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時候，我做的唯一家務(wù)是擦席子。

暑假的每個下午四點(diǎn)半，我開始準(zhǔn)備：從陽臺收回專用的毛巾，在塑料盆里兌好溫水，將毛巾擰成把，再攤開、對折，在席子上擦擦擦。

我媽的要求是每床席子擦三遍，每遍要換一盆水。有時我偷懶，但敵不過她敏感的手——她只消在席子上輕輕一抹，感到黏，便厲聲問：“今天擦了幾遍？”我媽最珍愛的一床席子是托人從舒城買來的，號稱貢席。它看起來很完美，平整，如熨過般;貼合，有它的大床，像一塊切好的豆腐;涼爽，竹篾子涇渭分明編在一起，躺在上面，做夢都帶著一縷清新的竹林風(fēng)。但這床席子并沒給我太多好的回憶。

我高中畢業(yè)，這床用了快十年的貢席才退役。我媽卻讓它退而未休——合肥的夏天酷熱難當(dāng)，地板都泛著暑氣，貢席被直接鋪在地上，我喜歡將沙發(fā)座當(dāng)靠背。那年夏天，我接到大學(xué)錄取通知書，九月，赴江邊讀書，秋老虎肆無忌憚給我們下馬威，我的下鋪來自舒城，自然，我們的話題之一是貢席。寢室有兩扇窗，但是推拉式的，沒法同時打開。隔壁宿舍敞開門睡，一天半夜，一個姑娘于迷迷瞪瞪中看到有個黑影立在床邊，正探著身掏她掛在墻上的襯衫口袋，尖叫聲響徹走廊，從此，再沒人敢說“今晚，不關(guān)門吧”。

用涼水沖地面，每人鋪位上擺一個小風(fēng)扇。我夜里不知要起來多少遍去水房接水?dāng)Q毛巾，爬上上鋪擦席子，剛得到片刻清涼昏昏欲睡，又被適才掀開帳子溜進(jìn)來的蚊子叮醒。我們把熱的一部分責(zé)任推給身下的草席。它和印著校名的床單被套、宿舍鑰匙一起發(fā)到我們手上。那草席看起來多么粗糙，草是粗而軟的，席子的邊沒有經(jīng)過任何裝飾性處理，只在結(jié)頭處擰成一個個小辮，我甚至看到蟲子從席子的縫里爬出來……

臥談會上，我說，我家鋪地的席子都比這好;下鋪驕傲地附和著：“瘦死的駱駝比馬大，再破，那也是舒城的貢席?。　避娪?xùn)過后，統(tǒng)一化管理的風(fēng)聲漸收，草席就被我們中的大多數(shù)收起來。直到離校前夜，要帶走的打好包，要扔的擺了滿地，那幾床卷成卷靠在墻邊的草席，才重新回到我們視線。我們將草席鋪在操場，仰躺著，枕在曲起的胳膊上。星星很大，晚風(fēng)很涼，草席也顯得不那么粗劣了。我的丈夫在三十八度高溫天收到這份淘寶快遞時，顯得很激動，他打算直接鋪到床上，我攔住他，“我要擦席子！”我們合力將它抬進(jìn)浴缸，用熱水沖刷多遍，淋干后，放在陽臺上曬，最后搬進(jìn)臥室看它和大床嚴(yán)絲合縫，像一塊切好的豆腐。

這并沒完。丈夫說，他要做實(shí)驗(yàn)。他看到一種說法，一床席子第一天鋪的溫度就是它以后恒久保持的溫度。他打開空調(diào)，調(diào)到一個很低的數(shù)字，然后合上房門，神氣活現(xiàn)地看著我：“見證奇跡吧！”

此后，我屢屢被凍醒——至今，我仍不知道是席子本身的原因，還是實(shí)驗(yàn)成功了。

凍醒時，我總以為是大學(xué)最后一個清晨，躺在草席上，只是青草漬和露珠不見了。

當(dāng)我在這床外號“寒玉床”的席子上想翻身又怕白焐熱一塊兒時，我又沒法不想起貢席——挨過的打、扯落的頭發(fā)、客串篾匠做的活兒……人為物累的可笑事兒，一件件、一代代從無絕息。

現(xiàn)在又是“寒玉床”顯威的季節(jié)，每個傍晚，我在塑料盆里兌好溫水，將毛巾擰成把，再攤開、對折，在席子上重復(fù)擦洗動作。

正如懷舊歌中的一句：“夏天夏天悄悄過去依然懷念你?！蔽覒涯钅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