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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幻村

      2015-06-08 23:52邱貴平
      福建文學 2015年6期
      關鍵詞:溫酒平生養(yǎng)父

      邱貴平

      1

      如果地下不埋著你的親人,哪怕出生在這里,你也不是這個地方的人。事隔多年,家生回到這個地方時,這個地方的人,已經少得可憐,地上的人沒有地下的人多。

      這個地方叫后村。

      后村不是家生出生的地方,是他成長的地方,地下埋著他的兩位親人——養(yǎng)父養(yǎng)母。養(yǎng)父養(yǎng)母十六年前去世,同年同月同日死,死得相當傳奇非常幸福,聲播方圓幾十里。養(yǎng)父養(yǎng)母均無疾而終,養(yǎng)父是在睡夢中瞑目的,養(yǎng)母是在哭泣中斷氣的。

      初冬的早晨,像往常一樣,養(yǎng)母早早醒來,生火、燒水、煮飯。一般情況下,水一燒開,養(yǎng)父該起床了,可是飯做好了,太陽出山了,養(yǎng)父還不見動靜。

      當養(yǎng)母再也叫不醒養(yǎng)父時,放聲慟哭,哭得后山的黃葉瑟瑟發(fā)抖,哭得門前的溪水流速加快,哭得圈里的禽畜垂頭喪氣。

      太陽落山時,哭聲戛然而止,養(yǎng)母氣絕。

      家生十九歲那年,考上大學,漸行漸遠,平常難得回來,但年是一定要回后村過的。養(yǎng)父養(yǎng)母去世后,家生連續(xù)六年,每年清明回來掃墓,后來就不回來了,他已經在遙遠的外省落戶,往返三千多公里,實在不方便,遂委托發(fā)小平生代為掃墓。

      平生十五歲開始當民辦老師,當到四十歲,海水變河水了,才轉為公辦老師。轉正后的平生,工資翻番,不料好日子過了十來年,生了場大病,肚子里長了個要命的東西。東西摘除后,性命雖然保住,身體卻虛弱得執(zhí)掌不了教鞭,不得不病退,工資少了一半。常年在外打工、小他七八歲的老婆,再沒回來過。在外打工的女兒,嫁得很遠,出嫁三年才回來看他一次。

      2

      家生重返后村,并非祭奠養(yǎng)父養(yǎng)母,而是尋找一樣東西。

      后村深藏閩北大山子宮,非洲一樣偏僻,直到21世紀陽光緩緩灑落,才先后改變照明完全靠火、交通完全靠走、通訊完全靠吼的落后面貌。2008年一場一百五十年不遇的冰災,把后村電力和通訊設施徹底毀壞,一夜回到改革開放前。2010年一場百年不遇的洪災,把村部通往后村的十五里四級公路徹底毀壞,一夜回到解放前。老天無情政府無力,只幫助后村恢復電力,至于道路和通訊,又回到交通完全靠走、通訊完全靠吼的原始社會。

      2008年之前,后村人口一百二十多號,之后銳減至八十多號,2010年又銳減一半,到2013年,也就是家生回后村這年,只剩下十來號,不是老弱就是病殘,全是誓死要死在后村的人。稍微有點活力和追求的人,都沿著山路公路鐵路出去了。

      平生算是老弱病殘中的佼佼者。

      平生病退后,成為后村對外聯絡員。平生有一部手機,這是后村唯一一部手機。平生的手機,是病退前買的。村部建有信號接收塔,信號勉強覆蓋到距后村八里的地方,八里之外,仿佛突然停止呼吸的重傷員,信號徹底沒了。

      那天,平生從市立醫(yī)院復查回家,忘了關機,也忘了將手機從口袋取出。平生是傍晚到家的,氣沒歇勻,屋后傳來一男一女的激烈爭吵,聲音雖大,卻聽不清內容,也聽不清是誰。

      平生家后面,是一幢百年老屋,后村人稱之為臟屋。早在上世紀70年代初期,屋主一家死絕,全是病死的。患病原因,據說是屋里臟東西所致。

      所謂臟屋,即鬼屋;所謂臟東西,即妖魔鬼怪。

      雖然近在咫尺,平生卻三十幾年沒進過臟屋。這一次,強烈的好奇心戰(zhàn)勝恐懼,況且天氣那么好,紅霞溫情脈脈映照在漫天魚鱗狀祥云上,一派祥和景象。關鍵的關鍵,平生心情甚好,醫(yī)生說他肚子里的東西,既沒有復發(fā)也沒有再生。醫(yī)學臨床驗證,平生肚子里長的那種東西,復發(fā)和再生率高達百分之七十,一旦復發(fā)或再生,死亡率高達百分之九十六。

      平生手握糞垢深厚的糞勺,躡手躡腳貓進臟屋。據說臟東西最怕臟東西,糞勺是僅次于糞便的臟東西,拿著它,既可以臟攻臟,又可防身自衛(wèi)。

      走到門口,手機突然響了起來,與此同時,吵架聲戛然而止。平生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掏出手機一看,滿格信號,來電是個陌生號碼。

      平生摁下接聽鍵,喂,你是誰?陌生人說,我是誰,難道你聽不出來嗎?平生說,我記性不好,聽不出來。陌生人說,連我都聽不出來?太不夠朋友了吧,我們的關系,可是非同一般啊。平生說,我真聽不出來,你到底是誰?陌生人說,你猜猜看。平生說,我實在猜不出來,莫非你是鬼?此言一出,平生頭皮猛地一麻,連忙逃離臟屋,再看手機,已經沒了信號,一格也沒有。

      平生壯起膽子,再次走到臟屋門口,手機又有信號了。他試著給朋友打了個電話,通話正常,又給家生打了個電話,聲音清晰。家生說,平生啊,你身體好嗎,很久沒有接到你的電話了,你現在人在哪里?平生說,在家里啊。在家里?不會吧?家里不是沒有信號嗎?家里是沒有,不過臟屋有,剛剛發(fā)現的,我這下就在臟屋給你打電話,你記得吧?

      家生說,怎么不記得,一輩子忘不了,平生,這真是個好消息,以后聯系方便了,你要經常給我打電話。平生說,那是當然,就怕你嫌煩。煩誰也不會煩你,我們倆什么關系,兄弟啊,不是兄弟勝似兄弟。那是那是,喂,天黑了,臟屋瘆人呢,我先掛了回家,以后再聯系。

      平生的手機,從此成為后村的公用通訊工具。平生每天上午拿著手機走到臟屋門口,看看有沒有未接電話和短信。有時候,比如天氣好心情佳的時候,平生也想深入臟屋,試試屋子里頭有沒有信號,卻始終提不起勇氣。使用手機的人,也不敢進屋,生怕惹上臟東西患上要命的怪病。

      深秋的上午,平生打開手機,發(fā)現三個未接電話和一條短信,全是家生的。家生在短信中寫道,過幾天我要回來,你看到短信后,馬上打個電話給我。

      3

      家生是下午抵達村部的,平生前去接他。

      家生帶了個人,三十來歲,壯實得像頭公牛,絡腮須,四肢汗毛茂盛。家生向平生介紹,這是我的好朋友,叫溫一壺月光下酒。平生驚道,你是外國人嗎?溫一壺月光下酒笑道,你看我像嗎?平生說,人倒不像,名字像,外國人的名字都是老長老長的。我記得列寧和高爾基的全名,符拉基米爾·伊里奇·列寧,阿列克賽·馬克西莫維奇·彼什科夫,長得人喘不過氣來。

      溫一壺月光下酒說,你記性不錯啊,高人啊。平生說,過獎了,當年跟同事打賭記外國人名,其他外國人名都記不得了,只記住這兩個家伙的。溫一壺月光下酒說,我這不是外國名字,是網名,家生也有網名呢,和我一樣長,叫被夜熏黑的眼睛。平生說,我不管他什么眼睛,我只記得他叫家生,你這個名字實在太長,叫起來既別扭又費口舌,你真名叫什么?

      溫一壺月光下酒說,我一點不喜歡自己的真名,你要好記,叫我溫酒吧。平生問,是溫家寶的溫嗎?溫酒說,不是,是溫度的溫。平生問,你酒量一定很好吧?溫酒說,這要看跟誰喝,在什么地方喝,酒逢知己千杯少,舉杯邀明月,會須一飲三百杯。

      溫酒說罷,背起碩大的登山包,朝著平生所指的方向,噔噔噔快步向前。平生望著他雄健的背影,很是佩服。剛才拎了一下包,很沉,有六七十斤,咬牙切齒才拎離地面半尺,以他現在的體力,根本背不動。

      平生說,溫家寶的溫和溫酒的溫,不是同一個字嗎,你這朋友真有意思,他是做什么工作的?家生說,他沒有工作,自由職業(yè)。平生問,什么是自由職業(yè)?家生說,就是沒有具體工作,想干什么干什么,當然,違法亂紀的事不干。平生又問,那你現在做什么工作,還在原來那個單位嗎?家生說,早辭職不干了,我現在也算半個自由職業(yè)者。

      4

      一路上,家生接了好幾個電話,走上坡頂,手機沉默了,沒有信號了。

      下完坡,到了村頭,經過一座墳前,手機突然響了起來:你靜靜地離去,一步一步孤獨的背影,多想伴著你,告訴你我其實多么地愛你……春去秋來,你的愛已無聲,把愛全給了我,把世界給了我……

      三人大驚,異口同聲道,誰,誰的手機?三個人你望我我望他他望你,皆不能答。鈴聲鍥而不舍地響著,平生和溫酒指著家生,你的手機,是你的手機在響。家生說,不可能啊,我的手機鈴聲是《美麗的神話》,路上你們都聽到了,怎么變成《懂你》了?平生說你先別管這么多,把手機掏出來看看。

      家生掏出手機,屏幕上既未顯示來電號碼,也不見半格信號,摁下接聽鍵,沒有任何音答。

      家生說,見鬼了,真是見鬼了,快看看你們手機有沒有信號?平生和溫酒連忙掏出手機,一格信號也沒有。三個人互打,怎么也打不通。家生和溫酒的手機雙卡雙號,用另一個號撥打,同樣打不通。

      家生手機又響了起來,鈴聲依然是《懂你》,依然未顯示來電號碼,摁下接聽鍵,依然沒有音答。面面相覷之際,家生突然明白什么,三步并作兩步奔到那座墳前,卸下小背包,取出一大摞冥幣和香燭鞭炮,跪在地上,先點香燃燭,再燒冥幣,一邊燒一邊叩頭,嘴里念念有詞。

      溫酒顫聲問平生,這是怎么回事,是不是真遇到鬼了?平生小聲道,那是他養(yǎng)父養(yǎng)母的墓,什么叫人在做天在看,什么叫泉下有知,這大概就是了。

      溫酒嘴巴和眼睛瞪得老大,眼里白的多于黑的,噎著一般,但很快手舞足蹈起來,發(fā)出壓抑而興奮的歡呼,噢噢,有東西了,肯定有東西了!

      平生狐疑地看著他,什么東西,有什么東西,你是不是也被鬼迷了?溫酒正要說話,鞭炮響了,家生從彌漫硝煙中現身。溫酒打了個嘎嘣脆的響指,意味深長地拍了拍平生的肩膀。

      5

      暗紅色夕陽,仿佛給萬物抹上一層防銹漆,三人的臉面乃至表情,也顯得銹跡斑斑。

      一到家,平生忙著生火做飯。溫酒這時突然感到累了,卸下包坐在門口,攤開雙腳,一邊喝茶一邊抽煙。

      家生喝了幾口茶,獨自來到自家屋子。

      家生的屋子,距平生家百來米,孤零零坐落在山腳下,屋子四周長滿齊腰深野草,屋檐和窗欞結滿蛛網,每張網上趴著一只蜘蛛。家生的到來,驚動了它們,或快或慢轉著圈,有的還假摔,從網上垂直下降,吊在半空晃來晃去,像在歡迎,似在抗議。

      2010年那場大暴雨,導致山體滑坡,屋子后半部被泥石流淹沒,泥石流裹挾而下的一棵碗口粗的松樹,在屋子里頑強生長,樹冠越過屋頂四五米,遠遠望去,松樹好像長在屋頂。樹上棲著幾只烏鴉,有氣無力地哀鳴著。

      走近屋子,家生有一種走近墳墓的感覺,不敢深入。未被淹沒的前半部,向前嚴重傾斜,隨時有坍塌的危險。左右兩旁和前面的鄰居,皆人去屋空,雞犬不聞,炊煙不見。家生踩倒屋前幾叢雜草,撿了塊石頭,壓在雜草上,一屁股坐在石頭上,點燃一支煙,往事炊煙般從心底冉冉升起。

      6

      家生小時候是個尿簍,動不動尿床。家里只有一床被子,碰到陰雨時節(jié),只能用火籠烤,不想由此引發(fā)火災,燒得養(yǎng)父家破屋毀,除了盆盆罐罐,一切化為灰燼。

      家生想到這里,手機又響了,嚇得他彈跳起來。在養(yǎng)父養(yǎng)母墳前燒過紙叩過頭,家生就把手機關了。這回鈴聲是《燭光里的媽媽》,原本溫馨動人的曲調,此刻凄厲無比。家生想把手機關掉,怎么也關不掉,不接又不行,鈴聲響個不停,只好按下接聽鍵,沒有一絲聲音,屏幕上自動播放起了電視?。?/p>

      深夜,黑漆漆的山林,一個中年男子背著一個熟睡的孩子,打著火把、弓著腰、撅著屁股艱難爬著坡……那是家生六歲那年,養(yǎng)父帶他走親戚,當晚,家生不知哪根神經出了錯亂,哭著鬧著要回家,哄了半夜哄不住。養(yǎng)父只好連夜把他背回家。整整三十里山路,到家時,天都亮了,養(yǎng)父全身濕透了。

      接下來的劇情是:大雪紛飛、天寒地凍的黃昏,養(yǎng)父養(yǎng)母穿著單衣,一左一右倚著門框,不停向遠山眺望,滿臉焦急和關切……

      那是家生在鎮(zhèn)中學念初二那年深秋,回校時,天氣尚暖,沒想到幾場秋雨過后,冬天提前到來了,家生正準備回家取棉衣,老天爺忽然下起罕見的大雪,一下就是一個星期,積雪三尺。大雪封山,家生根本回不去,只好裹著毯子上課。那些天,每到黃昏,養(yǎng)父養(yǎng)母都要脫掉棉衣,點上一炷香,在家門口站一會兒,向著學校的方向遠眺祈禱,他們虔誠地認為,只要自己和家生一起挨凍,家生就不覺得冷。

      電視劇播了半個多小時,電池耗盡,家生失聲痛哭。家生插上充電寶,想再看一遍,屏幕一片空白,既沒有信號,也沒有時間顯示。時間仿佛靜止。就在這時,屋子嘎嘣一聲,似乎是柱子或椽子開裂折斷的聲音。家生心里也嘎嘣一聲,連忙站起,后退幾步。

      驚惶失措之際,黑暗中傳來平生的聲音,家生,吃飯了,我猜你就在這里,這房子危險,離它遠點,房子可不認人。

      7

      月亮神不知鬼不覺升起,月光亮似一把出鞘的寶劍。

      平生說,喝點酒吧。家生說,我太累了,不想喝。溫酒說,這么好的月光,怎么能不喝酒?喝,當然要喝,平生叔,我們一起喝。平生說,不好意思,我有病不能喝酒,你一個人喝吧,多喝幾杯,我這兩瓶米燒陳了七八年,跟茅臺差不多。

      溫酒說,那好,我一個人喝,舉杯邀明月,對影成三人。溫酒端起酒杯,走到屋外,對著月光一飲而盡。平生說,他這是干嗎?家生笑道,溫一壺月光下酒嘛。平生說,他這么有詩意,我們不能掃他興啊,索性把桌子抬到外面去吃。

      沐浴著月光,平生和家生突然想喝酒了。平生說,人生不長久,且喝一杯酒。這是平生手術以來,第一次喝酒。家生更是喝了個半醉。

      平生屋子很大,有三進,六個房間。一進是平生的,兩進是弟弟,弟弟六年前舉家外出打工,前些年還回來過個年,后來在縣城買了套二手房,年都不回來過了。偌大屋子只住一個人,平生感覺住廟似的,長年累月見不到一個香客。

      飯飽酒足,夜已深,家生和溫酒表示要睡了。平生說,不看會電視?我們這里電視很精彩,有些節(jié)目,你們未必看得到。平生說著,打開電視。

      后村本來通有線電視的,2008年冰災之后,和電話線一起徹底斷了,但這并不影響后村人看電視?;▊€百把塊錢,買個衛(wèi)星鍋架在屋頂,可以收上百個頻道,比有線電視頻道還多。能收到明珠臺、翡翠臺、臺灣臺、鳳凰臺,還能收到巴勒斯坦臺、巴基斯坦臺、馬來西亞臺、以色列臺、半島臺、韓國臺、日本臺、印尼臺、菲律賓臺、阿富汗臺、伊拉克臺、伊朗臺、俄羅斯臺、印度臺,還有什么光棍臺、流氓臺、夜鶯臺、野雞臺、同志臺、賭博臺,反正亞洲這邊,除了朝鮮,什么國家的臺都能收到,什么鬼臺都有,什么節(jié)目都有。

      這是后村最為先進的地方,令家生和溫酒嘆為觀止,疲勞頓消困意全無,一起看了大半夜精彩紛呈的電視。他們家的高清付費電視,也收不到這么多臺。

      8

      次日上午,家生和溫酒跟著平生,一起拜訪鄉(xiāng)親。溫酒身上背著一個包,比昨天那個包小許多,里面裝著家生送給鄉(xiāng)親的禮物。

      拜訪的第一位鄉(xiāng)親是根生,根生須發(fā)皆白,眉毛鼻毛都是白的,皺紋印章一樣深刻。根生和家生養(yǎng)父及平生父親,是同輩人,也是那輩當中唯一的活人,九十多歲,在平均壽命只有六十五歲的后村,壽命出奇地長。

      根生的命,比黃連、膽汁、苦瓜、艾葉混在一起熬湯還苦。三十出頭死了老婆,五十出頭死了獨子,媳婦帶孫子改嫁,撇下孫女與他相依為命,孫女嫁人難產而死。

      根生時常跺著龜裂的赤腳罵天,老天爺啊老天爺,你瞎了狗眼,眼睛長到屁眼上,你把我的親人都收了去,為什么遲遲不把我收去,你這是要我好看啊,狗操的天,老子升天后,非要撒你一臉尿拉你一身屎不可。

      根生七十歲那年,后村人陸續(xù)出去打工,出去的人越來越多,回來的人越來越少,到他九十歲的時候,青壯年走得差不多了,孩子走得也差不多了。

      2009年, 村里有個老人去世,入殮七天,愣是湊不齊抬棺材的人,兒女只好在門口挖個坑,把棺材架在圓木上,滾進坑里。

      山窮水盡的后村,無法活人,有葬身之地,卻無葬身之棺和抬棺之人。活在后村,老無所依;死在后村,無人埋葬。根生那輩人的棺材,是早年做好的。

      后村人有個習慣,六十歲一過,開始制造棺材。那時的后村,滿山棟梁之材,飛禽勝似空中漫步,走獸勝似閑庭散步。平生五十歲時,山上只有雜草荊棘昆蟲耗子,以及孤魂野鬼。

      老人去世沒幾天,根生開始在廳堂挖坑,七七四十九天之后,坑挖好了。挖出的土,堆在坑邊,根生無力也不想挑走,反正要填回去??油诤煤?,在平生和兩個尚有些許氣力的弱老幫助下,根生把自己沉重的棺材,推進坑里。

      棺材安放妥當,根生突然朝平生跪下,平生啊,后村就你腿腳靈便,我死后,有勞你把棺材板蓋上,土呢,都是現成的,直接填上就是。你的大恩大德,根生伯來世當牛做馬報答。

      平生大慟,連忙扶起根生,哭道,根生伯,你放心,只要我不死在你前面,我一定給您送終幫您入土,每年清明還給您燒紙。根生指了指廳堂天地君親師牌位,連連朝平生拱手,師德高尚,師德高尚啊。

      那以后,根生便睡在棺材里,一心一意期待姍姍來遲的死神。

      9

      根生記不得家生,雙手握著他的手感激涕零,感謝黨和政府關心,感謝領導慰問。家生說,我不是領導。根生說,怎么不是,看你細皮嫩肉的,肯定是大領導,代表黨和政府。

      家生說,根生伯,您耳不聾眼不花,看您這精神,一定能活到一百二十歲。根生連連擺手搖頭,活不到活不到,我氣數已盡,沒幾天活頭了,我也不想多活,壽多必辱,壽多必辱啊。草民斗膽問一下領導,你在這里待幾天?

      家生說,要待一兩天呢,您有什么事嗎?根生說,那太好了,也沒什么大事,要是我這一兩天死了,你能不能幫忙蓋個棺鏟把土?根生說到這里,指了指平生,他身體不好,我怕他一個人吃不消。家生說,看您這話說的,哪能呢?根生說,你是領導,給個準話。溫酒說,沒問題,您老盡管放心,這個雷鋒我們學定了。

      根生朝溫酒豎起大拇指,這位壯漢,虎背熊腰相貌堂堂,一看就是忠臣。溫酒大笑,老人家,今夕何年啊?根生說,太平年啊。溫酒拍了拍家生肩膀,處長大人,您看看,多好的人民啊!家生勃然大怒,咬牙切齒道,狗操的,你別哪壺不開提哪壺!

      溫酒愣了一下,我靠,說變臉就變臉,當官的和當過官的人都這樣,好,不說了不說了,合作愉快。家生意識到自己太失態(tài),遞上一支煙,你別老拿我開涮嘛,我這人脆弱……

      接下來看望的,是一個叫自生的少年。自生頭發(fā)亂得像使用過度的鋼絲球,衣褲明顯不合身,衣服寬大似袈裟,要不是腰上扎著根電線,隨時可能被衣襟絆倒。褲子卻過于短小,屁股和大腿繃得跟冰凍過的窩頭和香腸一般。腳上穿著丁字拖鞋,腳掌鹵過似的,污黑發(fā)亮。

      一臉殺氣的自生,正在殺蛇。只見他用竹釘把蛇頭釘在柱子裂開的縫隙中,小刀沿頸部劃一圈,兩掌搓繩般在頸上搓幾下,蛇皮松弛,翻領子般將蛇皮翻轉,緊緊捏在左右食指和拇指上,猛一用力,嘶啦一聲,整張蛇皮撕了下來,撕透明膠似的。整個動作一氣呵成,沒有半點拖泥帶水。剝了皮的蛇身,還在微微扭動。

      平生說,自生,又改善生活了。自生咧了咧嘴,沒說什么,捋香腸般捋著裸蛇。平生說,有人來看你呢。自生又咧了咧嘴,沒說什么,繼續(xù)捋著裸蛇。咧嘴的時候,似笑非笑似哭非哭,表情很囧。

      家生問,他是啞巴嗎?平生說,不是。溫酒問,那他為什么不說話?

      平生說,我也不知道,反正自從媽媽改嫁后,我很少聽他說話。后村他最可憐了,比根生伯還可憐。七歲那年,在外打工的父親患了尿毒癥,為了不拖累家人,跳河自殺。父親自殺第二年,母親帶著弟弟改嫁,自生從此和爺爺相依為命。他爺爺,就是那個埋在自家門口的老人——平生指了指門口隆起的那個雜草叢生的土丘,一只癩皮狗蹲在上頭,可憐兮兮望著他們——那就是他爺爺的墓,他奶奶老早死了。他身邊的親戚,叔叔伯伯啊,舅舅姨夫啊,全在外頭打工,沒一個顧得上他。自生只好自己養(yǎng)活自己,吃地瓜吃南瓜吃蘿卜,吃蛇吃青蛙吃田鼠吃兔子,實在沒東西吃,吃草。他捉動物的本事可高了,無師自通,可惜樹砍光了,動物越來越少,英雄無用武之地。我看他實在可憐,有時接濟他一點,我也是泥菩薩過河自身難保,幫不了多少。

      溫酒打了個冷顫,他一個活人,我怎么感覺不到一點溫度,好像站在空調前面一樣。平生說,那你給他一點溫暖,多送他一點東西。溫酒于是給了自生兩盒餅干,四塊巧克力,是其他人的一倍。平生還塞給他一百塊錢。

      自生接過東西和錢,依然不說話,目光卻柔和許多。

      10

      吃過午飯,家生和溫酒狠狠睡了一覺,一直睡到太陽落山。天黑下來后,家生說,開始吧。平生說,還早呢,村里人還沒睡呢,發(fā)現不好。溫酒說,他們吃了我的東西,肯定睡了。平生驚道,你們往東西里放東西了?家生笑道,你放心,那東西對人體無害,就是想睡,還做美夢。

      平生說,我不信。家生說,我們幾十年的朋友,不會騙你,更不會害你。平生說,我不是這個意思,我是不信他們都睡著了。家生笑道,不信你去看看。

      平生走了一圈,果然睡著了,有的趴在桌上,有的躺在床上,有的坐在地上,有的歪在椅子上,一個個睡得比紅燒肉還香,口水像輸液管里的藥水,滴滴落。睡得最香的,是躺在棺材里的根生,鼾聲沖天,露出幸福安詳的表情。平生多年未從他臉上,看到如此動人的表情。

      平生問家生,你確定臟屋里有好東西?別好東西沒找到惹了一身臟。家生說,你放心好了,我在里面住了六年,親眼看見的。平生說,那你以前怎么沒告訴我?家生說,我沒告訴你嗎?肯定告訴你了,我們之間沒有秘密,一定是你忘了。

      平生撓了撓花白的腦袋,也許吧,我記性越來越不行了。溫酒說,平生叔,你太謙虛了,你連列寧和高爾基的全名都記得,記性還能不好?

      11

      臟屋的形成,不外乎兩種原因,一是屋主舉家搬遷,人去屋空,臟東西乘虛而入;二是屋子本來有臟東西,搞得屋主不得安生,或家破人亡,或遠走他鄉(xiāng)。

      屋子燒毀后,家生隨養(yǎng)父養(yǎng)母住進臟屋。

      臟屋橫七豎八堆放著全村老人的棺材。孩子經過臟屋,情不自禁加快腳步。雞鴨貓狗經過臟屋,或躑躅不前或轉身離去。灑在臟屋門前的陽光,都是那么鬼魅玄幻。蜘蛛和老鼠,都不敢在臟屋結網和藏身。

      搬進臟屋那天,養(yǎng)父即產生重建家園的念頭,這念頭是那樣迫切,時不我待。

      臟屋太老了,東倒西歪站立不穩(wěn),幾根大拐棍支著,隨時要倒塌的樣子。人們經過臟屋門時,情不自禁屏住呼吸加快腳步。寂寞的午后和夜里,經常聽到臟屋的呻吟。刮風打雷的時候,臟屋還會抽筋發(fā)抖,屋頂有皮屑似的碎物跌落。

      那時候后村人基本解決溫飽,養(yǎng)父不僅有余糧還有余錢。不過,那點余錢與蓋房花銷相比,差很遠,只能借。正當養(yǎng)父跑細腳桿磨薄嘴皮、借錢無果一籌莫展之際,天上掉餡餅,居然在臟屋掘到一壇銀元。

      那天晚上,家生慪氣坐在廳堂,遲遲不肯上床睡覺。養(yǎng)父養(yǎng)母既心疼又沒辦法,只好陪坐。養(yǎng)父干了一天農活,陪坐了一會,實在困不住,先去睡了。養(yǎng)母坐了一會,也打起了瞌睡。

      昏暗的蔑光下,精神煥發(fā)的家生轉動著眼珠。突然,兩只雪白雪白的白兔,闖入視線。白兔從左邊第三根柱子下氣泡般冒起,不緊不慢繞廳堂一圈,又氣泡般消失在那根柱子下。

      家生大叫,兔子,兔子,快看兔子,好白的兔子。養(yǎng)母興奮得一下跳了起來,歡天喜地沖進房間叫醒養(yǎng)父。

      后村人家里,從來沒有跑進兔子。兔子跑進家門,是意想不到的怪事,但也沒什么大不了,不就一只兔子嗎,又不是一群兔子。問題是,家生看到的是白兔子。后村的山上,只有灰兔子、黃兔子和黑兔子,沒有白兔子,白兔子只在傳說里出現。傳說中的白兔子出現在臟屋,那可是天大的喜事。

      根據后村的傳說,屋里出現白兔,意味地下有寶藏,白兔消失在哪里,寶藏就埋藏在哪里。臟屋主人是后村大戶人家,地主出身,錢本來就多,加上吝嗇,錢更多,為安全起見,大都埋到地下。臟屋人死光后,曾有人深夜?jié)撊?,挖筍般四處亂挖,一無所獲。

      家生他們入住臟屋時,臟屋挖得千瘡百孔,松一松土澆一澆水,可以直接種菜。養(yǎng)父和鄉(xiāng)親費了整整一天,才把地面夯實夯平。

      養(yǎng)父冒著屋塌人亡的危險,掄起開山鋤,朝第三根柱子下面掘下去。掘的時候,養(yǎng)父把養(yǎng)母和家生趕到屋外。

      后村的秋夜,已露出冬的猙獰,養(yǎng)父卻掘得滿頭大汗。掘下鋤頭柄那么深,還是一無所獲,大失所望的養(yǎng)父,氣得用鋤頭跟狠敲了幾下墊在柱子下的石墩,一邊敲一邊罵養(yǎng)母扯卵蛋。不想這一敲敲出名堂,石墩發(fā)出嘭嘭虛響。毫無疑問,石墩是空心的。墊柱子的石墩,防潮又承重,都是實心的,如果空心,里面一定藏了東西。

      養(yǎng)父大喜,小心翼翼將石墩移出一半,然后到屋外搬來一塊大小相等的石頭,塞到柱子下面,取出石墩,左看右看上瞧下瞧,左敲右敲上叩下叩,發(fā)現朝下那面發(fā)出的聲響最虛,拿來斧頭用力一擊,嘩啦一下應聲而裂,里面全是白花花的銀元。

      養(yǎng)父連忙喚養(yǎng)母和家生進屋。

      養(yǎng)母將家生緊緊摟在懷里,喜極而泣。養(yǎng)父亦喜極而泣。養(yǎng)母一邊泣一邊說,老天有眼,真是老天有眼啊。養(yǎng)父一邊泣一邊說,不是老天有眼是家生有眼。養(yǎng)母跟著說,你說得對,不是老天有眼是家生有眼。

      后村那一帶,時有鬼鬼祟祟的銀元販子,走村串戶上門收購銀元。銀元一枚十到十五元不等。當時一斤豬肉一元,一塊上海牌全鋼手表一百二十五元,一輛永久牌自行車一百五十元,一臺上海牌縫紉機一百余元。一枚銀元十至十五元,算是天價了。

      為遮人耳目,每次銀元販子上門,養(yǎng)父并不把銀元直接賣給他,而是等他離開村子,才悄悄跟上,在村外交易。一來二往,銀元販子摸準養(yǎng)父脾氣,每次一來,先到臟屋露個面,再沿村走一圈,然后到村外一邊抽煙一邊等他,一根煙沒抽完,養(yǎng)父就來了。

      挖出銀元后,養(yǎng)父養(yǎng)母每天給家生念緊箍咒,千萬莫把此事泄漏出去,誰都不能告訴,包括平生。這事要是被村里人知道,我們要被打土豪了,只能一輩子住在臟屋,永遠也蓋不起新房,弄不好要坐牢。

      家生對打土豪坐牢沒感覺,但做夢想搬出臟屋住上新屋。住進新屋后,除了平生,伙伴都不怎么愛跟他玩了,怕沾上臟東西。在臟屋里,家生小病不斷,大病兩犯,差點沒命。

      靠著這些銀元,養(yǎng)父很快蓋起了新屋,成為改朝換代以來,后村第一個蓋新屋的人家。為避免木匠師傅做手腳,養(yǎng)父養(yǎng)母把木匠師傅當祖宗招待。

      師傅吃好喝好了,喜話就多。對屋主而言,喜話多多益善。喜話一般為七字句,也有十字句,句中偶有襯詞,大體押韻。伴隨著工程進展,可分成若干節(jié),每一節(jié)句數有長有短,短者四句,長者上百。建房整個過程,從開工備料到完工進宅每一環(huán)節(jié),都有喜話。喜話的內容,無非健康長壽吉祥如意子孫滿堂升官發(fā)財之類。

      家生成為后村第一個(至今唯一)大學生時,養(yǎng)父養(yǎng)母堅信這是當年厚待木匠師傅帶來的福報,特意找到木匠師傅,請他好吃好喝一頓,還包了一百塊錢給他。

      12

      家生參加工作不久,養(yǎng)父把最后十塊銀元全給了他,家生留下五塊,另外五塊送給領導,買了個小官職,從此步步高升,直至副廳。如果不是在副廳位置出了問題,還能繼續(xù)高升。

      家生的問題,說大也大說小也小,公職沒了牢獄免了。家生轉戰(zhàn)商場,先賺后虧,賺時巴不得再活五百年,虧時恨不得明天就死。就在他準備一了百了之際,做了個夢,夢見后村、養(yǎng)父養(yǎng)母、臟屋和白兔。夢醒時,醍醐灌頂,當年他在鬼屋看到兩只白兔,是否意味著臟屋有兩樣寶貝?養(yǎng)父只挖出銀元,即使沒有別的寶貝,至少還有一份銀元。

      家生心想,這個夢遲不做早不做,是不是冥冥之中,老天爺要救他一把?家生越想越興奮,動了回后村尋寶的念頭。動身之前,家生拿了塊銀元,找行家鑒定,看看到底值多少錢。如果不值錢,懶得費勁,用個安樂的方式,了斷得了。

      家生找的行家,就是溫一壺月光下酒。

      溫酒接過銀元,看了幾眼,雙手微微顫抖,眼神都在顫抖。家生閱人無數,立刻明白銀元的價值,搶在溫酒開口之前開口,你實話實說,別跟我耍心眼,我虧待不了你。溫酒看了他一眼,又看了他一眼,你還有多少?家生說,你先告訴我價格,我再告訴你。

      溫酒慢條斯理道,你這塊銀元,是銀元中的極品,中華民國二十一年造,鋸齒邊,一面刻著孫中山頭像,一面刻著一條帆船,帆船上頭三只鳥,所以叫帆船三鳥,目前市場上的價格,保守估計,至少三萬以上。

      家生腦袋轟的一下,眼前金光閃閃,熱血沸騰,繼而大汗淋漓。溫酒說,現在該你回答我了,你還有多少帆船三鳥?家生說,真值三萬?溫酒說,你若不信,可以把這塊賣給我,三萬塊,我馬上給你現金!

      家生說,我不賣,我們合作,一起去尋寶。溫酒奇道,尋寶?家生說,是的,尋寶。家生激情澎湃把銀元來歷和那個夢說了一遍。溫酒問,寶尋到后,怎么分成?家生說,三五開,你三我五。溫酒說,三五開,這是什么分法,還有兩成呢?家生說,給我的好朋友平生,沒有他,這個寶尋不成。

      家生和溫酒,迅速成為好友。

      13

      溫酒從碩大的背包里,拿出三盞頭燈,一個鞋盒兩倍大的硬紙殼箱,里面裝著儀表、桿子、圓盤、探頭、電瓶、電線、螺絲、扳手、鉗子之類的配件和工具。僅僅五分鐘,溫酒熟練組裝成一件類似掃雷器的探寶儀,看上去十分高級先進。

      溫酒告訴平生,這個探寶儀,是從美國進口的,可以探測到地下三十米任何金屬。平生不信,扛出一把挖山鋤,跑到門前菜地,挖了個一米深的洞,扔進兩枚硬幣,填幾把土放一塊石頭,放一塊石頭填幾把土,填好后,對溫酒說,你來試試。

      溫酒自信一笑,將探寶儀底盤貼近地面掃了掃,儀表上的指示燈立即閃爍起來,同時發(fā)出嘀嘀的叫聲。溫酒說,已經探測到硬幣了。

      平生還是將信將疑,你剛才看到我把硬幣埋進土里,隨便摁個開關,機器就亮了響了,反正我對你這個機器一竅不通。家生說,探到銀元你就信了。

      天黑透之后,三個人戴上頭燈,躡手躡腳進了臟屋。探了幾圈,探寶儀嘀嘀直響,嘀嘀聲是底盤觸到廳堂柱子下的某個石墩發(fā)出的。家生回憶了一下,正是當年藏銀元那個石墩,挪出來一看,果然是空心的。溫酒將底盤伸進柱子下面,嘀嘀聲更響更急。

      三個人輪流開挖,半夜,挖至六米多深,終于挖出一個電飯煲大的黑陶罐,黃泥封口。罐子很沉,三個人輪流抱過之后,興奮得直叫,有東西有東西肯定有東西。平生小心翼翼敲擊封口,欲將板結的黃泥弄碎。溫酒等不及,將罐子抱至胸口,雙手一松,砰的一聲,罐子應聲四分五裂。三個人一下傻了,展現在眼前的,居然是兩把銹跡斑斑的斧頭和鑿子,還有一個信封大小的油紙包。

      油紙包是最后的希望。

      家生顫抖著手,打開層層疊疊的油紙包,里面是一道巴掌大的黃符,上面畫著黑色抽象、類似篆書但絕非篆書的字符,符上布滿斑斑褐點,估計是作者畫符時,滴在上面的血滴。

      三個人面面相覷,百思不得其解。溫酒說,帶回去吧,我找行家看看,這東西也許值大錢,也許一文不值。家生直勾勾盯著他,你就是行家嘛。溫酒說,我只對金屬瓷器在行,字畫略懂一點,這東西從未見過。

      說到這里,溫酒突然想起什么,撿起地上的碎片,翻來覆去看,看了一會兒,扔掉頭燈和碎片,深蹲在地,雙手抱住腦袋,越抱越緊越抱越低,恨不得把腦袋夾進襠里。家生輕輕踢了他一腳,這個罐子是不是很值錢?溫酒也不回答,先是抽泣,繼而號啕。

      溫酒的號啕,似乎震動老天某個聲控裝置,雷巨嗚電猛閃風狂吹,大雨瀑布般傾瀉而下。屋后汩汩作響,好像燒開一巨鍋開水,竟然壓過雷聲雨聲風聲。

      若有所思的平生,跑到天井,頭燈往井里一照,驚得下巴差點掉進井里,中槍似的嚎叫起來,快看,快來看。

      家生和溫酒沖到井前,井水已停止沸騰,雨也迅速小了下來。更奇幻的景象出現了,水面浮出一道字符,和油紙包里的一模一樣。溫酒叫道,快快快,快拍下來。一邊叫一邊掏手機,卻發(fā)現手機未帶在身上。家生和平生的手機,也未帶在身上。連忙叫平生回屋去拿,等他拿來手機,字符已然消失……

      14

      三個人是被劇烈的敲門驚醒的,太陽已升至半空。雨過天晴的后村,更加鬼魅。純凈的陽光下,潛藏著難以察覺的陰影;清新的空氣里,彌漫著怪異的甜味。

      昨晚忙到下半夜,肚子餓得咕咕叫,平生煮了點心,三個人吃罷,已是凌晨四點多,困意洪水般壓來,上床沉沉睡去。

      敲門的是自生,仍不說話,拉著平生的手,拔河一樣,急呼呼往根生家走。從自生悲恐的眼神里,平生感覺出了大事。果然不出所料,根生死了,穿著壽衣,躺在棺材里,臉上露出幸福安詳的表情。鬼魅的陽光,仁慈而又殘忍地照在他飽經風霜的臉上。一大群烏鴉由遠而近,盤旋在屋頂,異口同聲哀鳴著,翅膀發(fā)出的沖擊波,瑟瑟顫動著瓦片。

      鴉群盤旋了一會兒,一窩蜂散去,留下幾只,站在家生屋頂那棵松樹上,探頭探腦。

      隨后趕來的溫酒和家生,呆若木雞。家生站了一會兒,跑回平生屋里,取來剩下的香燭冥幣,統(tǒng)統(tǒng)燒給了根生。這次回來,他買了一大包高檔香燭和高面額冥幣,燒一半留一半,待明年清明再由平生燒給養(yǎng)父養(yǎng)母。

      缺胳膊的、瘸腿的、瞎眼的、駝背的村人陸續(xù)趕來,個個大夢初醒般一臉茫然。

      平生對家生和溫酒說,根生伯終歸是個有福之人啊,活得凄慘死得痛快,我怕是沒有這個福氣啰。我們幫他把棺材板蓋上,把土埋上吧。

      埋好根生,平生拍拍手,可惜我沒有棺材,不然趁你們在,一齊幫我把坑挖好,把棺材放好。

      溫酒和家生黯然。許久,溫酒小心翼翼道,要不我先幫你把坑挖好?家生踢了他一腳,狗操的,說什么呢,狗嘴吐不出象牙,閉嘴!平生笑道,謝謝你的好意,還是日后我自己來吧,挖坑的力氣還是有的,反正我也沒事干,慢慢挖。

      家生說,兄弟,你樂觀點,別老想著死,好死不如賴活,實話告訴你,我也是死過一回的人。平生說,兄弟,你也想開點,別老想著女人票子,這些東西,生不帶來死不帶去,趁我還在,清明回來掃墓,我還能接待你,我要是死了,你回來吃飯睡覺的地方都沒有。我估摸著,再過個十幾年,后村只有死人沒有活人了……

      溫酒突然想起什么,說,你們聊,我去打個電話。

      溫酒剛走近臟屋,一陣大風吹過,臟屋嘎巴一聲巨響,嚇了溫酒一大跳,連忙止住腳步。一陣更大的風吹過,臟屋一陣稀里嘩啦,土崩瓦解木折,瞬間塌成廢墟。一股濃郁的腥臭,隨著騰起的灰塵,撲鼻而來,彌漫整個村莊。

      與此同時,一團藍色的火球,呼嘯著沖天而起,消失在半空中。溫酒胸口猛然一陣灼燙,掏出口袋里的油紙包,油紙燒了好幾個洞,打開油紙包一看,符已化為灰燼……

      責任編輯 林東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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