瘋狂的課后班

課上內(nèi)容課外講，個別老師把育人的義務(wù)當做斂財?shù)臋?quán)力，一年課外收入23萬。

有老師變相威脅家長，暗示學生參加自己辦的課外班，不參加就給臉色看，給“小鞋”穿。

矯正課后班，僅讓老師收手還行不通。

南方周末記者 王劍

發(fā)自吉林榆樹

南方周末實習生 喻琰

每天放學，吉林省榆樹市第二實驗小學（以下簡稱“榆樹二小”）五年級學生唐小英都是先出教室，再進老師辦的課后班。這已是第三個年頭。

2014年，教育部聯(lián)合五部委發(fā)文，禁止課堂內(nèi)容課外補、學校組織參與有償補課、教師在社會培訓機構(gòu)對學生有償補課等行為。

同一年，榆樹市教育局就在職老師有償補課開展專項治理。2015年3月，榆樹市教育局局長在全市中小學校長會議上表示，要重點糾正教師違規(guī)辦班補課、非法招收住宿生等為師不德問題。

參加課后班的不止唐小英一人。通常，學生由教室列隊而出，在校門外排成新的隊列，準備再次走進校園外的“教室”。

據(jù)南方周末記者調(diào)查，榆樹市市區(qū)內(nèi)的第四小學（以下簡稱“四小”）、培英小學、實驗小學、榆樹二小、第七小學等均出現(xiàn)這樣的景象——放學的學生分散成數(shù)支小隊，待人數(shù)齊整，由一兩位時常戴著口罩的成年人領(lǐng)著，走向?qū)W校旁或明或暗的課后班。

不止在榆樹市，課后班在全國各地層出不窮，屢禁不止，是教育部門年年喊打的目標。2013年，教育部祭出“解聘”狠招——對于在課堂上故意不完成教育教學任務(wù)，課堂內(nèi)容課外補，向所教學生收取補課費的，要依據(jù)教師法給予行政處分或解聘。然而，課后班依然瘋狂。

“幾乎每個老師都在辦班”

“接送班”“長托班”“輔導班”……名目繁多的課后班掛牌營業(yè)，遍布學校四周。據(jù)榆樹市教育局統(tǒng)計，社會力量所辦課后輔導班約有七十多個。這只是官方數(shù)字，更多課后班甚至連招牌都不敢掛。

課后班分兩類，即在職老師辦班和社會力量辦班。一位知情人士告訴南方周末記者，校門口的小隊伍中通常包含這兩種，分辨要領(lǐng)在于，社會力量辦班的學生由于來自不同年級，學生個子高矮不一，由于各個年級放學早晚不同，多是分批接送，學生數(shù)量因此不集中；而老師辦班的學生隊伍由于多是來自同一班，其身高較為統(tǒng)一，數(shù)量較集中，一隊有二三十人。

在培英小學和榆樹二小，南方周末記者各隨機采訪了十多位家長，除了少數(shù)不清楚，其他家長均證實老師辦班的現(xiàn)象依然普遍存在。有家長直言，課后班已是公開的秘密。

唐小英所在的課后班距離學校不足百米，約80平米大小的房間坐著50多個跟她一樣來補習的學生。這種課后班由老師操辦，主要是照顧學生下午放學后做作業(yè)。

據(jù)第七小學附近多位居民介紹，一位王姓老師在學校東側(cè)租了兩間民房辦起了長托班，有約30個第七小學學生。民房離學校僅一路之隔，進屋銀色門常常處于關(guān)閉狀態(tài)。院內(nèi)有一墻隔開男女學生兩個生活空間，屋內(nèi)擺著十來個上下鋪。一婦女說，要進長托班，得繳2000元。這種長托班，除了輔導學習，還安排寄宿。經(jīng)該小學多名學生證實，這個長托班為王老師所辦。

五年前，榆樹市實驗高中有三名教師因辦班被查處；如今，這一現(xiàn)象并未根治，多位實驗高中學生稱，“依舊有老師在辦班”。一高二學生說，老師辦班大多是在周六日補課，8節(jié)課300元。和他一同補課的仍有20個同學。

榆樹二小多位家長說，“可能除了校長，幾乎每位老師都在辦班”。第四小學旁一位社會輔導班機構(gòu)負責人說，“四小五十多個班，大概有六七十名教師在參與”。不過，此說未獲證實。

老師辦班多隱身于民居。在培英小學旁的新東方家園，有居民抱怨課后班的孩子太吵鬧，小區(qū)樓道墻上被亂寫亂畫。

在招攬生源時，多數(shù)辦班老師采取暗示的方法，家長也能心領(lǐng)神會?！艾F(xiàn)在學校老師多是跟班走，一跟就是三年或六年，得罪不起?！迸嘤⑿W一家長說，起初她家孩子沒補課，有段時間回家抱怨老師總不提問他，也不表揚他?！昂⒆由蠈W需要鼓勵，你一鼓勵，他勁頭才足?！焙髞碓摷议L找老師報了班，孩子在課上屢獲表揚。

部分老師的開班方式更為直白。榆樹二小一家長曾接到教師的勸補電話，“你孩子成績不行，來我班補習補習就好了。不補習還學什么習？”

培英小學一知情老師證實，2013年，該校兩位教師因辦班爭搶生源而大打出手。

2010年，時任榆樹市教育局局長李申利曾斥責，“個別教師課后辦班，課上內(nèi)容課外講，更有甚者，威脅或變相威脅，暗示學生參加自己辦的課外班，不參加就給臉色看，給‘穿小鞋”的現(xiàn)象，認為這是“把育人的義務(wù)當做斂財?shù)臋?quán)力”。

老師“提成”，社會班補缺

唐小英的母親周蘭曾考慮過價格更為低廉的社會力量辦的班。權(quán)衡后，還是去了老師那里。在周蘭看來，調(diào)座位、評優(yōu)秀、選班干部，甚至課上提問和批改作業(yè)都是老師的“權(quán)力來源”?！艾F(xiàn)在老師辦班，何不做個順水人情。”周蘭說。

相比社會辦班，老師辦的課后班有天然優(yōu)勢，家長對老師的班也更有信任感。

要求化名的社會力量辦班者趙仁說，在老師辦班日益隱蔽的情況下，雖然孩子因老師輔導而獲得進步的成效并不明顯，但家長依然心甘情愿。

趙的課后班離四小僅一街之隔，開班7年，如今班里的人數(shù)有42人，為歷史最高。這份成績源于與老師合作。對老師介紹過來的學生，趙會給一定提成，但他不愿透露具體金額。

同屬社會力量辦班的李麗在榆樹二小附近開了個課后班，她不得不與老師“合作”。除了支付正常的房屋水電費用，李麗還有筆額外支出——按照每生每月40元給老師提成，這筆錢類似于“保護費”，“保護”自己的生源不被辦班的老師挖走。

2012年的一天，李麗發(fā)現(xiàn)學生來了不久便轉(zhuǎn)走。經(jīng)打聽，得知去了老師所辦的課后班。說起此，李麗無奈又氣憤，“老師只要說一句‘你家孩子最近學習狀態(tài)不好，給你推薦家靠譜的補習班，一般的家長便會把孩子轉(zhuǎn)走?！?/p>

現(xiàn)居長春的劉云，2012年曾在榆樹市開辦一家外語培訓班，堅持兩年多還是關(guān)了門。他說，關(guān)門的重要原因之一是給老師的提成稀釋了利潤。

也有機構(gòu)至今慘淡經(jīng)營。李同是榆樹市榆西大街上一家培訓機構(gòu)的管理人員，他所在的機構(gòu)處在榆樹二小附近。這家開張于2014年的培訓機構(gòu)，有一棟可用于課后班的四層樓房，但到目前，入住學生數(shù)為零，唯一在用的床鋪是他自己睡。李同猜測，造成如今窘境，是生源被老師搶走了。

五倍工資的課外收入

榆樹市教育局紀檢監(jiān)察科科長王玉春坦承，老師辦班的一個強大動因是利益驅(qū)動。

根據(jù)新東方發(fā)布的《2014中國基礎(chǔ)教育白皮書》教育行業(yè)篇內(nèi)容，“中國課外輔導市場規(guī)模已達到驚人的6502億元人民幣”。

榆樹市一位不愿具名的小學老師說，“學校有位老師，辦班前月工資兩千多，還有房貸，日子過得緊巴巴；辦班兩年，不僅還清了房貸，還買了輛二十多萬的車?！?/p>

以唐小英所在的課后班為例，住宿生每學期2000元，接送生每人每月500元。班上有22名住宿生和30名接送生，該老師一年課外收入約23萬元。而他一年的工資收入，還不到辦班收入的1/5。

高收入的另一面，是經(jīng)濟上的低成本投入。自2008年開始辦班的趙仁說，“辦班不難，租間民房雇倆人，每人月工資一千多元，一人負責接送，一人負責輔導?！卑凑沼軜涞淖夥啃星椋庖婚g90平米的房子年租金一萬元左右。

榆樹實驗高中有三名老師辦班，把28個學生塞進了10平方米的房間里，補習十天收費約25萬元。不過，這三名老師后被教育主管部門處分。

據(jù)榆樹市教育局統(tǒng)計，2012-2014年共查處教師亂辦班、非法招收住宿生案件16起，對違紀老師處以“交流到農(nóng)村學?！保?7人）、“行政警告”（16人）、“行政記過”（15人）、“辭退”（2人）等。

該教育局一工作人員介紹，近些年該局一直沒有放棄糾正老師課后班問題。雖然當?shù)亟逃鞴懿块T提倡舉報，但學生家長對此心有顧忌。

不止一位家長在接受采訪時言語謹慎?！芭掠绊懽约液⒆由蠈W。”一位家長說，他曾看到長春市有家長因舉報老師辦班而被查出來的新聞報道，最終，那位舉報人的孩子因受不了學校的“青眼有加”而被迫轉(zhuǎn)學。對于家長的顧慮，榆樹市教育局承諾會嚴格保密舉報人的相關(guān)信息。

教育局禁補課卻遭圍攻

通常，教育紀檢監(jiān)察部門負責查處老師辦班，但現(xiàn)實中，查處情況并不理想。

史巖是榆樹市教育局紀檢監(jiān)察科的一員。他指著手上的傷疤告訴南方周末記者，有一次檢查過程中，一名高中學生掄起一把椅子向他砸了過來，正好砸到了他的手。對于教育部門的正常查處工作，該學生很生氣，“你們?yōu)槭裁床蛔屛覍W習？”這件事也讓當?shù)亟逃钟嘘P(guān)人士對課后班有了新的認識——教師辦班補課有其強烈的社會需求。

榆樹市實驗中學高二學生李樹便是教師補課的支持者。除了周日，他也參加了寒假補課。他家并不富裕，父母月工資加起來共4000元，一家人擠住在平房里，為了他上學，至今還沒購置新房。在李樹看來，高考是魚躍龍門的好機會，而補課是前期必要的投資。

和李樹擁有同樣想法的不在少數(shù)。史巖記得2014年上千高三家長圍堵教育局。事情的起因是，榆樹市教育局從當年開始禁止高三補課，而在此之前，高三并不在禁止之列。在長春及周邊省市仍有地方可以補課時，家長們質(zhì)問：“為什么我們補不了？”史巖回憶道，“那天（教育局）樓里站滿了人，連去衛(wèi)生間都困難。”

在中考、高考的壓力之下，老師辦班變成一件雙方“你情我愿”的事情。這種需求隨年級的增加而愈發(fā)強烈。

對于考試壓力相對較小的小學來講，老師辦班也給家長提供了便利。

唐小英的母親周蘭說，“課后班被你們曝光后，以后孩子放學去哪兒？”周蘭和很多學生家長一樣，因工作，無暇及時接孩子，于是，把孩子留在老師辦的課后班里成了他們最好的選擇。一位全職媽媽也稱，要不然，一天的時間都耗在孩子身上了。

唐小英所在的課后班里22個住宿生多來自農(nóng)村。該市教育局義務(wù)教育科科長張樹林說，榆樹是產(chǎn)糧大縣，農(nóng)民多出去打工，據(jù)統(tǒng)計，2014年榆樹勞務(wù)輸出約40萬人。每年留守兒童約10萬人次，這些孩子需要人來監(jiān)管。于是，課后班、長托班順勢瘋長。

貓鼠游戲何時停

王玉春認同老師辦班有其社會需求，但在辦的過程中，一味發(fā)展班的人數(shù)就變了味。

2011年以前，教師辦班多是以周六日補課、假期補習的方式呈現(xiàn)。這一狀況在2009年尤為突出。黑班和黑車、黑彩一并被列入“三黑”，寫進當年榆樹市市政府工作報告。之后打擊力度不斷加大。到2011年，新的苗頭躥了出來，當?shù)亟逃謱⒋驌舻闹攸c放在違規(guī)招收長托生?？稍诓檗k過程中，教育部門因沒有執(zhí)法權(quán)，常陷入入門難的尷尬?！坝袝r到了門口，進不去，只能搬個板凳，在門口等著。”王玉春說。

到了2015年，老師辦班的現(xiàn)象越發(fā)隱蔽，打擊的重點轉(zhuǎn)移到“在職教師介紹生源”上。為了取得更好的打擊效果，當?shù)亟逃譁蕚渎?lián)合公安、工商等多部門治理社會上違規(guī)辦班的現(xiàn)象。該工作方案已于兩個月前確定下來，擬2015年7月開始執(zhí)行。

“到時想把這股風氣完全打掉?！庇軜涫薪逃贮h委副書記李曉禹說。

在采訪過程中，南方周末記者聽到多人多次提到“榆樹城市小”的說法。趙仁擔心，在這個低頭不見抬頭見的熟人社會，整治老師辦班的行動效果會大打折扣。

除“堵”之外，張樹林亦建議“疏”。如今，當?shù)亟逃忠呀?jīng)開展的疏理措施包括開通校車和建立寄宿制初中。張認為，這有助于維持農(nóng)村學生的穩(wěn)定，側(cè)面幫助解決老師辦班的暗流。但打擊之余，如何滿足老師辦班背后的社會需求，將是今后工作必須考慮的重點。

（應(yīng)受訪者要求，唐小英、周蘭、趙仁、李麗、劉云、李同、李樹為化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