東漢三國：士大夫與豪門政治（一）

張國剛

光武中興：劉秀柔道治國

《資治通鑒》講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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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漢開國皇帝劉邦（前256—前195）、東漢開國皇帝劉秀（前6—57）、蜀漢開國皇帝劉備（161—223），號稱“三劉”。他們各自成就了一番功業(yè)，年壽也大體相當—— 都在虛歲63歲左右。劉邦、劉備可謂家喻戶曉，而了解劉秀事跡的人似乎不多。

劉邦打天下，有西楚霸王項羽襯托，顯得波瀾壯闊；劉備的事業(yè)，有對手曹操，有軍師諸葛亮，猛將關(guān)羽、張飛、趙云，說起來也是精彩紛呈；唯獨劉秀的事跡，則是比較平實的。

少年情懷 青年造反

劉秀是一個“老實人”，這一點與劉邦、劉備不同。劉邦年輕時就不安分，劉備也是不愛讀書，不愛耕田，成天與鄰居的孩子們追逐玩耍。劉秀卻是一個讀書、力田的乖孩子，他的造反，是他哥哥劉縯（yǐn）帶出

來的。

劉秀字文叔，曾經(jīng)在長安上過太學，讀書期間，就很關(guān)注時政。從他的年齡推斷，劉秀在長安讀書，正值王莽改革的天鳳年間①。由于王莽的改革牽涉千家萬戶的現(xiàn)實利益，劉秀與同窗們對此十分關(guān)注，常常私下討論，各抒己見。劉秀的見解不凡，當時，他已經(jīng)有了自己的擁護者，比如后來的名臣鄧禹，當時是太學里比劉秀年級低的學生。劉秀的家境比較富裕，但不屬于“土豪”級別。他曾與同學合伙買了一條驢，租賃出去，賺一點學雜費和生活費。這些細節(jié)，都透露出劉秀是一個既有遠大志向又腳踏實地做事的人。

回到家鄉(xiāng)后，劉秀依然過著種田、賣糧的生活，大哥劉縯自比高祖劉邦，笑話劉秀就像劉邦的二哥劉仲。史稱“縯性剛毅，慷慨有大節(jié)，自莽篡漢，常憤憤，懷復社稷之慮，不事家人居業(yè)，傾身破產(chǎn)，交結(jié)天下雄俊”。這“不事家人居業(yè)，傾身破產(chǎn)，交結(jié)天下雄俊”的架勢，分明是劉邦再世呀。①

有一回，劉秀與姐夫鄧晨參加一個朋友聚會，大家談到民間流傳的讖文，“劉秀當為天子”。王莽的軍師本名劉歆，后來改名叫劉秀。所以，大家都說，這個劉秀指的是國師公劉歆吧？劉秀卻半開玩笑地說：“安知非仆耶？”怎么就知道不是我呢？雖然是句玩笑話，姐夫鄧晨卻暗中竊喜，因為他覺得平日老實厚道的這位妻弟，其實內(nèi)心并不像外表所表現(xiàn)的那樣。

鄧晨的一位姑姑嫁給了南陽殷實的大戶陰家，陰家小姐陰麗華美貌出眾，比劉秀年少十多歲，28歲的劉秀還沒結(jié)婚，就是因為暗戀著自己的這位夢中情人。在長安讀書期間，看見皇家禁衛(wèi)部隊執(zhí)金吾（警備司令）威風凜凜，劉秀曾羨慕地說：做官當做執(zhí)金吾，娶妻當娶陰麗華。如果沒有造反和戰(zhàn)爭，也許劉秀就會按照這樣的目標，追逐自己的人生夢想。

王莽地皇三年（22）冬，劉縯帶頭在家鄉(xiāng)南陽郡湖陽縣舂陵鄉(xiāng)舉兵，反對新莽統(tǒng)治。劉秀積極追隨，同時起事的還有其他綠林豪杰，如常林兵、平林兵、下江兵，北方山東等地則有赤眉軍。

正式舉事那天，還有一個細節(jié)。劉縯召集諸豪杰計議說：“王莽暴虐，百姓分崩。今枯旱連年，兵革并起，此亦天亡之時，復高祖之業(yè)，定萬世之秋也！”眾皆然之。于是分遣親客于諸縣起兵，縯自發(fā)舂陵子弟。諸家子弟恐懼，皆亡匿，曰：“伯升（劉縯字伯升）殺我！”及見秀絳衣大冠，皆驚曰：“謹厚者亦復為之！”乃稍自安。凡得子弟七八千人，部署賓客，自稱“柱天都部”。秀時年二十八。

劉縯平素喜歡惹事，舉事時大家頗為猶豫，擔心受牽連。普通農(nóng)民，很容易這樣想，等到看見劉秀也穿著造反者的軍服入列，才稍微安心。老成持重的劉秀也參加了，我們干嘛不干！一下子拉出了八千人的隊伍。劉秀時年28歲。

歸納前面的論述，造反之前，劉秀是一個乖孩子。建武十七年（41）冬十月，劉秀回到家鄉(xiāng)，回顧少年時光，訪尋往日宅院田廬，置酒作樂。當時劉姓諸母酒酣歡悅，相互夸贊劉秀年少時謹慎柔和的性情，說道：“文叔少時謹信，與人不款曲，唯直柔耳?！弊x書，種田，賣糧，暗戀鄰村的美少女，是一個普通農(nóng)村青年的形象。但是，劉秀并不甘心平庸。他讀書時就很關(guān)心時政?！鞍仓瞧汀钡耐嫘υ?，也流露出他并非胸無大志之人。

劉秀總是做好現(xiàn)在該做的事，該干什么就干什么；劉縯倒是好高騖遠，不務正業(yè)，結(jié)果未必成功！一個不能做好當前事情的人，何談做好未來的事情！

大戰(zhàn)立功 韜晦免禍

舂陵兵從家鄉(xiāng)開始，進而攻打湖陽縣，攻打南陽郡。在從舂陵起兵到攻打湖陽縣的過程中，舂陵兵與常林、下江兵一起作戰(zhàn)，小試鋒芒，獲得初勝?！败娭蟹重斘锊痪?，戰(zhàn)利品分配起沖突，差點火并，“眾恚恨，欲反攻諸劉”。劉秀連忙出來和稀泥，“斂宗人所得物，悉以與之，眾乃悅”。你看，造反開始，劉秀就顯示出與農(nóng)民軍不同的價值取向—— 不貪浮財。

在隨后的戰(zhàn)爭中，劉秀的母親（大約是病故）、二哥和大姐以及幾個甥侄輩都丟了性命。接下來的“昆陽之戰(zhàn)”中，農(nóng)民軍多有把保住浮財視為第一要務的短見，劉秀勸告大家，戰(zhàn)爭失敗，人頭都沒有了，留錢財何用？戰(zhàn)爭贏了，多少錢都可以得到。最后，他集中全部兵力，與王莽官軍拼死一戰(zhàn)，獲得全勝。處理好當前利益與長遠利益的關(guān)系，保持定力，不因一時之利而鼠目寸光，是打天下者贏得最后勝利的關(guān)鍵素質(zhì)之一。

所謂“昆陽之戰(zhàn)”，是指綠林軍與王莽軍之間進行的一次決定生死存亡的戰(zhàn)爭。王莽孤注一擲，調(diào)集了40多萬大軍，企圖剿滅綠林軍。因為，他發(fā)現(xiàn)這支造反軍隊與其他農(nóng)民軍不同，他們有推翻新莽政權(quán)的政治訴求。

此時，綠林軍這邊兵力孤弱，而且分散在各處攻打南陽下屬各縣。劉縯率領(lǐng)主力軍攻打宛城，昆陽在宛城之北，因此，守住昆陽，頂住北來的新莽大軍，事關(guān)綠林軍的整體戰(zhàn)略部署。劉秀說服大家，把分散在各縣的軍隊調(diào)集在一起，采取以點突圍、內(nèi)外合擊的戰(zhàn)術(shù)，擊敗了王莽軍。這一方面是因為突然的雷雨冰雹天氣相助，對遠道而來的王莽軍不利，另一方面也是因為王莽軍是臨時拼湊而成，人無斗志，兵敗如山倒，幾乎全被殲滅。劉秀率眾以少勝多，給王莽政權(quán)以致命一擊。劉秀也以此戰(zhàn)成就其驍將之名。

早在昆陽之戰(zhàn)前幾個月，綠林軍就建立了自己的政權(quán)，推戴舂陵戴侯曾孫劉玄為帝，恢復大漢國號，年號更始，史稱更始政權(quán)。這一年就是更始元年（23）。劉縯等主力早在昆陽大捷前夕攻下了宛城，更始政權(quán)也隨即遷到了這里。當初劉玄被推為帝，劉縯及其部下就有所不滿。現(xiàn)在劉縯、劉秀兄弟都立了大功，舂陵劉氏之間就發(fā)生了沖突。

從輩分上說，劉玄與劉縯兄弟都是景帝之子長沙王劉發(fā)之后，他們的高祖即舂陵戴侯劉買。劉買的大兒子就是劉玄的曾祖父劉熊渠。劉熊渠是長房，襲爵舂陵戴侯。其弟劉外是老二，是劉縯的曾祖父，曾任郁林（今廣西貴港市）太守。但是劉玄的祖父劉利是劉熊渠的庶出，曾任蒼梧（今廣西梧州市）太守。因此，劉玄與劉縯就宗室關(guān)系親疏而論，大約旗鼓相當。劉玄之所以能越過劉縯，被推舉為帝，不是由于其宗室身份的親疏，而是因為后面有人策劃支持。

綠林軍一共有如下幾支：王匡、王鳳、馬武領(lǐng)導的新市兵，還有朱鮪、張卬等分支；王常、成丹領(lǐng)導的下江兵；陳牧等領(lǐng)導的平林兵；然后是舂陵兵。新市兵與下江兵在幾年前都曾嘯聚綠林，本來是一伙，以王匡、王鳳為首，后來分頭發(fā)展。平林兵陳牧曾與新市兵互相聲援。所以，新市、平林將帥，“先共定策立之（指劉玄），然后使騎召伯升，示其議”①，就不足為怪了。相反，舂陵兵則與之關(guān)系并不十分密切。現(xiàn)在要擁立劉氏為新盟主，在平林中的劉玄獲得更多支持，是可以預期的。

更始政權(quán)的職位是如此分工的：“以族父良為國三老，王匡為定國上公，王鳳為成國上公，朱鮪為大司馬，劉縯為大司徒，陳牧為大司空，余皆九卿將軍。”② 劉良曾任蕭縣令③，是劉縯、劉秀的叔父，曾撫養(yǎng)劉縯兄弟長大成人。推劉良為名譽性質(zhì)的國三老，不僅是因為他曾經(jīng)擔任過公職（蕭縣令），也是照顧到了劉縯兄弟所領(lǐng)舂陵兵的情緒。王匡、王鳳是綠林起義的最早領(lǐng)導人，現(xiàn)在為新市兵的領(lǐng)導者，他們擔任“上公”，照顧到了二人的首出地位。大司馬朱鮪、大司徒劉縯、大司空陳牧分別來自新市兵、舂陵兵、平林兵，從排序來看，突出了新市兵的勢力，平林兵勢力比較小，而且其中的“更始將軍”已經(jīng)推為皇帝，陳牧的位置靠后，也算對舂陵諸劉的一種平衡性安排。在這個政權(quán)中，劉秀是太常（主管文化禮儀的官）、偏將軍。

史料說，劉玄性懦弱，即位典禮上羞澀，若不能言。劉玄當年是為了給弟弟報仇而結(jié)交他人（也許是刺客或者亡命之徒），惹上官司，最后假裝死亡，躺在棺材里還鄉(xiāng)，救出因為自己闖禍而被捕入獄的父親。從這些挺身而出的作為來看，劉玄不是一個羞澀之人，但劉玄不擅長在隆重場合表現(xiàn)得輕松自如，這是有可能的。

總之，劉玄登帝位而不是劉縯，是綠林軍勢力對比的產(chǎn)物，也與劉縯在各種勢力之間，未能做有效的縱橫捭闔的溝通有關(guān)。也許他還沒有來得及做統(tǒng)戰(zhàn)和整合的工作，也許劉縯有些咄咄逼人，其過度張揚的個性，不容易被其他幾支農(nóng)民軍領(lǐng)袖接受。更始政權(quán)入宛城不久，劉縯就因為部下不服更始帝管轄，而連帶被殺。

此時，劉秀正在父城（今河南寶豐縣）一帶拓展，得知兄長被殺的消息，立即趕回宛城，面見劉玄，他一不為兄長解釋，二不為自己爭功，三不與劉縯的部下接觸，只是為劉縯的不當行為謝罪。謝罪之外，談笑自若，沒肝沒肺，好像兄長的死去，與他全不相干。劉秀甚至在此時舉行了與夢中情人陰麗華的婚禮。結(jié)果，劉玄不僅沒有給劉秀連帶治罪，還命令他前往整治洛陽宮室，準備遷都，十月又給了他北巡河北的

機會。

從劉縯六月被殺，到劉秀十月北巡河北，中間有四個月的時間。這四個月內(nèi)，發(fā)生了很多事情，九月王莽在長安被殺。十月，劉秀一方面韜晦，保住自己；另一方面做了大量的幕后工作，支持其北巡河北的首先是族兄劉賜，劉賜接替了劉縯出任大司馬后，力主派劉秀北巡河北，說劉氏宗親中只有劉秀堪當此任。其次是采納馮異建議，結(jié)交更始帝的寵臣曹竟、曹詡父子。①劉秀北巡，反對者眾。但是，最后劉玄仍然把任務交給了他?？梢姡瑒⑿愕捻w光養(yǎng)晦，不僅保住了自己，而且迷惑了更始帝，從而使他獲得北巡河北，獨立伸張拳腳的發(fā)展平臺。

帝王事業(yè) 歷史評價

王夫之曾比較劉邦與劉秀，說：“光武之得天下，較高帝而尤難矣?！币驗?，劉邦的主要對手只有一個項羽，而劉秀到河北奠基后，天下群雄割據(jù)?！捌湟暩叩鄢鲫P(guān)以后，僅一項羽，夷滅之而天下即定，難易之差，豈不遠哉？”① 總結(jié)一下劉秀之得天下的過程，有如下幾點，值得分析。

第一，統(tǒng)一戰(zhàn)線的戰(zhàn)略，為自己打出一片藍天。

劉秀到河北之后，代表更始政權(quán)安輯各地郡縣。當時，他最大的威脅是在邯鄲建國的王郎。王郎自稱漢成帝之子，遺落民間，得到了河北豪強趙王劉林、廣陽王劉接的支持，勢焰熏天。劉秀以信都、漁陽、上谷三郡為基礎(chǔ)（三郡皆擁護更始政權(quán)），又成功地爭取到了有一定勢力的真定王劉楊的合作，并娶其外甥女郭圣通為妻，此外，已經(jīng)遷都長安的更始政權(quán)也派尚書謝躬帶兵前來支援，憑著這幾股力量，公元24年五月，劉秀消滅了王郎，從而在河北立住了足。

第二，自立門戶的韜略，該出手時就出手。

更始政權(quán)對劉秀在河北的發(fā)展不放心，于是封劉秀為蕭王，征其入朝。更始帝從公元24年二月入長安之后，即陷入腐化之中?！笆菚r，長安政亂，四方背叛。梁王劉永擅命睢陽，公孫述稱王巴蜀，李憲自立為淮南王，秦豐自號楚黎王，張步起瑯邪，董憲起東海，延岑起漢中，田戎起夷陵，并置將帥，侵略郡縣。又別號諸賊銅馬、大肜、高湖、重連、鐵脛、大搶、尤來、上江、青犢、五校、檀鄉(xiāng)、五幡、五樓、富平、獲索等，各領(lǐng)部曲，眾合數(shù)百萬人，所在寇掠。”這個時候，劉秀若入長安，不僅再次受縛，而且會同歸于盡。劉秀以河北未平拒絕了更始帝的要求，還兼并了更始帝派來的謝躬所部，從此“貳于更始”①，自立門戶。

劉秀的這步棋其實在其出巡河北之前，就謀劃好了。他在與陰麗華結(jié)婚之時，拒絕了更始政權(quán)要他把家屬遷到洛陽和長安的要求，直接把家屬送到了老家安置下來，這說明，脫離更始政權(quán)，劉秀蓄謀已久。

第三，運籌帷幄的謀略，各個擊破統(tǒng)一全國。

劉秀于公元25年六月在河北鄗（今河北柏鄉(xiāng)縣）南千秋亭即位。此時，更始政權(quán)仍在長安掙扎，與赤眉火并。此外，還有公孫述在蜀中稱天子，隗囂在河西割據(jù)，不久，梁王劉永又在河南稱帝，與劉秀爭奪漢室正統(tǒng)。劉秀分兵合擊，運籌帷幄，前后花了十多年時間，逐漸平定各地割據(jù)勢力。

第四，機智靈活的策略，注意籠絡各方人才。

劉秀在整個打天下的過程中，注意籠絡人才，注意分化瓦解對手，所謂建國功臣“云臺二十八將”，就包括各路英才。擊破王郎，在邯鄲宮中發(fā)現(xiàn)許多書信，是劉秀的部下寫給王郎暗通款曲的。劉秀當眾付之一炬，說是讓“反側(cè)子”消除疑慮。對于曾經(jīng)殺死他大哥的朱鮪，也表現(xiàn)出極大的寬厚；至于翻覆小人李軼，則用借刀殺人的辦法除之，表現(xiàn)出靈活的策略。

南宋學者陳亮說：“自古中興之盛，無出于光武矣。奮寡而擊眾，眾弱而復強，起身徒步之中甫十余年，大業(yè)以濟，算計見效，光乎周宣。此雖天命，抑亦人謀乎！何則？有一定之略，然后有一定之功。略者不可以倉促制，而功者不可以僥幸成也?！雹陉惲潦悄纤螘r代呼喊“中興”最力的書生之一。他認為劉秀的成功，不僅是天命攸歸，更是依賴人的“謀”和“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