假以時日
夏午,原名夏春花。1980年生于安徽,2000年嘗試詩歌寫作。作品散見于《詩刊》、《詩歌月刊》、《十月》、《天涯》等刊物及《2012年中國詩歌精選》、《2013中國詩歌年選》等選本?,F(xiàn)居上海某郊鎮(zhèn)。
淚水飲得太多,她睡不著。
眼睛睜得太大,什么都看不見。
念想太盛,身體即贅肉一堆。
她小心地虛構(gòu)稻草人的一生,用以對付流水無常。
假以時日,麻雀會愛上稻草人;
大海會在翻身時,遇見用淚水粉刷天空的病人。
假以時日,“海天一色”
失眠的人,也是失明的人。
是我,也是你
如整日整夜喊叫的青蛙
在體能的消耗中,我們再次醒來
并產(chǎn)生喚醒別人的欲望:
快醒醒,青蛙都醒了
快,醒醒……你看,油菜地里什么時候多了幾臺打樁機
快——醒——醒!你聽,那么多無處棲身的青蛙
叫啊喊啊,多像我們……
是的。那吵吵嚷嚷的聲音
是我的,也是你的
那不斷被隨意驅(qū)趕、無處棲身的命運
是我的,也是你的
但是,親愛的——
那開著打樁機,轟隆轟隆壓過來的人
是我,也是你
患病者
“這夏日,多么悲傷一”
你數(shù)不清,有多少活蹦亂跳的
魚,在身體里,鉆來鉆去。
你拿它們,一點點辦法都沒有。
不消一年的時間,藍紗裙褪色了,
白涼鞋沾上了塵灰,連你走路的樣子
都走樣了,不是閃了腰,就是崴了腳。
只能躺在床上看看《求醫(yī)不如求己》
之類的書,聊以自慰。偶爾
躲進洗手間里,看看鏡子里
落光頭發(fā)的女人,一次次拿起梳子
你承認自己是多余的,但不能原諒
一個女人,都三十好幾的人了,
還動不動就哭。你喜歡堅強的人
喜歡一邊擦著眼淚,一邊
笑著說:我很好。我很快
就好了。是啊,生活如此美好,
再好不過了。你躺在床上,
不用想著該怎么寫詩,不用跑出去,
等光著腳丫買創(chuàng)可貼的人回來
更不用擔心,翻山越嶺送來
救命丹的神醫(yī),有沒有平安回到家。
現(xiàn)在,你徹底明白了:寫不寫詩
并不影響呼吸系統(tǒng);等不等得到
買創(chuàng)可貼的人,都無法阻止夏日
像一個潰瘍的傷口,一天比一天長。
而所謂的夏日悲傷,不過是
飽食終日,無所事事的魚群,
無論是順游,還是逆游,都游不出
我們的身體。這無可奈何的
宿命與傷痛,神農(nóng)氏、扁鵲、張仲景、華佗、
李時珍、曾懿、林巧稚、羅有名、柯南道爾、
大月景秀、阿爾貝一施韋策,甚至弗洛伊德。
等等……都沒有治好過。
這不可能是,一個走街串巷,賣狗皮膏藥的
江湖郎中,可以根治的。
從神那里回來
饑餓喚醒了這具肉身。
懸掛于墻上的女人提醒我
那個人是我,這個躺著的人也是。
皺成一團的床單上有一小塊補丁,
我努力不讓自己想起針;我的眼睛
見不得尖銳的東西,它一定在什么時候受過傷。
沾滿灰塵的書櫥,有我使用過的
痕跡,我已經(jīng)忘了年輕時
讀過的書,都寫了些什么。
照在窗簾上的陽光,
是昨天的樣子,是前天的樣子。
如果說,也是我出生時的樣子,
母親不會反對一
正是不變的東西在不斷提醒
我,再一次從神那里回來了。
歷經(jīng)一無所知的黑暗旅途,
這個饑餓的人,雙眼放光:
我需要一個雞蛋,一碗白米粥。
和昨天一樣。
當我跑步時
當我跑步時,我不會一個人
自言自語。不會抬頭看什么
流云啊藍天啊,那些高高在上的事物
令人徒生卑微之心。
令人不安。
我在低處,能看見
必須斜睨人群的薩特,這個
小個子男人,他怎么可以總是那么驕傲?
能看見螞蟻,不,不是螞蟻。
為什么一提到低處,你就想到螞蟻?
何況,當我跑步時,喜歡摘下眼鏡。
可能是螞蟥:軟體動物。吸血鬼。
在江淮之間的水田里。在一本越來越舊,
卷著毛邊兒的日記本中。
但現(xiàn)在,我在跑步。我所見的
首先是這操場,在我腳下沉默的操場。
還有,我是不是該描述一下
操場內(nèi)部的人工草坪,草坪上煥然一新的綠
不是長出來的,而是工人刷出來的。
綠與綠漆。
我和你。
我在跑步,你在干什么?
當我跑步時,我會想你,你會想什么?
當我擦拭汗水時,一朵海棠落在我腳邊
像小說里的情景,它獲得了飽滿的暗喻(你會說俗套了)。
我則排空了自己(汗水是什么水)。
那么你呢,在宴席上,是否品嘗到了肥美之物?
是否還記得對我說過的“一如既往”,
或者什么在“一點一點增加”的話題?
哦,你又掏出了煙??刹豢梢愿嬖V我,
為什么
每次,看見你抽煙
我就想起煙幕彈、煙消云散這些詞語?
你會想起“煙花三月下?lián)P州”嗎?
你看,現(xiàn)在正是三月。楊柳垂青,揚州揚花
來江南吧?!敖虾?,江南風景舊曾諳”。
家在江北,身在江南?!皦衾锊恢硎强汀薄?/p>
喂,心若丟了,六神便無主,你知道嗎。
這是哪兒跟哪兒,不能混為一談。
是啊。身前身后之事,一樣也馬虎不得。
再往低處看看,每一個細小的縫隙里
都有江湖好手,正“通過濕漉漉的坎坷”。
草總是比花多,此之謂綠肥紅瘦?
為什么,我新建了一座花園,
還是一點一點虛胖起來,要低著頭
跑完這一圈?
我想春天過去了,就睡到水田里
讓禾苗從我身體上長出來,我發(fā)誓
每一株禾苗都是綠油油的,每一株
都有秘而不宣的甜和知道且能大聲說出的
斑斕。
那是多么美好,多么多么美好,多么多么
——你知道,我無法給出更確切的說法。
我只是看到更低處的東西了。
那些“喪失音速的、多塵的、暗淡的聲音……”
我如此喜歡他,像喜歡你
有一顆歡喜佛的心。說到愛,就神采奕奕
說到念想,便將整個江南都痛飲了下去。
因為你懂,什么才是“勝過提著香爐的永恒生命”。
因為,我還在跑步,
而除了你,沒有人會知道,
我還能跑多少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