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丨戴明賢
記憶中的抗戰(zhàn)
文丨戴明賢
我在抗日戰(zhàn)爭中度過童年,但家鄉(xiāng)安順只是西南大后方的一座小城,沒有聽見過日寇的槍聲,沒有挨過日本飛機的轟炸;有關抗戰(zhàn)的記憶,與淪陷區(qū)同胞相比,非常非常之“小兒科”。主要內(nèi)容不過是:蜂擁而來的難民、悲愴動地的歌聲和沉默過境的軍隊。
在我記憶中,抗日戰(zhàn)爭與歌聲交織一起。甚至兩者就是一回事。我沒有親見抗日戰(zhàn)場,只飽聽了抗日歌曲。是抗日歌曲使我這個混沌小孩有了家國、民族、戰(zhàn)爭、災難這些人生的重要觀念。
第一次受歌聲震撼,是進入黔中附小一年級,在師生同樂會上,一個女生獨唱《松花江上》。她是隨家長逃難來的外省人,也就是三、四年級的年齡罷。開始唱得很動聽,隨即喉嚨哽咽,后來就嚎啕大哭起來,牽動了許多師生,全場一片哭聲。這支《松花江上》,當時唱遍大江南北。我最喜歡的歌是《救國軍歌》:“為我中華民族,永作自由人!”至今哼唱還不禁動容。還有“大刀向——鬼子們的頭上砍去!全國武裝的弟兄們,抗戰(zhàn)的一天來到了,抗戰(zhàn)的一天來到了!前面有英雄的義勇軍,后面有全國的老百姓?!?/p>
一群軍衣軍帽的職業(yè)歌手進入石城,把零散的抗日歌曲匯成了一條河,河不大,卻是活潑潑地洶涌流動。這是由舒模率領的劇宣四隊,隸屬周恩來、郭沫若領導的政治部第三廳,中國共產(chǎn)黨的文藝工作團。來后借住于女子中學的一間大教室。我大姐明端是女中學生,本來就喜歡唱歌演戲,立即成了劇宣四隊的“追星族”。據(jù)方志介紹,在四隊到來之前,安順已成立“抗戰(zhàn)戲劇歌詠團”,舉行過大型演出;后來又有以國立獸醫(yī)學校學生為主的“珠江音樂社”的建立。四隊是專業(yè),演唱的全是解放區(qū)歌曲,影響最大。劇宣四隊來了不久就在京戲園上演老舍的話劇《國家至上》,我跟著大人們?nèi)タ?。劇情是褊狹的民族主義情緒如何化為同仇敵愾的愛國主義力量。我過去只看過唱念做打的京戲,第一次看寫實手法的話劇,非常刺激。隨即來了高博、杜雷等人的“新中國劇社”。加上幾所中學和國立軍醫(yī)學校、獸醫(yī)學校,一時之間,小城的抗日演出活動真有點如火如荼。我看過的話劇有曹禺的《雷雨》《日出》《家》;老舍與宋之的合作的《國家至上》;與趙清閣合作的《桃李春風》;吳祖光的《風雪夜歸人》;李健吾的《狂歡之夜》;張道藩的《藍蝴蝶》、陳銓的《密電碼》等,總有十多部吧。從《狂歡之夜》中看到酒吧之類的現(xiàn)代都市生活,印象很深。
四隊的歌詠演出,大都選擇各類廣場。演出過《黃河大合唱》《生產(chǎn)大合唱》(帶簡單表演),配上各種短小的歌曲。像舒模自己的《大家唱》,在石城很流行,到處能聽得見小孩吼:“來來來來來來來你來我來他來她來來唱歌,來唱歌。一個人唱歌多寂寞,一群人唱歌多快活。唱歌使我們勇敢向前進,唱歌使我們年輕又活潑……”
當時膾炙人口的救亡歌曲,除了《義勇軍進行曲》《救國軍歌》《大刀進行曲》以及“黃河”這一類雄壯威武的歌曲外,還有一類較為軟性的抒情歌曲。以懷鄉(xiāng)為主題,詞曲都很柔美,最受青年學生的喜愛。我從大姐明端那兒,聽會了一堆,至今經(jīng)常用來吹簫、拉二胡。我寫《一個人的安順》,列舉了若干首,引起與我年齡相近的一些讀者的回憶,有人還為此寫信給我?,F(xiàn)在歌壇翻唱許多老歌,及于此類極少,真是憾事。
對抗擊日寇侵略主力的軍隊,我所知更少。眼見的只是肅穆過街的隊伍、捆綁成串的“壯丁”和“第七臨時教養(yǎng)的傷兵(前線撤回的傷病員)。據(jù)鄉(xiāng)人回憶文字,1938年,貴州軍隊121師、103師參加臺兒莊戰(zhàn)役。云南龍云、盧漢亦派出滇軍60軍、58軍參加抗日,由昆明出發(fā),入黔首站即安順。安順民眾在大十字鐘鼓樓東面搭建木臺,舉行迎送過境云南抗日將士大會,向滇軍戰(zhàn)士贈送毛巾、草鞋、肥皂、電筒等慰勞品。鄉(xiāng)紳韓云波先生代表民眾致詞。他揚聲道:“將士們,我是個普通老百姓,我是個工人出身,今天我謹代表安順人民向你們敬禮!”隨即向臺下畢恭畢敬三鞠躬。臺下軍民熱烈鼓掌。接著說:“我見到你們的英姿真高興,希望你們英勇殺敵,你們一定能夠把小日本趕出去!”舉雙臂高呼:“還我河山!”臺下軍民振臂同呼。接著說:“小日本膏藥旗就像辣太陽,我們國家好像綠油油的禾苗,正當要出穗時候,烈日把田水都曬干了。將士們,你們從云南來,云南、云南,把你們的云層推上去,攔(南)住烈日,普降甘雨,我們一定要贏得一個好收成,打敗小日本!”此時掌聲雷動,街巷共鳴,小城敵仇同愾,激情激蕩。
但我親眼見過抗日名將戴安瀾將軍。他率領的陸軍第5軍200師當時駐扎安順。安順人提起戴師長,無不肅然起敬。
據(jù)有關文字,戴師長是安徽蕪湖人,他的隊伍是當時中國罕有的機械化陸軍師。在桂南大會戰(zhàn)、昆侖關戰(zhàn)役建有殊功。1940年奉調(diào)貴州整訓待命。到安順后,司令部駐華嚴洞,官兵散住于南關鄉(xiāng)一帶。這支隊伍紀律嚴明,與地方相處融洽,為地方建設作了許多貢獻,如疏通貫城河、修路、為鄉(xiāng)民辦學校、挖井找水、免費治病、宣傳衛(wèi)生知識等等。我上學下學經(jīng)過南街,多次見到戴將軍?;颐捃娧b,棉軍帽,背著手慢慢走,神態(tài)十分厚重穩(wěn)健,還時不時與路人交談,非常之平易近人。后來200師入緬參戰(zhàn),戴將軍于1942年5月26日在緬甸茅邦村殉國。靈柩從昆明方向運往省城,途經(jīng)安順,萬民空巷,站在大路兩側(cè)送葬,從西門外到東門外,夾道迤邐陳設著路祭的香案瓜果。我們學校的師生列隊于東門外公路邊,站了幾個小時,望著靈車遠遠而來,緩緩而去,一時間青煙裊裊,哭聲此起彼伏。這個悲憤壯烈的場面,我畢生最難淡忘。大前年去騰沖,在抗戰(zhàn)紀念館見到戴將軍遺像,肅立致敬,攝影留念。
與安順相距很近的貴陽,因為是省會,遭受日寇的多次轟炸,尤以“二·四”轟炸最為慘重,市中心大十字周圍炸成廢墟,同胞死難無數(shù)。安順雖近在咫尺,也跑過幾次警報,但都有驚無險,多是預行警報后就解除了。只有一回發(fā)布了緊急警報,全校師生去到郊外一個山洞,結(jié)果也是一次虛驚。大約因貴陽遭受“二·四”轟炸,我母親曾帶著子女到近郊華嚴洞住了一段時間。與其說是躲警報,不如說是休閑度假。
華嚴洞是個大溶洞,約定俗成的端午節(jié)游憩之地。但這時候洞里存放了北平故宮博物院內(nèi)遷的部分藏品,有軍人和專職機構(gòu)守護,不讓游洞。洞外廟宇則不受影響。1944年,省主席吳鼎昌商請北平故宮博物院院長馬衡同意,選出二百來件頂級字畫在省城展出。省方陳恒安先生和院方莊嚴先生是具體執(zhí)行人。這是貴州文化史上一件空前絕后的盛事。前些年臺北故宮博物院一位負責人見到這份展覽目錄非常驚詫,說是這么多一級藏品一次集中展出,是獨一無二的記錄。從北平護寶南下、在華嚴洞住了八年的文物專家莊慕陵先生,在又一個八年后想念華嚴洞那段生活,作了一幅《安順華嚴洞讀書山圖》,遍征友好題詠。此時的莊先生已遠在海陬,是臺灣故宮博物院的副院長。讀臺靜農(nóng)先生記莊嚴(慕陵)先生的文字,知道這是一位非??蓯鄣闹燎橹列缘奈娜?。他的哲嗣莊靈先生,出生在貴陽醫(yī)院,在安順生活八年,曾多次重踏尊人足跡,還自稱安順人。這也是抗戰(zhàn)帶給貴州的一段佳話。
太平洋戰(zhàn)爭爆發(fā),盟軍搶修中緬公路,給安順帶來了美國大兵。小城立即熱鬧了許多。他們帶來了大量的新鮮玩藝:吉普車、皮加克、口香糖、沖鋒槍、奶粉煉乳、駱駝牌香煙、各種戰(zhàn)地食品、大拇指加“頂好!”等等。老百姓管他們叫“美軍”,或者文一點叫“盟軍”。
駐小城的大隊美軍駐扎北門飛機場,指揮部門借住我們?nèi)恍W的校舍,學校搬到縣參議會后園的幾幢舊木房上課。沒有操場,上不成體育課,荒蕪殘敗的大園子并不比整潔的校園少樂趣。中國兵則駐在與飛機場相距不遠的北校場。美軍駐扎國外,例有胡作非為的事發(fā)生,至今猶然。但駐扎安順的美軍,沒有太為非作歹的傳聞。不知是因為小城太小,駐軍不多,相對單純一些呢,還是發(fā)生過這類事件,只是沒有傳入我們混沌小孩耳中。在我印象中,美國兵多是些活潑輕浮的小伙子,經(jīng)常三五成群地找機會出來閑逛、獵奇,領略異域風情。雖然還是紅毛綠眼睛,見慣也就不驚了,所到之處,每每引起小孩圍觀。膽大乖巧的伸出大拇指嚷一聲“頂好!”說不準能得一片口香糖作為回敬。
在安順休整的中、美飛行員在黃果樹瀑布合影,前排左一蹲者為何應欽。
洋人來了,西餐館應運而生。就在我家下隔壁,狹而深的小店堂,招牌卻叫“國際飯店”。后進才是主餐廳,門面只是賣西點咖啡。我每次路過都忍不住看看。兩行小桌,鋪著雪白的臺布,立著瓶花,纖細的高背椅。跑堂的(應該叫boy吧)一身白衣,頭戴高頂白帽。比小城的土飯店是要講究些,但經(jīng)常冷清清的。有一次印象深刻,是多輛普通吉普中間,夾著一輛白色小吉普,停在國際餐廳門口,車上人入內(nèi)用餐。幾輛車都伸出顫巍巍的細桿,頂上有風車葉似的薄片,后來聽說是掃雷器。那輛白車特別打眼,從未見過,車主的身份肯定很高。
隨著滇緬公路的進展,小城經(jīng)常有美軍車隊過街,從東門進城,經(jīng)東大街、鐘鼓樓、西大街,出西門過兩可間、花牌坊一帶逶迤而去,直奔云南。每次經(jīng)過,必引起行人佇觀。如碰著趕場,萬眾夾道,只空出夠汽車前進的一條人胡同。小的叫小吉普,帶拖兜的叫中吉普,最大的先叫大吉普,后來才叫軍用大卡車。都一個模樣,不帶車門,以便上下。有的卡車,車輪比我們小孩還高,拖著各種大型武器。市民們大聲點數(shù),互相糾正,自命見多識廣的就講解這是高射機關槍,那是什么炮什么炮。大兵都挎沖鋒槍,當時叫卡賓槍。最壯觀的一次,足足有七八十輛大小越野車,從東門到西門,整條大街上車輪滾滾,像一條百尺長蟲,踽踽而來,迤邐而去。不知是不是在準備一次會戰(zhàn)。
安順人真正感受到戰(zhàn)爭的威懾,是1944年冬。日寇一支部隊由廣西北上,攻入貴州南端的獨山縣,史稱“黔南事變”。這消息對一向以“福地”自許的安順人,不啻一場地震。城民們發(fā)現(xiàn),那些常受憐憫的“下江人”(即難民)的悲慘命運,一夜之間罩在了自己頭上。傳聞蜂起,人心惶惶。我上學下學,也能感到街上異樣的氛圍。忽然一天,母親宣布要帶著我們?nèi)ムl(xiāng)下住些日子,父親留守觀察。去的是遠郊郭家屯吳家。
我們借住吳家,原不知會住多久,鍋瓢碗盞米油豆類準備了一大堆。但新鮮勁還沒淡,劉大哥忽然出現(xiàn),說是日本兵已退出貴州境,來接我們回家了。于是我們又恢復了老秩序:假期結(jié)束,開學報到,每天經(jīng)過“下江人”的地攤長蛇陣上學放學,回家吃飯睡覺做作業(yè)。其間只一件事讓我振奮:年節(jié)期間劇宣四隊演出《新年大合唱》,“我們一齊歡唱三十四年新年歌,恭祝大家健康多!有氣有力多生產(chǎn),不怕肚子吃不飽……”鑼鼓喧天,耍獅、舞龍、秧歌、腰鼓,最后放大紅色的螞蚱炮,氣氛非常熱烈。我興奮得透不過氣。但熱鬧一番,復歸平淡。暑假過了又開學。
那天在家里看書,忽然聽見街上喧聲潮涌,飛奔出去,只見滿街人頭攢動。店員羅哥抓住我,說了句驚天動地的話:日本人無條件投降!
平時大人們交談,都是害怕日本兵越逼越近,不知哪天大禍臨頭。忽然之間說是戰(zhàn)爭從此結(jié)束,真不敢置信。接連許多天,小城四條大街人流洶涌,爆仗聲此起彼伏,連只有過年才上市的黃煙、噓花也趕制出來放,擠不動的人群也不躲閃。接著,連闊別多年的“煙火架”,也隆重燃放于小十字川戲園,一連呈現(xiàn)了幾出老戲場景。駐扎在北門飛機場的美國大兵也開著十輪大卡車來參加狂歡,高聳聳地浮動著草綠色的船形帽。谷哥扎了一只很大的彩燈:中美英蘇(當時所謂“四強”)國旗并列在一個代表勝利的“V”字上。這盞燈掛在一商號二樓窗外,晚上燈里的“輕磅電燈”(110伏)一亮,把四周照得通明,引來越集越多的市民聚觀,加上美軍卡車,堵斷了大半條街。店里怕人多出事,把閘拉了,黑暗中更是一片騷動喧嚷,嚇得又把燈開亮,直至觀眾看夠了,逐漸散去,才關燈睡覺。
涕泗汍瀾的狂歡之后,急流勇退?!跋陆恕狈鋼矶鴣恚鋼矶?。我的小城像一只飽滿的氣球被錐了個口,急速干癟下來。上學放學,石街上消失了那份喧聲和活力,格外冷清。令我格外想念帶來那份熱鬧的“下江人”?!缎履甏蠛铣返蔫尮莫{子還記憶猶新,舒模和他的唱歌兵們也不在了。走了。消失了。我那份惆悵啊!
劇宣四隊作曲家草田贈給我大姐幾本書作別,有《普式庚詩選》《我的心呀在高原》和《茶花女》。都是草紙的抗戰(zhàn)版,扉頁上題了“明端同學留念,草田贈”字樣。轉(zhuǎn)眼五十余年過去,明端不在了。舒模不在了。草田不知近況。唯有那冊《我的心呀在高原》立在我的書架上。和我一起經(jīng)歷了抗戰(zhàn)歲月的,只剩下它了。
(作者系著名作家、書法家 責任編輯/朱江)
外侮需人御,將軍賦采薇。師稱機械化,勇奪虎羆威。浴血東瓜守,驅(qū)倭棠吉歸。沙場竟殞命,壯志也無違?!珴蓶|《海鷗將軍千古》圖為貴陽市花溪公園的戴安瀾將軍衣冠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