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裹鴻聲
白日里無限繁華的龍膽京,隨著月亮的升起也會慢慢安靜下來。街上的叫賣聲從此起彼伏,到零星幾聲,再到完全不見,各個鋪面里的燈火依次熄掉,關(guān)上大門,再加一把粗木的門閂,遠望過去好像蒼穹里的星星漸次地滅了。
然而,我的一天卻由此時開始,系起月白的圍裙,備齊暗花的碗筷,擦凈烏木的柜臺,從天井的石槽里打來清水,再倒進陶制的砂鍋,當白米粥的香氣隨著咕嘟聲一起飄滿店里時……遠方的梆子總是準時傳來第一聲初更。于是我便推開吱呀呀響的拉門,不早一秒,也不晚一秒。
我的菜單只有清粥和小菜,都是免費的,其他菜單在客人的心里——他們想吃什么都可以點,只要我會做,就給他們上菜。
我的店,來往的人多了,也就成一個小小江湖。
說到江湖, 是從來不缺少騙子的。
啊,不,我想說的是術(shù)士。不過也差不多么,對不對。
第二話 紅豆圓子
冬夜,小館的門簾被掀開,寒氣與熱氣在門口相撞,凝成一團白霧。
進來的是一男一女,男的年輕高挑,一身輕裘,偏又很不搭地拿了一個幡子,上寫“鐵口直斷”四個大字,女的卻是個中年婦人,滿臉愁苦。
“老板,來兩碗紅豆小圓子?!蹦凶訐蹞圯p裘上的雪珠兒,笑瞇瞇地道。
紅豆小圓子,是把紅豆與冰糖小火熬燉,漸成沙狀,然后加入糯米進行熬制,最后捏成成筋道彈牙的小圓子。冬天里喝上一碗,最是貼心。
老板去準備的時間,兩人坐下來,女的便連珠炮似地將心事托出:“先生,您幫我算算,我的命怎么這么苦!我那天殺的老公,我給他當牛做馬,給他生兒育女!他倒好,一次在外頭養(yǎng)小的,兩次在外頭養(yǎng)小的……這十年來,已經(jīng)是第八個了……”
中年婦女的哭訴如此劇烈,即使老板娘不是好事的人,都忍不住回頭看看。
那年輕男子卻不慌不忙笑道:“莫急莫急,大嫂您伸出手來,在下幫您看看手相?!?/p>
他橫看豎看,磨嘰到老板把紅豆小圓子端上,他嘗了一口,才道:“恭喜大嫂,您這是大貴之相??!”
“???”中年婦女張大眼看著他。
“不忙,邊吃邊說?!彼忝壬蚜硪煌爰t豆小圓子推給婦人,“這家的紅豆小圓子特別好,我請您吃?!?/p>
婦人將信將疑地嘗了一口,還是一臉期待地看著術(shù)士。
“您這是皇后娘娘的命?。 毙g(shù)士笑著解釋,兩眼彎彎,“您想,哪家皇帝不是三宮六院?你擋不住皇帝娶妃子的嘛。但俗話說,山高壓不過日頭,有再多妃子,那皇后娘娘還是皇后娘娘啊?!?/p>
婦人止住抽泣,似乎突然嘗出紅豆圓子的甘甜來,那種紅豆沙沙的口感,配上糯米小圓子的彈滑,一口喝下去,整個腸胃都是暖的。
“所以您放寬心,把兒女帶好,把自個打扮得漂漂亮亮的,皇后娘娘有個皇后娘娘的樣子,有個皇后娘娘的氣度,對吧。”
婦人徹底破涕為笑,說也奇怪,她的表情一改變,整個人竟似年輕了幾歲。
“在下這里有一枚白玉貔貅,帶著它,能增進你正宮的氣度,保佑你一家平安。既然跟大嫂您這么有緣,就把它送給您吧?!?/p>
“那怎么行,我怎么能平白收您這么貴重的東西!”婦人一驚。
“金銀都是身外之物,在下倒不在乎?!蹦凶釉掍h一轉(zhuǎn),“不過,您說得也對,佛祖要跟您結(jié)緣,也要看您心誠不誠啊。這樣,您用一塊白絹包些錢鈔——多少看您的誠意了——在下為您先向西方極樂世界禱告祝請,等一下佛祖若是愿意跟您結(jié)緣,咱們就把手里東西交換過來?!?/p>
“好,好!”婦人忙不迭點頭。
事情的結(jié)果當然是婦人歡天喜地地走了,而男子同樣歡喜地掂著布包——看重量應該至少有十兩銀子——約摸是莊戶人家半年的吃穿用度了。
“藺少卿……”老板站在柜臺,抱著胳膊,拉長了尾音叫那術(shù)士的名字,“再這樣下去,別人都會以為我跟你是一伙的了?!?/p>
“別說得那么難聽嘛,只是因為我忘不了老板的紅豆小圓子而已?!蹦凶犹痤^。他是個長得很好看的年輕男孩子,笑得叫人不忍心生氣。
“你那東西,成本才幾錢吧,這大嬸已經(jīng)夠可憐了,你還要這么騙她。”老板嗔道。
“話可不能這么說,千金難買咱高興呀。” 藺少卿笑著,娓娓道來,“你看,遇到這樣的事,有幾個選擇:第一,把她老公殺了;第二,把小三、小四、小五直到小八殺了;第三,自殺;第四,離開這個老公;第五,生悶氣;第六,努力開心地活著。
“前三種選擇都很不利于社會的和諧與穩(wěn)定。第五種也不太利于身體健康。”算命先生笑著說下去,“至于第四種,她要是做得到,也不用忍到第八種了,對吧。
“所以她就只剩一個選擇了,努力開心地活著,那么我給了她一條可以讓自己快樂的想法。你也知道,不花錢的東西就會被輕視,因此她出越多錢,說明對這份快樂的信心越大,所以你說,我怎么能不多收一點銀子呢?一個人半輩子的快樂,又難道不值這點錢嗎?”
老板扶額:“敗給你了?!?/p>
“明白就好?!?藺少卿嘻嘻笑著,把碗遞給老板娘,“再來一碗?!?/p>
不過,就是這樣一個家伙,也有踢到鐵板的時候。
“夫人,嘗嘗這碗紅……”
這是又一個冬夜,藺少卿身邊是另一位清瘦而愁眉不展的夫人。不過這次他的話還沒說完,突然被一雙大手卡住脖子。
“你這裝神弄鬼的東西,竟敢從我家騙錢!”卡住他脖子的是個鳳眼蠶眉的大漢。
“相公,你做什么?”旁邊的夫人叫起來,“不可對先生無禮!”
“什么先生,他就是個神棍!這種神棍,老子見得多了!”
這種局面,老板都愣了一下,在想要不要出來圓場。
沒想到,藺少卿滿臉憋得通紅,還是從喉嚨里硬擠出這幾個字來:“您……是重威鏢局……何鏢頭吧……”
漢子臉上一紅,既然被認出來,在京城武林又算有點臉面的人物,這樣粗魯不好看,于是慢慢把人放了下來。
藺少卿咳嗽半天,然后深深一揖:“何鏢頭的大名,在下真是如雷貫耳,聽說是京城客鏢的第一把交椅?!?/p>
鏢局的鏢頭,有客鏢和貨鏢兩種。貨鏢就是運送貨物,而客鏢則是針對人身,有保鏢和儀仗雙重作用。夜行的客商希望保護自己安全,或者有些地位的人物希望排場威風,都可以請客鏢。所以客鏢鏢頭不但要武功好,為人忠誠,還要相貌威武,言談不招厭煩。
這何鏢頭就是因為功夫出眾又相貌堂堂,非常受客戶的歡迎,漸漸做到客鏢界數(shù)一數(shù)二的位置。
恭維話誰都愛聽,何鏢頭的態(tài)度稍微軟化了一些,但還是從鼻子里“哼”了一聲,把臉轉(zhuǎn)向一邊。
“但鏢頭確實冤枉在下了?!毙g(shù)士說下去,帶著那種令人難以討厭的笑容,“尊夫人來找在下,連想算什么都未開口,怎么能說在下騙了她的錢呢?!?/p>
“那是因為我發(fā)現(xiàn)得早!”何鏢頭立著眼睛道,然后又換上一種揶揄的口氣,“你不是會算嗎?倒是算算她想算什么?。俊?/p>
藺少卿像聽不出話里的諷刺,當真閉上眼睛,手指亂掐,看他這個架勢,鏢頭和夫人也不禁側(cè)目。
良久,藺少卿睜開眼睛,道:“恕在下直言,夫人是想算與大人何時能有個孩子?!?/p>
此言一出,鏢頭和夫人的臉色皆是一變。鏢頭看了夫人一眼,夫人默默點了點頭。
但鏢頭旋即擺擺手:“不算,不算,你既然知道我,自然也知我家尚無后代,女人家算命,還不就是這些,算不得你準?!?/p>
藺少卿卻也不惱,還是笑瞇瞇地說:“再恕在下直言,大人與夫人最近是否常有些吵架慪氣?”
“可不是?!狈蛉讼纫汇?,繼而停不住話頭,“昨天還因為留飯的事,慪氣到今天?!?/p>
“留飯?”
“他回到家,見飯菜冷了,便鼻子不是鼻子臉不是臉的……”
“廢話,我辛苦一天,回到家里,飯菜都沒一口熱的,難道我會高興?”鏢頭瞪眼反駁。
“中間已經(jīng)給你熱過兩次,那還不是因為你回來太晚嗎?”夫人滿腹委屈,不甘示弱。
“好了好了,在外人面前吵家事,叫人笑話!”鏢頭打住話,拉著妻子,就想往外走。
就在他們走到門口時,聽見術(shù)士在后頭喊一聲:“大人,您身上有惡靈,這樣回去還是會沒有孩子的呀!”
兩個人都站住了,然后夫人急撲過來:“您說什么?”而她的丈夫,這次并沒有阻攔她。
“在下說,您相公身上沾了些東西,如果不去除的話……”
“我沾了什么?”鏢頭轉(zhuǎn)過來,厲聲道,“我倒要聽聽,你要編造什么胡言亂語?!?/p>
藺少卿還是笑笑的:“敢問大人,近年是否常走夜路?”
“廢話!我是做什么的,哪個鏢頭不接夜活?”
“大人是否在夜里去過鏡湖之側(cè)?”
“也,也許……去過,也許沒去過……誰記得啊?!辩S頭說話,不知為什么有些結(jié)巴起來。
“這就對了?!碧A少卿做欲言又止狀。
“什么對了?先生請說?!狈蛉思钡萌プヌA少卿的衣袖。
“這,在下不好說呀……”
“先生您就別賣關(guān)子了!剛才是外子無禮,給您賠不是了?!辩S頭也急了,沖到術(shù)士面前說。
看他夫妻二人注意力都集中過來,藺少卿摸摸下巴,開始長篇大論:“鏢頭,您見多識廣,想必也知道,日為陽,夜為陰,火為陽,水為陰。那夜里的水泊,是陰中之陰,何況,常有那些癡男怨女投于鏡湖,他們的怨氣就縈繞在鏡湖之畔,您現(xiàn)在,就是被這些惡靈給纏住啦?!?/p>
“我家與他們無冤無仇,他們想做什么?”夫人急道。
“您家確實與他們無冤無仇,但我說了,他們都是情路不順的癡男怨女,自然也見不得別人夫妻和睦,早生貴子?!毙g(shù)士笑著回答,轉(zhuǎn)向鏢頭,“您想,拿昨天的事來說,您生氣的原因根本不值得生氣嘛,如果在下有您一半福氣,有個這么標致又賢惠的夫人,別說飯涼了,就是飯臭了,在下也一定會吃下去,對不對?!?/p>
這話說得討巧,鏢頭也忍不住笑了一下。
“您一個頂天立地的男子漢,本來不會為這點小事跟老婆發(fā)火的,所以這生氣完全不是您的本意,是被跟隨著您的惡靈影響了的緣故?!毙g(shù)士接著說,又轉(zhuǎn)向女方,“您也一樣,您故意給他吃冷菜,是氣他回家太晚,可您本來是那么賢惠溫柔的夫人,怎么舍得給勞累一天的相公冷飯冷菜呢?所以這也不是您的本意,是惡靈進入家里的原因啊?!?/p>
夫妻兩個都低下頭去,半晌,鏢頭抬頭道:“去年下半年,好像是晚上跑過一趟鏡湖?!?/p>
“我想起來了?!狈蛉艘搀@道,“難怪那時你還生了一場大病?!?/p>
“最近鏢局里,反復不順的事情好像也變多了?!?/p>
“我前日縫衣服,還刺破了手指。”
“所以拜托先生您,幫幫我們家,要怎么去除這惡靈?”
“我是個粗人,方才得罪先生,千萬有怪莫怪!”
藺少卿暗笑,此時,已經(jīng)是他的天下。于是他不知從哪兒掏出一把扇子,搖著道:“在下呢,可以上門去給貴府看看,不過你們要是陽奉陰違,不按在下說的做,在下也幫不了你們,只怕情況還會更差?!?/p>
“不會、不會,任憑大師做主……”
三個月后。
何鏢頭的夫人有喜的消息傳出去,已經(jīng)有好多人登門道賀。
小館里今夜只有一位客人,一手拿著只鹿皮袋子,里頭碎銀子嘩啦嘩啦地響,另一手拿小勺喝紅豆湯圓子。如果你注意過他,還會發(fā)現(xiàn)他的輕裘又換了最時新的式樣,連手里“鐵口直斷”的幡子都加了金線。
“你又得逞了?!崩习鍑@口氣道。
“別講得那么難聽嘛?!碧A少卿舔舔嘴邊的紅豆沙,嘿嘿一笑。
“話說回來,那夫人還真有喜了,你怎么做到的?”
“話不要亂講!什么叫‘我怎么做到的?”藺少卿飛來一個白眼,“說得好像我不止騙財還騙色一樣!”
“你總算承認了?!崩习逖诳谖⑿Α?/p>
“話說回來,既然達成了他們的目的,也不能說我在行騙嘛?!彼忝壬只謴退男θ?,娓娓道,“你想,之前鏢頭的客人越來越多,當然也就越來越忙,三天兩頭不著家。夫人惱他不著家,又跟他慪氣,人一慪起來,當然也不會想親近,兩人甚少做夫妻之事,又怎么會有孩子呢?現(xiàn)在我吩咐他們的,也不過是把工作減一減,然后把那些氣話、重話都說是惡靈帶給他們的,讓他們少說,夫妻感情一和好,當然就……”
“‘惡靈還真可憐啊。”
“是啊,誰都知道沒什么惡靈,不過人總是要有一個臺階下的嘛。”術(shù)士眼睛瞇起來。
“還要再來一碗么?”老板看他空空的碗,問。
藺少卿捂了捂臉頰,皺眉道:“算了,最近有些牙痛……”
但話說到一半,他又改變了主意,把碗遞出來:“可是,我抵擋不了入口時那種無比的快樂??!”
或者,這也就是江湖術(shù)士這種東西在世上一直存在的意義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