為自由,更為激情迸發(fā)的一種寫作方式。電影切進當下生活,有對生活的“碎碎念”,有對經(jīng)典文學文本的改編,有好萊塢式的巨制,這些電影文本和文學文本一樣,共同敘述著和建構(gòu)著對于“中國的想象”。
三、焦慮的文學與焦慮的批評
整個20世紀文學是“焦慮”的文學,同時整個20世紀的文學批評又何嘗不是“焦慮”的批評,在現(xiàn)代、后現(xiàn)代這樣的“野獸”追趕之下,每個人都有“影響的焦慮”。革命時代有革命的焦慮,后革命時代有后革命的焦慮,小時代有小時代的焦慮,正如徐剛所言:“唯有‘焦慮或許才是概括社會主義文學及其文化政治的核心命題?!雹?“在這樣一個被認為是‘后現(xiàn)代‘后革命‘后社會主義的年代里,‘歷史化的極限早已被清晰地標出。這是一個偉大變革的時代,也是中國人從理想走向平庸的時代?!眥11}在這種“焦慮”下,徐剛希望通過自己的文學批評進而做到一種“有學術(shù)的思想”,“展現(xiàn)具有‘現(xiàn)實意義的問題視域”。{12}足可見他的學術(shù)抱負,他的文學批評不是小打小鬧,而是在眾多的文學批評中緊緊追問其時代的、現(xiàn)實的、精神的問題視域,從而建構(gòu)起他的自成一體的文學批評脈絡(luò)和體系。對當代文學的整體研究、對作家作品的細讀闡釋,都在某種程度上是他對自己的不斷歷練,就像一個磨刀石,會把他文學評論的這把刀磨得更游刃有余。我最喜歡的是徐剛文學評論的語言,自由睿智,接地氣,不乏靈動,不乏俏皮和幽默,不學究,不掉書袋,同時卻又“高大上”,文章的筋骨滲透的是深厚的理論功底,貫穿著他對時代、階級、政治、文學史以及中國的思考。“影響的焦慮”下的文學批評是一種在路上的狀態(tài),是對當下鮮活的文學作品、文化現(xiàn)象所做出的思考,如果能夠迅速對一部文學作品或一種文化現(xiàn)象做出快而好的評論,那么一定是建立在學者深厚的理論素養(yǎng)、豐富的文學閱讀經(jīng)驗以及文學史視野之上的,可喜的是,徐剛就是這樣一位文學評論者。
注釋:
①周明全:《80后批評家的歷史際遇與機遇》,《南方文壇》2013年第6期。
②{5}{6}{7}{9}{10}{11}{12}徐剛:《后革命時代的焦慮》,云南人民出版社2013年版,第234頁、第6頁、第165頁、第171頁、第17頁、第235頁、第233頁、第235頁。
③{4}徐剛:《想象城市的方法:大陸“十七年文學”的城市表述》,新銳文創(chuàng)出版社2013年版,第9頁。
⑧曠新年:《尋找“當代文學”》,《寫在當代文學邊上》,上海教育出版社2005年版,第17頁。
(作者單位:天津大學馮驥才文學藝術(shù)研究院)
本欄目責任編輯 馬新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