嫣然皮囡囡

王思佳?王莉

微薄的身軀，刻畫出厚實尊嚴(yán)；小小的一方屏幕，撐起世間的喜怒哀樂。人們圍坐在帷幕前，燈影閃耀在后面。唱念做打，鑼鼓聲起。近在咫尺的人兒，又仿佛在幻境中，遠(yuǎn)在天邊。“小生何定貴，姑蘇吳縣人氏。只因大比之年，進(jìn)京赴考，貪趕路程，錯過宿店，誤入大王山林寶地，被小姐擒上山來……”“秦時明月漢時關(guān)，萬里長征人未還；但使龍城飛將在，不教胡馬度陰山。本帥，刁天庭，江蘇揚(yáng)州人氏，父母早年亡故。我少年進(jìn)京武考，得中榜首……”一段段話語，聲聲入耳，帷幕上的人兒，搖頭擺臂，把人帶入了光影交織的世界。

皮影戲可以追溯的歲月悠遠(yuǎn)而綿長。《搜神記》記載了這么一則故事，漢武帝思念已逝的李夫人，方士少翁“乃夜施帷帳，明燈燭，而令帝遙望之，見美女居帳中，如李夫人之狀，還幄坐而步……”被推測為皮影戲的源起。宋時，皮影戲興盛，而“去樸從艷，好新慕異”的社會風(fēng)氣更是推動了皮影戲的傳播。正是在這個背景下，皮影戲沾染了海寧獨有的方言曲調(diào)，慢慢地成為了海寧的地方劇種。在海寧，皮影戲的影偶有個極其親切的稱謂—“皮囡囡”，一發(fā)音，這一原本源于北方的劇種就帶上了江南軟糯的風(fēng)情。

初時，海寧皮影戲影偶是用生羊皮制作的，后改為牛皮。四至六歲的母牛皮光潔而富有彈性，是制作影偶的上等原料。浸泡、刮脂、敲薄……一張牛皮，可以削成三至四張質(zhì)料，每一步都得小心翼翼。如今，高速發(fā)展的現(xiàn)代制革業(yè)化解了這一難題，到藝人手中的往往是可以直接繃板的牛皮。上繃架的牛皮厚薄均勻，容不得半點褶子，往往需要耗費(fèi)幾百顆用以固定的鐵釘。當(dāng)所有的工序完成時，藝人們就可以對著一張半透光的牛皮剪形勾畫了。

生、旦、凈、末、丑，影偶在藝人們一筆一筆細(xì)致的描摹下漸漸得以豐滿。大到衣飾身段，小到眉眼嘴角，每一處落筆的起伏都暗藏了人物命運(yùn)的轉(zhuǎn)承開闔。影偶的扮相在雅致中流露出華麗，在端莊中又透露出妖冶。而山水樓臺亭閣等舞美背景，大刀長矛畫戟等武打道具，龍鳳虎鶴麒麟等動物造型，花卉樹木盆景等植物布景，更是精致細(xì)膩，自不待言。羊毫細(xì)致的筆觸如行云流水勾勒出世間活潑潑的萬物，營造出一方勝境；云筆細(xì)細(xì)平涂，彩繪出青紅黑白黃的一片錦繡；翎管連結(jié)了各個分散的部件，棉紗線綰合起整件皮影的骨肉。

海寧皮影的人物多采用側(cè)身造型，單眼并足。由于臉譜是固定的，因此表情都有些似笑非笑、似哭非哭的味道。而人物的嬉、笑、怒、罵、嗔，更是需要依靠藝人的道白、唱詞、動作來表達(dá)。平調(diào)流暢，花調(diào)華麗，悲調(diào)凄哀，配以笛子、嗩吶、鈸、二胡等樂器，層次豐富。興亡之嘆、閨閣閑情、離人愁緒，在一曲曲或婉轉(zhuǎn)或激越、或低沉或高亢的唱腔中彌漫開來。有時是金戈鐵馬的氣壯山河，有時則是含情脈脈的纏綿悱惻。帝王將相、綠林好漢、才子佳人、神仙鬼怪，在藝人們指法靈活的手中，在藝人們唱念兼?zhèn)涞目谥?，演繹一出出悲歡離合。

仿佛孫大圣吹一口氣，泥偶被注入了生氣，一幀幀無魄無魂、無膽無識的平面化影偶，在技藝高超的藝人的操縱下，活靈活現(xiàn)，生氣勃勃。武將短刀格斗，空拳對打，劍挑敵將頭顱，干凈利落；旦角跪拜起立，款款而行，身段裊娜，輕盈柔和；兩只公雞爭搶一條蜈蚣，搖頭擺尾，互不相讓，氣勢洶洶……影偶的每一次騰挪、每一次回轉(zhuǎn)，半透明的身子就帶出一輪蜃景似的光暈，明明滅滅，如夢如幻。影是光的魂，而光下的影又凝聚著皮影藝人的精神。正可謂“口里敘說千古事，掌中對舞百萬兵”。

一曲終落，萬籟俱寂。光影兼滅，唯留下一方白幕。恍若一場夢，熱鬧過后了無痕跡。沉浸其中的，不僅是皮影藝人，更是觀者。遙想當(dāng)年海寧皮影的盛況，還可以從邑人查歧昌的賦詩中窺得一斑，詩云：“新年影戲聚星缸，金鼓村村鬧夜窗；艷說長安佳子弟，熏衣高唱弋陽腔?！币慌陕暽庥暗男v，如在耳畔，如在眼前。過去，但逢小孩滿月、老人祝壽、新人成婚、菩薩開光、蠶花豐收時，海寧殷實的人家總會請皮影戲班子上演幾出皮影戲熱鬧熱鬧?！毒沤z絳》《鬧花燈》《鸞鳳簫》《大紅袍》等正本戲，《跳八仙》《開天門》《麒麟送子》等程式小戲片段，無不吸引著人們圍坐在一方銀幕前，在流動的光影間，看別人的故事，品自己的人生。

但如今，只有不多的人愿意拋灑韶光，細(xì)細(xì)描摹一顰一笑、一蟲一草；只有不多的人愿意忍受滿手老繭的折磨，堅守著古老非遺微茫的希望；也只有不多的人愿意靜靜坐于銀幕前，完完整整地看一出皮影戲，欣賞大段大段的念白唱詞。皮影戲所使用的弋陽腔和海鹽腔，遠(yuǎn)非一般人所能領(lǐng)會?！澳贻p的時候，我能一口氣唱下248本戲呢，全本的，詞曲都記得清清爽爽，現(xiàn)在不行了，都記不清楚了，長久不唱了”，皮影名藝人徐二男老人的一番感慨，道盡了海寧皮影戲生存的艱難處境。

當(dāng)時間裹挾著一切事物向前，我們何不放慢腳步，回望時光隧道里中國皮影這項古老藝術(shù)的那抹嫣然呢。搬上板凳，停駐在那方小小的帷幕前，與鄉(xiāng)鄰、朋友看一出熱熱鬧鬧的皮影戲，讓情緒隨著方寸小人們的命運(yùn)起伏，這何嘗不是一種美好？

（本文攝影：張慶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