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誠龍
我表姐要結(jié)婚了。這個幸福時刻,或許我表姐夫見到的是秀才娘子的寧式床,而我見到的是滿地的鞭炮與滿桌的佳肴。尤其是佳肴。你說我對魚肉有多熱愛?我娘赴人家喜宴,討來一張小學(xué)生作業(yè)紙,紙上涂滿了黑字,我娘用它包了一塊兩指大的肥肉,我吃了三天。每次咬下跳蚤大一粒,在唇邊卷,在齒上嚼,轉(zhuǎn)到舌尖上反芻,反芻了三天,才讓其消失于肚腹。我后悔半天,不該吃肉吃得那么快。
我表姐要結(jié)婚,我爹本來要帶我弟去的,我跳起來哭,我爹沒法,哄我老弟說,要舀一海碗肉讓他脹得像個鼓氣蛙崽,這才讓我們脫身成行。我一路都是蹦跳著的,到了姑媽家,卻讓我傻眼。好多的人啊,好大的場面、堂屋里、碓屋里、階檐上、曬谷坪上,都擺了桌子,紅紙紅門,鞭炮碎片滿地紅。我突然不走了,立在村頭,站了個死樁。我爹扯我,我如固定了一般,扯不動。我爹扯多了,我返身就跑,往回跑。我爹一把把我抓住,一把把我提起,夾在腋窩下,如夾一卷稻草,把我夾到姑媽家。
姑媽見我們?nèi)?,十分歡喜,把我爹安排在上席。現(xiàn)在我才知道,那是老規(guī)矩:娘親舅大,舅家來人了,自然要坐上席。我表姐、我表姐夫,一一來敬酒。一見他倆那么光彩照人,我忽然逃離了飯桌鉆到板凳下去了。何搞呢?我聽見我姑媽在問這家伙何搞呢?我爹答,沒事沒事,莫管他。
直到喜宴開宴,我都一直蹲在板凳下,看人家的腳。我爹一把把我提雞一般提起來,一頓,把我頓坐在板凳上。這桌上什么人,我一個都沒看清。我爹提我那會,我是閉著眼睛的。提我坐了板凳,我以臉示人示眾,不超半秒,我以超高速度,把腦殼低了下去,低到桌子下去,下巴抵著脖子,抵出一個凹坑;縱使那額頭,也抵到胸口(原先身子好柔軟啊,現(xiàn)在骨頭老化了,耍不了這特技)。
滿桌的魚肉啊,還有雞呢,還有雞腿呢,只聽得我爹在誘惑我。我姑媽本來初當(dāng)岳母,事情忙不清場,也撂下事,先是笑話,打哈哈:“看這個崽,看這個豬崽崽,何搞咯個出不得湖?!焙髞頃缘梦艺媸浅霾坏煤?,便沒一個人笑話,都蠻嚴(yán)肅地當(dāng)回事了,夾雞腿來誘我,拿糖粒子來惑我。什么誘惑都誘惑不了我,先前我還勾著頭余光外瞟,后來越是勸我、越是誘惑我,我索性把眼睛都死閉著,額頭貼到胸口上了。
我姑媽跟我爹打了個耳語,便把我夾在腋窩下,夾一把卷起的稻草似的,搭上樓梯,把我單獨(dú)送到?jīng)]人的樓上。我爹沒那耐心,舉手要扇我巴掌。我姑媽一把扒開我爹,叫我爹去喝酒,姑媽一個人來勸我,來哄我,來扳開我的嘴往我嘴里塞魚。在桌上我沒吃,在這里我還能吃嗎?我死閉著嘴,姑媽威逼利誘、軟硬兼施,都沒能撬開我那臘癟的嘴巴,送進(jìn)一塊肉到嘴里去。
何搞呢?我打小就出不得湖。出得湖、出不得湖,是甚意思?湖南有個洞庭湖,湖南人出得了洞庭湖,就是龍;出不了洞庭湖,就是蟲。出不了湖,那是沒用的人,是一點(diǎn)出息也無的。我何止出不了湖?我還出不了屋呢。在家里,我有老惡(惡霸)之稱。到現(xiàn)在,我回老家,很多人都喊我老惡。但一到外面去,一旦見了外人、遇到生人,便腦殼夾到胯下,比落水狗的尾巴夾胯下,夾得更深更緊。我這點(diǎn)出息,我爹常常罵我:“鍋里爭肉吃?!蔽冶斫憬Y(jié)婚,我爹在那做舅舅,做了兩天,我硬是沒進(jìn)一粒米。我爹本想多呆幾天的,趕緊帶我回家?;氐酱孱^,有里把路遠(yuǎn),我站在田埂高處大喊:“娘,我要吃飯了?!蔽夷锪R:“你只會鍋里爭肉吃?!?/p>
我把這樁糗事,差不多忘了。我爹作古十來年,曾英姿煥發(fā)的表姐,也兩鬢染霜,早帶孫子了。生澀的童年杳如黃鶴,飄蕩不曉得去了何方。在這個最寒冷的冬天,我卻忽然接到我表姐電話,聲音哽咽:“你姑媽走了?!蔽翌I(lǐng)著妻子趕往熟悉的莊院,再也見不到我那一見我去便嘴角掛笑的姑媽了,她已躺在黑黢黢的棺材里了。我表姐眼袋泡泡的,一把鼻涕一把淚,回憶起了當(dāng)年往事。記憶倒帶,倒到了她出嫁那天我頭低到桌子底下那情景。童年的世界已成破局,如今的親人也已崩天,悲痛欲絕把我眼淚也逗出來了。二十來年前,我伯父過了;十來年前,我老父過了;這一年冬天,我姑媽也棄世了。我爹三兄妹,已無存一人。聽到起柩那一聲“升起來呃”,我眼淚在眼眶里轉(zhuǎn),久久不墮。
我實(shí)在就只有那一點(diǎn)出息。多年以后,我讀了師范。那年國慶節(jié),班主任石老師要弄個舞蹈節(jié)目給班集體爭榮譽(yù)。跳舞?上舞臺?下面是幾百上千人的觀眾?那不把我羞死去?石老師可不是我姑媽,沒恁多耐心來勸我,他只以“威脅”來降我。我軟硬不吃,硬是沒去。全班就我一人,孤零零一人,坐在教室,看同學(xué)們在操場里歡歡喜喜跳舞,嘹嘹亮亮唱歌,光光亮亮展現(xiàn)正面、側(cè)身與背影。石老師本讓我當(dāng)了寢室長,一下把我職務(wù)給擼了:這家伙出不得湖。
這么多年來,我混了很多世面,臉皮已厚了很多。只是我依然出不得湖。也有很多鏡頭要對著我,我趕緊跑了。也曾進(jìn)過一些大場面,我也是勾著頭,找一個著落,落座最后排。有些大人物(不但是官場,文藝界也是有的),人人爭著去合影,我是遠(yuǎn)遠(yuǎn)地,走遠(yuǎn)些,一旁旁觀去。也經(jīng)歷過在小型場合坐主席臺,還叫我發(fā)言,我是未語臉先紅。人家問我何搞臉紅,我說我可能有點(diǎn)高血壓。你沒高血壓啊。噢噢,中醫(yī)說了,說我肝火有點(diǎn)旺。有人贊我低調(diào)。哪是低調(diào)啊,我是害羞。
出不了風(fēng)頭,自然也就出不了人頭,讓我永遠(yuǎn)都有不了出息。我也曾自卑,我也曾遺憾,可是,我也不恨自己:多少出盡風(fēng)頭的,不也栽了跟頭;多少有出息的,不也出了事?這社會不缺樂感,不缺榮譽(yù)感,也許缺了點(diǎn)羞恥感。大言都無慚,大貪皆無慚;男盜已不羞,女娼也不羞?;蛟S“那一低頭的溫柔,恰似一朵水蓮花不勝涼風(fēng)的嬌羞”,自我高置來說:這最是一種稀缺的、稀有金屬一般的品質(zhì)了吧——我自以為是。
我家小公主,其他什么都沒遺傳我的,這一點(diǎn)沒走火,與她老爹一個德行。這家伙小時候,每去她外婆家,一進(jìn)門,便把頭勾下,勾到桌下尺多深。用糖哄,哄不了她抬頭;用玩具逗,逗不了她抬頭。她也是那么見生人就害羞,見場面就發(fā)怵,見到一些“意外之財”與一些“遺臭之事”,貪念未生而臉先紅。這家伙長大了,在北京讀了四年書,去香港讀了一年研,畢業(yè)了,去一家單位競爭上崗。她打電話給我:“爸,我不敢上臺?!蔽伊R了她:“你這個豬崽崽,出不得湖?!绷R是在罵她,其實(shí)我心里也有點(diǎn)喜滋滋的:吾家小女,這輩子或許難出什么息,但也不會出什么事的。