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晨光
章一
師者,傳道授業(yè)解惑也。
盧秋心自然十分清楚這個道理,然而對著面前這個學生,他卻覺得做到這一點,實在也不是件容易的事兒。
他的學生叫韓鳳亭,是一個大軍閥的幼子,原是個紈绔子弟,因著種種緣由拜盧秋心這個新聞記者為師,而盧秋心收這個學生,雖是無奈之舉,后來卻因他心性真摯,倒也起了悉心教導之意。只是這韓鳳亭雖然聰明,要他潛心學點什么,真是比登天還難。盧秋心為了教這一個學生,也是煞費苦心。
譬如說武功方面,雖說韓少督對功夫極感興趣,但卻不耐煩做扎馬步一類基礎練習,試想如此這般,就算他把擒拿手學出一朵花來,也不過是表面功夫,真遇到有本事的人,卻是全無用處。
再說文學方面,早先盧秋心識得他時,韓少督大字也不識幾個,后來盧秋心教韓鳳亭學字,那也是想盡辦法。他曉得韓鳳亭喜歡武俠小說,便以報紙上連載的武俠小說作為課本。后來盧秋心又有意念一些武俠小說與韓鳳亭聽,待到精彩之處時,卻道:“你若想知道下文,報紙在這里,便自己看吧?!?/p>
就這樣,勉強倒也讓韓少督學了些東西。盧秋心教了韓鳳亭,看到自己身邊的蝶影,又嘆了口氣。
這蝶影原是一個清館人,韓鳳亭當初一時誤會,把她贖了回來,這女孩子原是有些文字功底的,盧秋心雖然也教她,但自己住在韓鳳亭這里,并不是長久之計,將來有一日離開,這女孩子又當何去何從?如今最好是讓她學會一等安身立命的本事,譬如去職業(yè)學校之類,但他對此了解不多,便托了同事陳燕客代為打聽。
陳燕客反取笑他:“倒不如尋一個青年,令那女孩子嫁了,方是一勞永逸?!庇终f,“先前我看你對她頗有相憐之意,如今……”說到一半便笑。
盧秋心正色道:“莫要取笑!”自己倒先臉紅了。
陳燕客“哈哈”地又笑了,便道:“好吧好吧,這件事我記在心里?!北阕匀ゾ幐遄印?/p>
盧秋心也坐下來看稿,前些時日來的稿子很多,在他抽屜里攢了厚厚一打,他便隨手抽出最上面的一張來看,卻是一篇小說,名字叫做《逆旅》,講一個外省青年獨自在京城的事情。
只看到這個,盧秋心便有些不愿看下去,何故?只因這京城里的外省青年多如過江之鯽,如這般題目的文字,他亦是看過許多,多是寫自身如何孤獨苦悶、凄清難過一類??吹枚嗔耍弊屓擞X得喘口氣都帶了一陣莫名的憂傷。然而因這人實在寫得一手好字,便忍了一忍,又看了下去。
誰知這樣一看,倒有些驚訝,原來這人寫的雖也是常見的題目,但立意卻大不相同,頗有一種振奮清新的風氣,令人覺得他雖在逆境之中,卻并沒有灰心喪氣的意味,實是耳目一新。盧秋心忍不住拿了一支紅筆,密密地畫了許多圈,又情不自禁地贊了幾聲。
陳燕客在一邊聽了,詫異道:“你素來不喜歡這些新小說,今日怎的轉(zhuǎn)性了?”便把那稿子抽過來,看了之后也贊,又道,“我看這作者,必定是個心胸開闊之人,否則寫不出這樣文字。這是誰寫的……岳劍塵?倒像是他本名,卻沒有聽說過這個人?!?/p>
盧秋心想了一遍,也沒有印象,笑道:“若有機會,我倒很希望能結(jié)識一下。”
說來也巧,第二天,盧秋心去一個淮揚館子吃飯,出來時恰看到門前有個青年,穿一件鴨蛋青的長衫,因生得白凈,愈發(fā)顯得挺秀。偏這青年將袖子高高挽起,雙手互握的指關節(jié)“咔咔”作響,這行為舉止,可不似讀書人的樣子。因著這份差異,盧秋心不由多看了他兩眼。
這時又一個青年追上來笑道:“劍塵,且等等我!”盧秋心一聽這名字,便想到昨日那稿子的作者,心道莫非真的是他,又想偌大一個北京城,同名的人也是有的。正想上前詢問一二,那名叫劍塵的青年已一搭朋友的肩,大踏步向反方向走去。
盧秋心忙招呼了一聲:“前方可是岳劍塵先生?”
那青年一聽,便停下腳步笑問道:“是我,在下眼拙,這位先生是?”
盧秋心正要上前,忽然斜刺里沖出個蓬頭垢面的少年,一雙腿跑得飛快,后面又有一個人喊道:“抓住那個小偷!”
那少年距離岳劍塵不遠,他一聽這話,忙上前一步,伸腿一絆,那少年不提防,恰被絆了個跟斗。少年手腳卻也迅速,一骨碌翻身爬起來,朝著岳劍塵揮拳便打。
盧秋心在旁邊一看不好,這少年生得雖然瘦小,這一拳力道卻很大,岳劍塵一個書生,怕不是要被打傷?卻見岳劍塵很快地向左一閃,便躲過了這一拳,隨即一掌打過來。那少年忙要閃開,誰知這一掌卻是虛招,岳劍塵另一只手不知怎么一擰,恰擰住了少年的手腕,喝道:“膽大的小賊!”
少年吃痛,大力扭動身子,又仰起臉大罵:“王八……”最后一個字尚未說出,看到岳劍塵的面容,忙叫道,“師父,師父是你嗎?”
岳劍塵詫異起來,便認真看了那少年,一眼又掃到他右眉間的一顆黑痣,猶疑道:“是小路子?”
少年忙道:“是,就是我啊!師父,你可要救救我,不然我就要被抓到局子里去了!”
岳劍塵皺起眉頭:“你怎么來了這里,又怎么去做那偷竊的勾當?”
小路子眼睛一擠,便掉下淚來:“我也是實在沒有活路了?!闭f著又去拉岳劍塵的袖子,“師父,你可不能不管我啊!”
這時失主也已趕到,岳劍塵從小路子身上翻出錢包還給了他,那人見錢包既已找回,倒也無意再追究。岳劍塵拉著小路子就要走,忽然又想到方才叫他的盧秋心,拍一拍頭道:“真是抱歉,這位先生如何稱呼,你方才叫我是什么事?”
盧秋心原想與他攀談一番,但看此時情形,也不宜多說,便笑道:“在下盧秋心?!?/p>
岳劍塵“哎呀”了一聲:“原來是盧記者,你不曉得,我最喜歡你的文章。我在樹人美術學校教書,你若有時間,便來尋我。今日匆忙,就不奉陪了?!?/p>
盧秋心含笑答應,眼見著岳劍塵拉著那小路子,邊走邊道:“你這小子,幾年不見都做了什么事情……”他心里也覺得奇異,這岳劍塵既是個教書先生,怎又有這樣一個弟子?轉(zhuǎn)念一想自己還收了韓鳳亭這樣一個學生,倒也說不得旁人。
盧秋心回去之后,念及這樹入學院,覺得十分耳熟,想了一番才想到,這是最近頗有名氣的一個美術學院,女子亦可就讀,若是蝶影入這學校讀書,倒是可以學一些東西的,將來也可自力更生。
他既有了這個念頭,第二天便打聽了這樹人美術學院的地址,待他中午趕到時,偏巧正看到岳劍塵夾著幾本書從大門里走出來,一見盧秋心便叫道:“哎呀,盧先生!我正想著,你若不來,我便去尋你?!北銛y了盧秋心的手,“這附近有家館子不錯,我們?nèi)プ??!?/p>
盧秋心喜愛他言辭爽快,便一同去了。
岳劍塵帶他去的是一間小小的河南館子,門臉不大,里面布置得倒還干凈。兩人尋了座位坐下,岳劍塵笑道:“這家鯉魚做得好?!北阆赛c了一個糖醋瓦塊,搭配幾個小菜,又從懷中取出一瓶酒來,交代小二去熱了,笑道,“說來也巧,有個朋友近日送了瓶南粵荔枝酒,便和盧先生喝兩杯?!北R秋心笑著應好。
不一會兒酒和小菜先上來,岳劍塵親自倒了兩杯酒,笑道:“往常我也喜歡看報紙,只有盧先生的文字,我最是喜愛,沒想到今日竟然有緣相識,便敬您一杯!”說著,舉杯先一飲而盡。
盧秋心也舉起杯子,這南粵荔枝酒色澤微黃,卻也清澈,入口一陣清甜,并無多少酒味,他便也一口飲盡,笑道:“岳先生客氣?!?/p>
岳劍塵又斟滿了酒,道:“只是我有一件事不解,盧先生是怎樣認識我的?”
盧秋心一笑,便將自己看了岳劍塵的小說,又偶然相逢等事一一講述。岳劍塵聽到盧秋心對自己那篇《逆旅》贊譽有加,臉都有些漲紅了。
二人因著這一番文字上的緣分,雖是見面未久,卻也交談甚歡,這時岳劍塵點的那道黃河鯉魚也已上來。這家館子的做法與眾不同,鯉魚下鍋之前,先抽去其中的大筋,因此做出來的魚肉格外鮮嫩好吃。盧秋心稱贊不絕,加上那荔枝酒十分順口,他雖不貪杯,卻也喝了不少。
而岳劍塵所喝的酒,較之盧秋心卻要更多一些。兩人酒品大不相同,盧秋心喝了酒更加安靜;這岳劍塵喝多了酒,卻格外話多。他一手緊握著酒杯,絮絮叨叨說起了自己年少時的經(jīng)歷。
“盧先生,你看我現(xiàn)在這般,不知我當年也是荒唐過的……幸好有個一等一的好老師在一邊看著,不然我今天早走上了邪路……唉,正因如此,我看到小路子,才特別難過……盧兄,來來來,請!”原來這時伙計送來了一盤先煮后煎的細面條,這是點糖醋瓦塊時店家所贈,待到吃完魚時,用鹵汁一拌,十分爽口。無奈這時兩人都是醉眼迷離,胡亂吃了幾口,也就罷了。
會了賬,岳劍塵扶著盧秋心,兩人踉踉蹌蹌走了出來。論到盧秋心平日里,決不能讓自己如此失態(tài),只是這南粵荔枝酒入口綿軟,后勁卻是十足,盧秋心此刻離不省人事也只一步之遙,岳劍塵雖然醉得厲害,好歹比他強些,還問:“盧先生……盧兄,你住在哪里?我送你回去?”
盧秋心勉強睜開眼睛,報了住處,岳劍塵忙叫了兩輛膠皮車,先把他送了回去。
巧得很,今日韓鳳亭并未出去閑逛,看到盧秋心醉成這樣也很是驚訝,心道老師原來也會喝醉,真是奇事一樁。李副官年紀大些,曉得人情世故,想著盧秋心若與岳劍塵喝醉,說明二人交情當是不錯,便吩咐司機好生送岳劍塵回去。
岳劍塵卻只不肯,堅持道自己并未喝醉,司機上去扶他,他因醉了不曉得控制力道,險些一拳將司機打翻,隨后忙忙道歉,自行叫了車離開。
韓鳳亭在一邊看了,他此刻隨同盧秋心學藝,雖說學的功夫不過是半桶水,眼力卻不比以往。心道:這人很有兩下子,從前又沒見老師提過,到底是什么來頭?
章二
再說岳劍塵到家好睡了一場,早就把自己險些揍人的事拋到腦后,只想這一場酒喝得很是痛快,有機會定要與盧秋心再敘一場。
這般波瀾不驚地過了兩日,這天岳劍塵教完了課,拿著書本走出學院大門,剛拐進一條胡同里,就被一個華服少年攔住了去路。
岳劍塵打眼一看,這少年穿著十分豪奢,看面貌似乎有些臉熟,便笑問道:“閣下有事?”
那華服少年把下巴抬得高高的,道:“你可是岳劍塵?”
岳劍塵心道:這少年怎曉得我的名字?他因在美術學院,里面女學生不少,又見這少年顯是個富貴子弟,心想莫非是涉及到了什么羅曼蒂克的事件?這可得謹慎處理。誰想那華服少年下一句便是:“聽說你功夫不錯,我要與你較量一番?!?/p>
這華服少年自然就是韓鳳亭。自他與盧秋心學武以來,自詡也是一個高手,那日見了岳劍塵出手之后,心道這人功夫不差,正可以拿他試試手,便私下里要李副官去查此人身份,查到后便來堵人。
這較量一番雖是實情,可這句大實話在岳劍塵聽來,那就是不折不扣的挑釁之言。他素來不喜歡美術學院中那種浪漫風氣,更不喜歡這等盛氣凌人的態(tài)度,心中早已把韓鳳亭當成了一個花花公子,便道:“好。”
韓鳳亭很是興奮,便先擺了一個造型出來,他向前邁了一步,左掌一伸,也道:“請?!弊杂X十分具有英雄氣概。
岳劍塵卻看得暗自搖頭,心說真真到處都是破綻,伸腿一掃,韓鳳亭本來下盤就不算穩(wěn),一掃之下“撲通”一聲便摔到了地上。韓鳳亭倒也靈便,身子一挺跳了起來,尚未施展出盧秋心教他的小擒拿手,卻見對方一掌已經(jīng)劈了過來。
這一掌氣勢洶洶,韓鳳亭來不及出手,趕快向左一閃,誰曉得這一招原是虛招,岳劍塵第二掌劈向的正是他左肩。
韓鳳亭大叫不好,幸而這些時日和盧秋心學武,到底也不算全然自學,向后就退,竟避開了這一掌。沒想到這一掌竟然還是虛招,真正的招式乃是下面的一腳,韓鳳亭“哎喲”一聲,又被掃趴到地上。
韓鳳亭不由大怒:“這是什么鬼門道,怎的全都是虛招?”
岳劍塵嗤笑一聲:“見識短淺?!?/p>
韓鳳亭一骨碌從地上爬起來,指著岳劍塵怒道:“你敢罵小爺!”
話音未落,“撲通”一聲,第三次被岳劍塵掃倒在地,他氣道:“要不是你虛招太多,待小爺施展出擒拿手……”
岳劍塵笑起來:“誰家打架是站在那里等你來打的?技不如人又要嘴硬。你有時間泡女學生,倒不如認真學學功夫,好歹也算一樁事業(yè)?!?/p>
韓鳳亭大怒,尚未發(fā)作,就聽身后有人咳嗽一聲,他一回頭,叫道:“老師!”
盧秋心今日來,原是想與岳劍塵打聽一些蝶影入學的消息,沒想剛來就聽到岳劍塵那一句話,不由得大皺眉頭。但當著岳劍塵的面卻不好說什么,只道:“原來少督也在?!?/p>
韓鳳亭叫道:“老師,這人使詐,你快和他比比,他一定不是你對手!”
盧秋心并不理他說話,只向岳劍塵道:“慚愧,岳先生見笑?!?/p>
岳劍塵為人爽快,他也看出兩人關系,心道原來這少年是盧先生學生,倒也不必太計較。就笑道:“無妨。盧先生怎么也來了?”
盧秋心打發(fā)韓鳳亭先回去,岳劍塵的住處距離不遠,便邀盧秋心前去小坐。小小—個院落,窗下放置著一盆蘭草,墻上掛了一支洞簫,窗明幾凈,看著很是干凈雅致,竟不像一個單身男子的居處。岳劍塵看出盧秋心的詫異,笑道:“這些都不是我收拾的?!北憬械?,“小路子,出來見過盧先生。”
隨著他這句話,一個少年端著兩杯茶走了進來,這少年身材瘦小,但收拾得卻也齊整。盧秋心覺這名字很是耳熟,細細一看,可不正是那日里他初遇岳劍塵時,那個當街偷竊的少年!
小路子送了茶便下去了,盧秋心又為方才韓鳳亭之事致歉。岳劍塵擺手道:“盧先生說這些,我都明白,一個做老師的,自然是要護著自己的學生。莫說你那學生,就這個小路子,我也為他操了不少心?!?/p>
起先盧秋心不好多問,但這時岳劍塵主動提起,他便試探著問道:“這個小路子,岳先生起先也教過他?”
岳劍塵先不言語,喝了一口茶,方道:“我與盧先生一見如故,這話原也不必瞞你。這個小路子,和我早年的經(jīng)歷有關。”他拍了拍自己胸膛,道,“你看我現(xiàn)下是個教書匠,怎的倒會功夫?”
這一點,盧秋心也是好奇,當初岳劍塵街邊一招攔住小路子,他就看出這青年身手不俗。只見岳劍塵喝了一口茶,道出自己早年的故事。
原來岳劍塵本是書香門第出身,但他少年時便講究義氣,又好學武,父母自是不喜。他一氣之下,便跟著一個跑江湖的離家出走,誰想這個跑江湖的也不是平常人,而是一伙占山為王的土匪中的二當家。
那時岳劍塵尚且年少,看了這一伙人,只當他們是《水滸傳》中一流人物,倒覺這一趟來得值得,成日里與他們一同廝混。閑暇時候,他也教山上人識些字。然而這些人大多對此不感興趣,只有小路子當時年紀很小,倒跟著岳劍塵學了不少東西,這“師父”二字,便是由此而來。
再說岳劍塵在山上住了一段時間,看這些人的作為卻越來越覺得有些不對。這些人獲取錢財?shù)氖侄尉苟际菫閻旱木佣唷F鹣纫仙降哪侨舜€不錯,他如今所使的那一套虛招為多的掌法,便是那人所教,江湖上稱為“顛倒掌”,也頗有些名氣。那人便向他道,你畢竟是個少爺,這山寨不是你呆的地方,不如歸家。
岳劍塵此時本就對這山寨有了疑惑,加上這人一說,便下了決心離去。此時距他離家,已是兩年有余。一至家中,卻見門前一片素白,原來他父親因思念兒子,竟在他歸家前三日一病過世了。
岳劍塵痛哭失聲,只覺這些年來虛擲年華,一事無成,又害得老父身死,實在是大大的不孝。一時間自暴自棄,每日里喝得爛醉如泥。就在這時,他父親生前的一個好友及時訓醒了他。
那人對岳劍塵道:你固然犯有大錯,但你若就此沉淪,便是錯上加錯;反之,你若從此悔悟,尚有亡羊補牢之機。再說你的老母親只有你一子,你若這般下去,她將來又由何人奉養(yǎng)?
岳劍塵如夢初醒,而那人也并非單純訓這一番話便就此結(jié)束,他把岳劍塵帶在身邊,重新教起。岳劍塵畢竟家學淵源,原本的國學功底還是在的。這般學了幾年,那人又幫他覓到一個教師的職位,岳劍塵之母在此期間因病過世,因獨子到底走上正路,逝時面上猶帶微笑。
聽完這一番經(jīng)歷,盧秋心也很是感慨,又贊岳劍塵父親那好友實在是—個難得之人。岳劍塵嘆道:“若沒有他,怎有今日的我?他學問廣博,按說,我實在是不配當他的弟子。但他教我?guī)啄?,我心中實在把他當作恩師看待。前幾日我看到小路子,便如看到當年的自己一般?!闭f罷,又嘆了一口氣。
盧秋心便問:“不知令尊生前那位友人,如何稱呼?”
岳劍塵笑道:“我提他的名字,盧先生必然聽過,他老人家名諱叫做謝蘭圃?!?/p>
盧秋心不由“啊”了一聲,這位謝蘭圃謝老先生,乃是一位極有名氣的大學問家,國學功底深厚,于金石篆刻上亦有極深的造詣。早在前清時,他的名氣就已傳播四海。清亡后,他心中感念難過,辭卻一切政府任職,過著隱士一般的生活。因此他名氣雖大,近些年見過他的人卻不多。盧秋心對其學識人格都很敬仰,卻萬沒想到,他竟是岳劍塵的恩師!
盧秋心按捺不住,猶豫半晌,到底和岳劍塵提出,若有機緣,實在很希望能夠前去拜望謝老先生。
盧秋心提得小心翼翼,岳劍塵笑道:“盧先生也是我佩服的人,我想老師定然也很愿意見你?!北R秋心忙道“豈敢”。兩人便議定了,次日清晨,一路去拜會謝蘭圃。
這些事情都商議完畢,盧秋心方才想起,今日前來,原是為了咨詢蝶影入學一事的,不由有些慚愧,又向岳劍塵請教。岳劍塵手頭恰好有相關簡章,便拿來交給盧秋心。又道這樹人學院確是有些出色的教師,定不致誤人子弟云云。
這一次長談后,二人關系又進一層,待到盧秋心離去時,二人已互以“盧兄”、“岳兄”相稱,不似前番生疏。
離開岳宅后,盧秋心直接去了報館,恰好今日事情不多,他回家時韓鳳亭猶未歸來,盧秋心拿出簡章,細細研究。
一看之下,這樹人美術學院確實極好,只有一點:因?qū)W的是美術,又要住校,學費卻不便宜,粗略一算,只這第一學期,盧秋心便要先準備出三四百元,這對于他乃是一筆大數(shù)目。盧秋心躊躇半晌,卻也想不出哪里可以籌得這樣一筆款項。
韓鳳亭雖然十分富貴,但當日李副官請他來教課時,他便不愿與韓鳳亭有金錢上的往來。眼下他也只是住在這里,連教習費都不曾收取。
思量了一會兒,不得要領,盧秋心也只得先行安歇。
他睡下不久,韓鳳亭也回來了,這時李副官忽然匆匆趕來,道:“少督不好,韓二爺在天津得了重病,發(fā)了電報要少督快去探視?!?/p>
韓鳳亭不由“哎呀”一聲,這韓二爺是他的親叔父,與乃兄不同,此人于軍事上一竅不通,只好吃喝玩樂,他因迷一個戲子,前些時日一直住在天津,誰想?yún)s忽然生了重病。韓鳳亭與他感情不錯,聽到這消息,連夜就要趕去。
韓鳳亭原已要出門,忽然又想到:“這事竟沒對老師說。”便問身邊—個聽差,“老師回來了么?”
那聽差道:“盧先生原回來得早,只是才睡下。”他因要討好韓鳳亭,便道,“盧先生似乎是有心事呢。”
韓鳳亭聽了這話,便停下腳步,問道:“是什么事?”
那聽差賠笑道:“小的只看見盧先生拿了張紙看了半晌,又說蝶影姑娘的學費什么的。到底是什么事,小的也不曉得了。”
韓鳳亭想了一想,便來到盧秋心房間,盧秋心已經(jīng)睡熟,桌上卻放了那張簡章。
韓鳳亭如今也識了幾個字,拿起一看,半蒙半猜得倒也曉得其中意思。他本性聰明,細一想便想到盧秋心心中所思,遂從身上取出一疊鈔票來。見盧秋心一件長衫正掛在一邊,他便往里一塞,向那聽差道:“我去天津的事兒,你明兒一早說與老師?!北銖阶宰吡?。
那聽差倒有些茫然,心道少督這般說,那他給錢的事兒我說還是不說呢?少督只讓我提他去天津的事情,卻不提此事,想必還是不愿我與盧先生說的?不如這般,待到盧先生問到這錢時,我再說不遲。他這般想著,也就退下了。
次日清晨,盧秋心醒來,那聽差便與他說了韓鳳亭去天津一事。盧秋心點了點頭,便穿了長衫自去尋岳劍塵。那一千元說起來雖多,揣在懷中不過薄薄一疊,韓鳳亭一番好心,盧秋心卻并未留意到。
再說盧秋心與岳劍塵會合,兩人便一路去了謝蘭圃家,原來兩家相距不過一條胡同距離,謝蘭圃雖是一位大學問家,可是他的居處卻是十分樸素的。只四下里都是書架,書籍一直要堆到天花板上。
岳劍塵引著盧秋心來到里面的書房,這里面的書籍更多,盧秋心抬頭見到一位清瘦老者,不敢多言,忙深施一禮,道:“學生盧秋心見過謝老先生?!?/p>
便聽那老者道:“不必多禮?!彼恼Z速很是緩慢,帶著南方人的聲氣兒,自有一種文雅的韻味。
盧秋心便站直身子,看到這位聞名遐邇的大學問家,花甲年紀,身形十分瘦削,面上略帶郁郁之色,但神氣卻很和藹。
岳劍塵忙上前介紹道:“先生,這位盧秋心盧記者,就是我之前和您提過的那位,機緣巧合,我們竟成了好友,他對您也十分敬仰,所以我?guī)皝戆萃??!?/p>
謝蘭圃笑道:“好,好?!?/p>
盧秋心正要說幾句謙遜之語,一眼卻掃到了謝蘭圃身邊書桌上的一張麻紙,不由得大吃一驚,眼睛仿佛粘在上面,再移動不得。
面對著這樣一位大學問家,何物竟能使盧秋心如此?實是因為這張麻紙?zhí)^不同尋常,這乃是西晉陸機的《平復帖》,是傳世最早的一件名家法帖,有稱號叫做“法帖之祖”,可說是價值連城的一件瑰寶。而其在書法史上的意義,更是不同尋常。盧秋心素愛書法,連這張《平復帖》,他也是臨過的,如今得見,怎能不驚?
謝蘭圃見他注目,拈須而笑,道:“你認出來了?劍塵,你也來看看?!?/p>
岳劍塵先前沒有留意,如今一眼看過,不由驚道:“這不是《平復帖》么?”
謝蘭圃笑道:“正是,我從友人那里借來了三日,你們來得巧,正碰上了。”
這《平復帖》的主人乃是前清宗室,亦是一位有名的書畫家,按說,這等名帖本無外借的道理,但二人乃是忘年之交,因此便破例借給了謝蘭圃。
盧秋心這時也省到自己禮節(jié)疏忽,連忙致歉,道:“因少時極愛此帖,一時失了分寸,請謝先生見諒。”
謝蘭圃笑道:“不礙事,你既說極愛此帖,想必也是臨過的,不如寫幾個字來看一看?!?/p>
盧秋心甚是惶恐,但謝蘭圃既這般說,也只得拿起筆來,自覺一支筆在手中從未如此之重。他屏氣凝神地將此帖寫了一遍,便側(cè)身退到一旁。
謝蘭圃看了一遍,道:“確有功底,這個帖子,最難的是要有一種古樸淳厚之氣??茨愕淖忠延腥稚袼瑁颂幑P畫,不應游蕩過遠,會失了本意?!闭f罷便指點其中幾個字,為盧秋心一一分說,又向岳劍塵笑道,“你的字可就大大不如了?!痹绖m不以為意,反很為盧秋心高興,須知能被謝蘭圃稱為“三分神髓”,已是極為難得的事情。盧秋心見謝蘭圃態(tài)度謙和,心中亦是感念。
三人正談論時,小路子忽然叩門進來,道:“師父,有位云先生找您?!?/p>
岳劍塵“啊”了一聲:“這個老云,原說下午的,他怎么上午就來了?!北愕?,“先生,我先回去一下。”
盧秋心忙起身也想告辭,岳劍塵笑道:“不必,原是一個同事有些學校的事情找我,很快便回來,盧兄先與先生談談,中午我請你們吃飯?!?/p>
岳劍塵說完便走,誰想那同事卻耽擱了他不少時間,直到了中午方才歸來,方至謝家門口,卻見許多人擠在那里,指點不休。他奇道:“這是在做些什么?”
一個人便道:“你不曉得,這家出了大事,說是一個什么字被偷了,謝老先生也被打傷了,幸而那犯人沒能跑掉,已被抓走了!”
章三
岳劍塵大吃一驚,心道這到底發(fā)生了什么事情,忙趕入書房中,卻見里面半個人影也無,屋中紛亂,不知所以。
這下岳劍塵著了急,正要出去再做打聽,內(nèi)室的房門一推一個人走了進來,這人乃是謝蘭圃身邊的老仆,先前岳劍塵來時,那老仆因出去采買并未在家。岳劍塵連忙抓住他,問道:“忠叔,你可知發(fā)生了什么事?”
忠叔把腿一拍:“岳少爺,你快去看看老爺!”
岳劍塵吃了一驚,忙進內(nèi)室,卻見謝蘭圃倒在床上,人事不省,身上并無其他傷痕,只額上一塊青腫。忠叔道:“我方才掐人中,灌水都不管用,聽得前面有個何一帖,什么病都是一帖藥便好,我待要找他去看看。”
岳劍塵并非那等冷靜善謀之人,見得謝蘭圃如此更亂了分寸。便任由忠叔去請人,自己在一旁看護謝蘭圃。只見謝蘭圃呼吸細弱,面色蒼白,心中不由惶急萬分。又想:盧兄到哪里去了?恩師到底為何受傷,他們說有什么字被偷,難不成竟是《平復帖》?這,這到底是怎樣一回事?
他站起身來,急躁地連轉(zhuǎn)了幾個圈,心情略有平復,一眼又掃到榻上昏迷不醒的謝蘭圃,心頭忽然晃過老師當日曾與自己說話,道是自己性情浮躁,最重是一個“穩(wěn)”字。此時老師如此,忠叔又年老,自己若再不能做主,老師又當如何?這般想著,慢慢地安定了一些。
就在這時,忠叔帶著一個大夫走了進來,這大夫四十多歲年紀,穿著長袍馬褂,很是體面,連拎的藥箱也十分講究,但生得尖削一個下巴,細小一對眼睛,看著很是不舒服。岳劍塵心中先有幾分不快,待到看他慢條斯理診了脈,又檢查了片刻,最后竟是拿出一貼膏藥,說什么“只要貼上,便藥到病除”,更是不樂,道:“從未聽說貼一貼膏藥便可病好的,若醒不來,又或耽擱了病情,到時算在誰身上?”
那大夫便道:“這位老先生年紀大了,一時醒不來,也是常見的事情,但你若不貼我這膏藥,只怕連那醒來的一絲機會也沒有了?!?/p>
忠叔在一邊搓著手,急道:“岳少爺,既這般說,先給老爺貼上試試也是好的?!?/p>
岳劍塵這時心思清明許多,接了那膏藥,拿了幾塊錢打發(fā)何一帖走了,又道:“我只怕老師是撞到腦子,傷了血管。這須得去外國人的醫(yī)院。”
謝蘭圃是國學大師,忠叔崇敬其主,對西方的東西多不信任,猶疑道:“我聽說那外國人的醫(yī)院,說不得要把腦殼劈開,可不是要出事?”
岳劍塵搖頭道:“不會?!眹诟懒艘痪渲沂逭樟现x蘭圃,莫要隨意移動,便出去尋人幫忙。
他所在的樹人美術學院,本就是一家偏西式的學校,因此同事中倒有許多對外國醫(yī)院有所了解,又聽說是謝蘭圃受傷,這是有名的大師,大家都是崇敬的,因此很快便尋了一輛汽車來,將謝蘭圃送到一間醫(yī)院。醫(yī)生細細一查,果然是傷了頭部,因謝蘭圃身體素來衰弱,年紀又老邁,因此何時能夠醒來,卻是一件難以定論之事。
岳劍塵聽得心頭又焦躁起來,但按此刻情形,若謝蘭圃不住院,情形更是不好,便仍是辦理了住院,先墊付了十天的診費,因外國的醫(yī)院允許人陪同,忠叔便留下來護理。
待一切都安頓下來,岳劍塵方有閑暇,向忠叔詢問到底發(fā)生了何事。
原來岳劍塵走后不久,忠叔也就回來,為客人上了茶后便退到一旁的廂房。誰知沒多一會兒,忠叔就覺得困倦,迷迷糊糊睡熟之后,不久又醒來,他起初沒當回事,欲待去正房看一下客人有無需要照料之處。誰想一進正房,卻見桌上狼藉一片,《平復帖》卻不見了蹤影,謝蘭圃半身歪斜倒在一邊,盧秋心卻站在當?shù)?,欲待出門的樣子。忠叔一看不好,忙一把抓住盧秋心,又叫來許多鄰居幫忙,待到警察來時,又在他身上搜出一筆說不清來由的款子,更增嫌疑。便被警察帶走,追尋那《平復帖》的下落。
岳劍塵只覺腦子“嗡”的一聲,他萬沒想到,偷走《平復帖》的人竟然是盧秋心!不由自主便道:“盧兄怎會做出這等事……決不會如此,寫出那樣文章的人,怎會做這等事?”
忠叔跟隨謝蘭圃良久,也是通些文理的,道:“若說寫好文章的都不去做賊,那秦檜也是忠臣了!”
岳劍塵啞口無言,但他無論如何也不能相信盧秋心會去打傷謝蘭圃,偷走《平復帖》。忠叔冷笑道:“岳少爺你從前便輕信人,這一次更是引狼入室!”
岳劍塵張了張口,卻依舊說不出話來。他低了頭,拿出二十元遞給忠叔,道:“你拿著,支付些零碎小賬?!北愦掖页隽碎T。
他來到醫(yī)院門口,只覺心頭郁悶至極,真想大喊大叫一番,他想到與盧秋心這幾次會面,雖然次數(shù)不多,但卻覺對方并非這樣的惡人??蛇@事若非盧秋心所為,又是何人所做?此時天色已晚,就算去警察局也無法探監(jiān)。他思來想去,又回到了謝蘭圃家門前。
此時大門自然已經(jīng)鎖上,岳劍塵想了一想,找個僻靜角落翻墻而入,卻并未進入書房,而是到忠叔當時所在的廂房看了一遍。岳劍塵曾在江湖上混過幾年,聽忠叔的講述,這不像是平常的情形,反倒像是中了迷香。
他細細查了一番,果然在窗縫里尋出一個小小竹管,若不是他熟知這些事情,晃眼一看,真要錯過,這正是熏迷香所用之物。
岳劍塵拈著竹管,心頭生疑,若真是盧秋心所為,那他既然已經(jīng)打傷了謝蘭圃,忠叔的年紀老邁,直接打倒便可,怎又會好整以暇地用什么迷香?他心里想著,把竹管往懷里一揣,又打算去書房查看,誰想剛出了房門,卻見隔壁一家鄰居燈火忽然熄滅。
若單說燈火熄滅,自然算不得什么。但這燈火熄滅之后,忽又點燃,如是者三。岳劍塵在院中看了,聯(lián)系起方才找到的小竹管,心頭不由生疑。
待到那燈火終于熄滅,隔壁人家一片漆黑時,岳劍塵又看片刻,不見異樣,也不再去書房查看,他展身出門,來到隔壁人家墻邊,手一撐便跳了進去。
這若被人發(fā)現(xiàn),少不得告他個入室盜竊之罪,但岳劍塵本是想到便做的性子,并未想這些。他在院子里站了片刻,側(cè)耳細聽,卻不聞任何聲響。他又呆了一會兒,索性輕輕走到那方才燈火亮了又熄的窗下,輕輕將窗子推開一道縫隙,借著些許月光向里一看,只見房里并無一個人影。
岳劍塵便來到房門前,一只手搭在門上,他本意是要探查一下里面情形,誰想這一推,門向里便開,他險些摔倒,原來這門并不曾鎖上。他站直身子,索性走了進去,一眼掃過,房中果然無人,便輕輕退了出去,又到其他房中看了一番,也是全無人影。他索性又回到起初的房間,把桌上的油燈打亮,細細查看。
這房中的布置并沒有什么特別之處,桌上放了一個茶壺,四個茶杯,岳劍塵伸手一摸,那茶壺尚有余溫,心里不由犯了嘀咕,顯然這里面的人是去了別處,可黑燈瞎火,這戶人家能去哪里?他轉(zhuǎn)身要出門的時候,鼻子忽然一聳,暗道不對,這房里怎的有血腥氣?
這股血腥氣很是細弱,先前他進來時,到底有些緊張,因此未曾留意,此刻安定下來,方才察覺出來。他握緊了兩個拳頭,沿著那氣味走近,原來這房里尚有一處小門,一股細細的血流便從門縫里涌了出來。岳劍塵心中暗悔,此番來時實應帶些防身之物,但此時退后不得,他一咬牙,上前去一把便拉開了那小門。
那小門里一覽無余,原來只是一個小小的儲藏室,里面除卻一些雜物,便是一只斬了頭的公雞,血淋淋地扔在地上。他出來再細一看,連那茶杯上也有些血氣。
這……莫非是江湖上歃血盟誓的意思?大家斬了雞頭血,又或結(jié)為兄弟,又或是約定在某一事上互不違背,可這里又怎么會有江湖人?
岳劍塵輕輕關上門,翻墻離開。
種種事情,令人疑惑。雖有謝蘭圃的書房尚未查看,但此刻岳劍塵已是腹如雷鳴,這一天里他四下奔波,除早飯外,還是水米未進。這時實在支撐不下,便來到胡同口的鋪子里隨意買了一些面食,又向那山東老板要了一碗水喝。
岳劍塵邊走邊吃,將至謝家門前時,忽見一個黑影,一躥便從自己方才查看那鄰居家的墻里出來,一溜煙似的向胡同另一端去了。岳劍塵叫聲不好,疾步趕了上去,偏那黑影動作極快,兩人又隔了一段距離,岳劍塵追了一段,那黑影已來到胡同盡頭,不知拐到了什么地方去。岳劍塵氣得直拍腿,卻到底是追不上了。
他垂頭喪氣地往回走,險些撞到一個人身上,這人與謝蘭圃同住在一條胡同里,名叫王子玄,也是一個學者,岳劍塵與他本是熟識,忙行下禮去。
王子玄見得是他,忙詢問謝蘭圃眼下情形,得知后嘆息幾聲,又問了那醫(yī)院地址,打算明日去探訪。岳劍塵卻忽然想到一事,便問:“王老先生,不知那戶人家現(xiàn)在住的是什么人?”伸手一指方才自己探查過那家。
王子玄掃了一眼,便道:“哦,那是丁家的房子,原本他們老兩口住在那里,近日里賃出去了?!?/p>
岳劍塵忙道:“那是賃給了什么人?”
王子玄道:“是一位姓周的小先生,他一個人倒住了這么大一間房,不過聞說他家里很有勢力,自家也在海關做事,卻也難怪。我看他身邊,足跟了兩三個聽差呢!”
岳劍塵心中疑惑更增,按說,這般一個青年,家中又怎會出現(xiàn)那些怪異之事?但此時王子玄猶在,他卻不好再去探看,自己也是十分疲憊,便與王子玄道別,自回了家。
次日清晨,岳劍塵一早醒來,想到昨日種種,真恨不得那不過是大夢一場。可惜想歸想,事情卻已發(fā)生,卻不能視而不見。他收拾一下,隨便吃了一點東西,決意去監(jiān)獄看看盧秋心,可想到謝蘭圃鄰居那種種慘事,又放心不下。
正想著這些,小路子推門進來,看著岳劍塵笑道:“師父,您昨兒回來得倒晚?!?/p>
岳劍塵心念一動,小路子年紀輕,手腳卻很伶俐,又是在那樣地方長大的,心思倒比一般少年要靈動許多,便道:“小路子,有一件事我想托付給你,卻不知你能不能做?!?/p>
小路子一聽,忙笑道:“師父你說?!?/p>
岳劍塵道:“昨日里,我的恩師出了事情,他被人打傷,一樣重要的東西也被偷走了。如今有些線索,但我上午另有他事,你能不能幫我去看看?”
小路子一聽,立即義憤填膺:“什么人敢打傷我?guī)煿??師父你放心,這事包在我身上?!?/p>
聽到“師公”兩字,雖是這般時候,岳劍塵多少也有些啼笑皆非之感。他帶著小路子來到謝家門前,指了指鄰居那家,道:“你盯著這家,有什么可疑的人或事,都注意著,等我回來??勺约阂惨⌒?,一切以安全為上?!?/p>
小路子滿口答應:“師父你就放心吧!一切都交給我!”
岳劍塵轉(zhuǎn)身欲走,想了想又回來,再次囑托道:“你年紀小,又莽莽撞撞的,一定要小心行事!”又問,“你帶錢出來沒有?中午若我沒回來,就自己去買點東西吃?!?/p>
小路子抓抓頭:“我身上……沒錢了。”
岳劍塵吃驚道:“前兩天剛給你五塊錢,竟都花了?”見小路子低下頭不說話,心想他之前流落街頭,沾染了許多不好的習氣,也是有的。現(xiàn)下他在自己身邊日子短,日后慢慢調(diào)理也不遲,便又給了他兩塊錢,這才離去。
章四
在去探視盧秋心之前,岳劍塵到底還是又去了一次醫(yī)院。見謝蘭圃虛弱地躺在床上,一把白胡子露在被子外面,哪里還看得出是一個大學者的模樣?只覺心酸不能白已。忠叔年紀也大了,倚在旁邊的一把椅子上打著鼾。岳劍塵并沒有叫醒他,只輕輕走出了病房。
他走在醫(yī)院的走廊上,不知怎的,腦子里便晃過了第一次見到謝蘭圃的情形。
那時岳劍塵年紀尚小,淘氣得厲害,那一日在外面玩了半日回來,還摸了兩條魚,用柳枝系著一路拎出來,誰想剛到家,就見到父親一張黑面,嚇得他剛邁進門里的一只腳又縮了回來。父親見他如此,更加惱怒,抬腿追趕。
剛拐出胡同,岳劍塵一頭撞到一個人身上,那兩條魚也脫手而出。
岳劍塵這下急了,那兩條魚雖然小,可花了他一下午時間才捉到,當下也顧不得被撞那人,忙去捉魚,誰想他剛撿起一條魚,就被一只大手拎了起來,咬牙切齒地說:“你往哪里跑……”正是父親的聲音,隨即岳父注意到了被他撞到那人,吃了一驚,忙道,“蘭圃兄,你怎來了?啊,這小孽畜可是撞到了你?”
岳劍塵這才留意到那人被他一撞,已經(jīng)坐到了地上,他聽父親的語氣,對那人是很尊敬的,不免害怕起來。可因年幼的緣故,越是害怕愧疚,越是說不出一句歉意的話。卻見那人慢吞吞地起身,在長衫里掏了一會兒,居然掏出一條魚來,原來另一條魚竟是跳進了他衣服里。
岳父一見,更加生氣,岳劍塵縮著脖子低著頭,心道一頓訓斥是少不了的,只怕還要挨打,卻覺一只手輕輕撫摸了一下他的頭,那人笑著道:“小孩子頑皮是常見的事,岳兄何必氣惱?”隨后笑著對岳劍塵道,“快把魚拾起來吧,你小小年紀,料想捉到它們也不是輕易的事?!?/p>
岳劍塵呆呆地抬起頭,他這才注意到被他撞倒的那個人,這人與他的父親年紀相仿,卻要清瘦許多,面上神情藹然,其時夕陽正于他身后緩緩落下,映得他一身霞彩,恍惚并非塵世中人。
這是岳劍塵與謝蘭圃的初見,之后再見,已是十余年后,可是此情此景,卻銘記于岳劍塵心中,永世不能忘懷。
岳劍塵下定決心,一定要尋回《平復帖》,告慰恩師。帶著這樣的念頭,他來到了警察局,頗花了一些時間,終于見到了盧秋心。
雖是能見上一面,但要求也頗苛刻。岳劍塵將那探視犯人的單子交給警察之后,那警察掃了他一眼,道:“說幾句便趕快出來,這里面可不能呆太久?!痹绖m點頭稱是,進了一道柵欄門,又走了一小段,方才見到了盧秋心。
一夜未見,盧秋心亦是憔悴不少,見到是岳劍塵前來探視,他很有些驚訝,站起身道:“岳兄……謝老先生可好?”
岳劍塵搖了搖頭:“恩師已送去了醫(yī)院,可還沒有醒?!彼痤^,緊盯著盧秋心的眼睛,道,“盧兄,我只問你一句,這件事,究竟是不是你做的?”
盧秋心搖了搖頭:“不是?!?/p>
岳劍塵呼出一口氣:“我原想也不應是你……你這樣人,本不會做出這種事!”
他這般說,盧秋心反而有些詫異,問道:“岳兄,你信我?”
岳劍塵道:“你這般說,我便信。”他搖一搖頭,“旁人總說我好輕信人,可我心里總想著,這世上若是連一個人也信不得,那還有什么趣兒?因此我雖信錯過幾次人,卻依舊想相信你一次。”
盧秋心手指緊緊扣住柵欄,半晌方道:“……多謝你?!?/p>
多謝你,當此時刻,猶這般信我。
岳劍塵擺了擺手,道:“不必說這個。盧兄,我想問你,昨日到底發(fā)生了什么?”
盧秋心道:“我說出來,只怕岳兄不信……然則,昨日我實在是什么都沒有看到?!?/p>
“什么?”岳劍塵大驚。
盧秋心道:“昨日岳兄走后,謝老先生與我談了一些學問上的事,后來,謝家那位老仆便走了進來,對我道,盧少爺,胡同口有一個穿長衫的人尋你,說是有重要的事。
“我便去了,岳兄知道,那條胡同很長,我走到胡同口又等了一會兒,卻不見有人,忽然間我覺得不對,便趕了回來,而那時謝老先生便已倒下,我則被那老仆指認為犯人,扭送到了這里?!?/p>
岳劍塵思量道:“這可與忠叔所說的不同啊……”
盧秋心問道:“那忠叔又是怎樣說的?”
岳劍塵便把忠叔所言對盧秋心說了一遍,他心中也疑惑這二人所言為何大有矛盾,卻見盧秋心正色道:“岳兄,你卻不問,為何我在胡同口忽然覺得不對回返么?”
岳劍塵實未注意到這點,便隨口問道:“為何?”
盧秋心道:“岳兄引我前來謝老先生家中時,那位忠叔并不在家,也不可能知道我是何人。可他回來時,為何直接便稱我為盧少爺?”
岳劍塵道:“想是與他說話那人道出盧兄名姓。”
盧秋心搖頭道:“不對,老北京的仆人熟諳禮節(jié),他既未見過我,那么第一句應是‘您可是盧少爺!”
岳劍塵一驚,他省到這句話中深層含義,險些跳起來,道:“這不可能!忠叔跟了恩師十幾年,他怎么可能做對不起老師的事情?”
盧秋心見他激動,忙道:“岳兄,你且聽我說……”
岳劍塵搖頭道:“你不必說了,盧兄,我是很信任你的,可我也同樣信任忠叔,我若連忠叔都不信,又怎么去信你?”
他這話說得有點顛三倒四,盧秋心倒也明白了他的意思,他道:“并非如此……”剛說完這四個字,先前那警察便又來了,催促道:“時間到了,快些出來!”
岳劍塵無法多呆,匆匆起身,猶聽盧秋心道:“岳兄,我懷疑的是……”他掩住雙耳,不愿再聽,便離開了。
一路上,岳劍塵心思起伏不定,一想到清晨時忠叔累極在椅上睡著的情形,便覺忠叔對謝蘭圃如此忠心,決不會有如此行徑;而當他回憶起盧秋心在報紙上的種種文字,又覺文如其人,能寫出這般文字之人,決不會是一個惡徒。
他思來想去,又回到了謝家門前,不見小路子人影,卻見一個風儀翩翩的青年正在鄰居家門前,他心中一動,想到昨夜里王子玄的話,暗想這莫非便是隔壁那姓周的小先生,便從背后叫道:“周先生!”
那青年便回了身,見岳劍塵笑道:“這位先生是叫我?您怎么稱呼?”
岳劍塵道:“小姓岳,是隔壁謝家的子侄,周先生住在隔壁,昨夜這里發(fā)生了一些事情,我想和您請教。”
那小周先生笑道:“客氣,只我前幾日去了上海,今天才回來,倒不知能幫上什么忙?!?/p>
岳劍塵一聽,倒有些躊躇,人家根本不在,自己要如何打聽?他猶豫著不知如何開口,那小周先生哈哈一笑,便自進了門,誰想他進去不久,便聽他怒道:“人呢,人呢!這群背主的東西!”
岳劍塵一聽,料得有事,便跟了進去,只見那小周先生正在院子里跺著腳罵,他便上前問道:“出了什么事?”
小周先生正在惱怒的時候,也不計較這岳劍塵怎么也跟進來了,怒道:“這是個什么世道,我原雇了三個聽差,又給了三個月的工錢,如今可好,我不過去了一次上海,竟是一個都不見!”
岳劍塵一聽這話,恰和昨夜發(fā)生的事情對上,忙道:“周先生,你可丟了什么東西沒有?”
小周先生一聽,忙沖進房中,過一會兒只聽他叫道:“哎喲,這什么東西!血糊糊的!”岳劍塵不由失笑,多是那小周先生看到那只無頭公雞。
又過片刻,小周先生走了出來,奇道:“這真是一件怪事,竟沒有丟什么,可他們不是賊,倒跑什么?”
岳劍塵道:“周先生還不知道吧,昨天這里發(fā)生了一樁案子?!闭f罷,便將事情前后都說給了小周先生,只聽得后者緊張不已。
待到岳劍塵說完之后,小周先生方道:“你的意思是……他們幾個是賊?躲在我這里就是為了偷那什么帖的?”
岳劍塵道:“此刻尚無證據(jù),不過我確實這般懷疑,不知這幾個聽差周先生是從哪里雇來的?”
小周先生道:“是牌桌上的一個朋友介紹給我的。那小子混蛋,現(xiàn)在倒在南方呢,留下這爛攤子給我!”
岳劍塵安慰道:“這些人若是慣犯,只怕周先生那朋友也不知情?!庇謫柲菐兹嗣?,無非是姓張姓李,岳劍塵也知這些名字未必是真,只先記下。又問樣貌如何,小周先生想了半日,只道:“一個做聽差的,誰耐煩記他們模樣。對了,其中有個叫孫二的,下巴上長了一顆黑痣?!?/p>
這倒是個明顯的記號,岳劍塵便記了下來,又安慰了小周先生幾句,這才離開,臨行時猶聽小周先生自語道:“這地方住不得了……”
岳劍塵不曉得小路子究竟去了哪里,畢竟擔心,又在胡同里前前后后轉(zhuǎn)了一圈,不見小路子蹤影,又覺腹中饑餓,想到家中尚有些吃食,便打算先回家去吃些東西。
剛走進家門,岳劍塵一眼便看到小路子,登時放下心來,卻見這小子盤著腿坐在椅子上,旁邊放著一包椒鹽燒餅,一盒熏雁翅,吃得正香,見他進來,從椅子上跳下來笑道:“師父你回來啦!一起過來吃燒餅,夾著熏肉吃,香!”
岳劍塵倒好笑起來,看那醬紅油亮的熏雁翅,倒也有些意動,他提著青瓷茶壺,去泡了一壺香片回來,往小路子身邊一坐,也拿了個燒餅吃了起來。
他雖是從謝蘭圃學過學問的,可不是那種食不言寢不語的書生,一邊吃著東西,一邊便問小路子:“你上午都去了哪里?可遇到了什么事情?”
小路子嘴里還含著東西,含含糊糊地道:“上午見了人……”
岳劍塵雖不是很講究的人,到底還見不得這樣,斥責道:“把東西咽下去再說話,成什么樣子。”
小路子連忙用力吞咽,誰想他嘴里東西太多,險些噎到,岳劍塵忙倒了茶給他,好容易把東西沖下去。小路子才道:“師父,我約是看到你說的那些人了!”
“哦?”岳劍塵也來了興致,忙問道,“你快說說,是怎么一回事?”
原來小路子今天在謝家附近蹲守,守了一個多時辰后,真有兩個大漢鬼鬼祟祟地來到鄰家切近,卻沒有進去,只在墻根下商議。小路子不敢離得太近,只裝作一個頑童,隱約聽得他們說到什么“大河旅店”“丁字號房見”之類,又過一會兒,那兩人便分頭走了。他又等一會兒,不見其他人來,又覺腹中饑餓,便買了些吃食先行回來,恰好岳劍塵也到了。
岳劍塵聽了,尋思道:“大河旅店,倒不知這是哪里……”
小路子笑道:“我知道,在南城,都是下等人住的地方,難怪師父你不知道?!?/p>
北京城里,東城貴、西城富,至于南城多是窮苦人住,旅店想也不會太高明。聽到這里,岳劍塵愈發(fā)有了分寸,又想到小周先生的話,問道:“那兩個人里,有沒有一個下巴上有黑痣?”
小路子怔了一怔,道:“大約……沒有……”
岳劍塵道:“有就是有,沒有就是沒有,什么叫大約沒有?”但一想小周先生雇的聽差原有三個人,約是有黑痣的那個不在其中,便兩三口把手里一個燒餅吃完,道,“很好!我便去看看。”
他拍拍手正待出門,小路子卻忽然叫住他,猶豫著道:“師父……”
岳劍塵便停下腳步道:“怎的?”
小路子道:“師父,你不會生我的氣吧?”
岳劍塵奇道:“生你什么氣?”
小路子又猶豫了一下道:“我明知大河旅店在哪里,自己卻沒有去……”
岳劍塵哈哈一笑:“我一早便叫你小心行事,你若去了,我反要擔心;你不去,才是正合我意。”
岳劍塵叫了一輛膠皮車,便去了南城,打聽著來到那大河旅店前。從外表一看,這果然就是個魚龍混雜的地方,岳劍塵是個書生打扮,反倒惹人注目。他想了一想,便把袖子挽得高高的,長衫的衫角也系起來,做出一副落拓不羈的模樣,這才走了進去。一個伙計上前要詢問,岳劍塵不待他說話,先塞了一塊錢過去,問道:“丁字號房在哪里?”
那伙計登時眉開眼笑,也不問岳劍塵什么,伸手一指。岳劍塵點了點頭,便走了過去。
那丁字號房房門緊閉,岳劍塵不知里面是個什么情形,剛想上前查看,房門一響,一個人恰走了出來。這人眉骨粗壯,穿著短衣,下巴上正有一顆黑痣,岳劍塵細看他身形舉止,便確認這是個有功夫的人。
岳劍塵便裝作一副若無其事的模樣,與那人擦肩而過,待到那人走出一段路后,便悄悄地跟在他后邊。眼見那人拐進了一條小胡同便不見了蹤影,岳劍塵心里奇怪,蓋因這原是條死胡同,人怎的忽然不見?他正左右張望,忽然耳畔風聲呼呼,一個醋缽大的拳頭,朝著他直砸了下來!
章五
岳劍塵一看不好,虧得他身手靈便,一個鐵板橋向下一閃,好歹避過這一拳。隨即挺直身子,也是一拳回敬,誰想這一拳雖然打中,但因并非要害部位,那人晃了一晃,竟然若無其事,飛起一腳,向岳劍塵頭部踢去。
岳劍塵忙側(cè)頭躲過,這一腳正踢到墻上,只踢得灰土四濺,墻上更留下了一個印子,可見此人力氣之大。他不依不饒,見這一腳落空,便來了一個雙風貫耳,雙拳直擊岳劍塵頭部。
岳劍塵一看,這人招招是要命的招式,心下不由惱怒,暗道果然是一群窮兇極惡的強盜,偷竊傷人不說,如今還要殺我?恰好旁邊有一條破條凳,他順手抄起招架,只聽“咣”的一聲,條凳被一砸兩半,木屑擦得他臉頰生疼。
然而力氣大的人,往往就沒有那么靈活,岳劍塵心念一動,看到倚著墻還有一根竹竿,一伸手抄了起來,朝著那人腳下便掃了過去。果然那人慌亂躲閃,險些就要被絆倒。岳劍塵心里一樂,也不朝他身上出手,握著這根竹竿,專向那人下三路襲去。
那人霎時手忙腳亂,單要躲避這根竹竿已成了問題,手上的襲擊自然也就緩慢下來,遠不足以對岳劍塵構成威脅,只氣得滿口亂罵。岳劍塵心中暗喜,那根竹竿出手更快,沒過兩下,那人“撲通”一聲便被絆了個跟斗。他手一撐地剛要起身,岳劍塵哪容他再動,這一下卻是讓他頭先著地,那人只覺天旋地轉(zhuǎn),岳劍塵想到方才他出手不容情,抄了塊石頭便砸了下去。那人“哎喲”一聲倒在了地上,額角滲血。
岳劍塵心里松了一口氣,忽又覺得不對,自己前來找人,是要問個究竟,并尋到《平復帖》的,如今人被自己打暈了,如何問得?但若要叫醒,這人兇悍得很,倒不易對付。有心尋條繩子把人捆上,一時卻尋不得,正躊躇時分,忽有兩個人從胡同另一側(cè)跑了過來。
這兩人的外表,卻也是很兇惡的。打頭的一個瘦子一眼看到地上被打暈那人,叫道:“老七!”再一看岳劍塵正站在旁邊,身上還有打斗痕跡,罵道,“小白臉子!”上前就打。
岳劍塵臉雖生得不黑,可被人這般罵倒也是首次,他心中氣惱,伸臂一擋,兩條手臂在空中一撞,兩人竟同時后退了一步。岳劍塵心道:這人看著瘦削,力氣倒也不小。又見后面一個胖子也趕了上來,心想這可不好應付。然而環(huán)顧四周,此處原是一個死胡同,走是絕對走不了的??扇舫裁醇一铮厣铣齾s自己方才用的那些竹竿條凳,也沒了旁的東西。
這時岳劍塵不免后悔,自己來得太急,早知不如帶些趁手的家伙。但此刻不是后悔的時候,他心思本快,一眼看到身后圍墻,手往上一搭,向上就爬。
那瘦子倒吃了一驚,心想:這是要做什么?難不成他是要翻墻逃走?可這里面都是住家,逃走不易。他因心里轉(zhuǎn)了這些念頭,手上行動未免就慢了兩分,原是要抓岳劍塵小腿的,這一下只扯住了長袍一角,“哧”的一聲,被他拽了一塊布頭在手里,而岳劍塵早已上了墻頭。
那瘦子急了起來,一手指著岳劍塵罵道:“小子,你要跑就是丫頭養(yǎng)的!”
這是極難聽的一句罵人話,岳劍塵不怒反笑,道:“誰要跑!”往下就是一跳。這一下出乎意料,且他是瞄準了那瘦子身上跳下去,又使了個千斤墜。那瘦子全沒想到,被壓個正著,他原就生得瘦,這一下更是出氣多進氣少,連“哎喲”都喊不出來。
那胖子原落后一步,似乎還要自持些身份,不肯兩人同時上前夾攻,但待到瘦子被壓,他自不能袖手,方要上前,岳劍塵眼疾手快,一個手刀先劈到那瘦子后頸上,直將他劈暈過去。
這一手刀,可是岳劍塵當年在土匪窩里練出的本事,端的是又準又狠。隨即他一縱從瘦子身上跳下來,一掌便向那胖子頭頸劈下去。
這一掌來勢洶洶,胖子又看到岳劍塵方才劈暈那瘦子的力度,自然忙要閃避,誰想岳劍塵這一招乃是虛招,另一掌向胖子胸口打了過去。
這也是要害部位,胖子自然不能硬接,虧他身軀肥重,卻不像方才面帶黑痣之人那般不靈活,竟將這一掌也避了過去。可他萬沒想到,連這一掌竟也是虛招,岳劍塵伸腿一絆,那胖子再躲不過去,“撲通”一聲被絆了個跟頭。但他身手委實不錯,一個鯉魚打挺就站了起來,眼看著岳劍塵,目光里驚疑不定:“顛倒夢想……”
這正是岳劍塵流落江湖時,與那山寨上二當家所學的“顛倒掌”,虛招極多,難以應付。江湖上虛實結(jié)合的拳腳原多,但如這顛倒掌一般,虛招遠遠多于實招的,卻是只此一家,別無分號了。
但這顛倒掌,其實原名并不叫做顛倒掌,它原是一名僧人所創(chuàng),便取了《心經(jīng)》里的句子,給這套掌法叫做“顛倒夢想”,這個“顛倒”,便是真假不明、迷真認妄的意思。但流傳江湖之后,多有人嫌這名字冗長,因此便索性叫它“顛倒掌”。而到如今,能識得顛倒掌之人已然不多,能叫出原名就更是少之又少了。因此岳劍塵聽他一口道出這名字,也是十分詫異。
那胖子又看了岳劍塵幾眼,問道:“你是什么人?”
岳劍塵冷笑一聲道:“來找你們的人!”
胖子又盯了他一眼,忽地道:“你若是個漢子,便在這里等我!”說著,竟也不顧地上那兩人,徑直就走。
岳劍塵心里奇怪,若換個別人,也要擔心這胖子會不會帶來打手,對他不利之類。但他為人卻不理這些,索性往地上一坐,看這胖子到底耍什么把戲。
時間未久,這胖子就帶著一個人趕了回來,這人身形并不十分高大,頭上戴了一頂斗笠,遮住了大半個臉。胖子一指岳劍塵:“就是這個人!連著打翻小李和我兄弟兩個,您看是個什么來路?”
當這人走來的時候,岳劍塵雖然不曾見他面容,可不知為何,卻有一種十分熟悉的感覺,待到這人向他走近時,這種熟悉之感愈發(fā)強烈,他心頭怦怦直跳,自己也詫異為何會如此。眼見那人越走越近,他忽地福至心靈,叫道:“秀姐!”
那人腳步一頓,抬手便摘下頭上斗笠,露出一張素淡面龐。
那是個不到三十歲的女子,一張清水臉不施脂粉,頗有風霜之色,頭上梳的并不是婦人的發(fā)髻,顯示她是一個未嫁的女子。她見了岳劍塵,態(tài)度并不顯驚訝,只道:“聽老六一說,我便想多半是你。”
岳劍塵一時竟不知說什么才好,他理理頭發(fā),又拍打一下衣服,但方才與幾人打斗已弄得一身塵土褶皺,袍子還被撕下一塊,這是無論如何也不能保持儀容齊整的。他心下懊悔,不想與這女子再見,自己竟是這副樣子。
這個女子并非常人。當日里岳劍塵曾與盧秋心言道,自己年少時,曾隨著一個跑江湖的離家出走,又隨那人上山,還被傳授一套顛倒掌,更在后來勸他下山歸家。以上種種,并非虛言,只有一點岳劍塵當時未曾說明,這個山上的二當家,自己隨之入江湖的人物,原是一個女子。
這女子名叫龐冬秀,其父也是一個武學上的大家,她家學淵源,身手亦很出色。但后來父親不幸身亡,卻是他一個師侄替他報了仇,而這個師侄,乃是一個山寨上的大當家。
龐冬秀感謝他為父報仇,為了報恩,便入了山寨,也闖下了不小的名聲。這固然因為她功夫高明,也因她行事較之尋常山寨人,要正直光明許多。當日岳劍塵初見她,便將她比作《兒女英雄傳》中的十三妹,可見其為人。而后來龐冬秀勸岳劍塵歸家時,曾說過自己也有離開的意思,可沒想一別多年,兩人竟在此地再度相逢。
那老六見岳劍塵稱呼龐冬秀為“秀姐”,也怔了一下,原來江湖上的人,客氣些的叫龐冬秀做“龐二當家”,又或者便叫“龐二姐”,岳劍塵這兩個字出口,可見與龐冬秀是很親近的關系,他抓了抓頭,倒有些摸不著頭腦。龐冬秀卻轉(zhuǎn)頭向他道:“老六,你把小李和老七先帶回去,我和這個人有些事情要說?!?/p>
老六對岳劍塵仍有些憤憤之色,但他似是很尊敬龐冬秀,并沒有違背她的意思。好在那兩個人只是被岳劍塵打暈,并沒有性命上的危險。岳劍塵看著那幾個人離去,心里其實亦是不滿,但又看了一眼龐冬秀,終究也是遵照了她的意思。
龐冬秀道:“這里不是說話的地方?!鞭D(zhuǎn)身便走。岳劍塵便隨著她向前走了一段,來到一家冷酒鋪子里。
此時因是下午,里面人并不多,兩人選了一個靠窗的座頭,要了兩碗酒,隨意點了兩個小菜。岳劍塵忍不住開口問道:“秀姐,你怎的進京來了?你和那三個人,又是什么關系?”
龐冬秀把斗笠放在一旁,卻先問了一句:“你和他們動手,是為了什么,講給我聽聽?!?/p>
她說話并沒有一般女子的婉約,也不似如今時式女子的態(tài)度,簡潔干脆,又帶些命令口吻,倒似一個男人。但岳劍塵熟悉她的作風,不以為意,想了一想,就道:“我有一個老師,對我是有大恩德的,他的一幅字被人偷了,人也被打傷,到現(xiàn)在也沒醒來。因此我一直追到這里?!?/p>
龐冬秀點了點頭:“我知道了,你是懷疑我身邊這幾個人是做下這番事的人。”
這句話岳劍塵并不反駁,道:“正是如此?!?/p>
龐冬秀問道:“你的老師,是何時被打傷的?”
岳劍塵答道:“是昨日上午?!?/p>
龐冬秀道:“那不是這幾個人?!?/p>
她說得斬釘截鐵,岳劍塵一怔,還沒有說話,龐冬秀又道:“昨天一天,這幾個人都在我身邊,不曾出門。莫說昨日,就是最近半個月,他們也未曾脫離我身旁。另有一個小癩子,雖然昨日不在,可他沒什么本事,膽子又小。打傷人的事,他是做不出的。”她端起面前的酒碗,喝了一口酒,又道,“況且你說那字,既是專程有人去偷的,想是很值錢的一樣物事,我身邊這幾個人,大字都不識一個,如何做得?”
岳劍塵聽得此言,心中一動,暗道這個道理我之前竟未想到,那《平復帖》原是草書,在這班人眼里看來,與鬼畫符也沒什么兩樣。謝蘭圃家中的字帖無數(shù),若是他們前去偷盜,莫說分辨真假,就是辨出哪一張是《平復帖》也是難事,這一定得有一個通曉舊知識的人,才能做出這等事。可這般說來,莫非自己之前的推論,都是錯的?難不成這件事真的與盧秋心有關?而小路子上午遇見那兩個人提到大河旅店,又是怎么一回事?
他覺得腦子里一片混亂,又聽龐冬秀道:“至于我到這里,實是有一件大事,與你可沒什么關系?!?/p>
岳劍塵怔怔問道:“秀姐,當年你不是說過,你也打算離開了,不混這一條路了?”
龐冬秀淡淡道:“是,若不是此事,我也不會回來?!?/p>
岳劍塵又問是什么事情,龐冬秀卻不肯說。她在岳劍塵面前,始終有一分威嚴在,岳劍塵并不敢十分逼問,但又心有不甘,不肯這般離去。就在這個當口,剛才那個老六匆匆地跑了過來,到了龐冬秀面前道:“小癩子回來了!好容易找到了那幾個藏身的地方!”
龐冬秀倏然而立,道:“走!”
老六搓著手,極不滿地瞥了岳劍塵一眼:“小李和老七都暈著,小癩子哪當?shù)萌耸钟茫且贿呏辽儆腥齻€人,咱們怎么夠……”
龐冬秀冷冷道:“多說什么,走。”
岳劍塵也站起身,他雖還不知是什么事,但情形對龐冬秀一方不利是可想而知的,便道:“秀姐,不知是什么事,我說不定可以幫忙……”
老六在一旁聽得倒有些心動,剛要說話,已被龐冬秀打斷道:“你現(xiàn)時是個少爺,不必理這些事?!北憬Y(jié)算了酒錢,帶著老六走了。
岳劍塵坐在原位上,隨意拈了一顆玫瑰棗放入口中,卻是食而不知其味。
章六
這一邊龐冬秀回了旅店,小癩子早已在等候,一見了龐冬秀便上前道:“龐姑姑,我查了幾天,終于查到他們的蹤跡了!”便低聲說了—個地方。
龐冬秀點了點頭,道:“很好,辛苦你了。你就留在這里。”便對老六道,“我們走吧?!?/p>
老六猶豫著道:“咱們只有兩人,萬……”
龐冬秀冷冷道:“前怕狼,后怕虎,也不要再混了。”又說,“你也知道,這一路尋到他們蹤跡是如何不易,錯過了,再找這樣的機會就難了。”說罷,徑直走出門外。
老六尋思了一番,一跺腳道:“拼了!”也隨著龐冬秀走了出去。
兩人出了旅店,凈尋了些小路走,這般走了很長時間,已漸漸地出了城。因兩人都是有功夫在身的人,故而并未覺得如何疲憊。又走了一段,四下里荒草凄凄,龐冬秀忽然一轉(zhuǎn)身,揚聲道:“出來!”
老六嚇了一跳,心道莫非自己已被那些人發(fā)現(xiàn)了?心中惴惴不安,可是回頭一看并不見什么人,正疑惑處,龐冬秀又道:“再不出來,等著我用水潑你?”
其實這里并沒有什么水源,因此聽起來也不似什么威脅,可這句話一出,真有一個人撥開長草走了出來,垂頭笑道:“秀姐,當初我剛見你,跟在你身后,你也這般說。”正是岳劍塵。
老六一伸舌頭,心道這個少爺?shù)购苡袃上伦?,跟了這許久,自己并沒有發(fā)現(xiàn)。卻聽岳劍塵道:“我終究還是放心不下,秀姐,你到底是有什么事情,我總可以助你一臂之力?!庇中Φ溃皼r且現(xiàn)在天也晚了,你便讓我回城,也不方便了?!?/p>
龐冬秀并沒有回答他的問話,她嘆了一口氣,道:“沒想過了這幾年,你的性子還是一直沒有變?!?/p>
岳劍塵卻道:“秀姐,我看你的性子也沒有變,既如此,又何必說我?”
他兩人語帶機鋒,老六并沒有聽懂,但他心里實在是很希望岳劍塵來幫這一個忙的,又見龐冬秀的態(tài)度,似乎并不是十分堅決,索性把岳劍塵拉到一旁,道:“我來告訴你!山上的大當家被殺了!殺他那幾個人,偏還是舊日的兄弟,這是三刀六洞的叛門大罪。因此我和小李、老七幾個氣不過,決意為他報仇。但我們幾個能力不足,所以特地請了退隱的龐二當家來幫忙?!?/p>
岳劍塵“哦”了一聲,明白過來。當日山上的大當家,他是見過的,此人是龐冬秀父親的師侄,又曾為龐父報仇,難怪龐冬秀毅然趟了這次渾水。心念一轉(zhuǎn)又笑道:“難怪那個老七見我面時下狠手,定是把我當成了仇人一伙?!?/p>
老六一拍大腿道:“正是這樣,你忽然冒出來挑釁,功夫又高,怎叫我兄弟不疑心?莫說是他,我若不是看到你使了龐二當家的掌法,也把你當成一伙的了?!庇值溃翱茨阆駛€少爺,怎會龐二當家的看家本事?”這一句話聲音卻低,很怕龐冬秀聽到。
岳劍塵“哈哈”一笑:“我比你們上山的年頭,都早得多呢!”他卻也怕龐冬秀聽到,說了這一句不再多說,便轉(zhuǎn)了話題問道,“你們的大當家功夫很俊,是什么厲害人物殺了他?”
老六道:“都是山上的叛徒!共有三個,一個叫海底眼,一個姓別叫別小七,還有一個叫王興?!边@幾個名字岳劍塵都沒聽過,想都和老六等人一般,是后上山的。
老六又道:“他們殺了大當家,就進了北京城,聽聞要做一個什么大買賣,若不是小癩子人頭廣,也不能找到他們。”
“大買賣?”岳劍塵把這三個字念了一遍,心中似乎閃過了什么念頭,但一閃既過,這時他也沒有多想,只笑道,“我知道了,按說,你們那個小李和老七今天也會跟著一起去吧。原是我誤會,打傷了他們,現(xiàn)如今和你們一起去,也是應當?shù)??!?/p>
這幾句話老六就想說,只礙著龐冬秀不好出口,現(xiàn)下岳劍塵自己說出,他自然大喜過望,道:“就該如此!你……”忽又想到龐冬秀不曾表達態(tài)度,猶豫著又看過去。
龐冬秀又看了岳劍塵一眼,終是道:“你既然已經(jīng)到了這里,便一起去吧?!?/p>
三人又前行一段,看到前方有幾間屋子,東邊孤零零的一棵白楊樹,上面一個烏鴉巢。對比小癩子所說,龐冬秀確定這就是那三人藏匿之處,隨后又領著兩人繞屋走了一圈,見到有個后門半開半掩,便對老六說:“你守在這里。”
這是防人逃脫的意思,老六心下?lián)鷳n,就算里面是三人,三對二,己方也少了一人,萬一對方再有個幫手,就更加難辦。但龐冬秀已帶著岳劍塵走了進去。
這幾間屋里,唯有正屋有燈光,兩人正大光明地推門進去,里面三個人圍著一張桌子,正在喝酒吃肉。打頭的一個人還道:“怎么才來……”忽地一抬頭,看到是龐冬秀、岳劍塵兩人,眼睛幾乎要瞪出眼眶外。岳劍塵他雖不識得,然而龐冬秀其人為何,他卻是一清二楚!
另外兩個人也都跳了起來,倉皇之下,抄起桌上的杯碟一頓亂扔,龐岳兩人左躲右閃,那三人趁機各自拔出一把尖刀,便撲了過來。
這三人對龐冬秀似乎較為忌憚,三個人里,倒有兩個人是沖著她過來,剩下一個個子矮小的人則朝著岳劍塵沖了上來。這個人正是三人之中的海底眼,論起來他膽子最小,因岳劍塵外表不像個能打的人,他才挑了這么個軟柿子。
誰想一動上來,這“軟柿子”險些硌掉他一顆牙!
岳劍塵出手就是顛倒掌法,海底眼躲了他三掌,發(fā)現(xiàn)皆是虛招,自己反被他第四掌打中時嚇得一抖,心說這明明是龐冬秀的看家本事!這小子是龐冬秀的師弟還是她丈夫?本事必定也是了得的,這可如何是好?
其實這海底眼的功夫也自不弱,真正動起手來,也不一定就輸于岳劍塵,但海底眼心里先存了怯意,氣勢上就輸了一截。岳劍塵倒是越打越勇,海底眼一連中了他五六掌,連連后退,他手里原拿了一把薄刃厚背的尖刀,竟一直沒來得及出手,這時可也顧不得了,高高舉起尖刀,朝著岳劍塵前胸就扎了過去!
岳劍塵可不懼他,略退一步,正要招架,誰想剛才這三人扔了一地的碗碟,他一退正踏到一只碟子上,腳下一滑,“撲通”一聲摔倒在地。海底眼見勢大喜,拎著刀便撲了上來!
這一邊,龐冬秀獨對王興和別小七兩人,她手中也不曾拿什么兵刃,神態(tài)冷靜自若。這兩人知道她不好對付,出手便是狠手,兩把尖刀刺眼、刺胸、刺喉,招招都是要害。龐冬秀從容招架,接連躲過許多殺招,王別二人見她只是招架,并沒有閑暇還手,心下稍安,可十來招過來,連龐冬秀一絲油皮也沒有劃破,又有些焦急。
再過一招,別小七一刀扎過,王興同時一記重拳擊出,龐冬秀把頭輕輕一偏,躲過這兩招,王興的拳頭卻收勢不住,直打到窗上。他力氣不小,半扇窗戶都被他打飛出去。龐冬秀借此機會,輕輕一縱,直躍到院中,喝道:“出來!”
王、別兩人對視一眼,到底不愿在一個女子面前落了下風,便要出去。他二人卻不能如龐冬秀一般小巧功夫,而是從門里出來。王興打頭,剛一推門,門后忽然飛來一腳,這一腳又準又狠,正踢在他太陽穴上,那是人身上的要穴,王興一個踉蹌,只覺眼前天花亂墜,往地上就栽。蒙眬之中,依稀見到龐冬秀站在身前,目光冷若寒冰。
“你……你……”龐冬秀在江湖上素有名聲,誰料得到她也做出這偷襲一樣的事情?王興一直防著她的顛倒掌,誰曾想,最后竟是在這里吃了這樣大一個悶虧!
他掙扎著想要站起來,龐冬秀動作卻比他要迅捷,她收回先前踢人那一條腿,腳跟在地上一碾,掄起另一條腿踢了過去,這一腳踢中的所在,正和上一腳相同。王興哪里還招架得住,剛撐起的一半身子又倒了下去。只這兩腳,竟硬生生踢死了一個身高八尺的漢子!
龐冬秀把腳收回,低聲冷笑道:“對—個叛徒,又講什么道義?!?/p>
別小七在一旁看得真切,“啊呀”一聲,欲跑不能,咬著牙上前,不多會兒就打倒在地,被龐冬秀一腳踏住,再動彈不得。他想到方才王興的慘狀,只道自己必死,嘆道:“剛掙了大錢卻沒命花,也罷,這原是我的命。”
龐冬秀還沒說話,身后早有一個人躥了出來:“你剛才說什么?”
這人正是岳劍塵,原來他被碗碟絆倒,卻不曾慌亂。他也不顧地上的菜湯酒漬,索性在地上打了兩個滾,避開了海底眼那一刀。他原打算站起,手臂一伸碰上了一樣東西,低頭一看是個酒壇子,心念一動,抄起酒壇子劈頭一砸,海底眼忙向旁躲,人雖躲了過去,手里那把尖刀卻正被酒壇子套住。岳劍塵趁機在海底眼手腕上一擊,尖刀連著酒壇都飛了出去。隨即他翻身跳起,正跳到海底眼身上,壓著就打。
他外表是個少爺模樣,海底眼怎樣也沒想到他打起架來這般無賴,被壓個正著。海底眼的個子本就矮小,被岳劍塵壓在身上難以逃脫,接連幾拳下去,海底眼“哎喲”幾聲,便暈了過去。岳劍塵掛念龐冬秀,甩開海底眼便沖了出去,恰逢上別小七被打倒那一幕。
先前他聽到老六說這三人要做什么大買賣時就有所動,如今又聽得別小七說什么“剛掙了大錢”,觸動更深。這幾人都是黑道出身,若說掙了大錢,那必然不會是什么正經(jīng)來路??杀本┏抢镒罱l(fā)生的大案子,并沒有聽說哪一樁是涉及到巨額財物的——不對!《平復帖》可不正是這樣的案子!
他又想到小路子遇到那兩人說出大河旅店之事,起初他疑惑不解,可現(xiàn)下一想,若這幾人就是拿走《平復帖》的人,那也就說得通了。小癩子找到了王興幾個人的行蹤,那王興幾個說不定也在關注著龐冬秀等人的行蹤,那么故意將大河旅店的事情透漏給自己,想要挑撥兩方火并,也是很有可能的。
這些念頭說起來雖然復雜,其實不過是一念之間,他既然有了這些推測,自然就要尋別小七問個究竟。別小七卻根本不曾看他,只朝著龐冬秀慘然一笑,道:“殺人償命,欠債還錢,當初既做掉大當家,我就該想到有這一天?!?/p>
龐冬秀把腳從他身上拿開,平淡道:“我倒也不稀罕那些三刀六洞的事?!?/p>
別小七心里明白,這是龐冬秀對他容情,方才的刀還在地上,他忽地拾起,往脖子上一抹,一股血直噴到房上,人霎時沒了氣息。
別小七之死,龐冬秀心里是有數(shù)的,岳劍塵卻是出乎意料,他叫起來:“這人怎么自殺了,我還有事問他!”
龐冬秀一怔:“你找他什么事?”
岳劍塵道:“我疑心我恩師那案子是他做的!”忽又跳起來,“后面還有一個!”
他想到的是海底眼,龐冬秀道:“莫急,老六守在后面,海底眼最是膽小,知道什么他會說的?!?/p>
岳劍塵點一點頭,匆匆向房里跑去,誰想一進房中,杯盤狼藉如舊,海底眼卻不見了蹤影。原來這人心思既多,膽子又小,就連方才暈倒,都有幾分做作。待到岳劍塵離開,他側(cè)耳聽了一會兒,不見有人回來,忙就逃了。岳劍塵心中焦急,一看后門大開,便直沖過去。
就在他沖出后門那時,黑暗夜空中一道閃電忽然劃破長空,周遭被照得亮如白晝。那一瞬間,岳劍塵分明見到海底眼向外跑去,忙大聲叫道:“老六,快攔住他!”
老六在那里守了很久,一見海底眼逃來,忙上前截住。他本就生得胖大,黑夜中更顯兇神惡煞,偏在這時又見岳劍塵和龐冬秀自后面趕來,海底眼被駭?shù)眯纳窬懔?,大叫一聲,倒地不起?/p>
一陣雷聲恰在此時轟隆隆響起,大雨傾盆而下。
老六伸手探了探鼻息,遺憾地道:“這人膽子小,竟嚇死了。”
“什么!”岳劍塵叫起來,氣惱至極,這一下線索便全斷了,他忽地想起剛才海底眼還喊了一聲,因著雷聲原因,自己又離得遠,并未聽清,便問老六,“剛才他喊的什么?”
老六尋思了一會兒:“他喊的是什么‘救命,走……,大抵是嚇傻了?!?/p>
岳劍塵“唉”了一聲。
此時大雨潑潑灑灑地下起來,岳劍塵也不顧大雨,忙去那幾個人身上搜索,然而一無所獲。他又在屋中搜了一番,可別說《平復帖》,就連大筆的銀錢也不得見。這一件事情,至此又變得撲朔迷離起來。
他盤膝坐在檐下,看那雨落不休。龐冬秀也坐在他身側(cè),過了一會兒,道:“今晚的事,多謝你了。”
岳劍塵方才從懊惱情緒中解脫出來,勉強一笑道:“秀姐,你和我客氣什么?!?/p>
龐冬秀道:“按說,你這件事情我理應幫忙,但我剛犯了這樣一個案子,最近兩日不便現(xiàn)身,否則怕要牽連到你?!?/p>
岳劍塵道:“不礙事,這事我自會處理。”
龐冬秀便不再說話,她自去尋了些條凳家具,拆了生起一堆火,兩人坐在火邊,一邊烘著衣服一邊靜靜聽雨。這荒郊野地,身畔又有三具尸體,然而岳劍塵卻覺這氣氛十分靜謐美好,不由想起一句詩“欲辨已忘言”,此情此景,倒不需再說什么。
老六看了一看,欲待上前烤火,可又終覺得不很合適,就落后幾步,找了幾把椅子拼在一起,在上面打瞌睡。
不知不覺中,岳劍塵倒在火邊,也睡熟了。
睡意正濃,一只手卻將他推醒,他迷蒙睜開眼睛,見是龐冬秀,外面的天光還未大亮,昏暗之中卻不辨雨聲,約是已經(jīng)停了。龐冬秀平淡道:“你該走了,趁現(xiàn)在回城正好。這兒的事情我來處理?!?/p>
岳劍塵還沒清醒,怔怔道:“秀姐……”
“你來這一趟,我已十分承情,之后的事情,你不要再攪進去了。”
章七
岳劍塵回到家中,他換了衣服,隨便弄了些東西吃,抬頭卻見小路子站在門口,一雙眼睛閃閃爍爍,道:“師父,你……你昨晚怎么沒回來,沒事吧?”
岳劍塵心下感動,覺得這個徒弟對自己實在關心,但昨晚之事不可說,便笑道:“昨晚下了雨,我在朋友家住了一晚。”又問,“你可曾吃早飯,坐下來一起吃點?!?/p>
小路子猶猶豫豫坐了下來,岳劍塵隨手呼嚕了一把他的頭發(fā),想到自己這幾天忙忙碌碌,也沒顧得上他,便問他:“小路子,你將來想做些什么?”
小路子一怔,手里還拿著半個燒餅,搖頭道:“沒有想過,總歸該是能賺錢的行當。”
岳劍塵失笑道:“這算什么,坑蒙拐騙也能賺錢,你難不成去做那個?總要正大光明的事情才好。你是想學一門手藝,還是想去讀書?若是擔憂金錢上的問題,我來解決?!?/p>
小路子低了頭咬燒餅,沒有說話。岳劍塵心想:這是一輩子的大事,一時難有答案也是正常。便笑道:“這也不急,你想好了,再告訴我?!?/p>
吃過早飯,小路子收拾了桌子。岳劍塵想著這幾天的事,卻越想越是混亂,忽然間他靈機一動,有了一個主意。
他尋出紙筆,將這幾天發(fā)生的事情,從《平復帖》被偷開始,到昨晚自己歸來,無論何事,巨細無遺都記了下來,隨即他拿著這幾張紙,打算從頭思量一遍,或許能推敲出一些東西。
正思量時,忽然有人叩門,來客是他一個好友,是樹人美術學院的一個同事云海中,岳劍塵一看,紙上還有龐冬秀昨晚復仇之事,雖是好友,可也不能讓他看到,忙把這疊紙推到另一堆紙下面。
云海中這次前來,倒也沒有什么要緊事,他和岳劍塵關系要好,因此找他來閑談一番。兩人從學校最近的一些改革聊到西洋的新畫法,岳劍塵忽然心念一動,笑道:“老云,我聽說你最擅長這種西洋畫法,畫出的人和拍出的照片一樣,若是我說一個人的樣貌,你畫得出來么?”
云海中也還年輕,受不得激,笑道:“這雖難,我自信也做得到?!?/p>
岳劍塵的原意,是打算畫出王興、別小七、海底眼三人的畫像,找那小周先生問一問,這幾人和他雇的聽差是否一樣。但這三人面貌都很兇惡,貿(mào)然找云海中畫來,只怕他有所猜疑,靈機一動,笑道:“我有一個朋友想畫一張像,你且試試。”說罷,卻是描述了一番小周先生的模樣。
習慣使然,云海中一支鉛筆是常帶在身上的,他卻也厲害,尋了張紙,按照岳劍塵的說法,刷刷幾筆便勾勒出一個輪廓,又按其描述,增補細部,修改眉眼,不過片刻,一張人像竟已畫出。
小路子恰在這時送茶過來,看到那張圖不由驚呼一聲:“這不是……”
云海中很是得意,笑道:“怎么樣,與真人并無分別吧?!毙÷纷右簧焐囝^,放下茶杯退了下去。
云海中復又笑道:“從前我讀那些公案小說,總是不解,按舊時那些畫像,如何能尋到犯人?你看我這張畫像,若按它通緝,保證一抓一個準?!?/p>
岳劍塵笑道:“得了,你未免擬于不倫,我好好一個朋友,怎么就被你比作犯人了,罰你再畫幾張?!?/p>
云海中也覺得自己說錯了話,忙笑道:“是我錯了,你還想畫什么?”
花了一個時辰時間,云海中又畫了三張畫像,也就告辭而去。岳劍塵拿了這三張畫像便出門去找小周先生,又叫小路子欲交代一聲,沒想小路子卻不在家,也不知道去哪里了,他也不在意,便先走了。
急匆匆來到了小周先生家,可大門緊鎖,岳劍塵敲一敲頭,心道自己也是暈了,青天白日,這小周先生可未必在家。
他剛轉(zhuǎn)過身,便看到了王子玄,心念一動,暗想小周先生雖不在,王子玄住在這胡同里,多半也是見過這幾個聽差的,便前來相問。王子玄一看,指著外貌特征最為明顯的海底眼道:“這人就是聽差中的一個,另外兩個有些面善,多半也是?!?/p>
岳劍塵謝過王子玄,轉(zhuǎn)身走了幾步,忽然“啊”了一聲,站在當?shù)貏訌棽坏谩?/p>
原來當日里小周先生與他說,他雇的那三個聽差里,有一個下巴上有顆黑痣。自己去大河旅店找人時,也恰看到老七的下巴上有顆黑痣,又從丁字號出來,所以自己動手??墒?,經(jīng)過王子玄的確認,海底眼等三人才是小周先生的聽差,而這三人的臉上,可沒有一個有黑痣!
小周先生騙了自己!可他騙自己是為了什么?他剛想到這里,忽見小路子跑了過來,氣喘吁吁的,半天說不出話來。岳劍塵忙道:“別急,這是怎么了?”
小路子張開了口,又合上,但最終還是低下頭,道:“忠叔在那兒等你。”說著一指謝蘭圃的家。
岳劍塵一驚,心頭怦怦直跳,心道忠叔這時忽然趕來,多半是恩師那邊出了狀況,卻不知是好轉(zhuǎn)還是惡化?俗語說關心則亂,他也不顧小路子,匆匆就往謝家走。
忠叔并不在院中,也不在自己房里,岳劍塵心想這事怪了,忠叔是那等守規(guī)矩的老仆,斷沒有在主人房間見客的規(guī)矩。但此刻既找不到人,岳劍塵也只得來到書房里。
書房里較外面有些昏暗,這自是因為書籍不能暴曬的緣故,岳劍塵推門進來,想到恩師就是在這里遇襲,心中不由有些難過,他喊道:“忠叔,出什么事兒了?”
身后忽然傳來細碎聲響,一個逆光的人影出現(xiàn)在門前。他一怔,尚未轉(zhuǎn)身,一聲低微的槍聲從身后傳來,他只覺后背一涼,心里想著:這究竟是發(fā)生什么事情了呢?
一顆子彈從他的后背穿入,前胸穿出,岳劍塵還沒有想清楚究竟發(fā)生了什么,已經(jīng)倒在了地上。數(shù)日沒有打掃的書房塵土四濺,門縫里漏出的陽光靜靜照在他的身上。
而這起撲朔迷離的案子,也就此忽然畫上了休止符。
在又一場雨下起來的時候,盧秋心被從監(jiān)獄里放了出來,只是他被放出的原因,卻并非因為《平復帖》被尋回又或發(fā)現(xiàn)了他不曾作案的證據(jù),而是因為一個人。
韓鳳亭,白天津回來了。
他的叔父病情原來是虛驚一場,韓鳳亭到了后沒幾天也就痊愈,因此他回返北京,而當他回來的時候,便自陳燕客那里得知了盧秋心被捕的消息。
就算是韓鳳亭,把盧秋心帶出來也頗費了一番工夫。而當盧秋心出來的時候,謝蘭圃依舊沒有醒來。
而岳劍塵,在他被襲那一日傍晚方被回來取換洗衣服的忠叔發(fā)現(xiàn),那顆子彈并未擊中他的要害,可是因為耽擱的時間太久,失血過多,至今一條命仍在生死之間徘徊。
盧秋心暫時恢復自由之后,便去了謝蘭圃的家中,在書房里逗留了很久,又找到了忠叔,費了很大力氣,終于與那固執(zhí)的老人交談了一次。
最后他又去了岳劍塵的家中,小路子并不在,在那里,他尋到了岳劍塵當初記錄下來的前后一系列經(jīng)過,在一疊字紙下,他更看到了那張云海中所畫,小周先生的畫像。
他拿著那張畫像,靜靜地站了好一會兒。
夜晚,他坐在窗下,岳劍塵寫的那疊紙和小周先生的畫像都在手邊。
夜色清涼安靜,韓鳳亭、蝶影等人都遠遠在其他的房間里,并無一人過來打擾。
忽然之間,窗外一陣“嘩啦啦”的聲音,想是風吹樹葉搖動,半開的窗子也被吹得來回打晃。盧秋心起身關窗,待到窗子關好之后,卻并未即刻坐下,道:“何方來客?有失遠迎?!?/p>
在他身后,立著一個女子。她穿著一件樸素的藍布褂子,相貌豐秀,雙目明亮,雖是個舊式女子,卻有一種落落大方的態(tài)度。說起來,盧秋心從來沒有見過她,可不知怎的,他第一眼見了這女子便有一種似曾相識的感覺,便脫口而出:“可是龐姑娘?”
那女子正是龐冬秀,她卻也沒有想到盧秋心竟能說出她的名字,起先打點了許多的言語,此刻一概都用不上。她仔仔細細地看了盧秋心一會兒,道:“盧先生如何得知我名姓?”
盧秋心便遞過岳劍塵先前寫的那一疊紙,但遞過去后,心中方覺不妥,原來舊式女子有許多并不識字,若龐冬秀也是這般,自己做法豈不讓她難堪?但龐冬秀接過后閱讀并無妨礙,他方才放下心來。
龐冬秀細細地看完了,在掃到其中某些文字時,眼神幾度變化,可是她的面色,卻還是很鎮(zhèn)定的。她將那疊紙仔細地放在桌上,道:“盧先生,我今天來找你,原就是為了岳劍塵的事情。既然你已得知前因后果,我也省了許多力氣。先前我不便露面,但眼下岳劍塵既出了事,我卻不能置身事外。一則,他前番冒險助我;二則,此事我原有嫌疑,他卻肯信我。因此我必要為他查出兇手?!?/p>
盧秋心點頭道:“我曉得了,所以龐姑娘到這里來,也是為了查清此事?!?/p>
龐冬秀道:“正是,起初我原也疑惑過,莫非這偷字之人真的是你?但看了你兩天,卻覺應該不是你。”她指一指外面的屋子,道,“你與韓少督這般交好,從他手里弄錢豈不容易?何必費心去偷什么字?”
盧秋心不覺苦笑,倒不想自己被人看了兩天,卻一無所知。他誠懇道:“龐姑娘須知,我此刻與你的心情,原是一般的。一則,因此事與我有關;第二……”他看向龐冬秀,目光炯炯,“卻與龐姑娘理由一般,岳兄他肯信我,只憑這份信任,我決不能辜負了他?!?/p>
兩人幾乎于同時抬起眼睛,四道目光對視,雖是初次相逢,卻對對方都產(chǎn)生了一種信任之感。而兩個身份性情全然不同的人,也就在這時,結(jié)起了一個同盟。
龐冬秀思量著道:“盧先生,你是讀過書的人,對這件事,有什么看法?”
盧秋心道:“不瞞龐姑娘,我在懷疑一個人?!?/p>
龐冬秀道:“哦,巧得很,我也在懷疑一個人?!?/p>
盧秋心也不賣關子,道:“我懷疑的這個人,便是那位小周先生?!彼膊挥谬嫸愣嘧鲈儐?,續(xù)道,“原因有三,其一,在案發(fā)那一晚,岳兄發(fā)現(xiàn)隔壁有異樣,那間房子是小周先生的住處,最有嫌疑的人理應是他?!彼馄鹨桓种福捌涠?,他故意謊報給岳兄消息,將龐姑娘手下人相貌特征說成是他的聽差特征?!彼馄鸬诙种?,“其三便是,都說這位小周先生在海關做事,家境富裕,可我托人在海關仔細查過,根本就沒有這樣一個人!”
龐冬秀眼神微動,道:“我原說只海底眼那幾個人,大字不識一個,如何做得了偷字的事,這上頭必定還有他人?!?/p>
盧秋心拿出那張畫像:“這一位,便是那小周先生?!?/p>
龐冬秀卻也是初次見得這等西洋畫法,眉峰一挑道:“這畫得真和真人無異?!彼毤毧戳艘环窒肓艘槐?,道,“按說這樣有能耐的一個人,我多少總該有些熟悉,但這個人卻很陌生?!?/p>
盧秋心淡淡道:“龐姑娘雖不熟悉,我卻是清楚的?!?/p>
龐冬秀微微一旺:“盧先生知道?”
“是?!北R秋心道,“他姓周,名叫周幻。除卻一身的功夫外,更曉得西洋的催眠術,是一個很難纏的人物。”
他的心中,又轉(zhuǎn)過了之前發(fā)生的一幕幕事情,與周幻在韓家的初遇交手,后來因為胡思園一事,在宋翼家中再度相遇,以及梨園雙生的坎坷悲歡和最后離散(詳見《隱俠·雙生》)。說起來,因宋翼一事,他與周幻之間過節(jié)亦是不小。
他聲音略低,道:“其實岳兄探監(jiān)時,我曾與他說,忠叔說有人尋我,誑我出去之事必有蹊蹺。岳兄以為我是懷疑忠叔,其實不然,當時我想到的搗鬼之人……便是周幻?!?/p>
龐冬秀道:“可是因為盧先生說的那個什么催眠術?”她是舊式女子,自是從未聽說這個嶄新的名詞,但反應如此敏捷,卻令人刮目相看。
盧秋心道:“正是,此術若奏效,可令人按照自己的要求說話行事,非同尋常?!?/p>
龐冬秀首次吃了一驚:“那若是多幾個會用這催眠術的人,天下豈不是要大亂?”她從小練功,但按此說法,只要會用這催眠術,那功夫也好,火器也好,豈不都成了無用功?
盧秋心微微一笑道:“催眠術施用不易,譬如事先有了防備,又或意志堅定,就無法成功,說來限制也是很大。但忠叔年紀大了,又從不曉得此事,中招卻很有可能。當日里我對此事就有懷疑,后來我找到忠叔,細加詢問,果然他回憶當時情形,與中了催眠術的情形,十分相似。想必是周幻對忠叔施術,令他向我傳話,又使忠叔忘卻自己樣貌。”
龐冬秀點了點頭,她看向盧秋心,若有所思:“盧先生,我看你對這個周幻,似是十分了解。”
盧秋心微微苦笑:“實不相瞞,我與他之間,實在有著很深的過節(jié)。我想,周幻若想偷《平復帖》,機會還有很多,為何要選中我在之時?說不定便是一種報復的行為?!?/p>
龐冬秀道:“盧先生這樣說,自然也有道理。不過在此之前,我倒是想過另外一種可能。”她一字字道,“周幻不惜在白日下手,為此他先調(diào)走對他深有威脅的你,再用迷香迷倒其余人。說不定是因為——買主要那張字要得很急,因此他才會如此?!?/p>
盧秋心一驚,他起初只想到自己與周幻之間的關聯(lián),卻忘了此事,須知周幻此人極會審時度勢,是個務實的人,龐冬秀所說更有可能,而連帶上自己,不過是捎帶一腳罷了??扇粽媸侨绱耍藭r已過了多少日子,那《平復帖》說不定已被帶走,如何還有找到的可能?
他想到此事,一時心頭不由憂急,竟忘了詢問龐冬秀所懷疑的究竟是何人,偏在這時,有人急匆匆地推門而入,一個女孩子嬌嫩的聲音道:“盧先生,李副官傳來信說,那位醫(yī)院里的謝老先生已經(jīng)醒了……呀!”她方才注意到房中有一個陌生的女客,這一下進也不是,退也不是,可又終忍不住,抬起一雙黑白分明的大眼睛,看了龐冬秀一眼,又是一眼。
龐冬秀也看向這女孩子,只見她不過十幾歲年紀,生得干凈俏麗,只看那一雙眼睛,便曉得這是一個聰明靈秀的女子,不由暗想:這位盧先生倒是好福氣,身邊有這樣一個年輕的紅顏知己。
這女孩子自然就是蝶影,她曉得盧秋心十分關注謝蘭圃的消息,一時著了急,未曾敲門便跑了進來,不想?yún)s正與龐冬秀打了個照面。
章八
雖然得到了謝蘭圃醒來的消息,但此刻時間畢竟太晚,一直到第二天,盧秋心才在醫(yī)院里見到了謝蘭圃。這位國學大家昏迷多日,身體雖然衰弱,但神志卻很清明。忠叔坐在他身邊嘟噥著嘴,對盧秋心的到來似乎并不滿意,卻又無法反駁。
待到盧秋心到來,也只剛剛落座,還未多問候一句謝蘭圃的身體,那位老人便道:“最近發(fā)生的事情,我都知道了?!?/p>
盧秋心便是一驚,最近發(fā)生的大事,莫過于《平復帖》被偷與岳劍塵重傷兩件,謝蘭圃說自己知道,知道的是哪一件?按說,他自己既然在家中被襲,那么對《平復帖》被偷一事,想必亦有所覺察。然而岳劍塵一事,他是否知曉?
他心中轉(zhuǎn)著念頭,又想若貿(mào)然說出岳劍塵之事,只怕會對謝蘭圃身體大大不利,便模糊著道:“這也是無可奈何的事,我想警察必有作為?!?/p>
謝蘭圃嘆息道:“是我對不起老友?!薄镀綇吞繁痉侵x蘭圃之物,乃是他向友人借閱而來。
盧秋心聽得他把責任又安到了自己身上,正要勸慰兩句,又聽謝蘭圃嘆道:“……更加對不起劍塵?!?/p>
盧秋心霎時臉色就是一變,一旁的老仆忠叔更是險些跳起來,謝蘭圃見二人情形,長嘆一聲道:“你們都想瞞住我,劍塵果然出事了?!?/p>
他不待盧秋心答話,又道:“若是劍塵安好,此刻他不會不來。何況,《平復帖》既然被盜,依劍塵的性子,又怎么能忍得住不去查?他……他不是已經(jīng)沒了吧?”說到最后一句,老人的聲音顫抖起來,終究難復鎮(zhèn)靜。
盧秋心忙道:“并非如此!他只是受了傷,尚不能起床……”其實岳劍塵何止如此,便是到現(xiàn)在,也不能說他能保性命無虞,只是當著老人,他無論如何也不能這般說。
謝蘭圃深深長嘆:“他若是能動,此刻爬也要爬來的?!彼痤^,看向盧秋心,“劍塵身上,到底是發(fā)生了什么事?”
盧秋心看向老人睿智雙眼,情知此刻再無隱瞞可能,只得將前前后后發(fā)生的事情,一五一十講述了一遍。自然,如岳劍塵助龐冬秀前去殺人之事他自然避而不談,岳劍塵究竟傷勢如何也被他回避過去,這也是筆削春秋,應有之意。
謝蘭圃靜靜聽畢,并未如盧秋心所擔憂的一般情緒失常,只道:“多謝了。”
此刻雖不適宜,但仍有一事,盧秋心不得不問:“謝老先生,您當日,又是如何受傷的?”
謝蘭圃卻嘆道:“我亦不知?!?/p>
盧秋心一怔,原來,謝蘭圃當日與忠叔相仿,也是忽然間便有了困意,他因身體遠不如忠叔,困意一來,當即便栽倒在地,頭部撞到地上,所以昏迷多日,這也正是他全身并無傷痕,唯有頭上一塊青腫的緣故,從這情形判斷,謝蘭圃亦是中了迷香。可是這樣一來,便又少了一個得到線索的機會。
盧秋心逗留時間并不很長,他告辭離去時,見得謝蘭圃清瘦身影倚靠床頭。雖有日光映在他身上,但卻愈發(fā)顯得這老者蒼白憔悴,令人心悸。
此后數(shù)日,盧秋心都與龐冬秀一路調(diào)查此事,但周幻不見蹤影,《平復帖》不見半點蹤跡,連小路子都不聞他的痕跡。只怕真如龐冬秀所言,《平復帖》早早地便已被人帶走,至于海底眼那些人,恐怕也是被周幻拋棄,留下來做了個障眼法。龐冬秀更想到海底眼臨死前那一聲“救命,走……”說的只怕也是“周”而非“走”,卻不想周幻早已不顧他們的死活。
時間耽擱得越久,他的心頭越是沉重。期間他又去探望過岳劍塵一次,后者的傷勢猶自嚴重,清醒時少,昏睡時多,盧秋心在床邊逗留了半個時辰,始終未曾見得他醒來。
盧秋心喟然長嘆,又去探望謝蘭圃,未想老人竟已出院,他心中擔憂,不知老人是否痊愈,便去謝家看望,誰想一進謝家書房卻吃了一驚。先前這書房里圖書字帖所在極多,現(xiàn)在卻是四壁空空。竟是什么都沒有留下。
“這……”盧秋心一時竟說不出話來。
謝蘭圃坐在一把圈椅上,平淡道:“有一個人,一直想買我這些東西,我便一總賣給了他,合計是一萬二千元?!?/p>
這書房里的藏書和法帖,想必是謝蘭圃多年搜集所得,竟被他一夕賣掉,盧秋心又是惋惜,又是嘆息。難道是因為《平復帖》是在自己手中丟失,所以謝蘭圃才會想要彌補?
然而,這筆錢雖然為數(shù)不少,但仍不足以彌補《平復帖》所失之值啊。何況這樣一件價值連城的寶物,其中的種種內(nèi)涵,又怎能輕易以金錢的價值來衡量呢?
他張了張嘴,最終還是沒有說什么。謝蘭圃的表情卻很和藹,他拍了拍盧秋心的肩,道:“來,和我到院子里走一走?!?/p>
他與盧秋心并算不得熟悉,這般親切的態(tài)度,倒讓盧秋心受寵若驚。此時謝蘭圃行走不易,他便扶了這國學大師,來到院中。
這院子里并沒有什么特異的風景,但兩棵綠樹,一塊藍天,卻也足以讓人心神一暢,恰好在二人走到院子中間的時候,遠方傳來一陣鴿哨的聲音,一群雪白的鴿子自碧藍的天空掠過。謝蘭圃出神地看著,直到所有的鴿子都消失在視野中,方道:“這可真美啊?!?/p>
他扶著盧秋心的手,慢慢道:“大清沒的時候,我的心幾乎也要被剜下去了。現(xiàn)在想一想,我真是為了大清國如何如何么,也未必然。我舍不得的,是這些東西的式微啊……”
那些文字、金石、碑帖、舊式的禮節(jié)、古老的建筑,甚至方才天空中的鴿哨、琉璃廠的玉器,這一切的一切,必將慢慢地消逝,無可阻擋,無法阻擋。舊式的文化,終究將隨風而逝,為那些嶄新而有活力的,然而在老人的眼里卻是陌生的東西而代替。
在那一瞬間盧秋心忽然明白了老人為什么要借《平復帖》,那或者只是一種緬懷,緬懷昔日的歲月。然而只為了這一份緬懷,卻造成今日這般的結(jié)果,連自己心愛的弟子亦是生死未知。老人雖不曾言,盧秋心又怎會看不出他心中的痛苦?
然而謝蘭圃的面上,卻還是很鎮(zhèn)定的,他對盧秋心道:“劍塵幾次向我提到你,稱贊你的文字,在眼下的年輕人里,你也算是難得?!?/p>
這一句稱贊,令盧秋心更加不好意思,忙道:“不敢?!边@也是實情,在謝蘭圃面前,誰能說一個“敢”字?
謝蘭圃笑著拍了拍他的手:“我已癡愚,你們,要好好的?!?/p>
有一片灰色的云自他們頭頂上方飄過。
飄過,又被風吹散。
那一天晚上,謝蘭圃投繯自盡。他留下一張字條,告知忠叔在自己死后,將自己所住房屋賣掉,除留給忠叔的部分生活費外,剩余銀錢,連同先前那一萬二千元,一并賠付給《平復帖》的主人。
另有一張字條留在那已是空蕩蕩的書桌上,卻不知道是留給什么人,或者也并不是留給什么人,因那字條上的字被涂抹幾遍,早就看不清晰,唯有四個字勉強可辨。
——“只余一死”。
也是在同一天晚上,盧秋心收到了一封信,這封信的內(nèi)容很簡單,上面有一個時間、一個地點、一個名字、一個署名。
時間是一天后的某時,地點便在北京城里,名字則是日本的一個大商人,聞說他以收藏書畫聞名,而那個署名,則是周幻。
盧秋心拿著這封信怔住,這封信上沒多說一個字,可是單看這信息,卻令人浮想聯(lián)翩。
莫非……這真的是與《平復帖》有關的消息?又或是周幻虛張聲勢?周幻大可把此事一掩,就此過去,為何又要專程送這樣一封信?
盧秋心握緊信封,無論如何,必要走上一次。
會同龐冬秀,盧秋心在第二天夜里便趕了過去。未想趕到那所說地點時,兩人都吃了一驚。按說一個日本商人,就算住得地方好些,身邊有兩個保鏢,也就罷了。沒想這人的住處竟圍了一隊大兵,這些人的身上,都是背著槍的。這樣一群荷槍實彈的人守著,就是龐冬秀和盧秋心兩人聯(lián)手往里闖,也絕無可能。
如今的年頭兒,就算武功再高,碰上了火器,那也是一般的束手無策。
龐冬秀雖然是個女子,但心氣膽量卻遠超一般男子,她又審視了半晌,竟真的有意尋個缺口進去,被盧秋心一把拉?。骸褒嫻媚?,慎行?!彼绬芜@一句話未必阻得住龐冬秀,又道,“如今《平復帖》是否在其中尚未得知,說不定周幻只是信口胡言,為此冒險,豈非不值?”
這句話有理有據(jù),就讓人信服得多了。龐冬秀皺一皺眉,到底未曾輕動。正這時,有兩個人一路議論著往外走,一個道:“聽說坂口先生明兒就走了?”另一個道:“可不是,東西也弄到了,病也好了,可不要走了……”
這兩人邊說邊走,說了這兩句,已拐進了旁邊一條胡同,龐冬秀眉毛一挑,已悄悄地跟了過去。過了好一會兒又靜靜回來,道:“問了一遍,這兩個都是坂口身邊的幫閑,那個坂口商人最近確實弄到了一個什么了得的東西,原本就要回日本,因為害了一場病,所以拖到今天。這些兵是他央告一個何大帥借的。那兩個人被我打暈藏起來了,一時半會兒不會生變?!?/p>
她說話做事都是干脆利落,與之聯(lián)手很覺暢快。盧秋心聽到那何大帥名字,曉得這也是一個有勢力的人物,雖不知他是受這個坂口的欺蒙,還是與之合作所以借兵,但這些大兵是擺在這里的。他略一思量,道:“龐姑娘,我去想法引開幾個人,你借機進去?!?/p>
他說得輕松,這“引開幾個人”可就不一定會遭遇怎樣的結(jié)果了。龐冬秀掃他一眼,也不戳穿,只道:“我進去事小,可如何識得那張字?”
盧秋心一怔,這話說得一點不錯。但以他為人,卻無論如何做不出令一個女子冒險之事。他擔心龐冬秀就此出手,情急之下一把搭住她肩頭,道:“此事再議?!?/p>
龐冬秀看他一眼,盧秋心忽然省得自己這舉動未免孟浪,臉一紅連忙松手。就在這時,下面忽然傳來一陣喧鬧之聲,又一隊兵忽然沖了過來,與坂田手下的人不知怎的起了沖突。幾十個大兵推推攘攘,越鬧越亂,盧秋心一見機會大好,忙與龐冬秀兩人一并尋隙進去。
這之后的一切,在盧秋心的回憶,亦是只余輪廓。
究竟來說,他骨子里畢竟是個書生,雖然學過功夫,見過生死,但若說夤夜入戶,做這樣偷竊一般的行為——盡管亦是善舉,卻亦是第一次。他蒙眬記得,自己與龐冬秀聯(lián)袂而入,自己的手似乎還是穩(wěn)的,用一根鐵絲撬開了門,同時龐冬秀打暈了一個發(fā)現(xiàn)他們的人,自己尋到了書房,龐冬秀率先進入,一眼就看出了房中的暗箱,兩人聯(lián)手撬開,里面,赫然就是他們尋了良久的《平復帖》。
這些事情,不知為何仿佛模糊的影子,在他記憶中一晃而過,可是有一件事情他的印象卻極為深刻:在兩人取得字帖,跳窗離去的時候,他看到外面還是一片嘈雜,在人群之后,他看到李副官的身影,而在李副官的身后,有一個打扮成普通士兵模樣的人,誠然外表看不出端倪,可這人的身形盧秋心何等熟悉,卻是一眼認出。
是韓鳳亭。
他被捕的事、《平復帖》被偷的事,韓鳳亭都知道一些,李副官還曾為他關注過謝蘭圃的病情。但也僅此而已,在盧秋心來說,并不希望韓鳳亭卷入這些江湖人的事情太深。
可不知在什么時候,他這個當初本是心不甘情不愿收下的學生,已經(jīng)關注他如此,為他解圍如此。
師者,傳道授業(yè)解惑也。他確已逐漸對這個學生改觀,也曾想把韓鳳亭培養(yǎng)成一個曉得是非正義的人??芍钡竭@一刻,他方才真正把韓鳳亭看成了自己的親傳弟子。
兩人帶著《平復帖》匆匆離去,就在即將趕到韓家門前時,在一條狹窄的小胡同里,有人似笑非笑地伸出一只腳,攔住兩人去路。
“別出手?!蹦侨瞬[起眼睛笑。
這人面目俊秀,穿著時式,雖然身形并不特別高大強壯,卻可看出是個有本事的人。龐冬秀眸光一暗,暗自戒備,卻聽盧秋心道出“周幻”二字,她方知這個面含笑意的青年,竟然就是這一切背后的始作俑者!
周幻看出她面色的詫異,連忙搖手笑道:“且等等,就憑我剛幫了你們這樣大一個忙,你們也不該現(xiàn)下對付我?!?/p>
盧秋心沉聲道:“這一切事情都是因你而起的,害了多少人,居然還有膽這般說!”
周幻笑了:“我做什么了?沒錯,我是拿了《平復帖》,要知道,坂口最初是找到了海底眼他們?nèi)齻€做這件事,因他們不識字,才又找到我領頭。若是他們?nèi)齻€出手,謝蘭圃和他那老仆早已沒了命在,只有我,才會顧忌到他們性命,不過用了迷香而已。”他看盧秋心想要說話,伸出一根手指搖了搖,“我知道盧先生你想說什么,謝蘭圃住院,并不是我打了他,而是他倒下時自己撞到了頭。之后他自殺,雖然有《平復帖》的契機在里面,可是以他為人,早在大清亡國的時候恐怕就有了這個念頭,總也不能說,都是我一人之過吧。”
見他強詞奪理,居然還振振有詞,龐冬秀忽然冷笑了一聲,說了三個字:“岳劍塵。”
的確,就算周幻舌綻蓮花,岳劍塵的傷勢又從何而來?周幻的氣勢卻并沒有稍弱,他笑道:“我可有一開始便想傷他?他一開始找到我住處,看到我和海底眼他們歃血為盟的東西,我還特意避開了他。”
龐冬秀冷冷道:“原來那一晚劍塵看到的黑影是你。然而劍塵身上那一槍,你又有什么解釋?”
周幻笑道:“沒錯,那一槍是我開的。當時坂口尚未付錢給我,岳劍塵卻偏偏通過畫像查到了我身上,我當然要略加阻止。不過你們應該清楚得很,岳劍塵之所以現(xiàn)在還躺在床上,是為了什么!”
盧秋心、龐冬秀二人同時一頓,誠然,岳劍塵之所以至今臥床未起,是因為失血過多。事實上,若不是那天忠叔忽然回來取東西,他就此喪命也不是沒有可能。只聽周幻微微冷笑:“雖是我找人誆他過去,但我原沒想殺他,還告訴那人事后找人來救。誰想那人膽子小得很,竟跑掉了。否則,岳劍塵怎會如此?”
這人端的好口才,按說始作俑者本是他,可被他這樣一說,那誆岳劍塵之人反而顯得更加可惡。盧秋心正要反駁,卻見龐冬秀面色驟變,連牙齒都咬得“嘎吱”作響。自結(jié)識以來,從不見這女子這般失態(tài)。他心中詫異,正要詢問,卻聽龐冬秀低聲道:“果然是他……”
“誰?”
“小路子。”
盧秋心也不由“啊”了一聲,當初他與龐冬秀各說懷疑一人,蝶影便走了進來,因此便耽擱了話頭??扇粽f此人是小路子,那么一切都說得通了。又聽龐冬秀低聲道:“先前劍塵沒和我說小路子在他身邊,若早說了,我早便提醒他,這個小子在山上時便連偷帶騙,又膽小怕事,被我趕了出去。只有劍塵心軟,還收留了他,果然狗改不了吃屎,又和這個人混在了一起……”
周幻笑道:“可不是我找他,他自己想撈錢,主動找到了我門上。龐姑娘,其實還有一事,你要感激我才對,你手下那個小癩子,輕輕松松便找到了海底眼,你不會以為,真是他的本事找到的吧?”
龐冬秀心思轉(zhuǎn)得很快:“是你透露的消息?”
周幻笑道:“不錯,聽說龐姑娘是個恩怨分明的人,我?guī)湍愕拇螽敿覉罅诉@個仇,你也總要謝我一次?!?/p>
盧秋心旁觀者清,這不過是周幻為了滅口的借刀殺人之計,但龐冬秀卻終是抬起頭道:“你若再交出小路子,這次便放你一次?!?/p>
周幻哈哈一笑:“這有什么?!钡吐暠阏f了一個地方,“龐姑娘只管去找,他三天里總有一天會去一次。”
盧秋心自不甘這般放過他,正要上前,周幻卻向他笑道:“盧先生,你竟沒有想過,我既偷了《平復帖》,為何又要寫那張字條給你?”
盧秋心一怔,不由便停下了腳步,《平復帖》目前就在他身上,事實上,若無周幻那張字條,《平復帖》可能在明日就已被帶走,這件國寶再不現(xiàn)于中國。卻聽周幻微笑道:“好歹,我也是個中國人?!?/p>
這一句話,如重錘一般,盧秋心驟然停下腳步,他沒想到這樣一個人,竟也能說出這樣一句話,這是周幻心中的真實想法,還是他遁走的一種托詞?可若是托詞,他的做法又做何解?
就在他茫然之時,面前那神秘莫測的催眠師,已經(jīng)消失在黑暗中。
盧秋心忍不住摸了摸身上的《平復帖》,還在,并沒有一同消失。
這張國家級的寶物,終于物歸原主,后來它的主人為籌喪葬費用,不得已將其售出,為民國四公子之一的張伯駒先生所購,1956年,張伯駒將《平復帖》捐獻國家。
一代名帖,終有所歸。
自然,眼下的盧秋心與龐冬秀自不會得知這張名帖日后的痕跡,他兩人尚有許多事情要做,《平復帖》須得歸還,岳劍塵須得照顧,小路子要去捉拿,忠叔要去撫慰……
逝者已矣,生者猶存。盧秋心并不信命,可是他有一種預感,他與那個周幻,定有重逢的機會。而另一種預感—不,說是預感或者并不確切,那更是一種決意。
為師當如謝蘭圃,為師當如岳劍塵。
他會盡到一個老師的職責,把韓鳳亭培育成他所期待的那種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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