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十多年前的事吧。
因為快過年了,我回老家看母親。
母親話不多,父親去世以后,母親就更少說話了,除了事務性的應答之外,母子之間沒有交流的話題。我問一句,她答一句,不問就不開口。倒是和小叔之間有話說。
好像是捂雪天,天黑得比平日似乎要早一些,瘋狂吼叫了幾天的老北風也停息了,感覺不太冷,我早早地吃過晚飯,端著茶杯,踱步來到小叔家。鐵銹色、雙扇對開的防盜門,非??鋸垼瑤缀跽剂税朊鎵?,還有些拒人千里的意思,與周圍的環(huán)境很不協(xié)調(diào)。除非是單位或廠礦企業(yè),住家戶即使房子蓋得再排場,也都使用木質(zhì)的門窗,涂抹上桐油,連油漆都不用,保持原木的本色。難道小叔也虛榮,用這種搖旗吶喊的方式在唱空城計?在摁門鈴還是直接敲門的問題上,我居然產(chǎn)生了選擇的猶豫,覺得摁門鈴有些外道。最后還是敲敲門,是小嬸開的門,小叔已經(jīng)睡下了。
小叔,睡得這么早?
小叔披上棉襖,有起床的意思,但動作并不利索,看得出他是不想起來,我順著他的意思讓他別起來,他也就靠在床頭,用手拍拍床沿,接過我剛才的話說,天冷唄,這個死天。你坐。
我找來一只小方凳坐下。小嬸拿過來一只熱水瓶,朝我笑了笑,但我覺得笑得有點兒勉強,只是嘴角咧咧,是硬擠上去的。她要給我的茶杯續(xù)水,我匆忙站起來,接過熱水瓶,問小叔的茶杯呢?
喝茶既是小叔多年的習慣,也是一種象征。但今晚小叔偏說喝茶晚上睡不著,有些慪氣。小嬸邊找茶杯邊說,大侄子回來了,你倆人說說話唄。我一聽這話,明白不是兩口子生悶氣,感覺就放松了很多,說話也隨便了,故意朝小叔的臉上多看了一會兒,一驚二乍地說,小叔還是老習慣,喜歡喝濃茶。
厚玻璃,硬塑料蓋,一看就是那種罐頭瓶子,恐怕是他那個代銷店的副產(chǎn)品,算是自產(chǎn)自銷吧。那時候流行這個,商家聰明,吃完了罐頭,可以當茶杯用,因造型很對胃口,我也買過好幾個,但就怕開水,一不小心,要么是中間炸了,要么是瓶底裂了。那時候就是這樣,一切都很花哨,但一切似乎都很沒有把握。小叔的茶杯又粗又高,小嬸的手大,仿佛不是抓茶葉,而是從籮筐里抓菜下鍋,一把放進去,茶葉差不多堆到茶杯口了,幾根茶梗甚至露出來。泡出的茶水還不苦死人。但他們倆都習以為常,我知道,小叔的口味越來越重了,也許他是要用這濃烈的茶水的苦味來沖淡心中的苦悶。這一陣子,他老說糟心,煩透了,我也替他著急,自己的事、孩子的事、房子的事,哪一件都是懸在半空里,搖搖晃晃的沒有著落,但我又沒能力替他分憂,打算過幾天就回單位,今晚既是告?zhèn)€別,也是說些閑話,替他分分心。
我倒上三分之一的開水,搖晃一下杯子,讓杯子均勻受熱,再倒?jié)M水。滾開的水倒進去,是一種樂呵呵的顫抖的悶響,一股熱氣在茶葉的翻滾中裊裊上升,濃烈的香味四散開來。我趁機掏出一包未拆封的香煙,“紅旗牌”,徐州產(chǎn)的,綠色的包裝紙,很新奇,很搶眼。說實話,那時候,我很虛榮,總覺得徐州應該是個大地方,總想通過標新立異來稀釋自己的無能,反倒盡顯得花里胡哨,大事上一件指望不上。比如,上午我曾到小叔家來過一次,當時,小叔正在他開的代銷店里坐著發(fā)呆,見到我,順手從簡易貨架上拿出一包“渡江”煙。這是一種低檔煙,但在鄉(xiāng)下也算過得去。我一抽就斷定是假煙,味道不正,甚至帶著一股子邪勁兒,煙灰像柴草灰一樣的焦黑。這煙不能吸!我看看四周無人,忍不住對小叔說,這煙可能是假的。你怎么進了假煙?
假的?小叔狠勁吸了一大口,像是在品判,但還是不置可否地說,不會吧,是從煙草公司進的。忽然,小叔眼睛一瞪,聲音像是在吵架,老子一個下崗工人,老子有什么可怕的!
我一愣,幾乎不知所措。
來的時候,母親就提醒過我,說你小叔現(xiàn)在脾氣變得不知有多壞,大家都躲著他,大小干部都怕他。按人頭劃分宅基地,他硬是多占了一半,一樓就蓋了六間。一說就說他是下崗工人,都有點兒蠻不講理了。開個代銷店,什么手續(xù)都沒有,還是以下崗工人做擋箭牌,跟公家吵了多少次架,又蠻橫又耍無賴。我說,也難怪,他是在賭氣。母親說,賭什么氣?兩口子還偷著信佛呢,哪有信佛的人還這樣蠻不講理的?
正在一旁縫縫洗洗的小嬸抬起頭來,壓低聲音咬牙切齒地說,真是鐘馗開店,鬼屌不上門。這是大侄子,要是外人,誰理你這一套?人家開店講究的是和氣生財,他開店好像是專門得罪人的;人家開店賺錢,他開店還不夠自己吃喝的,又是煙又是酒。世上少有,天下難擒……
我想壞了,這下戳了馬蜂窩,小嬸攢了一肚子的憤懣找不到發(fā)泄口,這下逮著了,不定還會說出什么難聽的,要是兩口子打起來,我倒成了罪魁禍首了。等事情平息下來,兩口子講和了,小叔還不知怎樣褒貶我,比如,成事不足敗事有余,煮飯不加水——干燒,等等,對于習慣遷怒的小叔,這些話完全會說出來,而且張口就來。
我連忙擠出笑臉,裝作毫不介意的樣子,半是玩笑半是認真地說,國家有政策,對下崗工人照顧,鼓勵下崗工人再就業(yè)。小叔能夠開店經(jīng)商,就很了不起了。你看,連名字都有了,“下崗工人代銷店”。既然是經(jīng)商,還不得先交點兒學費?
哎呀,快別說什么名字了,又敗興又難聽!才開張就下崗了。他這叫經(jīng)商?人家都笑掉大牙。
這個名字確實不雅,我曾想讓小叔換個名字,但又怕他怪我多事,這么個稀稀拉拉的雞毛小店,也不是我掉書袋子的地方。再說,之所以取了這么個寒磣而直白的名字,很可能是小叔在跟誰賭氣而有意為之,或者是個擋箭牌。因此,我換了一副嚴肅的面孔對小嬸說,小叔一向抽煙喝茶,你能舍得叫他一下子都斷了?要是沒這個店,不還得花錢?
小嬸剛要張嘴,小叔一個兇惡的眼神遞過來,只得嘆了一口氣,低頭不語,繼續(xù)干自己手中的活計。
場面很尷尬,正好母親喊我吃飯,等于給了我一個臺階。
二
上午那點兒不愉快,我想趁走之前盡量消弭一點兒。
小叔要起來,我說天冷,也沒啥事,坐一會兒就走。小叔坐到床沿上,抓過被子的一角蓋在腿上,又將后面的被子攥成一堆掖到身后,長長的嘆了一口氣。這一聲長太息,完全是從胸腔里出來的,五臟六腑在顫抖,身子在顫抖,連架子床似乎也跟著搖晃。我心里一悸,這已經(jīng)完全不是過去的小叔了,不是白天的小叔了,徹頭徹尾地換了一個人。以前的小叔,從來都是打掉牙往肚子里咽,黃連、苦瓜里也要擠榨出糖稀來,總是大言不慚,嘴上的硬氣響當當?shù)?,比阿Q的精神勝利法要理直氣壯得多。
在臥室里的小嬸匆忙出來,步履匆匆,裹起一陣風,又從廚房出來,手里搬著煤球爐,放在床邊,將下面的通氣口拽開一指寬的縫隙,上層蜂窩煤的圓孔里飛出幾?;鹦?,幾朵火苗探出頭來,柔弱地閃動一下,又縮了回去。小嬸的表情木木的,掩飾著無限的心思,嘴角咧咧,終于還是沒說什么。小叔眼光平靜了一些,語氣也平和了不少,一個柔和的眼神過去,小嬸返身拎出茶壺,放在爐子上。
我趁熱打鐵地說,還是燒煤球好哇,不耽誤做飯,開水隨時有,冬天,煤球爐搬到哪兒哪兒暖和。還討好地乘機遞上一棵煙,給他點上。
我們家曾經(jīng)是村莊最早使用煤球的,可以說是一場廚房革命。但現(xiàn)在,灌裝液化氣都已經(jīng)普及了,小叔家卻在原地踏步,甚至被現(xiàn)代文明拋棄了。我想,這逝去的輝煌能否驅(qū)走小叔心頭的寒氣?
小叔深深地狠吸了一大口,煙頭上猛一亮,包裹著暗紅色火焰的灰燼蛇蛻一樣地躥出一大截。兩股煙柱噴出的同時,也擠出了小叔的滿腔怨憤:這個小狗日的!
怎么又罵!罵誰呢?我一時沒有反應過來,賠著小心,大氣都不敢出一聲,低著頭想。哦,他罵的應該是大孩子——王小海。他們父子關系很一直很緊張,小海現(xiàn)在深圳打工,還沒回來??隙ㄊ沁@樣。就勸他說,你是說小海吧?他又不在家,快過年了,你罵他干啥?
小叔一怔,但很快又恢復了氣呼呼的神態(tài),罵得更狠,聲音更大,過年?他死在外面才好呢!仿佛小海就在身邊,仿佛這樣就能越過千山萬水擰著小海的耳朵讓他聽見,又似乎是有意識要讓小嬸聽見。我剛要勸阻他,果然小嬸在臥室里嚷嚷開了,孩子還在外面,現(xiàn)在沒招你沒擾你,你罵給誰聽?小?,F(xiàn)在是吃了喝了,冷了暖了,你知道嗎?大侄子都知道,大過年的,你忍心咒他死?我看我們娘兒幾個都死了,就留你一個老孤鬼活在世上。
小叔呼地站起來,雙腳還沒有沾地,茶杯就已經(jīng)抓在手上,要不是我搶得快,說不定已經(jīng)砸掉了。他憤怒的眼神掃過熱水瓶、煤球爐、板凳等視線所及的東西,每一件東西都可能被他當做出氣筒,充滿了被砸爛的危險。我先是擋在他的面前,同時抓住他的手,接著把他摁在床上坐下,他掙扎著亂撲騰,眼看我制止不了他了,臥室里傳來小嬸嚶嚶的啼哭聲,他身子似乎顫抖了一下,又是一聲沉重的嘆息。
我雖然知道這一切跟我沒什么關系,但還是很尷尬,站也不是坐也不是,想一想,跟我還是有一點兒關系。我要是不來,小叔心頭的那股子悶火經(jīng)過一夜的煎熬、消解,能量都轉(zhuǎn)化成在床上翻來覆去的“貼燒餅”,我一來點上了導火索,瞬間爆發(fā)了。如此說來,我還是有責任的。重新坐下來,遞上煙,給他的茶杯續(xù)上水,盡力將氣氛搞得和暖一些。小叔的脾氣上來得快,去得也快,不像他的其他兄弟姊妹,鉆進牛角尖,三天兩夜出不來。那時我對人性親情的體驗還只是個一知半解的半吊子,但對水往下流的道理還是懂得一些的,明天就是小年,殺年豬、辦年貨、娶媳婦,幾十戶人家的小山村熱鬧得像個喧囂的集市。這樁樁件件,似乎都是朝著小叔的軟肋打出的拳頭,在外打工的差不多都回來了,與小海一個廠子的鄰居的孩子回來說,小海不想回來,連過年都不想回來。
這父子倆,遠隔千山萬水還能斗氣,把一腔怒火燒在一起。不過,也未必,孩子大了,就像離巢的鳥兒,外面的世界更精彩,倒是小叔,剃頭挑子一頭熱,糾結(jié)得很,既渴盼著孩子回來,又有些懼怕他回來。畢竟孩子的事,一切還都懸在半空里。他幾乎整天都縮在家里,在代銷店里發(fā)呆,不敢出門,尤其怕看到別人家娶親的場面。到了晚上,就只有遷怒,生悶氣。
小嬸還在房里啜泣。小叔剛剛平靜一些的情緒又有躁動的跡象。我趕緊敲門進去。小嬸正在用碎布頭、舊報紙等亂七八糟的小東西往墻角、窗框的縫隙里填塞,以防即將到來的風雪灌進來。見我進來,小嬸下意識地背過身去,我知道她是在偷偷地擦眼淚。一床被子蓋不出兩家人,小嬸也像小叔一樣,也有一股子不甘人后,爭強好勝的勁頭,但就像彈簧超過了壓力系數(shù),也到了崩潰的邊緣,有些丟三落四的,還想用這種掩飾的動作來維持最后的尊嚴。我反倒不好開口了,不由自主地也尋找一些亂七八糟的東西跟在后面“堵漏”,反正臥室里亂七八糟的東西俯拾皆是。一般來說,這樣的行動會傷女主人的自尊心,但小嬸似乎并沒有什么難堪,而是糾正我敷衍塞責的動作,看來,“堵漏”已經(jīng)常態(tài)化了,小嬸的動作很熟練。磚縫里的砂漿極不均勻,有的鼓出一堆,雖然凝固了,仍然保持著砂漿溢出時的原始狀態(tài);有的吝嗇得不見蹤影,看得出偷工減料時的毫無顧忌;磚塊與水泥立柱之間的交接處,要么是咬合錯位,要么是根本不搭界;樓板與磚墻之間的縫隙能伸進拳頭;尤其是窗戶,簡直就不能叫窗戶,磚頭齜牙咧嘴的,不像是等著安窗戶,反倒像剛撤除了窗框。這樣的建筑質(zhì)量,已經(jīng)不是“堵漏”的問題了,我顧不上忌諱,很嚴肅地說,小嬸,這可是住人的樓房,質(zhì)量第一呀!怎么能……誰知小嬸卻并不太在意,輕描淡寫地回應一句,誰說不是?哎,人家有多少粉面做多大粑粑,來多少客人辦多大席面。你小叔那個人你還不知道,一輩子說大話,拉硬屎,光一樓就蓋了六間。我插話說,也不好看啊,二樓孤零零的兩間,像個碉堡。小嬸還是淡淡的口氣說,誰說不是呢?誰知他怎么想的。突然,小嬸像是有所遮掩的樣子,轉(zhuǎn)移話題說,你不會干就看看電視。
一只十五瓦的白熾燈,從樓板的縫隙垂下來,昏黃的燈光大部分都被吸進磚縫里去了,好比冰天雪地里的一盆火,非但感覺不到熱量,反顯得冷颼颼的。這種冷颼颼的感覺,屋子的主人應該比我還要深刻,我們家的傳家寶——一張像小房子一樣的大花床,布滿鏤空的、浮雕的種種花草、人物圖案的床頂、板壁不見了,代之以四根竹竿,撐起黑不溜秋的蚊帳,雖不能御寒,卻能使人想起夏天的炎熱。一臺十八吋的黑白電視機,上面居然覆蓋著一種手工編織的鏤花桌布,顯得霸道而又嬌氣;一臺縫紉機顯然已經(jīng)下崗多年,腳踏子上摞著麻袋,面板及面板上面的機器均落滿灰塵,一副落魄、被遺棄的樣子;架子車的底座、兩只鋼圈轱轆、膠皮上面的泥土似乎在提醒主人,它們?yōu)榻ㄔO這棟樓房立過汗馬功勞,因而十分張揚,被豎放在墻邊。余下都是壇壇罐罐、眉毛胡子一把抓的擺設、器物,倒是靠床頭的一面墻上,竟然貼膏藥一樣地涂抹、粉刷了一大塊,上面貼著各種獎狀,掛著鏡框。這引起了我極大的興趣。小叔的獎狀多一些,什么“五好工人”“先進生產(chǎn)者”“勞動模范”,某某煤礦革委會、某某化肥廠、某某縣工業(yè)局。有點像微型陳列館,顯示著主人曾經(jīng)的榮耀。尤其是鏡框里的一些老照片,讓我心頭一動,踮起腳尖,一時間似乎眼睛不夠用。那些發(fā)黃的照片中似乎還有一張是我的,是的,高中的畢業(yè)照。我自己都沒保存,不知小叔他們是如何發(fā)現(xiàn)又是懷著怎樣的心情將我網(wǎng)羅進去的。照片上的我,傻乎乎的羞赧,青澀的傲慢。我自嘲地一笑,你怎么是這個樣子?照片里的我說,你看你怎么是這個樣子。不知怎么搞的,一問一答之間,我的心頭一熱,眼淚一下子就下來了。這種感覺特別舒服,就像見到逝去的親人一樣,陌生又熟悉,怪異又自然,心情格外地放松。我想繼續(xù)尋找這些老照片,加深這種稍縱即逝,怕再也找不到的感覺,小嬸卻冷不丁地來一句,要死要死,光顧著這一頭,忘記喂豬了。
輪到我背過身去,偷偷地抹一把眼淚,匆忙跟著出來。
都說春雨無聲,其實真正無聲的是這漫天飛雪。但今晚似乎不是賞雪的時候,我回過頭邊關門邊說,我想看看“小香豬”,小叔沒有反應過來,其實,是他曾經(jīng)告訴過我,老家流行飼養(yǎng)“小香豬”,肉又嫩又香,尤其適合腌制臘肉。豬圈在屋后的廁所邊,剛一走近就聽見豬哼叫,我一伸頭,三只豬得了號令似的一齊爬起來,全一色的黑豬,沒有一根雜毛,頭小,五短身材,就是肚腩特別大。小嬸動作還是那么麻利,一會兒工夫,拎著一桶冒著熱氣的豬食過來了。我本想說,不知今年小叔殺不殺年豬,我打算買一只后腿帶回去,還沒開口,小嬸就說,開過年就賣掉,能賣上好價錢。我暗自慶幸,虧得沒說出來,不然不知有多尷尬。
三
外面感覺不到冷,出奇的靜,靜得只有雪花摞著雪花的聲音。
心頭滿是惆悵。殺年豬是過年的序幕,也是掀起的第一個高潮。小時候,我們家是村里為數(shù)不多的能夠做到每年殺年豬的家庭之一,后來分家了,小叔家里堅持了下來。漸漸的,家家戶戶都殺得起年豬了,很多人家從臘月起就開始動手,殺出的豬肉一兩也不外賣,全留作自家用,大壇小缸的腌制,口味刁鉆的還學會了煙熏鹵漬,一座座粉墻黛瓦的小樓,欄桿上吊掛的都是火腿風肉。
可小叔一家養(yǎng)了三頭“小香豬”,卻只能看著別人磨刀霍霍向豬羊,心頭的滋味可想而知。感覺明天就該走,免得小叔尷尬,但這漫天飛雪又給了我猶豫的借口,我想嘗試小叔式的精神勝利法,折了回來,故作輕松超脫狀,笑著說,現(xiàn)在各方面都好了,正規(guī)了,春節(jié)加班都給加班費,國家規(guī)定,春節(jié)一個班頂?shù)蒙先齻€班,效益好的話,還不止這個數(shù)呢。我看小海不回來就是想多掙錢,孩子大了,懂事了。說完,我看看小叔,想知道我編的寬慰話能不能起到作用。
小叔低下頭,甕聲甕氣地說他能這樣懂事,我死了也能閉眼了。
我一愣,滿臉的驚訝。小叔自己也覺得這句話過分了,似乎要轉(zhuǎn)移話題,看到我放在凳子上的香煙,抽出了一棵,卻沒有點,而是拿起了香煙盒,眼睛專注地盯著,翻來覆去地把玩著,說,咦,還有綠皮紙的煙!哪里出的,多少錢一包?
這個問題就有點兒滑稽了,如果不是今晚的氣氛,還可以理解成一種不太高明的幽默,香煙怎么就不能是綠色的呢,又不是帽子,讓人浮想聯(lián)翩。
紅旗還有綠色的?小叔竟然露出破涕為笑的神情。
這個問題我倒沒在意。不就是個商標,不就是個包裝紙嗎?竟然讓他看出來破綻。社會上類似這種情理不通的事多了去了,見怪不怪。我也沒往深處想,只要能讓小叔笑一笑,倒也算喜出望外。小叔就是這樣一個人,六十出頭了,有時說的話做的事卻像個孩子,叫人哭笑不得,忍俊不禁。我想反詰他,香煙為什么不能是綠色的,又覺得不合適;至于紅旗嘛何必吹毛求疵。就刪繁就簡地回答,不貴,一般化的,徐州生產(chǎn)的。徐州你知道吧,我工作的煤礦就在徐州附近。
哦哦。小叔的情緒又黯淡下來,嘴里回應著,但明顯心不在焉,對徐州不感興趣,對我工作的煤礦更不感興趣,臉上的表情木木的,香煙夾在指縫里,半天也不見他抽一口,留下一截長長的灰燼,顫顫巍巍、搖搖欲墜的樣子,就像小叔滿腔的心事,飄忽的思緒。突然,他將煙蒂猛地一彈,下了很大決心似的說,你說,全國那么多化肥廠都砍了,你們那兒的煤礦怎么還在呢?
這個問題讓我措手不及。一方面,這個問題很幼稚,化肥廠砍了、倒了,這跟煤礦有什么關系呢?難道說全國的煤礦就僅僅是為化肥廠開辦的,化肥廠倒閉了煤礦也要跟著下崗?不是說我對煤礦有多深的感情,甚至把發(fā)配到離家千里之遙的煤礦當做坎坷命運的組成部分,但小叔這句話還是讓我很不自在,甚至心里有點兒發(fā)冷,心想,叔叔畢竟是叔叔,到底隔了一層,言為心聲,難道你下崗了也盼著自己的侄子失業(yè)?再說,都過去四五年的事了,還翻這個老黃歷,糾纏這些破事?如果要是自己的父親,不僅不會這樣說,想都不會這樣想。
但我這樣的委屈也就是一瞬間的事,因為他畢竟見識有限,又被一連串的坎坷擠兌、折磨得迷惘、困頓、不理智,以致說話行事腦子不全乎,他的化肥廠倒了,潛意識里,不獨是煤礦,全國的廠礦企業(yè)都跟著倒閉他的心理才能平衡,是一種泛論,不是特指。也許,不,完全可以肯定,他的這種迷惘、困頓,已經(jīng)在心里糾結(jié)、盤桓、發(fā)酵了很長時間,并且在腦子里培植了一個興奮灶,只要有一點暗示的引子,就會讓他浮想聯(lián)翩,蓬勃而出。我的出現(xiàn)僅僅為他提供了一個發(fā)泄口而已。
這就不能不提到小叔的兩次下崗。
第一次是煤礦。煤礦坐落在皖南山區(qū),離我們家百十里路的樣子。究竟是怎么進的煤礦,我并不清楚。一開始,他和我們莊子的五個人都只是臨時工,相當于前些年的“農(nóng)協(xié)工”,后來不知是什么原因集體轉(zhuǎn)正了,一個小山村一夜間冒出了五位吃商品糧的國家正式工人,在一個大隊乃至整個公社都是一樁驚天動地的大事,大隊干部壓不住心里的不平衡,拿糖作醋地說,老子們革命十幾年,到現(xiàn)在還是泥飯碗!不能便宜了這些個狗日的。遷戶口的時候明目張膽地敲詐,他們輪流到五家吃喝一頓還不算,又說必須由全生產(chǎn)隊的人摁手印才算數(shù)。我爺爺?shù)任迦松岛鹾醯匕ぜ抑饝舻卣胰宿羰钟?,沒有一戶按的。不是人緣不好,又是大隊干部使的絆子,最后五家共同出糧出錢,請全村男女老少共進了一次豐盛的晚餐才作罷?;丶姨接H時,小叔等五位國家正式職工了解情況后,連呼上當,特別是其中一位讀過高中的“知識分子”,牛皮哄哄地說,簡直是螳臂擋車不自量力,國家調(diào)動工作,還要鄉(xiāng)下人摁手???不像話,不像話。我爺爺?shù)壤先说共挥X得上當,這么大的事,請人家吃幾頓飯,不算過分。連我也覺得我們村里從來沒有那么熱鬧過,我們家從沒有這樣被人家高看過。
那年頭,當個國家工人的好處是非常現(xiàn)實的。首先,我小叔的婚事省事得就像天上掉餡餅。這話說得有些對不住小嬸,但事實就是如此,我爺爺私下說過,簡直就是拾來的。我小嬸到煤礦跑了一趟,婚就結(jié)了,我們家基本上沒花一分錢,小嬸娘家什么事都給包辦了。我小叔是個非常實際的人,又無師自通地學會了一手木匠活兒,進礦沒下過一天井,都是在地面干木工。每年礦上的大卡車到淮南煤礦拉工具,都要在我家門前停下,在鄰居們羨慕的眼光下,大家七手八腳地卸下成捆的碎木頭,成包的鋸末子,當然,更少不了煤球爐與蜂窩煤,煤礦嘛,還能少了煤。我爺爺說,都是煤礦用不著的東西,我小叔也說“浪費了可惜”,其實,我們家一年的柴火省下了不說,里面少不了好東西,有打家具、蓋房子的上等木料,還有半舊的工作服、長筒膠靴、鐵锨、頭,甚至還有鐵絲、塑料布等,都是鄉(xiāng)下用得著的好東西,稀罕物。怪不得村里人說,一人成了工人,全家都成了工人。
當時,我小叔那個工人當?shù)么_實風光,日子過得確實滋潤。
四
“你們當年那個煤礦規(guī)??赡懿凰愦蟀??”我不知怎么冒出這樣的想法,有些沒話找話。但也不全是這樣,天氣、身體、孩子往往是沒話找話的首選話題。我見過江南一帶的小煤礦,是一次開會,離一處風景區(qū)不遠,我專門抽空去看的。山腳下有一眼黑洞洞的井口,兩條平行的軌道帶著弧度從井口爬出來,絞車拽著礦車哐哐當當?shù)某龀鲞M進,一排排平房依山而建,雜亂中似乎遵循著某種秩序。煤場被一圈圍墻封閉著,但煤的副產(chǎn)品——煤泥矸石還有污水卻無人問津,就像打翻的墨水瓶一樣,把一幅山清水秀的風景畫糟蹋得令人心疼。我的心情有些復雜,有些故地重游的感受,不知哪間平房曾經(jīng)留下小叔的影子,這么一塊劈開山頭的切口,難道就是當年橫亙在工農(nóng)之間難以逾越的鴻溝?
我將小叔茶杯里的水潑出去一些,提起茶壺給他續(xù)上。又從廚房里接些涼水,坐在煤球爐上。火很旺,茶壺剛坐上去,里面的水就歡騰熱烈地鳴響起來。在這飄著雪花的冬夜里,這種歡騰熱烈的鳴響應該能喚起一種“紅泥小火爐”的氛圍,但小叔顯然沒有這種感受,他沒回答我的問題,卻將煤球爐的風門關得小小的,說,喝不了那么多水。現(xiàn)在的煤球貴得很,浪費。
我估摸著當年小叔的煤礦不大。當年我對煤礦的大小沒有概念,以為煤礦就是煤礦,比如田里的稻子、地里的山芋、樹上的果實,能吃能用就行,管它什么大小。
后來我上學后,家里有什么大事,爺爺常常讓我給小叔寫信,先是什么鉛山煤礦,接著又是小河煤礦,再又是龍湖煤礦,幾乎是幾年一換,才知道煤礦也有大小之分,煤也有挖完的時候。而這些小叔從來都沒有說過,直到有一天小叔等五人突然回家不去了,說是國家出臺了政策,江南一帶的小煤礦一律關閉,才知道小叔他們所在的煤礦實在很小,小到什么程度呢?我一直很好奇。當我分配到煤礦工作時,小叔曾經(jīng)問過一些情況,我說年產(chǎn)量三十萬噸左右,小叔就什么都不說、什么都不問了。也許,三十萬噸年產(chǎn)量的煤礦對小叔來說,是個天文數(shù)字,是個巨無霸;也許,小叔對他工作過的煤礦真的沒有年產(chǎn)量的概念,一個木工,干好本職工作,到月拿工資,順便捎點兒邊角廢料帶回家,就足夠了,這里的煤挖完了,還有新的煤礦等著他們。
但那個時候還沒有下崗這個說法,他們離開煤礦叫集體轉(zhuǎn)業(yè),戶口檔案全部遷移到本縣的勞動局。開始在家等待分配的那段時光,等于是小叔人生的第二次輝煌,今后工作就在家門口了,這對于家眷在農(nóng)村,本人又顧家的他來說,是再理想不過的事了。恰好遇上農(nóng)村分田到戶,農(nóng)忙時幫小嬸下田干活兒,甚至跟在爺爺后面學會了“用?!备?農(nóng)閑時沒事找事地做做木工活兒,樂得跟著收音機唱小曲兒,真是做夢都能笑醒,把鄰居們羨慕得直咂嘴:還是當工人好哇!坐在家里月月拿工資。小叔也不避諱,對即將到來的新生活充滿希望。而煤礦成了遙遠的記憶,仿佛童年時期有著些微缺憾的一段快樂時光,間或提及,語氣神情似乎是惋惜、呃嘆,其實是矯情,炫耀。哎呀,那么多的樓房、設備,那么多的機器,說不要就不要,說關就關啦?
但漸漸的,小叔的語氣就沒有那么輕松了,小嬸的心也跟著懸了起來。先是小叔最瞧不上的“知識分子”在沒有任何征兆的情況下分配到了地區(qū)交通局,不僅單位叫得響,牌子硬,而且身份也由土雞變成了金鳳凰,成了國家干部。起初大家還是將信將疑,小叔更說人家是吹牛皮說大話,一個月后,“知識分子”就將自己的兩個近親弄到下屬單位當臨時工,輿論馬上發(fā)生一百八十度的大逆轉(zhuǎn)。表面上,小叔還是嘴硬,說“知識分子”是靠抱女人大腿上去的,似乎很不屑,很不值一提,但這話沒有分量,既不能自欺,更不能欺人,“知識分子”的農(nóng)村老婆死后,再娶的也是個寡婦,但卻是個礦上的女工程師,無論如何,這在道義上沒有任何可以指責的地方。本來小叔就對“知識分子”有成見,不是說人家假斯文,就是罵人家豬鼻子插大蔥——裝象,有時候簡直就是雞蛋里挑骨頭,聽起來都可笑。這一下,人家捷足先登,而且一下子拉開了這么大的距離,仿佛成了小叔的冤家宿敵,把人家褒貶得一文不值。但私下里小叔心里開始打鼓了,既像是嘮叨,又像是自言自語,說,講好了統(tǒng)一轉(zhuǎn)崗,統(tǒng)一分配,怎么會講話不算數(shù),向一個偏一個呢?
這也許是小叔第一次對自己手中鐵飯碗的保險系數(shù)開始不自信,但慣性還是有足夠的力量支撐著他,只要三杯酒下肚,就信心十足地嚷嚷開了,老子誰都不找,老子就是不相信,共產(chǎn)黨能不給老子飯吃!也許冥冥中要印證他的這番預言的準確性,不久縣勞動局的通知就下來了,并且還征求他們幾個的意見,一是到縣辦化肥廠,一是到縣交通局下屬的公路道班。不用說,一眼看到底,沒有任何城府的小叔自然是喜形于色,幾乎見人就說,怎么樣?老子沒說錯吧!當問及去向選擇的時候,他毫不猶豫且信心十足地說,當然是化肥廠。道班?那能算個單位!
事實上,小叔的選擇是錯誤的。
五
你當年怎么就那么喜歡化肥廠呀?
這個問題的答案我清楚,其實是在轉(zhuǎn)移話題,分散他的注意力。但話多了就容易出錯,就像樹大了就要分杈一樣。我嗔怪小叔說話傷人,沒提防自己也缺心眼,問的完全是廢話。
不僅小叔,誰都沒有前后眼,當年,包括我在內(nèi)的許多人都覺得小叔的選擇是對的。這是思維的慣性。那座縣辦化肥廠離家?guī)资?,坐落在一座千年古?zhèn)旁邊。之所以選擇在這里,是因為這里有一個緊挨著長江的湖泊,水源有充足的保證,而化肥廠是耗水大戶。我回老家時曾經(jīng)跟著小叔去過那里一次,有點兒印象。應該說,一座縣辦化肥廠算不上什么,但周圍要么是空曠的田疇,要么是平靜的湖泊,加上有些殘破古舊的小鎮(zhèn)作襯托,還是顯得很有規(guī)模,有些氣勢,大大小小的煙囪,盤根錯節(jié)、一眼看不到頭的管道,似乎懸在半空中的蒸餾罐、反應塔,確實很壯觀,幾輛裝滿大塊煤的大卡車威風凜凜地停放在一邊。本來十分樸實,講求實際的小叔也變得自矜起來,雖然只是一個普通的司爐工,但說起話來指手畫腳,一本正經(jīng)的樣子,仿佛這座化肥廠是他家里的可以炫耀的資本,不經(jīng)意間給我當起導游來。而化肥廠似乎很撐勁,給了小叔足夠的面子,我指著那個像瀑布一樣嘩嘩流水、霧氣騰騰的冷卻塔說,啊呀,這樣的不停地淌水,一天要多少水呀!小叔掩飾不住的笑容,大大咧咧地說,我操,反正大湖里有的是水,反正都是共產(chǎn)黨的。這句話聽起來大而無當,不著邊際,我想他準確的意思是,共產(chǎn)黨家大業(yè)大,化肥廠富足得可以為所欲為,盡管奢侈。好比一棵參天大樹,枝繁葉茂,一派生機勃勃的情景,不僅可以遮風擋雨,還可以圍繞樹干練練拳腳,蹭蹭癢。一同來的小嬸也受到感染,指著綿延幾公里、一直通到湖邊、消失在湖水里的取水管道,兩只手比劃著說,管子這么粗,閘門這么大,跟個橋涵一樣的。雖然有所克制,但夫貴妻榮的味道足得很,濃厚得都有些膩人。
在這樣一個大廠子里,小叔一改過去那種吊兒郎當、萬事漫不經(jīng)心的習氣,工作認真負責,年年都被評為這先進,那標兵,而且對自己本職工作以外的事也很在意上心。有一次,他說現(xiàn)在的煤炭緊張,化肥廠常常缺糧斷頓,到了等米下鍋的地步,甚至放出大卡車到數(shù)千公里之外的山西去拉煤,損失大了。我順嘴說了句,我們礦上的煤好買。沒想到,過了一段時間,他帶著廠里的吉普車,千里迢迢地找到我所在的煤礦,說是幫廠里買煤。這個陣勢,把我嚇了一大跳,更讓我焦頭爛額,我的個小叔哇,你也太高看你這個侄子了,當時只是隨便說說,說過之后早忘到九霄云外去了,我哪有那個本事幫你買煤?再說,你還不知道我的為人嗎?從小倒了油瓶都不扶,怕求人,萬事怕麻煩。小叔一看我的窘相,再看看我在煤礦的處境,失望之情溢于言表,但也為自己的莽撞而自責。第二天他們就要走了,晚上我選了礦上最好的一家飯店為他們餞行,也是想借此彌補心中的愧疚。正喝著酒,小叔突然說,其實在這里買煤不方便就算了,早就知道淮北煤不好,山西的煤好,都是塊煤,非常適合化肥廠,就是鐵路車皮不好搞,你答應過的,一定要幫我弄到車皮。
我聽得目瞪口呆,嘴大張著,半天合不攏。本來一句順嘴皮子的話招來這么大麻煩,差點兒腸子都悔青了,怎么能扯到鐵路車皮的事?火車我倒是見過,隔三差五地就能看到車頭大冒熱氣、車皮哐哐當當?shù)剡M礦拉煤,但只是作為一道風景來欣賞,或打發(fā)無聊地看熱鬧,好比看見天上的明月,眨眼的星星,總不能就叫我飛到月亮上去,摘幾顆星星下來吧?我以為小叔喝醉了,不想接這個茬兒,但明顯沒有喝多少酒,小叔的神態(tài)也不像喝醉的樣子,思路清晰,語氣平和,娓娓道來。我一想,壞了,麻煩大了,簡直就是后患無窮。顧不上小叔的臉面了,有些義正詞嚴地申明,我根本、絕對沒有說過。小叔不急不躁,語氣平靜,但堅持、一口咬定,我說了,不僅說了,連時間、地點、要車皮的途徑、走的路子,找的什么人都一清二楚,言之鑿鑿,仿佛一張精心編織的網(wǎng),一下子把我罩在里面,開始還想反駁,漸漸的,我自己都蒙了,仿佛我真的說過。第二天送走他們,我私下揣摩,小叔這樣無中生有,想必是被逼無奈,他想叔侄二人聯(lián)手演個雙簧,共同找個臺階下。
后來我才知道,我只猜對了一半。小叔說,他先已經(jīng)給我做過暗示,可惜我急赤白臉地沒有領會。他的話是說給司機聽的,說給司機聽的就等于是說給廠長聽的。沒有買到煤卻能找到車皮,這既是對前一件事的交代,又為今后的事生出了多種可能,這就叫失之東隅收之桑榆。當然,小叔說不出這種文縐縐的話,但大意如此。我說,你就不怕廠長真的叫你去找車皮?小叔先是不說話,后來撲哧一笑說,不可能。都是明白人,公家的事,誰那么認真?即使真的叫我去找,我就再跑一趟就是了。跑成跑不成是另一碼事,只要廠長知道我對廠里的事上心盡力就行了。
我的小叔呀!不僅將世道人心摸得清清楚楚,而且學會了用心機做事,千方百計、甚至不惜冒險拿自己的侄子做賭注,去接近、巴結(jié)討好領導。而這些正是小叔極為反感、嗤之以鼻的,甚至主動跟“知識分子”斷交。是什么力量讓小叔發(fā)生如此大的變化呢?
謎底還是小叔自己揭開的,他是為了孩子,首先是為了大孩子王小海。
六
說到王小海,就不能不說他那一次離家出走。
王小海離家出走時,我父親還活著,他托人給我寫了一封信,大意是說,小海跑了,找不到了,你小叔一家人像塌了天一樣。我父親是個天生的悲觀主義者,什么事情到了他那里,都是只有一種可能——絕望。他曲里拐彎得出的結(jié)論是,小海說不定已經(jīng)不在人世了。我對于父親的話總要打些折扣,就像到自由市場買菜一樣,一律對半砍價。即使這樣,我還是覺得小海的事情還是很嚴重。對小海的秉性我還是了解一些的,別看脾氣一上來張牙舞爪的,其實膽小得很,真的鬧出事來,就嚇得像老鼠見到貓一樣瑟瑟發(fā)抖。說小海做出任何瘋狂的舉動我都相信,唯獨不信他會“想不開自殺”,不僅不會自殺,連自殺的勇氣都沒有。但不管怎么說,孩子失蹤了,小叔一家人肯定如同熱油煎心一樣,家里不知鬧得怎樣沸反盈天了,要不我父親也不會費盡周折地跟我說這些。情急之下,我想起小學、初中時的同學趙樂天。該同學的父親好像在縣城一個什么街道工廠當個小頭頭,很會來事,趙樂天初中畢業(yè)就招工進了當時全縣名氣最大、前途最看好的地方國營工廠,叫做“文都濾清器廠”。計劃經(jīng)濟時代,這個廠生產(chǎn)的柴油機濾清器據(jù)說是著名全國的名牌產(chǎn)品,每年都參加“廣交會”,出口世界各地。“文革”后期,還見過“歐洲的一盞社會主義明燈”、越南民主主義共和國等友好國家的外賓來參觀訪問,弄得全縣就像現(xiàn)在看到外星人一樣的稀奇。為了王小海上高中的事,我曾找過他,他當時是廠辦主任,非常爽快,幾乎沒費什么力氣就辦好了。我算定王小海離家出走是暫時的,跑不遠,主要是工作問題,把這個問題解決好了,就等于拴住王小海的心了。已經(jīng)幾年沒聯(lián)系了,總是我找人家辦事,人家一次也沒找過我,但我還是厚著臉皮給趙樂天寫了信,很快,趙樂天回信了,濾清器廠不久前倒閉了,他下崗了。但趙樂天畢竟是趙樂天,字里行間絲毫沒有悲觀失望,說他準備白手起家重起爐灶大干一場。
當然,這件事我沒有對任何人說,尤其是小叔。
酒與茶都是興奮劑,都能助力開啟語言的閘門,但顯然,茶的這種功效來得慢。
續(xù)了幾次水,小叔的茶杯里仍然像濃湯。小叔開始有些興奮,話也漸漸多起來,先是勸我少抽點兒煙,接著問一些我工作上的事,慢慢話題轉(zhuǎn)回來了,說,你們的煤是用來發(fā)電的,能源唄,什么時候都需要。我聽了心里一熱,顯然是在為那句讓人心冷的話做注腳,有點兒找補的味道。我想趁熱打鐵,提醒他,在王小海的問題上他是有責任的,但轉(zhuǎn)念一想,小叔不是個從善如流的人,尤其是在王小海的問題上,他做得并非盡善盡美,沒有任何瑕疵。我不想冒險,生怕一不留神,就打落了這片從心頭升起的溫熱,即便是彩虹,我也要讓它在我們的心頭停留得盡可能長一些。于是,我進一步安慰他,說,小海不回來,該不是談對象了吧?我說的話,雖然是安慰,其實我也確實是替小叔著急,替小海著急。小海今年大概已經(jīng)二十三四了,這個歲數(shù)在農(nóng)村已經(jīng)屬于大齡青年,很多和他同年的人孩子都下地跑了。這個問題不能再拖了,拖下去就耽誤了,很可能耽誤一輩子。而且問題的嚴重性很早就暴露出來了。有一年回家,小叔一口一句“狗日的”,似乎急不可耐地向我傾訴發(fā)生在王小海身上的一件事。我聽起來非常吃驚,倒不是事情本身,而是小叔對王小海的態(tài)度,簡直不像是在說自己的孩子,而是對手、敵人。事情不大也不算小。這種事情的發(fā)生似乎帶有一種必然性。
小叔兩口子的脾氣都夠嗆,為人處世都要占上風,兄弟妯娌之間拿強霸道的倒沒什么,同事鄰里之間再這樣人家能讓你?磕磕碰碰的事常有,人際關系比較緊張。在這種環(huán)境下,小海自然沾染了不少壞習氣,比如好逸惡勞,自私自利,尤其是脾氣壞,是出了名的。應該說,小海上學的條件比我強多了,一則小海不是讀書的材料,二則小叔一家人也根本沒有把小海讀書當回事(我就是最好的反面教材)。記得小叔高興時曾說過,先將小海招工進化肥廠,小兒子就等著接他的班。有了這種依靠,小海根本無心讀書,逃學的事經(jīng)常出現(xiàn),有一次有位鄰居實在看不下去了,說經(jīng)??匆娦『е话嗪⒆佣阍谝惶幮淞掷锎驌淇?,連學校門都沒進,小叔小嬸也只是訓斥了一番,最后不了了之。倒是小海不知怎么與鎮(zhèn)里一班小兄弟玩得不錯,直接從糧站買回了質(zhì)優(yōu)價廉的米糠,而小嬸正飼養(yǎng)著兩頭大肥豬。小叔的喜悅之情溢于言表,很是激動了一陣子。在他看來,小海不只是買回了稀缺的米糠,重要的是一種能耐,一種社交手腕,甚至將來走向社會的立身之本。不知小叔有沒有想過,這種能耐與手腕是否也包含了趨炎附勢、巴結(jié)討好的成分?而這些做派正是小叔所嗤之以鼻、不屑一顧的呀!也許,“知識分子” 之類為小叔所憎惡的處世之道,正是小叔自身所缺乏的,因而從羨慕到嫉妒,卻以耿直、剛正的狀態(tài)表現(xiàn)出來,以掩飾這種缺憾。這種酸葡萄心理投射到自己的兒子王小海身上,就變化成甜葡萄。王小海吃下了這顆甜葡萄,也同時埋下了走捷徑、靠僥幸、貪小便宜的種子。一旦得不到滿足,遇到挫折,就惱羞成怒,遷怒于人,甚至從父母身上找發(fā)泄口。
事情不大,過程很簡單,原因嘛,在我看來也很正常。大概是小海帶著一班小弟兄到鄰村看電影,與幾個女孩拉扯上了。正是翻手為云覆手為雨的年齡,以后,小男孩、小女孩兒之間又鬧翻了。近似于港臺電影里小太保、小太妹的味道。究竟什么叫“鬧翻”了,發(fā)生了怎樣的過節(jié)兒,小叔絕口不提,我也沒有深問。據(jù)說女孩兒家里后臺很硬,在當?shù)毓珯z法都有人,放出風來,又是要逮人又是索賠。小叔充其量也只是個土工人,大字識不了幾個,以為有多大的事。本想花錢免災,但對方更加覺得好欺負,譜擺得更大,要價更高。照講,小叔家庭條件在農(nóng)村還算可以,但小叔、小嬸兩口子過日子都沒個算計,有錢了胡吃海喝;高興了盡著孩子亂花,并沒有什么積蓄,事到臨頭反倒四處借錢來填這個大窟窿。小叔本就是個怕麻煩的人,不把他逼急了,他絕對不會低三下四地求人。這次攤上這么個窩濫事,自然恨不能將小海一口吃下肚子里去,罵罵咧咧的事是少不了的。但小海偏偏不買賬、不領情,反而怨怪做老子的沒有本事。這是大忌,小叔最忌諱、最怕的就是人家說他沒本事。以前小叔的脾氣屬于活火山,隨時隨地、雞毛蒜皮的事都可能引爆。隨著年齡的增長,自律意識也在不斷增強,能夠忍耐、包容很多事了,但底線還是有的,那就是不能說他“沒本事”。小嬸的娘家侄子想到化肥廠做臨時工,酒桌上小叔信誓旦旦,好像化肥廠就是他家的一樣容易,后來就音信全無,絕口不提這檔子事。終于,小嬸忍不住了,先是小心打問,后來就明說了。小叔自知理虧,先是往遙遠的未來推脫,后來干脆搪塞。知子莫若父,知夫莫若妻,小嬸忍無可忍,終于也是火山爆發(fā)。女人家爆發(fā)起來就是嘮叨,車輻條一樣的抱怨、數(shù)落,哪句話難聽偏說哪句話。這一切小叔都忍氣吞聲地躲過去了,但小嬸偏偏罵他癩蛤蟆鼓氣——牛皮吹到家了,三口黃湯一喝就不知自己幾斤幾兩,跟了這樣的男人是倒了八輩子霉。總而言之一句話,小叔沒本事,徹頭徹尾的無用。就這一句話,把小叔半輩子修煉的隱忍功夫徹底廢了,小叔怒發(fā)沖冠,兩股無名業(yè)火從腳底生發(fā),順著全身所有管道直沖腦腔,整個人像炮彈一樣炸開,兩口子的戰(zhàn)爭直打得天昏地暗,日月無光。
王小海不知深淺,哪壺不開提哪壺,也許是有意識要通過“犯忌”來點燃戰(zhàn)火。果然,小叔直接訴諸武力。在以前,面對小叔的武力恫嚇,王小??偸侨嬜邽樯希@次卻改了章法,干脆與他對打。事情鬧得一團糟,父子之間簡直成了宿敵、死對頭。
我對小海聊起這件事。
聽說不論是誰,包括小嬸在內(nèi),只要誰提及這件事,小海都會翻臉不認人。算是對我這個大哥尊重,給面子,不僅聽得進去,還欲說還休地透露一點兒。我說,談戀愛吧,要么是朋友吵架?小海開始脖子還是梗著的,我這樣一說,小海倒是有些害羞的樣子,說,算是談戀愛吧。我說,那就好好談嘛。小海有很多缺點,但長相十分英俊,高大帥氣,小叔高興時不止一次地說,空長了一副衣衫架子。其實是寓褒于貶,正話反說,很自豪的口氣。本是青春期的少男少女,一見鐘情,但不善于表達,反倒以一種極端的形式表現(xiàn)出來,鬧出岔子。這種關系很微妙,好比蹺蹺板,一頭是朦朧的愛情,另一頭是偽道的世俗。偏偏遇上女孩兒家人作威作福慣了,橫插一竿子,而小女孩又處在順竿爬,無可無不可的年齡,反把事情鬧得朝另外一個方向去了。果然,當我拐彎抹角地責備他不該說小叔沒本事的話,小海用滿不在乎的語氣說,他膽小怕事,其實他不出頭就根本沒有事。一副成竹在胸的樣子,但神情卻黯淡、惆悵。我說,既是這樣,你為什么不去對你爸詳細說說呢,看把他難為的。小海轉(zhuǎn)過身去,沉吟了半天,說,煩他。
我跟小叔一說,小叔嘆了一口氣,說,我就沒想到這一層?難道就這樣談戀愛去?說得簡單,跟唱戲一樣。老子不問,事情鬧大了,知道的說是鬧著玩,不知道的還糟蹋你耍流氓呢!這樣的名聲傳出去,今后難做人不說,要是化肥廠招工,就這一句話人家就不要你。
哦,還有這一層。我轉(zhuǎn)過身勸小海,小海氣呼呼地說,哪里是??!他根本就不想讓我談對象,他沒本事,怕影響招工。
嘿,這父子倆!價值觀的沖突,小叔將王小海招工進化肥廠當做一件奇珍異寶,且屬于易碎品,百般呵護,容不得一點兒風吹草動。
七
既然叫樓房,又有一個夸張的防盜門做參照,小叔的臨時住處名正言順地叫客廳。說是客廳,除了面積大得空曠之外,沒一點兒客廳的樣子。進門一張大條案,緊挨著兩道尚未成形的樓梯,樓梯上堆著水泥、磚瓦、舊家具,想必是二樓還是養(yǎng)在深閨人未識,也是個概念;大條案底下應該是一張八仙桌,但卻堆著幾袋化肥,確切地說,叫尿素,是不遠處一家大型央企石化的產(chǎn)品。這恐怕也是代銷店里滯銷的,不知怎么被挪到這里來了。
依稀記得,小叔當年的縣辦化肥廠生產(chǎn)不出尿素,而是叫“碳氨”。小叔眉頭緊鎖著,除了頭發(fā)、胡茬全白了之外,最明顯的是太陽穴的位置塌縮得厲害,這是衰老的顯著標志。
化肥廠關停,小叔一點兒思想準備都沒有。那段時間,可以說是小叔生命中最黑暗的時期。
大概上個世紀九十年代中后期,也就是小叔到我礦買煤后不久。本來,因為這件事我自覺無顏見江東父老,奈何父親病重,我不得不回。我內(nèi)心打著結(jié),不知小叔怎樣散布我所在煤礦的種種不堪以及我在人際關系方面的多么無能。要是放在現(xiàn)在,我根本就不會在意,但當時我剛進入而立之年,正是虛榮心膨脹的年代。
還好,沒有人注意這些,仿佛我只是個匆匆過客,一個遠方的親戚,甚至嫁出去的閨女潑出去的水,已經(jīng)淡出了他們的生活。如果我畢業(yè)分配到家鄉(xiāng)附近,即使再不濟,起碼可以當個親戚走動,蹭一頓飯吃也是好的呀。我離家那么遠,又是個他們聞所未聞的地方,不定怎樣偏僻、荒涼,偏偏還是個更沒本事的人,除非至親,村里的人已經(jīng)把我忘了,只是見了面打個招呼才想起來還有我這么個人??梢娢一丶衣飞夏敲炊嗟撵话餐耆嵌嘤嗟?,虛榮心是多么靠不住,不真實。
小叔不僅很客氣,而且格外熱情,似乎買煤、要車皮之類的不愉快事根本就沒有發(fā)生過過。那時候農(nóng)村包產(chǎn)到戶已經(jīng)推行多年了,農(nóng)民早就不單純依靠土地為生,掀起一波又有一波的打工潮,種田越省事越好,嚴重依賴化肥,而化肥這東西仿佛有魔力,經(jīng)常大量使用,土地就上癮了,離不開它,而且用量一年比一年大,農(nóng)家肥等土肥根本不起作用,也沒有人再勞神費力地收集、使用土肥。在這種背景下,小叔以及他所在的化肥廠簡直如日中天,化肥是稀有物資,硬通貨,能否搞到化肥成為一個人社會地位、能力大小的重要標志,況且,那個時代還盛行價格雙軌制,所以,到了春耕生產(chǎn)的時候,稀松平常的化肥,其價值遠遠大于使用價值,成為熱門話題,社會關注的焦點。經(jīng)常聽到這樣的傳聞,說某某縣長、市長出面到附近的央企石化買化肥都碰了軟釘子。也可能是真的,也可能是反襯能買到化肥者的神通廣大而編造的神話。來找小叔買化肥的人不在少數(shù),但小叔都是實話實說,他真的買不到,實在沒那個本事。而且說話時很謙卑,處處賠著小心,不像是人家來求他,反倒成了他求人家似的,求人家相信,求人家諒解。沒有任何做作、故弄玄虛的味道。在這件事上,小叔確實保持了自己的本色,孩子一樣的真誠,一眼看到底的質(zhì)樸。也可能是那次酒桌上的信口開河讓他吃夠了虧,以至于刻骨銘心。
在這種心境下,小叔哪里還能記住我在煤礦的那點兒破事?
在這種如日中天的背景下,如果說化肥廠要關停,小叔要下崗,那倒不如說太陽從西邊出來。
但世事就是這樣,不到半年,化肥廠就關停了,是國家的大政方針,突然來了個緊急剎車,全國小化肥一律關停,沒有例外,沒有任何商量的余地,是徹底的、永久性的、死心塌地地關停。工人一律下崗,同樣沒有任何商量的余地,只有幾十塊錢一月的下崗工資,自謀生路。
這一聲晴天霹靂,讓小叔猝不及防,目瞪口呆。
那幾年小叔是怎么挺過來的,我不清楚,但可以想象。他不主動說,我也不好意思問。很多事情、變故都是由此派生出來的,或者說是下崗的后遺癥。
一開始小叔還有幻想。這種幻想既有慣性思維作祟的成分,更是面對突發(fā)災難的心理應急反應。這么好的工廠,說倒就倒了;那么多的設備說不要就不要啦?幾乎見人就問,有時是自言自語,很多人笑而不答,也有人安慰,說什么等著看,鐵飯碗嘛,公家自然還要叫你們端上;還有的說以前煤礦完了,不是進了化肥廠?化肥廠倒了還有那么多的工廠,比如農(nóng)機廠、軸承廠、鏈條廠甚至紡織廠等等。小叔將信將疑,說到底,鐵飯碗的觀念已經(jīng)在他的心靈深處扎下了根,不是一般的根而是類似于竹根,外表看不見,底下卻是如同血管一樣盤根錯節(jié)。密密麻麻,在想不到的地方冒出一支鮮嫩的竹筍來。巨大的慣性推動、拖曳著他,總是在幻想,甚至就是真實的期盼,總有一天,轉(zhuǎn)崗、再次分配的悲喜劇會重新上演。那段時間,有事沒事他都要到村口站站,詢問的眼神不住地打量放學的小學生、來辦事的村鄉(xiāng)干部,甚至走親戚的、走鄉(xiāng)串村的生意人,期望奇跡發(fā)生,哪一個外來者能給他帶封信,哪怕捎句話。最后他干脆直接去村口截三五日來一次的郵遞員,問的都是同一個問題,以至于郵遞員都怕他了,躲避他,以為遇上了神經(jīng)病。
神經(jīng)病談不上,但真的有些恍惚。時間一長,他的自信心開始動搖了。一是失望的量變引起質(zhì)變,二是他自己有一種預感,因為早年的短暫下崗、轉(zhuǎn)崗,是由于煤礦無煤可采,轉(zhuǎn)移到新的煤礦,直至分配到化肥廠,那都是情通理順再自然不過的事??墒呛枚硕说?、不,簡直就是像剛出爐的新鮮燒餅一樣搶手、如日中天的化肥廠毫無征兆的垮塌了,他那種根深蒂固的慣性思維也與化肥廠的命運一樣,無疑是一臺高速行駛的汽車突然撞墻,散了,懵了。他私下曾經(jīng)說過,這種遭遇,好比兩個親人,前一個是得了慢性病,漸漸消耗死的,都有心理準備;而后一個突遭橫禍,是真正的生離死別,打斷骨頭連著筋。這話不是我虛構(gòu)杜撰的,而是幾乎沒有多少文化的小叔親口說的,或者是災難之后的人生感悟。通過這件事,我才懂得,能夠參禪悟道者,未必盡是大德高僧,春江水暖鴨先知,即便是草木之人,只要來人世間走一遭,都有自己深邃的心靈空間。鐵板釘釘?shù)氖?,小叔對他的那個化肥廠是真有感情,當做自己的親人。一個至親的親人,突遭橫禍,眼睜睜地看著他躺在自己的懷里死去,而自己一點兒辦法都沒有。受不了,是的,任誰也受不了。
小叔的預感是對的,以后的變故不斷印證這種預感的正確性,先是縣農(nóng)機廠關停,接著是紡織廠倒閉,仿佛是推倒了多米勒骨牌,又像一列高速行駛的列車,突然脫軌,橫沖直撞,所向披靡,翻砂鑄造廠、農(nóng)藥化工廠、甚至著名企業(yè)內(nèi)燃機配件廠,爭先恐后地關停并轉(zhuǎn),什么地方國營、街道集體都像得了傳染病,無一幸免。那段日子,小叔說,縣城街上幾乎天天都有稀奇古怪的事發(fā)生,集會上訪的,堵大街攔火車的,上吊喝農(nóng)藥的,還有揚言要炸垮政府大樓、炸塌水庫大壩的,人都像瘋了一樣。最后,抓出了幾個貪污犯,縣城黃金地段開了步行街、商業(yè)街,再就是就業(yè)一條街等等,還有圍繞縣城四周的蔬菜鄉(xiāng)變成一條條稻床一樣寬的大馬路,鄉(xiāng)民搖身一變成了吃商品糧的城里人。
當然,這些都與小叔關系不大,上述活動小叔一樣都沒有參與。倒不是小叔有多高的覺悟,而是因為兩個原因,一是小叔本身就是農(nóng)民的底子,他常說,這是潮流來了,沒法子,就只有受著。大不了回來種田。真是一語成讖。二是小叔確實沒本事,既不愿托人找門路,更不屑上街做買賣。應該說,一切都消停了,小叔的故事也就告一段落。
但消停不了的是孩子,確切地說是王小海。故事還得往下繼續(xù)。
八
什么叫世事難料?小叔的故事就叫世事難料。這又得回到原來的那個話題,當初小叔為什么要選擇化肥廠?小叔后來說是為了孩子,先讓大兒子王小海招工,然后自己提前退休讓小兒子接班。我相信他的說法,可憐天下父母心。問題是縣交通局下屬公路道班也有這個可能性,不僅是可能,事實上,與小叔一起招工進礦的另四個人,孩子都進了交通系統(tǒng),尤其是進了地區(qū)公路局的“知識分子”,分屬兩任妻子的四個孩子都進了好單位。如此說來,小叔當初的選擇,孩子的出路問題固然是重要的考量指標,但絕對不是唯一的,而且不是主要的。決定的因素是什么?地區(qū)交通局沒有可比性,屬于特例,但公路局下屬的道班我見過,正如小叔說過的,“道班能算個單位?”每隔個幾十公里,都設置一個公路道班,主要負責轄區(qū)內(nèi)的公路養(yǎng)護,位置就在公路兩側(cè),有的拉個圍墻,箍個小院,倒有些人間煙火的味道,有的就是一覽無余的一排平房,一股子孤魂野鬼的荒涼。與化肥廠的陣勢、排場相較,簡直不可同日而語。這就是感覺、印象,而支配感覺、印象的背后力量是什么?虛榮心,因為虛榮心關注的恰恰就是表象,是人都難免虛榮,只不過程度不同、表現(xiàn)形式不一而已。這么說一向以樸實、本色示人的小叔也不能脫俗,被另一種形式表現(xiàn)出來的虛榮心害苦了。
此消彼長還是相生相克?不知道,光知道小叔的化肥廠關停之日,竟然是公路道班大行其勢紅得發(fā)紫之時。先是沙石路面改成油路,后是等外品改成各種等級路,有縣道、省道、國道,高速公路橫沖直撞,村村通公路熱火朝天。總之,公路道班咸魚大翻身,丑小鴨變成白天鵝,要風得風要雨得雨,原來小平房的道班一律變成各種風格的小洋樓,只要是這里的員工,哪一個屁股后面都跟著大大小小的包工頭,各色人等。我們村進了道班的三個人以及他們的下一代,根本不存在什么就業(yè)吃飯的問題,而是怎么發(fā)財、發(fā)多大財?shù)膯栴},以及發(fā)財以后遇到的一系列聞所未聞、匪夷所思的問題。試舉兩例,一是某人一夜間推牌九輸了五萬元。五萬元?天哪,就是一張張的數(shù),也要數(shù)半天兒。小叔說。另一件是,有幾位以及他們的下一代還包了二奶,養(yǎng)了外室。
可小叔兩個孩子的婚事還沒有著落。
化肥廠還在的時候,就有人來給王小海提親,但小叔總說孩子還小,再等等。其實,這明顯是托詞,那個時候王小海就屬于適齡青年了。小叔的心思是招工、接班。一旦結(jié)婚成家了,這條康莊大道就被堵死了,這種利害關系時刻在警醒著小叔。他的那點兒心思別人看得一清二楚,開導他說,小孩們先談著,遲幾年結(jié)婚也沒關系。城府不深的二叔就一截花花腸子,而且一拽就直,脫口而出,現(xiàn)在的年輕人,十天半月就黏糊上了,還能等幾年?
媒人嘴上說,那是那是,那就再等等。心里不定怎么嘲弄,你就等著人家送上門來,等著抱孫子吧。美得你。我懷疑小叔真的就是這樣想的,打的就是這樣的小算盤,那次“小太?!?、“小太妹”事件,很可能就是小叔背后搗的鬼。一則小叔當年娶小嬸就是歷史經(jīng)驗,二則小叔壓根兒就看不出為孩子的婚事做準備的跡象。那時農(nóng)村到處都在大興土木,最不濟的家庭也都蓋起了二層小樓,唯獨小叔一家還堅守著爺爺留下的老屋,而樓房是農(nóng)村娶媳婦的基本條件??梢娦∈鍖蕪S的期望值有多高,簡直就是寫在臉上,到了有恃無恐的程度。
現(xiàn)在,化肥廠倒了,大前提錯了,一切都跟著錯,一切都得重新開始。
樓房沒有?蓋唄。突然發(fā)現(xiàn)錢不夠,不是不夠,實在是連零頭都不夠。那么別人的樓房是怎么蓋起來的?原來,別人的錢也不是大水淌來的,而是像螞蟻搬家似的,一塊磚頭一片瓦,一袋水泥一堆黃沙的攢起來的。小叔等不及了,也沒那個耐心,破釜沉舟,將老屋拆了,老物件送到舊貨市場,掏空家底,四處舉債,不到一年工夫,光一層就六間的樓房拔地而起。當媒人帶著女孩兒家人來看親時,才知道是樓房不錯,但只是毛坯,連毛坯都算不上,說得好聽一點兒,只是樓房的提綱或概念。里外墻的磚縫齜牙咧嘴,窗戶沒有窗框,糊上塑料紙,好比新鮮創(chuàng)口上貼的膏藥,樓梯只有光禿禿的臺階,搖搖欲墜的樣子,似乎在考驗攀登者的技能與勇氣。唯一氣勢非凡的是大門,是現(xiàn)代化流水線上出來的標準防盜門,雙層,對開,貓眼、門鈴一應俱全。但反襯周圍的環(huán)境,倒顯得過猶不及,好比豁嘴上剛鑲嵌的一顆大金牙。女孩兒家人大有受騙上當?shù)母杏X,氣得飯都沒吃就走了。不完全是小叔做事二五眼,而是他對“看親”的理解與他人有偏差,看親,看親,看的是人啊,有人還愁著房子?王小海高大帥氣,除了暫時沒有正式職業(yè)、沒有錢之外,該有的都有。不僅與他人的理解有偏差,與王小海的理解偏差更大,幾乎是分歧、對立。王小海表面上答應了配合小叔,其實一轉(zhuǎn)臉就逃了,因為王小海清楚,道班的后代,有幾個長得簡直就是歪瓜裂棗,但娶的都是如花似玉??梢?,老黃歷翻不得。這樣,為“看親”的事,小叔父子間又結(jié)下了怨氣、仇隙,小叔認為王小海不務正業(yè),對自己的親事都不上心。
兒子怨老子沒本事,老子怪兒子沒本事。父子之間就這樣僵著,都憋著一肚子怨氣,雞毛蒜皮的事都能成為導火索,點燃家庭戰(zhàn)爭。終于有一天,王小海離家出走了。
但畢竟是父子,打斷骨頭連著筋。做兒子的,在外面混混,形成自己的小世界,可能就把家淡忘了,但做父母的肯定不行。兒子走了,等于也就把父母的心也帶走了。一開始,小嬸還能沉住氣,畢竟有幾天的耳根清靜,但日子長了,小嬸的心懸起來了,再過一段時間,小嬸簡直就要瘋狂了,呼天搶地地逼著小叔去找,但小叔不為所動,無奈之下,小嬸就自己去找??梢粋€農(nóng)村婦女到哪兒去找一個離家出走的孩子?無非是求娘家親戚幫忙。家家都有難念的經(jīng),親戚們似乎也有了膈應,也都在為了一個“錢”字急紅了眼,至多給她出出主意,安慰安慰,誰也不愿真心實意地替她解決問題。最后她只有回過頭來對小叔逼勒,算賬。
九
難道小叔心腸真的這么硬?
我問他,你當時就真的不著急嗎?
小叔沒有直接回答,或者這個問題不屑于回答,而是敘述了這么一件事。
小叔被小嬸逼得無奈,真的出去找了幾趟,但不是去找王小海,而是去找“知識分子”。這中間的思想斗爭小叔一句都沒提及,仿佛他與“知識分子”之間從來就沒有什么過節(jié)兒。但可以想象,走到這一步無疑是逼上梁山,等于把小叔的臉皮一層又一層地往下揭,或者是等于沒有臉皮了。但兩個想不到,一是“知識分子”不僅沒有給小叔任何難堪,反倒分外熱情,倒讓小叔自己羞愧難當。二是“知識分子”并非像他想象的那樣能夠呼風喚雨,辦公室偏居市交通局(地市合并)大院一角,很不顯眼,空間也很逼窄,三四個人一間。當小叔拐彎抹角地提出要給王小海招工時,“知識分子”把道理講得清楚明白,交通系統(tǒng)以及附屬單位要么是公務機關,要么是事業(yè)單位,除大中專畢業(yè)分配和特殊情況以外,基本不向社會招工。但可以退而求其次,先進某工程隊當個臨時工,以后如果有機會再考慮轉(zhuǎn)正的問題。還征求小叔的意見,說如果愿意,他當即就寫條子。小叔恨不能一口說出一萬個愿意,“知識分子”又說,干脆就到老家的道班先干著,那里離家近,工程量大得很。
王小海不是離家出走找不著了嗎?這個難不倒小叔。畢竟在外面風風雨雨地磨練了幾十年,懂得物以類聚人以群分的道理,找到王小海初中時買米糠的一幫狐朋狗友,一打聽,遠在天邊近在眼前,就在縣城,小叔將事情一說,王小海嗤之以鼻,道班、臨時工?一邊兒歇著去,人家開口廣州深圳、閉口珠海澳門。小叔熱臉蹭不上兒子的冷屁股,哭不得氣不得,不能打不能罵,不知如何是好,完全沒了主意,騎個破自行車滿大街瞎轉(zhuǎn),直到太陽下山才知道往回趕??吹焦愤叺牡腊啵蝗徊幌胱吡?,就想找人說話。正好遇到過去在煤礦干過的同事,以前不對脾氣,很少來往,現(xiàn)在小叔覺得比見到親人還親。畢竟剃頭挑子一頭熱,話說得不多,酒喝得也不多,但回家的時候車子騎得歪歪倒倒。同事看著不對勁,勸他第二天再走,他卻堅持要回去。到底是一個村子出來的,同事看到小叔為了孩子,混得一副狼狽相,灰頭土臉的,多少年的恩恩怨怨化作一縷柔情,觸動心頭最柔軟的部分,到底不放心,騎上車子陪著他。小叔被心頭被那口酒精頂撞著,嘴里嚷著,沒事沒事,回去吧。對面來了一輛汽車,強烈的燈光一照,小叔連人帶車一頭摔到路邊的深溝里。
脖子摔斷了,幸虧搶救及時。住院期間,王小海來看過一次,小嬸好話歹話說盡,甚至以死相逼,也沒能收攏王小海那顆飄忽的心,堅持南下遠征,且一走就是幾年。
順便插一句,這期間,小海給我寫過一封信,用的是某事業(yè)單位的信箋。顯得很正式,字寫得很糟糕,但卻是一筆一畫的規(guī)整,釘是釘鉚是鉚的認真勁兒,看來是下了決心的。話說得很委婉,一種被淺淺遮掩的希望,勉強能蓋住心思,以防希望落空后的難堪。廣州深圳、珠海澳門,既是天堂又是地獄,天堂是別人的,他們這樣的小魚小蝦,在家門口的溝渠里游蕩都費勁,到了那種汪洋大海,就只剩下地獄的份兒。自覺一身的本事,但人家一概瞧不上,只有不斷地降低門檻,當過“倒爺”,練過攤兒,加盟傳銷,進過幫派,還當了幾天門童,但無一不是鎩羽而歸,騙人或被騙,打人而被打,最后均作鳥獸散,他最終落腳一家制衣廠。由于既無技術又無忍耐性,吃不下苦,境遇連最普通的打工妹都不如。大有深圳之廣廈萬間,沒有他王小海立錐之地的感慨。
對王小海,我有些哀其不幸怒其不爭的感覺。但事到如今,我心中更多的是愧疚,我既有責任幫助他,但我又像一個久病臥床的人,渾身沒有四兩力氣,唯有嘆息,徒喚奈何。我自認為努力打拼,積極向上,但總是處處碰壁,直到把一切都搞得一團糟,無法收拾。有幾次,眼看已經(jīng)到了山窮水盡的地步。我哪有力氣幫你呀!我只有學《圍城》里唐小芙對付方鴻漸的法子,保持沉默,一個字都不回。更準確地說,是從鴕鳥那里學來的,反正深圳距離我所在的煤礦有數(shù)千公里之遙,距離就是遮蓋鴕鳥的沙子。不是我沒有責任心,甚至就是沒人性,而是只要一回信,不管是直言還是婉拒,這根親情的線等于是連上了。萬一王小海像小叔當年那樣執(zhí)著,汽車、火車的倒騰,千里迢迢地趕過來,我豈不是害人害己?果然,王小海就再也沒有與我聯(lián)系。我想,他雖然失望,但應該懂得我的心思,甚至多少能猜到我的處境。記得有次回家,對,就是小叔從我這里回去不久,我回去看望生病的父親那次,王小海無意中說了一句,我爸說看到幾個工人蹲在地上“劃地角”。所謂“劃地角”是一種窮鄉(xiāng)僻壤的鄉(xiāng)下小孩子的笨游戲??梢娦∈鍖ξ宜诘拿旱V的印象是多么惡劣,這么惡劣的地方,我竟然伸不開手腳,足見我在小叔的心中是多么的無用?,F(xiàn)在,王小海拐彎抹角地找我?guī)兔Γ氡匾芽斓搅松礁F水盡的地步。
說到摔斷脖子,小叔似乎覺得脖子突然不舒服,手不由自主地在后脖梗上又是揉又是拍的,嘴里長吁短嘆,唏噓不已。當時被送到縣醫(yī)院時,醫(yī)生說脖子斷了,趕緊轉(zhuǎn)院。在鄉(xiāng)下人的意識里,脖子斷了,就等于是摸到閻王鼻子。一家人哭得天昏地暗,如同世界末日。到了省立醫(yī)院,一檢查,萬幸,只是斷了幾根側(cè)骨,脊椎與神經(jīng)均無損傷。但傷筋動骨一百天,小叔說,那段時間,他把一輩子的罪都打總捆到一起受盡了。
接下來似乎我應該說,哎呀,我不知道。我要是知道我一定去合肥看看你。
但這話我說不出口,至少當時我還沒有學會虛情假意。當時那種呼天搶地、手忙腳亂的,也許他們根本就想不起我,就是想起了也覺得遠水解不了近渴,更有可能,我但凡有半點兒出息,當年幫助小叔買到煤,搞到火車皮,甚至能幫王小海解決工作問題,這一切變故不都不存在了,小叔這場災難不就躲過去了嗎?這么一想,常常在心頭縈繞的念頭不由自主地又冒了出來,當初,不如不去上學,留在老家,不管混得是騾子是馬,關鍵時多少還能為家里出把力??墒乱阎链耍銈?nèi)敍]有我這個人。
但小叔一句都沒提,又是很歹毒的語氣說,這個小狗日的,這個要命鬼。哎呦,養(yǎng)兒子就是前世欠的孽債。
我暗自祈禱,小海,你可千萬別回來,起碼過年前別回來,小叔正在氣頭上,萬一父子間言差語錯,打得一團糟,那這一家人這個年就別過了。與其這樣,還不如讓它像流水一樣靜悄悄地流過去。
十
我再也沒心思勸慰他了,說什么都是多余的,小叔不是小孩子,生活不僅將他的身體壓得塌縮了,也將他的精神摧垮了。什么王小海春節(jié)加班啊、不要你花費一點兒心思自己就娶上了漂亮媳婦啊、說不定乘飛機回來(小嬸說過,小海幾次想坐飛機回來就是買不上票)給你一個意外驚喜呀,等等,不僅起不到安慰的作用,反而會刺激他,甚至覺得我是在隔岸觀火,甚至居高臨下的揶揄他。他需要的不是安慰,而是傾訴、發(fā)泄、理解。我忽然發(fā)現(xiàn)佝僂著腰背,頭發(fā)開始花白的小叔有點兒像自己的父親,盡管他弟兄二人沒有多少相似之處。因為只有父親并不寬廣的胸懷才可以接納兒子的一切,華冠錦服,不嫉妒他;塌才無能,不貶損他。我覺得現(xiàn)在的小叔比任何時候都要可親,可以依賴、依靠。也許,這就是情感的慣性,至少在潛意識里,父親的角色被小叔代替了。
我靜靜地坐著,品味著這種久違了的親情,生怕一點兒響動就驚跑了它,再也找不回來了。
外面也是靜悄悄的。這種靜,似乎是全世界的默契,刻意營造出來的,因為明天就是小年了,壓抑著心頭任何一絲萌動,就為了明天的熱鬧、狂歡。偶爾一兩聲從地平線下露頭的鞭炮聲,也是害羞的、做錯了事的一樣的,無聲無息地縮回去了。老天也幫忙,沒見過下雪天這么溫柔的風,纖弱、細微得幾乎聽不見,倒是雪花壓著雪花的沙沙聲,像驚蟄的蟲鳴,試聲的躁動。
要不是……該是多好的夜呀。
丁零零!
小叔現(xiàn)代化的防盜門上面的門鈴夢幻般的突然響起,旋即變成一首似曾相識的樂曲,我瞥一眼放在身邊的手機,一時竟辨不清聲音的來源。但小叔卻呼的一下站起來,聲音有些顫抖地問,誰?
我——聲音怯怯的,但尾音是向上的。
王小?!环N低沉的,幾乎被厚重嚴實的防盜門擋在外面的嘆息。
小海?這個時候,這么個夜晚,該不是幻覺?
小叔卻像換了個人一樣,赤著腳,一個箭步?jīng)_到防盜門前,情急之下,卻把門鎖擰反了,翻來覆去,生拉硬拽,就是打不開,急得嘴里不停地罵,我操!這個狗日的。
我有些蒙,很猶豫,不知道該不該上前幫忙,因為我拿捏不準事情的走向。
但外面似乎等不及了,改成輕微的敲門聲。
我操,這是什么鬼鎖。小叔火燒火燎的更加慌亂。
我恍然大悟,用力一挺,將兩扇鐵門推到一個平面上,手一擰,門開了。
真是王小海。
我剛想仔細打量王小海,還來不及和他說話,小叔像個鉚足了勁的彈簧似的跳躍、忙碌開了,一張嘴、一雙手仿佛不夠用,喊著小嬸、小兒子的名字,接下小海手里、肩上的大包小包,拍打著小海頭上、身上的雪花,漸漸地,不是拍打,而是摩挲。我想伸手,但小叔始終夾在我和小海之間,仿佛一走開王小海就要被我搶走似的。
粗糙、簡陋的小樓里,燈火輝煌。
大哥也回來了?王小海終于恢復了自由,溫熱地對我打招呼。我喉頭一哽,點點頭。小海也感覺到了什么,害羞的樣子,也許是累了,一屁股坐在小叔放在客廳北側(cè)的架子床上??礃幼?,是在外面飄夠了,不想再走了。可以后怎么辦?我忽然發(fā)現(xiàn),命運其實也是慣性,通過遺傳,致使幾代人都在同一條軌道上周而復始。
可能發(fā)現(xiàn)我沒有任何危險,小叔放下心來,旋風一般地閃進客廳后面的廚房,一家人都跟著去了廚房,很快,廚房就傳來鍋碗瓢盆交響曲,水響了,煎油的吱啦聲,切菜、剁肉、碗碟磕碰,最終以食材倒進熱油鍋里的爆裂聲而掀起高潮。
趁這個當口,我漫不經(jīng)心、實則細致地打量王小海。一綹一綹的頭發(fā)里、脖子的領口、敞開的外套,都在向外冒著熱氣,足見經(jīng)歷了一番長途跋涉,印象中白凈、飽滿的圓臉變成了瘦削的刀條狀,只不過隆眉、高鼻梁、寬下巴這些基本特征還在。冬天的衣服遮蓋著,看不出胖瘦,眼簾微合,神情有些迷離,也沒見多少闊別回家見到親人的喜悅。有很多話想問他,但不知從何說起。這些年,他究竟經(jīng)歷了多少風雨、不堪回首的細節(jié),掩藏著一些越是親人越是難以啟齒的秘密?我心里突然一緊,冒出一個奇怪的念頭,要是在大街或人稠廣眾的場合,我們還能否互相認識?什么東西隔在我們中間,人遠天涯近呀!
忽然,小叔急匆匆地從廚房出來,手在腰間的圍裙上搓揉,帶著一股濃烈的蔥花香、油膩氣,以不容置疑的口氣說,你到小李莊跑一趟,叫殺豬佬明天來殺豬。
我,現(xiàn)在?
小海累了。你小嬸眼不好,晚上看不見。我走不開。
我不明白。
小叔說,是這樣的。快過年了,殺豬佬忙得很,要殺豬的人家都排好隊了,要想明天殺豬,就必須插隊,要插隊,就必須連夜去,越快越好。小叔話說得快刀斬亂麻似的,邏輯清晰,一環(huán)緊扣一環(huán)。
那就以后再殺就是了,何必一定是明天?小海說。發(fā)現(xiàn)了這個漏洞,小叔趕緊彌補,明天不是小年嗎?你小的時候不是每年小年都殺豬嗎?就明天,一定要明天。
可是,可是……既然這樣,我去了怎么插隊呢?殺豬佬能聽我的嗎?我說的既是事實,也自然想起小叔找我買煤、要車皮的事,有些強加于人的無可奈何。
小叔趕緊將我拉出客廳,進了后小院,壓低聲音說,是這樣,我欠了殺豬佬的肉錢。我要是去了,殺豬佬趁機要我還錢,還端架子,不肯來。
那就還人家就是了,能欠多少肉錢?
不是這個意思。我怕他不給我面子,你在外面工作,他會給的。不行你就將他一軍,就說明天不來,欠的錢就兩說了。意思你明白吧?反正把話說死,一定讓他明天來。你讀了那么多年的書,這幾句話還不會說嗎?
大侄子。
廚房里的小嬸不知什么時候也跟了過來,口氣軟和得多:你小叔是想多留你幾天。你看,家里什么都沒有,想請你吃頓飯都開不了口。顯然倆人在廚房商議過,但只有方案,沒有推敲細節(jié),結(jié)果成了畫蛇添足,或者叫過猶不及。
我百感交集。分明是被小叔當做槍桿子使,但我還得去。我想做個有用的人。
王小海要跟著去,小叔不置可否,我說,你累了,我去。
有點兒像滿月的晚上,外面滿世界的白,是那種清白、疏朗,而不是朦朧,一切都是那么新鮮,新鮮得有些陌生,讓人生出幻覺;聽不見風的聲音,看不到雪花飄舞,但分明是蟄伏多年的孤魂野鬼,終于逮住了一個替身,急不可耐地撲向我,然后銷聲匿跡;又像曠野里的蚊子,餓急了,呼嘯著聚攏過來,撕咬、吞噬我的體溫。雪下得很厚,應該有半尺深了,間或有雪塊從房檐、樹杈徑直落下,小河還是那樣曲曲彎彎的,小水庫被漫天飛絮裝裹著,疑似云絮中的一彎新月;遠方的群山應該只有依稀的輪廓,但今晚卻一下子拉近了距離,似乎就在眼前,甚至能看到黑白分明的細節(jié)。熟悉的景色,從時間隧道里飄來的童年的氣息,令我既興奮又有些失落、傷感。每年冬天,這里都有好幾場大雪。天一擦黑,父親就像趕雞鴨牛羊一樣地把我們往家趕,但我們總是極不情愿,泥鰍似的掙脫,在雪地里能多瘋一會兒都是好的。勉強回來了,還要扒著窗戶朝外看,雪下得再大,也填不滿心中的欲壑,盼著再大一些,再大一些。
現(xiàn)在,我是房檐、樹上落下的雪塊,純屬多余。
直覺告訴我,讓我去找殺豬佬,完全是小叔的一個借口,雖然是借口,我還必須去。當年下雪的晚上,父親總是把我們往家趕,現(xiàn)在……但我還是盼著雪下得再大一些,再大一些。
忽然想起一個老掉牙的問題——人為什么要長大?
我深一腳淺一腳,已經(jīng)看不見任何路的蹤跡了,只有憑大致的記憶,朝著小李莊的方向。感覺滑進了斜坡,踩踏到溝坎的邊緣,但竟然沒有摔倒,忽然發(fā)現(xiàn)埋著父親的墳。墳框上的雪很厚,像伸出一雙粗壯的臂膀,護衛(wèi)著中間的墳冢,但即便如此,墳冢還是塌縮得厲害??梢姡@些年沒有人給墳冢上添土。心里說不出的難受,胸腔里一團膨脹的混合物順著脊椎、血管、身體的每一種管道,迅速漫遍每一處神經(jīng)末梢,但居然沒有眼淚。這種滋味很不好受,我得轉(zhuǎn)移一下。我把墳框內(nèi)側(cè)石碑上的積雪掃了下去,干脆坐在上面。隔著牛仔褲、保暖內(nèi)衣,依然能感覺到石碑尖銳的冰涼,但情緒卻迅速地平息下來。我心里說,你總是教我走得遠遠的,越遠越好。這下,我走得倒是遠,卻一點兒用都沒有。不知當年你是什么意思。墳冢上靜悄悄的,有幾棵隔年的茅草在搖曳,吸引了我的眼光,蓬松的雪下面都是這種隔年的茅草。恍若這就是父親的禿頭、禿頭上淺淺的發(fā)茬。越是這樣想,越是覺得更像,那棵搖曳得厲害的茅草就是父親說話的聲息。我掏出香煙,給他一棵,說,紅旗牌的,徐州產(chǎn)的。徐州夠遠的吧?他沒有接,似乎不感興趣,說,你抽你的,我抽這個。他抽的是煙袋鍋子。我們父子之間很少說話,一說話就犯戧,常常就這樣干坐著。還是我打破沉默,說,明年清明節(jié),我一定要給你墳上添把土。父親嘆了一口氣(他總是嘆氣),說,用不著了,過幾年我要搬家了。
搬家?
這里過幾年就要拆遷了。你小叔沒跟你說?
好像說了吧。他說我們這里已經(jīng)劃為開發(fā)區(qū)了,但沒說給你搬家的事。
嗯。你小叔這些年學乖了,他蓋了那么多毛坯房,將來便宜占大了。他不是迷著當工人,吃商品糧嗎?這下都遂心了。
我知道,他們老弟兄幾個都是為些雞毛蒜皮的事膈應著,剛想勸勸,父親改變了那種悠悠的口氣,恢復了一貫急吼吼的語氣說,還是那話,下次搬家的時候,我一定要走得遠遠的,越遠越好。
能遠到哪兒去?我急忙問。我聽說過,他早年也在江南煤礦當過礦工,但因為是家中的長子,被爺爺硬拽了回來。是不是至今還心存芥蒂?難道這種一輩子的缺憾在一種巨大慣性的推動下,陪伴著他到了另一個世界?
大山里,就那兒。
那是大別山的余脈。即使是余脈,也是森嚴壁壘的樣子。今夜,大山確實很近,似乎伸手可觸。一陣風攪雪,那幾棵搖曳的茅草被吹伏在地。父親的聲音戛然而止,似乎也被吹走了。眼淚就像發(fā)汗一樣涌出眼眶,心里舒服多了。就在一瞬間,我突然做出一個重大決定,這次把母親帶走,不完全是為了證明我的“有用”。
我邁開大步,堅定地朝小李莊走去。
十一
故事應該結(jié)束了,但還有幾句后話,說說也無妨。
我是第二天中午帶著母親上路的。小嬸兌現(xiàn)了她的諾言,喊我去吃飯。但我沒去。一則我怕喝酒誤事,路上母親還靠我照應;二則,畢竟是白天,我清醒了許多,變得很理智:我去了就是客,反而顯不出小海的中心位置,沖淡了小叔家多少年一遇其樂融融的氛圍,那種氛圍,只要有外人在,就是紙糊的,吹彈可破;又好似一道閘門,阻斷了水乳交融血濃于水的通道。好在小叔善解人意,沒有堅持。
我本來想,下雪天,又是過小年,路上肯定冷清,沒想到,一切似乎都顛倒了,人們都瘋了,快過年了,又是風雪交加的日子,不在家里待著,都亂跑個什么?一幅銀裝素裹粉妝玉砌的圖景,被各種各樣的足跡糟蹋得一塌糊涂,到處泥濘不堪。交通工具也瘋了,貨車、客車、拖拉機、摩托車、自行車,似乎只要有個轱轆都一定要往公路上擠。還沒到縣城,就看到兩起車禍。一起是個小三輪,也叫“蹦蹦車”,那么小的敞篷車廂里,插蔥栽蒜一樣地盛著那么多人;那么不起眼簡陋的車居然要超越我們坐的長途客車,屁股底下噴出一股墨汁似的黑煙,馬達發(fā)出炸膛一樣的爆裂聲,猛一加速,上面車廂里的人身體沒有抓握、依靠,被甩下了三個。我們的司機對“蹦蹦車”的不自量力非常惱火,幸災樂禍地罵了一句,活該!方向盤一打,狠踩油門揚長而去。我很慶幸,如果是一個人,我肯定會乘坐這種“蹦蹦車”,但考慮到母親受不了,便舍近求遠,到鎮(zhèn)上乘坐長途汽車。否則,憑我這些年的壞運氣,說不定被摔下的,我就是其中之一。
剛過去一段長長的下坡路,又遇到一處大拐彎、上坡路,車速明顯地慢下來,加裝了防滑鏈的車輪還在打滑。我注意到旁邊就是一個公路道班。我想象著小叔那天晚上就是從這里出來,摔到深溝里的。聽母親說過,從此后,小叔兩口子開始偷偷地信佛,到棠梨樹庵燒香。禁不住多看了兩眼,戳在雪地里的兩層樓房,上下各六間,尤其是鐵銹色、雙扇對開的防盜門,跟小叔家的幾乎一模一樣。
這是巧合呢,還是我的視覺慣性?
哎呀,我的心思怎么還在小叔身上?
他想用近乎無賴的手段多蓋幾間房子,將來撤遷時好多占點兒便宜。這已經(jīng)不新鮮,屬于孤注一擲,村里消息靈通勢力蠻橫的多了去了。再說,道高一尺魔高一丈,很多地方拆遷補償已經(jīng)按戶籍人口、現(xiàn)場評估這種方式來計算,建筑面積占不了什么便宜。這種變化小叔難道不知道?應該知道,可是,他為什么還要這樣做呢?他也不想想,運用他的這種投機行為——干脆叫賭博——究竟有多少勝算?他沒有把握,他判斷不清世道的走向,正如他到棠梨樹庵燒香一樣,他把道班當做一種利好、吉祥的象征,一種抓靠;把夸張的大鐵門、甚至道班的建筑樣式,作為命運的符咒,而絕對不是我當初想象的那樣是什么虛榮。
也許,這真的是小叔心頭深藏的一個秘密?
如果真是這樣,那將很糟糕。
正胡思亂想間,忽然前方傳來一陣尖銳刺耳的剎車聲,接著看見像是一只小燕子,從迎面而來的一輛小中巴的前擋玻璃中飛起來,落在公路中間。再看,小燕子變成了一個人,那人似乎還抬了抬頭,但瞬間之后,就一動不動了。原來,這輛小中巴,遇到橫穿公路的不速之客,避讓不及緊急剎車,巨大的慣性將坐在副駕駛位置上的人甩了出去。小中巴像個受傷的猛獸,瘋狂的掙扎、痙攣,后車廂劇烈地搖擺、顛簸,好一番左沖右突,鬧騰夠了,終于尾前頭后地窩在公路中央。好在距離遠,又是長途車司機,反應敏捷,我們坐的大巴車有驚無險地擦身而過。車廂里有人在獻殷勤,表揚司機技術高超,處變不驚。一些女乘客在驚魂未定地拍著胸口,一副劫后余生的樣子。司機的表情樂呵呵的,說出來的話卻很難聽,橫穿馬路也不看看,一個雞巴破中巴還開得那么快!我看是不想過年了,找死。
有位戴眼鏡的接上話茬,都是慣性惹的禍。要么是突然加速,要么是急剎車,倒霉的總是無依無靠毫無準備的乘客。還有人說,我早說過,“蹦蹦車”,還有那些小巴,都是不能坐的,遲早要出事。我掏出手機,撥打當?shù)氐摹?20”,占線,“110”甚至“119”,要么無人接聽,要么也是嘟嘟的盲音。正納悶,忽然聽見一個十分親切的鄉(xiāng)音,在描述剛才事故發(fā)生的狀況、大致過程以及位置等。車廂里馬上靜下來,人們紛紛掏出手機,發(fā)現(xiàn)已經(jīng)因滯后而成為多余以后,又改做向親人、朋友報平安。我才明白,也可能我是外地用戶,也可能別人早就想到了報警。
一路上,還有不少人在議論,那幾個被甩下的可憐人是死是活。
還沒到縣城就遇到這些馬路驚魂的歷險,母親終于忍不住要嘔吐,我車把窗拉開一條縫隙,讓母親多呼吸一些清新空氣,但還是不起作用,她老人家不停地嘔吐。我正又急又羞愧、手足無措之間,幾位素不相識的乘客慷慨解囊,掏出了厚厚一疊塑料袋。這種塑料袋,每一張都是薄如蟬翼,這厚厚一疊,該有多少張啊,足夠母親一路上用的了。我只有連聲地說,謝謝,謝謝!
這里當年被稱作“塑料之鄉(xiāng)”,有很多這種走南闖北的推銷員。
車已經(jīng)駛出縣城,上了國道。前排一直低著頭的一位乘客突然回過頭來,似乎漫不經(jīng)心地打量了我一眼。這顯然是從縣城車站新上來的,因為前排的座位好像一直空著,我因為操心母親暈車,沒太在意。他再次回過頭來,認真、仔細地看著我,目光一直在我的面部輪廓上搜尋,眉頭皺了皺,眼睛瞇成一條縫,還吧嗒吧嗒嘴,還似乎吸了一口涼氣。
我被他盯得有些不自在,判斷不清究竟是什么地方引起對方如此關注,以為是母親暈車嘔吐讓他覺得不快。但也不太像,不是那種沒有修養(yǎng)的人。我也好奇地審視對方,國字臉,大眼睛,臥蠶眉,似曾相識,不,簡直是非常熟悉,仿佛隔著千山萬水卻近在眼前。時間這把羅篩,過濾了多少寶貴的細節(jié),歲月的風霜銹蝕了記憶的閘門,開啟它,總要費一番功夫。就像一首歌里所唱的那樣,你從哪里來,我的朋友?好像一只蝴蝶飛進我的窗口。我們的目光一對視,幾乎同時開問,你是?
趙樂天!
王小峰!
啊呀,老同學,想不到是你呀,真的是你呀!
你的變化不大。臉模子、聲音,還有遇到疑問、困惑時喜歡皺眉頭、吧嗒嘴的習慣,都沒變。
你也是。就是頭發(fā)少了不少。也難怪,你讀書聰明,這就叫聰明絕頂。
趙樂天干脆轉(zhuǎn)過身來,臉對臉地與我說話。我同座的乘客看到這番景象,加上有感于我母親的暈車,主動提出與趙樂天換座位。這是幾廂情愿的事,趙樂天動作麻利地換過來,先是與我母親打招呼,但母親被暈車折磨得都有些恍惚,顧自低頭呻吟。趙樂天問,這是要把伯母帶走?我說是。他問,暈車的滋味不好受,現(xiàn)在就吐得這么厲害,路還遠著啦。你沒有準備一點兒暈車藥?我說上車前就吃了,但不起作用。他又說,加大劑量,讓老母親睡一會兒就好了。這時,母親倒插話了,說眼睛閉得緊緊的也睡不著。我說,先忍一忍,到了合肥上火車就好了。
本來,我們應該好好的敘敘舊,重溫同學時的歷歷往事,把淹沒在歲月洪流深處的殘渣打撈出來,給灰暗的底色抹上彩;把被時間這把剪刀剪破了的碎片拼接起來,轉(zhuǎn)化成一幕幕精彩的連續(xù)畫面;互相介紹、分享其他同學的信息、人生軌跡;還有,當年那個名噪一時的“文都濾清器廠”是怎樣折戟沉沙的。但有母親暈車這個現(xiàn)實問題,上述話題反倒顯得不合時宜,不能看著母親受罪,我們卻在高談闊論。談生計,談生活所迫這些有點兒沉重的話題反而最適合,這也叫心有靈犀吧。
我問,大過年的,又下雪,還要往外跑?
這是大實話,但不分場合,大實話也就成了大傻話。這是我的老毛病。這一車擠得滿滿當當?shù)娜?,表情大多是心事重重的樣子,有的干脆把無奈和焦慮一覽無余地展現(xiàn)出來,走親訪友的淡定之情、歡愉之色很少見??吹贸觯麄兇蠖嗍浅媚觋P外出,或搶抓機遇、或打時間差的生意人。這個叫“文都”的地方,曾經(jīng)是很有名氣的輕工業(yè)基地,我有個親戚就在縣第三輕工局工作,說明光政府的管理機構(gòu)至少就有三個。經(jīng)歷過那場叫陣痛也罷叫浴火重生也罷,一波又一波的下崗工人成了走南闖北的自由職業(yè)者?!拔亩肌钡拿謱嵲诤寐牐苎胖?,卻不能當飯吃,在市場經(jīng)濟的大潮中,“文都“成了潮起潮落波峰浪谷間的一堆泡沫,浮沉在港灣里的垃圾。很多人說去過那里的“六尺巷”,說如何如何的好,怎樣怎樣的有意義。我一次也沒去過,更不想去。
是這些走南闖北的生意人把這個地方的名氣做大了,響當當?shù)模瑒?chuàng)造出不少馳名遐邇的“某某速度”、“某某神話”。據(jù)說,他們能到新疆推銷沙漠,有本事在蒙古推銷草原,連家庭婦女將泥腿子洗干凈,都能夠擠上火車到黑龍江推銷竹掃帚,傳得云山霧罩,真真假假。
好在趙樂天并不在意,很隨意地說,我倒淮南去,那里的煤礦有我的業(yè)務,過年嘛,正好可以聯(lián)絡聯(lián)絡感情。邊說邊掏出一張名片,我鄭重地接過來,首先撲入眼簾的是“董事長總經(jīng)理趙樂天”,其次是“恐龍工貿(mào)有限公司”。不知怎么,我的心情一下子沉甸甸的,甚至有一種壓抑、恐懼感,表情也復雜起來,但也就是一瞬間的事,我擠出笑容,聲音連我自己都感到有些夸張、做作,祝賀祝賀,老同學真是鳳凰涅槃,創(chuàng)出一片大事業(yè)。董事長、總經(jīng)理,了不得,了不得呀。但心里卻有一股潛流:叫什么不好,偏偏叫個“恐龍”,怪模怪式的。
趙樂天也許沒注意我的變化,也許根本就無所謂,連起碼的應付性質(zhì)的謙虛都沒有,說他吸收了多少下崗工人,照顧了幾位老同學,介紹他們公司的業(yè)務范圍,似乎除了核潛艇、原子彈之外,這個世界上的一切都可以成為他們的經(jīng)營對象。這種肆無忌憚比虛假廣告有過之而無不及的神乎勁兒,讓我有些架不住,仿佛這些話是從我口里說出來的。我心虛地往四周看看,但滿車的乘客沒有任何特別的反應,似乎趙樂天是在敘家常一樣敘述一件再平常不過的事。
吃驚的倒是我。
我身不由己地往母親身邊靠靠,不自覺地要與趙樂天保持一點兒距離。趙樂天卻順理成章地朝我身邊擠過來,嘴里仍然是大大咧咧的,并且不使閑地刨問開了。
你不是在淮北煤礦嗎?
是的。
那你們的煤礦有多大?
一般化。
搪柴棍要吧,皮帶機、皮帶機托輥、提升機、鋼絲繩、液壓支柱……
我心想,壞了,碰上我小叔那樣的人了。
但趙樂天畢竟是趙樂天,而不是我小叔。他一副成竹在胸的口氣說,你不要怕,不會給老同學添任何麻煩,你只要將有關部門、關鍵人物的電話、家庭住址告訴我,剩下的全部由我來解決,不要你操一點兒心。你別不相信,什么叫“文都推銷員”,那就是攻無不克,戰(zhàn)無不勝。這就是我們的企業(yè)精神。
一車人大笑。
我卻笑不出來。
事實上,趙樂天并沒有來我所在的煤礦找我,有一次他打電話說他正參加淮北煤礦機械博覽會,說聯(lián)系到不少文都老鄉(xiāng),讓我去聚一聚。我有些猶豫,還是去了,卻沒有找到他,他在電話里說他已經(jīng)提前走了,回文都了,簽了幾樁大訂單,趕著生產(chǎn)加工呢。
又過了幾年,哦,應該是二○○六年,我在黃山開會見過他一次,是在一家賓館,恰好就是“恐龍公司”開的。原來他把公司總部搬到了黃山,做大做強了。這才多長時間,就是吹氣球也沒有這么快呀?
我想對他說說王小海的事,當然潛意識里也包括我的事,但一看他那種寶馬香車的樣子,敷衍的熱情,就沒有開口。這時,我開始揣想,為什么他的公司取了個“恐龍”的名字,可能是他們這類人進化得比我們早,早就把握了這個時代的玄機,從而擺脫了慣性的束縛,高居于食物鏈的頂端。
其實,區(qū)別早就出來了,過年了,小叔、王小海,還有我,順著慣性都紛紛往家跑,但在趙樂天他們看來,卻是機遇,無數(shù)種可能。
許冀鵬:男。現(xiàn)供職于皖北煤電集團祁東煤礦黨委宣傳部。在各類媒體、文藝刊物發(fā)表散文、詩歌、雜文、小說、文藝評論500余篇。連續(xù)三次獲得安徽省報紙副刊好作品一等獎。出版?zhèn)€人紅學研究專輯《草根眼中的〈紅樓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